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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恩是條多情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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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失手了。
  馬可就和老宋發(fā)生了爭執(zhí)。馬可不想干了。老宋說馬可,你媽可是等著救命錢哪。這話,像條鞭子,抽得馬可直哆嗦,馬可立馬打蔫了。對面駛來一輛商務(wù)車,一直駛到懸崖邊才停下。馬可趕緊爬上大堤,老宋緊跟其后,越過濱海路,很快就靠上了商務(wù)車。馬可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亂哄哄的,仿佛胸腔中吊著一百顆心臟。商務(wù)車先搖動了幾下,接著就像抽風(fēng)樣地?fù)u開了。馬可悄悄摸到了門把手,打算突然拽開車門,電光石火間,把刀子架在對方的脖子上,或者其他什么部位。馬可不想傷人,訓(xùn)練時,馬可曾經(jīng)能把胳膊粗的小樹砍斷。馬可多次跟老宋說過,咱只圖財(cái),咱絕不害命。老宋說,管他哪,不舍財(cái)就得舍命。
  石槽溝三面環(huán)山,一面朝著大海,懸崖下面有一片野地。野地的入口處很窄,小汽車勉強(qiáng)能開進(jìn)去。以前,大潮的時候,海水一直能涌到懸崖下面。自從修了大堤,懸崖下面就成了孤島。也是從修了大堤開始,這塊偶然形成的孤島就成了時髦男女玩車震的地方。在馬可看來,這兒的唯一好處就是僻靜。老宋笑馬可沒有性愛經(jīng)驗(yàn),除了僻靜,就沒看出一些浪漫情懷嗎?老宋還說,來這兒玩車震的都是有錢的主兒,都是要臉的主兒。老宋給馬可洗腦打氣,老宋讓馬可相信,打劫這些人絕對零風(fēng)險。馬可就覺得有道理,即便沒有道理,馬可也得認(rèn)為有道理。馬可缺錢,缺錢人的腦子是空的,是木的,是沒有分辨能力的。只要能搞到錢,老宋說什么,馬可都會深信不疑。
  這一晚,實(shí)在夠折騰的,前一輛車,從車窗縫里塞出兩張鈔票,馬可就憤怒地吼,打發(fā)要飯的嗎?車內(nèi)突然傳來女人說話聲,是馬可?隨后是男人的惡嘟嘟的低吼,馬可,你他媽的想坐牢嗎?馬可就嚇得魂飛魄散,撒腿就朝大堤上跑,跑得那個快,風(fēng)都追不上。老宋跟在后頭,老宋抻著脖子嚷,馬可你遇見鬼了嗎?越過大堤,馬可停下了,馬可喘吁吁地說,不是鬼,是隋處長。老宋說,隋處長又能怎樣?一句半截兒話,馬可就想明白了,對呀,隋處長又能怎樣?打劫的和玩車震的,到底誰怕誰?
  馬可一時驚嚇,恍惚了,馬可猜不出車?yán)锏呐耸钦l。馬可心有余悸,就央求著,算了,改日再來吧。老宋沉下臉來,老宋說馬可,你媽等著救命錢哪。馬可的腦袋就脹鼓了,馬可就覺得自己肩膀上頂著一個大豬頭,又沉又木。
  老宋讓馬可瞪起眼珠子,老宋讓馬可把胸脯挺起來,老宋讓馬可攥緊手中的砍刀。老宋啐著,吼著,嚷著。馬可也啐著,吼著,嚷著。馬可重新爬上了大堤,再看,隋處長的車早就跑遠(yuǎn)了。老宋埋怨馬可關(guān)鍵時刻心軟,心軟,就做不了大事,心軟,就會失去很多機(jī)會。老宋的埋怨不是一點(diǎn)兒道理沒有,馬可也覺得可惜,如果心硬一些,把隋處長劫下來,讓他掏個十萬八萬,一切難題也就解決了。這些年,隋處長沒少撈錢。九月告訴馬可,隋處長的好處應(yīng)該有你的份,你幫他出了那么多的力。九月堅(jiān)持讓馬可找隋處長要回屬于自己的錢。馬可不要,硬挺著,馬可說得想得開,馬可說他想放長線,馬可說他想釣大魚。九月失望了,沒過幾天,九月就絕望了。分手的時候,九月說了兩句話,一句是:“馬可,你不像男人。”另一句:“馬可,在陳大權(quán)面前你就像一條狗。”陳大權(quán)是他們的老板,馬可不明白怎么就扯到老板的頭上了。改天,馬可就明白了,九月跟陳大權(quán)早就好上了。
  老宋對著車門喝道,拿錢!
  馬可一刀砍在車門上,馬可就喊,想想吧,臉面值錢,還是錢值錢?感覺有些繞舌,有些軟弱,馬可就又連砍了幾刀,直了嗓子吼,拿錢!拿錢!車?yán)镱^靜靜的,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估計(jì)是嚇傻了。馬可又砍了一刀,車窗玻璃降下了一條縫,馬可就看見了一沓錢。老宋伸手抓住錢,太少!馬可顫了聲地說,不夠!車?yán)餂]動靜,慢慢地,又伸出一沓錢。老宋對馬可說,拿著。轉(zhuǎn)身撤了。馬可伸手的時候,錢又縮了回去,馬可就再次舉起刀,刀沒砍下,馬可就被一悶棍打倒了。
  
  陽光像一把金針,劈頭蓋臉地刺來,劈頭蓋臉地刺向馬可的眼睛。馬可捂住了眼睛,指縫里就露出了一條黑毛狗來。黑毛狗咆哮著,躥起又落下,如果沒有繩子勒著,肯定能撲上來,肯定能把馬可的靈魂咬碎。馬可蜷縮一團(tuán),驚叫著,本能地護(hù)住了腦袋。女子吆喝著,拽著繩子,控制著黑毛狗。馬可穩(wěn)住了神,馬可的心都著火了,燒得他唇干舌焦,錢呢?錢呢?暈頭的馬可,記不起自己挨了一悶棒,他的思維還在接續(xù)剛剛搶劫的片子里。馬可一眼就看到了砍刀,馬可緊爬過去抓在手里。有了砍刀在手,馬可的膽量就大了,馬可就不怕黑毛狗了。馬可問,錢呢?我的錢呢?女子吆喝著,麥恩,乖,麥恩,乖。從馬可的身后轉(zhuǎn)過來一個男人,男人眼里蒙了一層冰。男人的臉上也蒙了一層冰。
  男人冷冷地說,柳佳琪,咱們走吧。
  馬可急著問,錢呢?我的錢呢?
  柳佳琪說,我們沒看見你的錢。
  男人冷冷地說,柳佳琪,別跟他廢話,咱們走!
  馬可伸出砍刀,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馬可想知道錢哪兒去了,除了眼前這兩個人,馬可不知道還能問誰去。男人抓住了馬可的手腕子,男人想奪下砍刀,馬可虛晃一拳,掙脫了男人。馬可揮刀就砍。砍刀挾著勁風(fēng)下去,半途中突然翻轉(zhuǎn),刀背朝下,刀鋒朝上,就砍在了男人的脖頸上。
  男人慘叫一聲,撲倒在地。
  柳佳琪狂叫著,爸爸呀!
  黑毛狗一口就咬住了馬可的手腕,馬可就覺得耳畔發(fā)生了慘烈的大爆炸,馬可就覺得胸腔里也發(fā)生了慘烈的大爆炸。馬可的耳朵和胸腔里的一百顆心臟瞬間就被炸得血肉模糊。馬可直了聲地嚎叫,馬可感覺自己的嚎叫聲被大爆炸聲裹住了。黑毛狗像一條碩大的蛆蟲,纏住了馬可的胳膊。馬可拼命拽著胳膊,想從黑毛狗嘴里奪下他的手腕。男人爬起來,一把一把地摸著后腦勺,柳佳琪驚叫著,你沒死?男人說,可能沒死。柳佳琪回頭就喊,麥恩!麥恩!黑毛狗松了嘴,扔下馬可,跑到了柳佳琪的身邊。柳佳琪掐著黑毛狗的嘴巴,揉著黑毛狗的腦袋,柳佳琪微笑著,表現(xiàn)得柔情萬種。在馬可看來,柳佳琪分明是在獎勵著為她挺身而出的男人。黑毛狗搖著尾巴,很是享受這種獎賞,黑毛狗同時沒有忘記職責(zé),黑毛狗盯緊了馬可。馬可顧不得手腕子疼,也盯緊了黑毛狗。男人踢了馬可一腳,男人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脖子上,男人的臉上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你要打劫嗎?
  男人的話提醒了馬可,馬可俯身撿起砍刀,突然就指向了柳佳琪的臉。柳佳琪的臉很漂亮,猛一看,像古希臘的大理石雕像。
  馬可說,還我的錢!
  男人臉上的火焰突然就熄滅了,男人的臉色變得灰白。
  男人說,你要冷靜!你千萬要冷靜!
  柳佳琪低聲呼喚著,麥恩,麥恩??!
  可憐的馬可又一次被黑毛狗咬住了手腕,黑毛狗的速度簡直太快了,快得像一道光影。馬可就聽到了腕骨碎裂的聲音,如同冰面開裂一般地響。馬可猛甩著胳膊,黑毛狗纏得更緊了,這回,馬可沒有太慌亂,這回,馬可有了決戰(zhàn)的勇氣。馬可突然用力,把砍刀朝天上扔去,趁機(jī),砍刀就換了手。馬可揮刀砍去,刀子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砍在黑毛狗的脊背上。馬可就聽到轟地一聲響,比冰面開裂聲還要響一百倍。黑毛狗應(yīng)聲摔在地上,連打了幾個滾兒,不動了。
  柳佳琪驚叫著,麥恩!麥恩!
  黑毛狗嘴里涌出了鮮血,黑毛狗抽搐著,黑毛狗牢牢地盯著馬可,馬可渾身冰涼,身上的熱氣就被這凌厲的目光吸干了。黑毛狗的腦袋歪向一邊,黑毛狗斷了氣。
  柳佳琪驚呼著,麥恩!麥恩!
  馬可就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殺的不是一條狗,很可能殺了一個人。這個人一定不是女人,這個人一定是個男人。馬可成了殺人罪犯。柳佳琪的哭聲,如一把鋒利的刀子,不停地戳向馬可。馬可很疼,又不能表達(dá)疼感,馬可目睹了柳佳琪的疼,馬可的疼跟柳佳琪的疼比,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馬可不停地說服自己,死在刀下的不是人,更不是什么狗屁男人。死在刀下的只是一條兇猛的狗。如果不殺掉這條兇猛的狗,自己就會被咬死。馬可不想成為殺人罪犯,充其量只是殺狗罪犯。馬可想撿起砍刀,想繼續(xù)追問錢的去處。馬可伸出去的手就被男人狠狠地踩住了。
  男人說,你死定了!
  柳佳琪哭嚷著,你還我麥恩!
  在馬可聽來,柳佳琪還是讓還她的丈夫。如果這個想法成立,馬可依然還是殺人罪犯。柳佳琪的哭,和死了丈夫根本就沒有區(qū)別。馬可見過死了丈夫的女人是怎么哭的。男人碾著馬可的手,仿佛碾著一棵煙頭。馬可的手能感受到他體內(nèi)奔涌而下的憤怒。男人不想說廢話,男人告訴馬可,麥恩是帶戶口的德國名犬,是花了兩百萬買的寶貝。
  男人說,你賠吧!
  男人說,你不賠錢,我就報(bào)警!
  馬可的疼感終于爆發(fā)了,不是傷口疼,是腦袋疼。腦袋里突然就擠滿了沙子,沙子又被一股巨大的引力吸去。馬可盼著快點(diǎn)吸去,吸去了,就會好受一些。馬可抱住了男人的腿,馬可就這么抱著,馬可忍著頭疼,馬可什么疼都能忍受。男人吼著,報(bào)警!報(bào)警!馬可求著,別報(bào)警,先別報(bào)警。男人說,你殺了麥恩,我讓你死在監(jiān)獄里。
  叔,饒了我吧。
  叔,我媽是植物人。
  叔,我媽還躺在醫(yī)院里。
  叔,我要是被抓了,她就沒人管了。
  叔,我就一個媽媽,我不想她死。
  柳佳琪怔怔的聽,馬可突然就讀懂了她的眼神。馬可就朝柳佳琪哭訴,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醫(yī)院查,有一句假話,你們再把我送進(jìn)監(jiān)獄。這時的馬可,已經(jīng)認(rèn)為自己是殺了一個人的,而不是一條狗。
  柳佳琪瞪著馬可,柳佳琪低下頭又看著麥恩,那張臉,變了幾回顏色。
  男人說,管你真的假的,你這種人渣就得死在監(jiān)獄里。
  柳佳琪說,他說他只有一個媽媽。
  柳佳琪說,我連一個都沒有。
  男人的身子微微抖著,電流樣地傳導(dǎo)到腳上,通過腳傳導(dǎo)到馬可的手上。馬可也跟著發(fā)抖,馬可是疼得渾身發(fā)抖。馬可的手腕子就要被踩斷了。男人撥了電話,吩咐人到中心醫(yī)院調(diào)查。柳佳琪提議先送馬可去打狂犬疫苗。男人不同意,男人不相信馬可的話,男人斷定馬可是罪犯。柳佳琪搖著男人的胳膊,讓他放掉馬可。柳佳琪不斷重復(fù)著一句話:他說他只有一個媽媽。
  男人終于抬起了腳,放過了馬可。
  馬可蹲下來,看著黑毛狗的眼睛,馬可心里頭怪怪的,難受,羞愧,懊惱,多種情緒交織在一起。馬可盼著黑毛狗能活回來,哪怕再來咬他一次都認(rèn)了。馬可被柳佳琪的寬容感動得稀里嘩啦,馬可都要狠狠地抽自己幾個耳刮子了。將心比心,換做馬可是絕不會輕易放過兇手的。
  柳佳琪說,你得賠我的麥恩。
  馬可突然就亂了,這么一說,還是沒有放過他。馬可心急之下,脫口而出,我要是有錢賠你,還用出來打劫嗎?這話剛一出來,馬可就驚得合不上嘴了。馬可真的就抽了自己一個耳刮子。男人抓住了馬可話里的漏洞,男人說,你到底還是打劫的!馬可就癱軟了,連狡辯的力氣都沒了。馬可趴在地上給男人磕頭,馬可說,饒了我吧,我媽在醫(yī)院里等我救命哪。
  柳佳琪說,我不要你賠錢。
  柳佳琪說,你就替麥恩當(dāng)一回狗吧。
  柳佳琪的話,像一顆子彈,擊中了馬可。馬可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柳佳琪的條件很簡單,只需馬可當(dāng)一個月的狗。馬可就聽到了連串的天雷滾滾而來,在他的頭頂上炸響。馬可拍著草皮,在草地上打著滾兒,馬可拼盡全力嚎啕大哭。馬可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希望柳佳琪能發(fā)善心放過他。柳佳琪面無表情,柳佳琪很有耐心地看著馬可耍潑。在馬可的眼里,柳佳琪再也不是那個寬容的柳佳琪了。柳佳琪是魔獸。
  馬可說,放過我吧。
  馬可說,我從來就沒當(dāng)過狗。
  柳佳琪說,誰一生下來就會當(dāng)狗?
  柳佳琪說,不會就學(xué)唄。
  柳佳琪蹲下來,拍著馬可的肩膀,柳佳琪鼓勵馬可要有恒心,只要肯努力,只要肯用功,肯定能成為一條名犬。馬可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就覺得胸膛里燃起了大火,馬可就覺得從鼻子里往外冒煙。
  這一刻,馬可想起了九月。九月說他像條狗,果然就應(yīng)驗(yàn)了。
  九月的嘴真夠歹毒的。
  護(hù)士站里沒人,馬可緊走幾步,馬可想快速穿過去。剛拐個彎,就碰見了橫絲肉,橫絲肉低頭翻看著值班簿,就要擦肩而過了,橫絲肉忽然問,馬可,你怎么了?馬可苦笑著,貼著墻站住了。橫絲肉問,你被打劫了嗎?馬可就覺得脊梁骨往外冒冷氣。橫絲肉說,你衣服上怎么會有血呢?馬可說,讓車給撞的。橫絲肉拍了下值班簿,馬可嚇了一跳,還以為她又吵著要住院費(fèi)了。橫絲肉被馬可的驚跳鬧笑了。橫絲肉告訴馬可他媽媽的生命體征平穩(wěn),只是能不能醒來還兩說。
  馬可的眼淚就迸了出來。
  橫絲肉看不得眼淚,就丟下馬可,急忙朝護(hù)士站那邊去了。
  媽媽什么都不知道,她光是睡。她不知道馬可出去打劫了,不知道馬可遇到麻煩了,更不知道馬可無法收場了。媽媽睡覺的成本實(shí)在太高,每天都要花掉幾千塊錢,她就是一架抽血的機(jī)器,每時每刻都在抽馬可身上的血。沒了錢,媽媽就得拔管子,就意味著隨時要咽氣。媽媽生命中的每一秒鐘都和錢掛上了鉤,媽媽是錢做的。
  一位穿著護(hù)工服的女子在給媽媽擦臉,馬可問,你確定沒搞錯嗎?護(hù)工說,你是馬可,她是你媽媽,沒錯吧?護(hù)工不明白馬可為什么要這么問她,看起來不像是開玩笑,也不像是在侮辱誰的智商。護(hù)工就沒和他一般見識。護(hù)工來的時候,有人告訴她,只需要認(rèn)準(zhǔn)兩個條件:只要病人家屬叫馬可,只要馬可的媽媽是植物人就OK。護(hù)工OK了,馬可卻無法OK。馬可希望護(hù)工能理解,這確實(shí)是一個讓人撓頭的意外。
  馬可說,恐怕我付不起你的工資。
  護(hù)工說,你都交了兩萬塊錢定金,還扯什么付得起付不起。
  馬可就暈了,馬可懷疑自己陷入了一個夢里,還懷疑自己很不小心地從一個夢里跌落到另一個夢里。殺了麥恩,是噩夢,護(hù)工上門,是美夢,噩夢與美夢交集,讓馬可不知所措。有人居然替他交了兩萬塊錢,會是誰呢?現(xiàn)實(shí)里是不會有這種人的,夢里也許有,如果夢里可以選擇,馬可希望是九月。雖然馬可清楚,絕不會是九月!九月十足的摳門,九月把錢看得比命都重要。九月讓馬可心躁,九月在馬可的胸中奔走喧鬧。馬可離開了監(jiān)護(hù)室,馬可想找個地方靜一靜,想把九月從心里頭攆出去。路過護(hù)士站,橫絲肉一把就揪住了他,橫絲肉的眼珠子都要鼓出來了。馬可緊張到了極限,都要給她下跪了,馬可極其羞愧地解釋著,住院押金還得再等一等。橫絲肉的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縫兒,橫絲肉難得地開懷大笑,橫絲肉的臉上橫出了長長的一道肉線。
  橫絲肉說,張副院長幫你交錢了。
  橫絲肉說,馬可,你到底是誰?
  馬可傻呵呵地望著橫絲肉,馬可徹底地暈頭轉(zhuǎn)向了。馬可也想問一問,自己到底是誰?張副院長替他交上五萬塊錢押金,張副院長是慈善家嗎?馬可不得而知。張副院長的目的是什么呢?馬可還是不得而知。馬可的頭暈得厲害,馬可的頭就像落水的葫蘆,隨波逐流。馬可已經(jīng)不被這個世界所需要了,馬可成了一個廢物,一個只會產(chǎn)生夢的廢物。
  馬可的前途被一個接著一個的夢占據(jù)了。
  這些個夢,都是一條條滑膩的魚。
  馬可既是行者,又是觀者,馬可既是夢,又是躍出水面的魚。
  九月不需要他了,陳大權(quán)不需要他了,連昏睡不醒的媽媽都以為可以不需要他了。馬可被一種看不見的繩索捆綁了雙手,馬可想掙脫開,馬可使出了渾身的力道,還是動彈不得。馬可什么都做不成,感覺有一雙手在推著他走,朝著不可預(yù)知的地方走。馬可擔(dān)心隨時還會一腳踏空,跌到他無法預(yù)知的地方。馬可的腸子咕咕地叫,馬可的腸子里面養(yǎng)了一群饑餓的雞,這群雞一點(diǎn)都不憐惜主人,主人已經(jīng)身無分文,主人還欠著老大一筆債。這群雞只會添亂,只會催著要吃要喝。馬可坐在臺階上,想了好久,馬可決定向雞們投降,決定向自己投降,決定向母親投降。馬可攔住了路人,請他幫忙打個電話。路人撥通了電話,將電話遞給了馬可。
  馬可嘟囔著,我是馬可。
  柳忠華嘟囔著,哪個馬可?
  馬可嘟囔著,殺了你家黑毛狗的馬可。
  柳忠華抬高了嗓門,你到底是誰?
  馬可抬高了嗓門,我是你家的狗!
  柳佳琪趴在欄桿上,朝馬可勾著手指頭,麥恩,你來。馬可指著鼻子,愣怔地問,跟我說話嗎?從柳佳琪的表情看,馬可這話問得實(shí)在愚蠢。馬可霎時就明白了,從這一刻開始,他就成了麥恩,成了那條沒得好死的黑毛狗。這是雙方約定的,是不可以改變的。柳佳琪扔下來一團(tuán)東西,落在馬可肩膀上,又飄到馬可的腳下。柳佳琪示意馬可將這團(tuán)東西戴在臉上。
  馬可問,這是什么?
  柳佳琪說,狗臉兒。
  馬可驚懼,馬可尖叫著,你想干什么?
  柳佳琪說,不戴狗臉兒,你就不是麥恩。
  馬可一腳踢開了狗臉兒,柳忠華撿起狗臉兒,遞給馬可。柳忠華的表情是嚴(yán)肅的,好像突然遇到了一股寒流,柳忠華的臉上又結(jié)了一層冰。馬可即便再愚鈍,也能看清楚,面前只有兩條路,要么當(dāng)狗,要么賠錢。底牌就貼在柳忠華的額頭上,馬可隨時都可以看到。馬可抗議著,你們憑什么侮辱人?馬可的語氣里透著委屈和憤懣,馬可的腦子里頻閃著幾個銀色的大字:士可殺不可辱。柳忠華猛拍了一下茶幾,如同拍在了馬可的腦袋上。柳忠華厲聲喝道,就憑你持刀打劫,就憑你殺了麥恩,我就可以把你送進(jìn)監(jiān)獄!馬可的腦子里就現(xiàn)出監(jiān)獄的模樣,馬可就矮了三分。馬可接過狗臉兒,左看右看,馬可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馬可說,我就當(dāng)一個月的狗。
  柳佳琪走下樓梯,朝著馬可鼓掌。柳佳琪說,一個月以后,他們就去德國定居。“到那時,你就是一條可憐的流浪狗。”柳佳琪的語調(diào)很澀,很濕,像是一張網(wǎng),把馬可罩住了。馬可的眼前真的就出現(xiàn)了一條流浪狗,一條流浪貓,還有一條被網(wǎng)住了的流浪魚。
  馬可心里頭說,認(rèn)了吧,扮狗總比蹲監(jiān)獄強(qiáng)。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馬可戴上狗臉兒,扣上了扣子,馬可看不到自己的模樣,卻突然有了要匍匐在地的念頭。馬可被突然出現(xiàn)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麥恩,你還活著?柳佳琪捧起了馬克的腦袋,朝馬可的嘴巴吻了過來。馬可閃了一下,狗嘴就碰疼了柳佳琪。柳佳琪捂著嘴,半天沒出聲。柳忠華冷笑著,醒醒吧,他不是狗。柳佳琪突然叫了一聲,沒錯,是叫了一聲。馬可聽得清清楚楚的,接著,柳佳琪就發(fā)出了一長串的狗叫聲。柳忠華連連告饒,是狗,他是狗。柳佳琪的情緒平復(fù)了,柳佳琪扔出一塊塑料骨頭,馬可就真的跑了過去,用嘴叼了回來。柳佳琪露出了笑容,柳佳琪揉著馬可的腦袋,捏著狗鼻子。馬可第一次見到她的笑容,馬可瞬間就被柳佳琪的笑容迷住了。柳佳琪笑著的時候,是另一個樣子的,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人。柳佳琪的笑容感染了馬可,馬可頓覺心性蕩漾,頓覺身輕如燕。柳佳琪從馬可的嘴里取出骨頭玩具,扔得更遠(yuǎn)一些。馬可迅速跑了過去,馬可不小心碰到了茶幾角,馬可摔倒了,馬可忍著疼,趴在地板上,用嘴叼起骨頭,忍著疼爬了回來。柳佳琪摟著馬可的腦袋,揉著馬可的腦袋,柳佳琪咯咯地笑出了聲。笑著的時候,柳佳琪變得爽朗了。馬可瞬間變得輕盈,也變得爽朗了。馬可的屁股后頭長出了一根尾巴,馬可居然搖起了尾巴,馬可感覺自己搖得像模像樣。柳佳琪跑上樓去,扶著欄桿,朝馬可招手。馬可三步并成兩步,爬了上去。
  衣柜旁邊蹲著一條狗,仔細(xì)看,是麥恩。床頭上方是一幅柳佳琪和麥恩的合影,比真人還要大一些。麥恩威風(fēng)凜凜,露出了半截牙齒,那神態(tài)讓人熟悉,就差佩上一把東洋刀了。馬可挑釁樣地齜了齜牙,麥恩突然就撲過來,馬可慌忙退了幾步。馬可有些恍惚,照片上的麥恩沒了,只剩下柳佳琪一個人,淡淡地凝視,淡淡地憂傷。麥恩哪兒去了呢?
  嗞!嗞!
  馬可聽懂了,這是在喚他。馬可迎著柳佳琪的目光,伏在她的面前。柳佳琪一只手擎著腦袋,另一只手摸著狗臉兒。
  你很難過,是嗎?柳佳琪把手指頭放在狗嘴里,馬可的嘴唇就觸到了她的手指頭,心里頭的委屈,就被擋回了。柳佳琪看著屋頂發(fā)呆。柳佳琪的手指頭在狗嘴里游來蕩去。柳佳琪一定是在想著心事。馬可輕咬了一下,然后,就真的像寵物狗那樣,含著柳佳琪的手指頭玩了。柳佳琪突然坐了起來,柳佳琪從馬可的嘴里抽出了手指頭,她皺著眉頭,手指頭在馬可的衣服上抹了又抹。馬可的臉上就著火了,連帶著頭發(fā)都著火了,死吧死吧,這就要死了,羞也羞死了。
  柳佳琪重新躺下,依舊看著屋頂發(fā)呆。馬可蹲在床角,馬可真想再抽自己幾個耳刮子。走進(jìn)一個人,躡手躡腳地,輕聲說,海明給琪格格請安了。海明抓住了柳佳琪的手,抓得緊緊的,海明將柳佳琪的手按在了他的臉上,陶醉地蹭著。
  柳佳琪說,麥恩,快把他趕出去。
  海明說,我還怕一條死狗?
  馬可伸手就拽住了海明的衣服領(lǐng)子,馬可將海明晃了個趔趄。海明猝不及防,嚇得哇哇大叫。柳佳琪都笑噴了。海明問馬可是誰?馬可說他是馬可。柳佳琪停了笑,柳佳琪急著說,他不是馬可。馬可就怔住了。海明就直吼吼地問,你到底是誰?柳佳琪嚴(yán)厲地說:他是麥恩!
  柳佳琪逼著馬可自己說。
  馬可說,我是麥恩。
  馬可睜開了眼睛,馬可看到了一張漂亮的臉。馬可以為還在夢里,夢里,他也是見到了這張臉。馬可有些羞澀,有些不敢直視。柳佳琪的臉突然就變冷了,變得不那么漂亮了。柳佳琪說,咱們遛遛吧。柳佳琪拿出拴狗繩,朝馬可的脖子上套。馬可嚇得爬起來就朝外跑。
  柳佳琪喊,麥恩,你站??!
  馬可站住了,氣哼哼地瞪著柳佳琪。柳佳琪說,麥恩,我可以不給你拴繩,你得保證,不能四下亂跑。馬可氣哼哼地昂著腦袋,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柳佳琪一定要遛狗的,而且,還要像往日一樣的方式遛狗。柳佳琪一定要讓馬可懂得,遛狗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柳忠華也要遛狗的,遛狗也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父女倆的意志是不可改變的。馬可如果不配合,就意味著單方面毀約,柳忠華就會考慮將馬可送到監(jiān)獄去。
  馬可萬萬沒有想到,柳忠華把他帶到了石槽溝,柳忠華要在石槽溝一帶遛馬可。馬可突然就想到了麥恩,仿佛麥恩的魂靈附體了,麥恩的靈魂碩大無比,將馬可的腦袋塞得滿滿的。馬可有些慌亂,緊傍著柳佳琪,只有緊傍著柳佳琪才是安全的。馬可總覺得腦后有股怪異的風(fēng)聲,馬可總覺得自己處境極端危險。馬可在草叢中找到了一根棒球棍,馬可的耳畔刮起了七級大風(fēng)。棒球棍上黏著血和頭發(fā),馬可確認(rèn)這根棒球棍是打昏他的兇器。
  柳忠華接過棒球棍,翻來覆去地看,還一眼一眼地看著馬可。馬可說,這是證據(jù)。柳忠華嗤笑了幾聲,挑釁樣地問,你敢拿去報(bào)案嗎?你敢拿去查DNA嗎?馬可就泄氣了,馬可還真不敢。
  報(bào)警就等于自投羅網(wǎng)。
  柳忠華穿過濱海路,下了大堤,柳佳琪悄悄地問馬可,真有人要?dú)⒛銌??馬可就覺得有一塊很大很大的黑布,把他和出事的那天晚上都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馬可什么都看不見,就像瞎子一樣。馬可無法回答柳佳琪的疑問。柳忠華掄起棒球棍,掄圓了,猛地就朝大海里甩去。柳佳琪捂住了嘴,喊聲還是從指縫里穿了出來:證據(jù)!柳忠華吃驚地問,什么證據(jù)?柳佳琪說,那上面有麥恩的血和頭發(fā)。柳忠華變了臉色,掐著腰,痛苦地說,哎喲,我的腰閃了。馬可跳下大堤,伸手扶住了他。柳佳琪也跳下了大堤,柳佳琪卻沒有停下,她一直朝海邊走,竟然走進(jìn)了大海里。
  馬可說,你快站住呀!
  柳忠華也說,你快站住呀!
  柳佳琪一直走到齊胸深的水域才停下,忽然,柳佳琪朝水里扎猛子。馬可跳進(jìn)海里,急游過去,馬可拽著柳佳琪,要她回去。柳佳琪不走,一定要找到棒球棍。馬可說,算了吧,海水太涼。柳佳琪說,怕冷你回去。馬可說,我能扔下你不管嗎?柳佳琪就癡癡地看著馬可,眼里,躥出了一條俊朗的黑毛狗來。馬可就聽到了柳佳琪的心聲,柳佳琪心里頭念叨著麥恩的名字。馬可摟過柳佳琪,扯著她的胳膊,奮力游回岸邊。出水以后,馬可連打了幾個噴嚏。柳佳琪有些不高興,說你別弄臟了狗臉兒。
  柳忠華帶著馬可去了粥店。顧客們都被馬可的樣子吸引了,都圍過來看熱鬧。有人問馬可是人還是狗?柳佳琪得意地說,當(dāng)然是狗了。她捧著狗臉兒,夸張地吻了幾下。馬可就被簇?fù)碇?,服?wù)員遞來筷子,馬可伸手要接,被柳佳琪打了一下。柳佳琪板著臉,讓馬可蹲在桌子下面去。馬可氣得直哆嗦,馬可真想給她一個耳刮子。柳佳琪把一碗粥放在腳下,讓馬可吃。
  有人指責(zé)柳家父女,說他們欺負(fù)人。柳佳琪就和他們爭辯,柳佳琪反問著,他是人嗎?柳佳琪揉了揉馬可的腦袋,拍著馬可的臉。馬可突然就冷靜了,胸腔內(nèi)的那股火就熄滅了,那一百顆心就乖乖歸位了。是啊,沒有人逼他,是他甘心為狗的。馬可趴在地上,學(xué)著狗的樣子,伸著舌頭舔粥。
  馬可醒了,馬可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馬可趕忙坐起來,看見柳佳琪躺在地板上。柳佳琪雙手抱著后腦勺,朝馬可微笑。柳佳琪問,睡得好嗎?馬可慌慌張張地點(diǎn)著頭,心里頭突突直跳。柳佳琪低聲呼喚著,麥恩,麥恩。馬可看著她的臉,在馬可的眼里,微笑著的柳佳琪是絕世美女。柳佳琪又低聲說,不要離開我。馬可突然就覺察出這話很有含義,仿佛一個影子,潛伏了很久,突然,從眼前溜走了。柳佳琪說,我弄清楚了,是我爸,他隨時都能殺了你。馬可的驚愕是雙重的,他突然看見了柳忠華,同時,就聽到了柳佳琪的警告。柳忠華的眼神吸住了他,馬可渾身就抖了起來,柳忠華的眼里有塊萬年寒冰,一下子就能把人凍僵了。柳佳琪哽咽著,我失去了一個麥恩。柳佳琪忽然語氣堅(jiān)定地說,我不能再失去第二個麥恩。
  柳忠華揉了揉柳佳琪的頭發(fā),柳忠華說,放他走吧。
  柳佳琪搖著頭。
  柳忠華說,他媽媽還在醫(yī)院里耗著哪。
  柳佳琪就朝馬可說,我跟你去看媽媽,好嗎?
  馬可胸腔里的心臟忽然攪動開了,馬可站起來又蹲下,馬可熱淚盈眶。馬可甩了下腦袋,馬可搖了幾下尾巴,馬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群人在門前歡呼著馬可的出現(xiàn),柳佳琪擺了下手,馬可做了一個極其滑稽的動作,靠在了柳佳琪的身上。
  他是你男朋友吧?
  別是盯上你家的錢了吧?
  有錢能使人變狗。
  柳佳琪沒理這些閑人,柳佳琪扯著馬可朝外走。馬可突然回頭,朝閑人們連聲吼著,汪!汪!汪!柳佳琪笑了,笑得梨花亂顫,柳佳琪說,麥恩,你終于成了一條好狗。馬可也笑,可惜,柳佳琪看不到他的笑容,柳佳琪只能看到一張酷似麥恩的狗臉兒。
  柳佳琪和馬可在前面走,閑人們跟在后面。隊(duì)伍越來越龐大,明珠小區(qū)如同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嘉年華。保安們以為來了怪物,就組織人馬四處堵截,保安們打算活捉了馬可。情急之下,馬可攬著柳佳琪的腰,幾次騰空伸展,從保安們的頭頂上飛了過去。馬可飛奔著,馬可越跑越快,馬可簡直就是在飛翔。馬可越過假山,越過水池,越過了明珠小區(qū)的大廣場。馬可像風(fēng)一樣舒展。柳佳琪尖叫著,柳佳琪摟緊了馬可,柳佳琪都笑出了眼淚。馬可不明白柳佳琪為什么如此喜歡惡作劇,把一個人當(dāng)成狗就那么開心嗎?馬可真想問問柳佳琪,有錢人家的孩子都是這樣的嗎?媽媽沒住院以前,攢了許多錢,雖然遠(yuǎn)沒有柳佳琪家富有,在九月的眼里,也算是有錢人家了。九月曾發(fā)狠地對馬可說:羨慕死你們有錢人了。九月曾問馬可,結(jié)婚后收入能不能歸她支配。馬可多次表態(tài),每一次都很堅(jiān)決,都會意味深長地反問,為什么不呢?九月就摟過馬可的脖子,親他的臉,親他的嘴。九月就給馬可下了定義,一個很好玩的定義,九月說馬可是全世界最最高尚的男人。
  媽媽耗干了馬可的積蓄,馬可就變成了窮人。馬可想到了死,幾乎就要死成了,卻被老宋給救活了。老宋給他開了一副藥方,老宋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只有打劫才有機(jī)會救你媽媽。馬可說,你這叫人話嗎?老宋就冷笑,老宋說,馬可,你有什么辦法能弄到很多錢?說這話的時候,橫絲肉就進(jìn)來了,橫絲肉舉著賬單,說馬可,你不能再躲了,你得去交住院押金。
  馬可說,操,男廁所你也敢進(jìn)來?
  橫絲肉說,操,臭男人,早把你們看透了。
  馬可看著賬單,腦袋漲得老大,馬可說老宋,我聽你的。老宋早就胸有成竹,早就策劃好了打劫的行動方案。老宋將打劫的地點(diǎn)定在石槽溝。老宋詳細(xì)介紹了車震男女的基本情況。馬可跟著老宋去石槽溝踩了點(diǎn),經(jīng)過多次推演,馬可確認(rèn)石槽溝是個幽靜的地方,是個可以安全打劫的地方。
  馬可不愿意柳佳琪跟著進(jìn)病房,甚至都不愿意她跟著進(jìn)醫(yī)院。馬可想要轉(zhuǎn)換角色,馬可得由狗變成人,只有變回人,馬可才有信心去見媽媽。柳佳琪緊緊貼著馬可,扯著馬可的手,柳佳琪一分鐘都不想讓馬可走開。馬可就站住了,馬可看著柳佳琪的手。柳佳琪突然就懂了,柳佳琪松開了手,柳佳琪捏著手指頭,捏得嘎巴嘎巴地響。馬可想說,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又覺得這話多余。柳佳琪有了心靈感應(yīng),猛地就點(diǎn)著頭,眼里閃著鮮葡萄樣的光澤。柳佳琪指著馬可的臉,示意馬可把狗臉兒摘下來。馬可的心里就充滿了暖意,馬可朝柳佳琪伸出了手,馬可扯著柳佳琪的手進(jìn)了醫(yī)院。柳佳琪將馬可推進(jìn)衛(wèi)生間,囑咐馬可,出來的時候,把狗臉兒放在洗手臺上。
  一分鐘以后,馬可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馬可將狗臉兒扔到洗手臺上。馬可目不斜視地從柳佳琪身邊走了過去,就像從來都不認(rèn)識似的。柳佳琪喊了聲,麥恩!馬可如同被石子擊中了,馬可趔趄了幾步。馬可咬著牙,沒有停下腳步。柳佳琪拿起狗臉兒,也跟著朝大廳那邊走。
  你的狗呢?
  你的狗呢?
  柳佳琪站住了,猛跺了幾下腳,跺得地磚咔咔地響。馬可回頭望去,柳佳琪困在人群中,看起來,柳佳琪有些惱火,還有些不知所措。
  橫絲肉說,柳佳琪!
  橫絲肉說,張副院長請你去談?wù)?br />   柳佳琪說,我不認(rèn)識他。
  橫絲肉說,你肯定認(rèn)識他。
  柳佳琪揮著狗臉兒,逃跑似的朝外急走。馬可不明白,柳佳琪這是怎么了?為什么會如此慌亂?馬可更不明白,橫絲肉和柳佳琪又是什么關(guān)系?柳佳琪分明遇到了克星,她不是橫絲肉的對手,橫絲肉緊纏著她,讓她無路可走。柳佳琪一眼就看見了馬可,柳佳琪伸出手,朝馬可喊著,麥恩!麥恩!圍觀的人都扭頭望過來,馬可躲不掉了,馬可反應(yīng)奇快,馬可也扭頭朝后面看。
  馬可的身后是一面無情的白墻。
  柳佳琪憤怒了,柳佳琪揚(yáng)起狗臉兒,狠狠地摔向馬可。柳佳琪朝馬可吼著,你裝什么裝?柳佳琪還要吼下去,突然就看到了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見了深情凝望她的麥恩,麥恩的表情很憂郁,分明是在向她告別。柳佳琪從麥恩深邃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越來越渺小的,不斷地變形著的自己。柳佳琪不想成為那個樣子,她不是那個樣子,她是另外一個樣子。柳佳琪急著說,對不起!真對不起!
  麥恩走了,馬可回來了。馬可的目光像把鋒利的小刀,戳著柳佳琪,刀刀見血。柳佳琪雙臂交叉,緊緊地護(hù)著胸口,柳佳琪哀求著,麥恩,咱們回家吧。橫絲肉對著馬可的臉,橫絲肉的鼻尖幾乎就要碰到馬可的鼻尖了。
  橫絲肉怯怯地問,馬可,真的是你嗎?
  柳佳琪推開橫絲肉,兇巴巴地說,你走開!橫絲肉猛地轉(zhuǎn)向柳佳琪,你是個沒人要的超級變態(tài)!柳佳琪就變成了狗,她像狗一樣急促地狂吠,柳佳琪伸手朝橫絲肉的臉上撓去。橫絲肉的臉就被撓開了花。橫絲肉尖叫著,抓住柳佳琪的頭發(fā),舉起拳頭捶她的臉。
  馬可握著狗臉兒,被看熱鬧的人擠來擠去。
  柳佳琪哭喊著,麥恩呀,麥恩救我!
  馬可窒息了,馬可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馬可的眼前是橫絲肉翻飛著的拳頭,馬可的耳畔是柳佳琪的哭喊聲。馬可渾身燥熱,馬可全身上下長滿了黑毛,馬可就真的變成了一條剽悍的黑毛狗。馬可的心臟突跳了一下,接著,就不停地突跳了,一百顆心臟就像突然冒出來的一百匹戰(zhàn)馬,呼嘯著,沖了過來。這一百匹戰(zhàn)馬像洪水一樣可以沖垮一切。馬可戴上了狗臉兒,扣得緊緊的,馬可躍馬揚(yáng)鞭,馬可沖了過去。
  你叫馬可?
  我叫馬可。
  為什么要叫馬可?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叫馬可,以前問過媽媽,她不肯說。
  你媽媽是怎么病的?
  讓人打的。
  真可憐。
  我得謝謝你。
  為什么要謝?
  我猜,是你請了張副院長給我媽看病。
  不準(zhǔn)提他!
  屋里靜默無聲。馬可離開了臥室,馬可想透透氣,想抽支煙。馬可借著地角燈的微光,摸到了樓下。窗簾閃了一下,滿地的月光竄入眼里,瞬間又沒了。馬可摸到了煙盒,摸到了煙灰缸,馬可忽然就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咳嗽聲。馬可想到了窗簾,想到了瞬間的水銀瀉地般的月光,他猜,窗簾后面有人。馬可抓起了煙灰缸。人影扼住了他的脖子。馬可掄起煙灰缸,反手要砸,對方就頂上來一支槍。
  我是海明!
  哪個海明?
  警察海明,你人不人狗不狗的,到底是誰?
  我是馬可!
  馬可是誰?
  馬可幾乎要哭了,馬可是誰?馬可是狗?馬可是人?馬可誰也不是!海明打著了火機(jī),照著馬可的臉。馬可也看清了海明的臉。海明的臉像照片一樣沒有表情。海明收了槍,告誡馬可,不準(zhǔn)說出一個字。馬可慢慢地朝樓梯那邊退縮,他不敢正面退縮,也不敢背面退縮,只能側(cè)著身子退縮。馬可擔(dān)心海明會突然打來一槍,一槍就能要了他的命。
  柳佳琪抹了下馬可的胸口,柳佳琪問馬可在想什么?馬可想說想你哪。馬可只是微微哼了一聲。柳佳琪就翻身壓了過來,笑嘻嘻地問馬可是不是想小母狗了?馬可能聽不出來話外之音嗎?柳佳琪說的小母狗就是橫絲肉。柳佳琪肯定是誤解了馬可和橫絲肉之間的關(guān)系。馬可不說話,柳佳琪的好奇心就更重了。柳佳琪就不停地追問,是你女朋友嗎?是你女朋友嗎?馬可搖了搖頭,馬可還是不說話。柳佳琪就好奇地問,你有女朋友嗎?馬可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九月,馬可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馬可的意思是曾經(jīng)有過女朋友。柳佳琪咬著項(xiàng)鏈墜,輕聲問,你女朋友漂亮嗎?馬可點(diǎn)了點(diǎn)頭。柳佳琪就追問馬可誰更漂亮?馬可默想著柳佳琪的臉,默想著九月的臉,覺得還是柳佳琪更可憐一些。美麗對柳佳琪沒有意義,柳佳琪本來就是極美麗的。
  柳佳琪拍了一下馬可的腦袋,柳佳琪說,我不信她比我漂亮?
  馬可吃驚地說,她都嫁人了,漂亮不漂亮又能怎的?柳佳琪的臉突然就紅了,她轉(zhuǎn)過身,也像馬可那樣,仰著臉躺著。兩個人一動不動,任憑斜陽爬到身上。斜陽無語。等到陽光完全退出房間的時候,馬可都忘了自己的存在,馬可就像睡著了一樣。柳佳琪忽然捅了一下馬可。柳佳琪問,麥恩,你想哭嗎?她的聲音發(fā)顫,如同不小心拂了一下琴弦,如同不小心碰了一下鐃鈸。馬可鼻子一酸,突然就想哭了。
  柳佳琪自語,我的麥思……
  馬可知道她在想一個人。
  柳佳琪說,他是海德堡大學(xué)的醫(yī)學(xué)博士。
  柳佳琪說,我是他的病人。
  馬可心里一動,就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為他墊付了五萬塊錢住院費(fèi)的張副院長。馬可心有靈犀,馬可猜,那個他一定是張副院長。柳佳琪的眼淚滑了下來,雨滴一樣落下。這個黃昏,她就把秘密全都亮了出來,亮給了麥恩。也是一個黃昏,萊茵河畔的黃昏,柳佳琪臨床治愈。柳佳琪就成了博士的女人。那個黃昏注定是永恒的,注定和萊茵河一樣永恒,那個黃昏是有旋律的,是曲線的,是多姿的。
  柳佳琪把那個黃昏取了個很浪漫的名字——麥恩的黃昏。
  柳佳琪發(fā)誓要嫁給博士,她要和他共赴輝煌。柳佳琪一度給博士取了個很浪漫的昵稱——麥恩,只是這個昵稱一直羞于出口。
  她是他的試驗(yàn)品,他實(shí)驗(yàn)了她的感情,實(shí)驗(yàn)了她的身體器官。就像開始那樣,他把一個無藥可救的她救活了。他在她的身體里發(fā)現(xiàn)了NYFBT的基因圖譜,她就成了他的寶貝,一個可以讓他奮不顧身的寶貝。
  他打算讓她堅(jiān)持到完整的數(shù)據(jù)鏈都寫出來的那一天。
  那一天終于要來了,她竟然發(fā)現(xiàn),麥恩的黃昏是一曲絕唱。
  她親手毀掉了他的試驗(yàn)品,他的偉大的近在咫尺的輝煌頓時墜入黑暗之境。麥恩的黃昏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抹,這一抹真的就成了永恒,成了尼采筆下的一長串的笑聲。她固執(zhí)地用一種全都難以接受的方式讓那個金色的麥恩的黃昏再一次歸來,不久,她就明白了,所有的企圖都是徒勞的,所有的企圖又都成了尼采的笑聲。
  他不是麥恩,他是懦夫。
  馬可和柳佳琪臉對著臉,馬可看到的是一張朦朧的臉,一張鋪滿了淚水的臉。馬可想知道,她到底是惡的,還是善的。馬可寧愿她是善的。馬可的身上一定附了麥恩的魂靈,附了麥恩的情感。真是好笑,馬可居然會認(rèn)為整天把他當(dāng)狗耍弄的柳佳琪是善的。
  馬可,摟著我。
  馬可把她攬?jiān)趹牙?。柳佳琪順勢抱住了他。兩個人擁抱在一起。
  馬可,我要走了。
  馬可,我要去德國了。
  馬可,我會想你的,就像想麥恩一樣。
  馬可有了一絲不舍,有了一絲感動,馬可擁抱著她,她擁抱著馬可,兩人都試圖再緊密一些,讓彼此能清晰地聽到心聲。馬可竟然有了生理反應(yīng),突然的,強(qiáng)烈的,無法掌控的生理反應(yīng)。柳佳琪感覺到了,柳佳琪一定是想安撫馬可,她還沒有料到這樣的安撫只能適得其反。柳佳琪抱著馬可的腦袋,朝狗臉兒吻去,她還試著拍了拍馬可的后背,馬可翻身把她壓在了身下。馬可吻她的嘴。柳佳琪撐著馬可的腦袋,柳佳琪尖叫著,阻擋著馬可的強(qiáng)吻。馬可拽著狗臉兒,顧不得疼,使勁拽了下來。
  馬可抱緊了柳佳琪,狠狠地吻著她的臉。
  麥恩!你想干什么呀?
  我是馬可!
  馬可發(fā)了狂,馬可成了馬可,馬可可不是麥恩,馬可根本就不是麥恩,馬可變成了有著強(qiáng)烈的男人欲望的馬可。馬可體內(nèi)的血在燃燒,轉(zhuǎn)眼,就點(diǎn)燃了自己。馬可變成了火人。馬可剝開了柳佳琪的衣服,剝竹筍一樣,剝得干干凈凈。無論柳佳琪如何哀求,都不能讓馬可罷手。柳佳琪的哀求就是催戰(zhàn)的鼓聲,馬可昂首長嘶,馬可豪氣萬丈。柳佳琪撓了馬可,柳佳琪的指甲像鋒利的刀片,馬可的臉上就流出了血,血珠兒滴在柳佳琪的胸上,胸上就出現(xiàn)了一朵朵鮮紅的花朵。馬可吻著這遍地盛開著的花朵,馬可就幸福得成了醉漢,馬可就更加無所顧忌,更加奔放了。柳佳琪松弛了,突然的松弛了,繃緊了的軀體,軟得柔若無骨,緊繃著的大腦,軟得一塌糊涂。
  一股怪風(fēng)襲來,馬可的腦袋上就挨了一家伙。柳忠華舉著棒球棍,一下接一下,狠狠砸來。仿佛一道閃電,仿佛一道驚雷,馬可被打醒了。馬可有了一種恍然大悟般的快感,這樣的快感,完全對沖了傷痛。是他,果然是他!
  爸爸,你干什么?
  他在干什么?
  他什么都沒干。
  都這樣了,還什么都沒干?
  柳忠華揮棍砸去,馬可被打倒了,馬可滾到床底下。柳忠華敲馬可的踝骨,馬可爬出來,躲在柳佳琪的身后。柳忠華虛晃一招,一棍砸在馬可的腦袋上。馬可慘叫著,像根面條一樣倒下了。馬可倒下去后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喘息聲,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全世界都安靜了,全世界只有這兩種聲音。在這兩種聲音中,突然就闖入了柳家父女的對話。馬可只記住了一句:
  你要是打死了他,我就把你的秘密全都說出去!
  柳忠華高高舉起的棒球棍就懸在了空中,好像有根繩子在拽拉著,全世界變成了無聲世界,馬可肝膽俱裂,馬可盯著棒球棍,等待著棍頭落下的一瞬,等待著致命的一擊。柳忠華朝馬可啐了一口,柳忠華狠狠地踢了馬可一腳,柳忠華指著門口。馬可明白了他的意思,柳忠華這是要放過他的手勢,這是要讓他滾蛋的手勢。馬可站了起來,倚著墻站穩(wěn)了。馬可的視線被血水遮住了,馬可伸手抹了一把臉,馬可望著柳佳琪,心里頭問了幾十遍了,你讓我走嗎?馬可真的就捧起了柳佳琪的臉,馬可凝視著柳佳琪,馬可張著嘴,馬可的聲音突圍而出,馬可的聲音突然就爆炸了,你讓我走嗎?
  柳佳琪的眼神迷離了,恍惚中,柳佳琪是微笑著的,她指了指窗外,她的眼里含著淚水,她微笑著。柳佳琪突然全身戰(zhàn)栗,見到了魔鬼一般。馬可朝窗外看去,窗外一片昏暗,最后一抹霞光已經(jīng)遠(yuǎn)去。
  你不是麥恩,你走吧!
  馬可心里隱隱作痛,他想說,我是麥恩!我又是馬可!柳忠華整了整馬可的衣服,還拿紙巾給他擦掉臉上的血跡。馬可嗅到了危險的氣味,整個屋子里都有這種氣味,和狐貍的氣味一樣。馬可真想當(dāng)一回麥恩,這回,是心甘情愿的。馬可想讓柳佳琪看到,麥恩不一定是黑毛狗,麥恩也許是人,是一條像馬可這樣的人。果真要走了,果真要變成人了,馬可又有些留戀。馬可不舍得柳佳琪。
  這就走了?
  還少點(diǎn)什么吧?
  這個東西說來就來了,落在了馬可的肩上,又從馬可的肩上飄到腳下。
  馬可看見了狗臉兒。
  打雷了,然后就下起了雨,那雨,長了眼睛似的,從馬可的領(lǐng)口往里面灌。沒走多遠(yuǎn),馬可的衣服就灌飽了雨水。整整走了三個小時,馬可鉆進(jìn)了住院部,一抬頭,就看見了橫絲肉。橫絲肉問,回來了嗎?馬可說,回來了。橫絲肉說,你媽媽還行。馬可說,謝謝了。橫絲肉說,我給你包扎一下傷口吧。馬可本想拒絕,又怕拂了她的好意,讓她難堪,就只能跟著走。處理傷口的時候,橫絲肉說,我做了美容手術(shù)。橫絲肉指著兩腮,橫絲肉的嘴角上多了一道笑紋,掩飾了那道橫紋。橫絲肉問,漂亮嗎?馬可由衷地說,真漂亮。橫絲肉說應(yīng)該感謝那個瘋子。馬可知道她說的是誰,馬可一陣緊張,擔(dān)心橫絲肉會追問柳佳琪的下落。橫絲肉沒有追問,橫絲肉看起來心事重重。
  
  九月一陣驚呼,馬可你這是怎么了?馬可說,讓車撞了。馬可反問她,你怎么來了?九月說,我來給咱媽喂飯。九月拿出濕巾,擦著媽媽的嘴和鼻子。馬可心里頭堵得慌,經(jīng)歷了這么多糟糕的事情,他已經(jīng)很難面對九月。九月拿起媽媽的手,拍著媽媽的手背問,媽呀,我做的菜香嗎?馬可說,你別叫媽,會讓人起誤會的。九月說,我都叫習(xí)慣了。馬可就不言語了。
  馬可,我離婚了。九月說。
  馬可的目光就拉直了,繃得緊緊的,隨時都能崩斷了。
  橫絲肉走了進(jìn)來,橫絲肉說你們都出去,我要給阿姨解大便。馬可說,我也要出去嗎?橫絲肉說,很臭的。馬可望了一眼九月,九月就跟著他走出了病房。九月說,馬可,你打算怎么辦?馬可嘆了口氣,說九月,我要是說我走投無路了,你信嗎?九月沒有回答,九月的臉朝著窗外,看著撲窗的大雨。
  馬可,我要是也說走投無路了,你信嗎?九月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里。馬可說,給我一支。他們走到緩步臺那邊抽。雨水隨著風(fēng)撲過來,撲到他們的身上,為了抽煙,他們什么都不顧了。九月說馬可,我很憋屈。馬可面無表情。馬可真想問一問,為什么離的婚?
  馬可,你還想我嗎?
  馬可,你還想要我嗎?
  九月拽著馬可的耳朵,扯到嘴邊,小聲而激烈地說,馬可,我可是一直想你啊。馬可一陣心驚肉跳,感覺內(nèi)心有兩個馬可,兩個馬可因?yàn)榫旁碌倪@句話猛然開戰(zhàn),打得不可開交。九月說,去我家吧。九月吻了下馬可的嘴唇。馬可一陣心悸,內(nèi)心里的一個馬可倒下了,被另一個馬可踩在了腳下。
  九月有些等不及,九月扔掉了煙頭,九月拽著馬可的手一頭就鉆進(jìn)了雨夜里。兩個人頂著大雨,一口氣跑到了九月家。九月說,脫了吧。九月說,洗個熱水澡吧。馬可說,你先洗。馬可發(fā)覺自己的聲音有些低沉,有些苦澀,馬可便朝九月歉意地笑了笑。九月拋來一個飛吻,九月就進(jìn)去了。馬可打算找點(diǎn)東西吃,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小塊披薩。馬可就看到了一張雙胞胎孩子的照片,孩子的臉上依稀有著九月的模樣,都是上翹著的鼻子,尖尖的下巴。九月真能耐,居然生出了雙胞胎。
  馬可吃掉了披薩,又喝了一杯水,九月就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靠在了馬可的身上。九月?lián)踔p乳,九月說,是我的兒子。馬可就看到了一個體態(tài)優(yōu)美的裸體女人。平心而論,生了孩子以后,九月變得豐滿了,變得更加細(xì)膩了。馬可沒有做任何鋪墊,馬可就直奔主題。馬可一次次地沖擊著九月的陣地。馬可把自己搞得像一根面條,馬可又把自己搞得像一堆爛泥。九月揉著馬可的頭發(fā),九月說,你得幫我。馬可說,肯定要幫的。九月就說想和陳大權(quán)打官司。馬可彈簧一樣,緊繃起來。馬可說九月,我不想介入你們的家事。九月說馬可呀,孩子不是陳大權(quán)的。馬可就覺得后背躥起了一股涼風(fēng),呼啦啦地響,像跑過去一列火車。九月說馬可呀,孩子是隋處長的。馬可就覺得后背又躥起了一股冷風(fēng),呼啦啦地響,像跑過去一百列火車。馬可愣愣地看著九月,這都哪兒跟哪兒呀?馬可猛地想起一件事,馬可急吼吼地問,你和隋處長常到石槽溝玩車震吧?
  九月笑了,手搭在馬可的身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馬可下了床,馬可穿上了衣服。九月慌了,九月一把就拽住了馬可的胳膊。九月都要急哭了。馬可掙脫了,馬可堅(jiān)決地走了出去。
  九月絕望地哭,絕望地吼著,馬可,你就是一條狗。
  馬可輕輕地呼喚著,像小的時候媽媽呼喚他一樣,媽媽果真就睜開了眼睛。馬可拿起媽媽的手,馬可說,我是馬可。媽媽面無表情。護(hù)工解釋著,剛才還念叨你哪。馬可就急了,媽,你倒是說句話呀。媽媽的眼球動了動,媽媽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媽媽說,馬可呀。馬可抱著媽媽的胳膊,心里頭的委屈盛不下了,真想倒出來,真想扯著嗓子哭一場。
  媽媽說馬可,我睡了多少年了?
  媽媽說馬可,你的頭發(fā)怎么都白了呀?
  母子倆手握著手,眼睛盯著眼睛,一直到天亮。
  媽媽的病情一天天見好,馬可的心情就一天天輕松了起來。這樣的好心情沒堅(jiān)持多久,還是讓橫絲肉給沖毀了。橫絲肉把馬可叫到護(hù)士站,橫絲肉說,馬可,你欠著一大筆住院費(fèi)哪。馬可就覺得喉嚨被堵住了,堵得死死的。馬可捂著喉嚨,踉蹌著回到病房,馬可東搖西晃,馬可跺腳,馬可仰脖,馬可折騰來折騰去還是憋得慌。
  媽媽說,咱們也該出院了。
  媽媽說,咱們也該結(jié)算住院費(fèi)了。
  馬可突然就出了一口氣,馬可大口大口地呼吸,馬可的胸膛一起一伏,馬可的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手風(fēng)琴樣低沉的聲音。
  媽媽說,你去拿錢吧。馬可問,賬戶不是被封了嗎?媽媽說,我還藏著不少哪。馬可頓覺大江倒流,洪水漫灌。馬可被淹了,馬可掙扎著露出了水面,馬可飛出了水面,馬可得救了。媽媽還有錢?!馬可舉著拳頭,狠狠地砸了自己一拳,馬可感覺不到疼。馬可跑了出去,馬可站在走廊里喊,橫絲肉!橫絲肉!橫絲肉探出頭來,橫絲肉滿臉的不高興。
  馬可說,對不起,我一高興就禿嚕嘴了。
  馬可說,我媽媽的住院費(fèi)解決了。
  橫絲肉的眼里露出了驚奇的神色,橫絲肉笑了,嘴角處顯出了一道笑紋。橫絲肉朝馬可伸出了大拇指,橫絲肉笑著問,馬可,你到底是誰?
  馬可說,我是馬可。
  橫絲肉說,我知道,我問你到底是誰?
  秋老虎發(fā)威,高溫持續(xù),街道兩旁的樹葉全都打了蔫兒??諝庵酗h散著樹葉的香味,空氣中還飄著狐貍的臊味。滿大街都因狐貍的臊味而充滿著危機(jī)。柳佳琪站在陽臺上,急切地喊著,麥恩!哦……馬可,馬可!柳佳琪跑了下來,一把就抱住了馬可,就吊在了馬可的脖子上。柳忠華對馬可的到來很是疑慮,柳忠華反復(fù)問馬可此行的目的,柳忠華還不時地朝院外看,似乎看到了馬可身后藏著的人。馬可誠懇地解釋著,他是來看望柳佳琪的。馬可就把媽媽蘇醒過來的喜訊告訴了柳佳琪,馬可笑出了眼淚,柳佳琪也笑出了眼淚。馬可就是要與柳佳琪分享他的喜悅之情。
  柳忠華低叫了一聲,柳忠華扭頭就朝屋里跑,柳忠華提著一根棒球棍跑了出來,跑到院墻根兒蹲下。柳忠華還朝馬可急切地?cái)[手,示意趕緊蹲下來。馬可把柳佳琪帶到花架下面,兩個人都蹲下了。木柵門接著就被踹開了。闖進(jìn)來一個人。馬可躲得深,看不清這個人的面目。這個人的腳步聲很沉重,呼吸聲也很沉重,就像闖進(jìn)來一頭氣喘吁吁的笨牛。
  姓柳的,你大爺回來了。
  馬可聽出來了,是老宋的聲音,老宋回來了。
  老宋猛砍了一刀,刀鋒從馬可的頭頂上滑過,花瓣散了一地。老宋說,姓柳的,你不是要?dú)⑽覇幔縼硌?!你大爺不躲了?br />   老宋的話是什么意思?馬可的腦子有些亂,馬可的眼前就出現(xiàn)了棒球棍,粘著血的棒球棍,丟到大海里的棒球棍。馬可的腦子里突然就涌進(jìn)了那么多可疑的影像,馬可的腦袋就無限地膨脹了。
  姓柳的,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老宋的后腦勺挨了一棍,老宋怪叫著,反手就是一刀。柳忠華挨著了刀,也是怪叫。兩個人扭在了一起。老宋刀刀不離要害,柳忠華就落了下風(fēng),柳忠華說,你饒了我吧。老宋問,怎么饒?柳忠華說,給你五百萬,咱們兩不相欠。
  老宋仰著臉,老宋朝天狠狠地笑了幾聲,老宋舉起尖刀,朝柳忠華扎去。柳佳琪突然跳起來,托了一下老宋的手腕。老宋反應(yīng)奇快,勾手就是一刀,刺在柳佳琪的腰上。柳佳琪慘叫一聲,摔倒了。老宋掂了掂手中的尖刀,朝柳忠華又是一刀,柳佳琪奮力蹬了老宋一腳,柳忠華趁機(jī)把老宋拱翻了。柳忠華掐著老宋的喉嚨。老宋揮起尖刀,一刀捅出去,柳忠華就像一片楊絮,飄落而去。柳佳琪哭著喊,爸呀!你別死呀!老宋拎著刀,朝柳佳琪走過來,老宋已經(jīng)不是老宋了,在馬可的眼里,老宋就是一頭魔獸。柳佳琪捂著傷口,拼命朝花架里面爬,柳佳琪驚恐地哀嚎著。
  老宋一步步靠近了,老宋的刀子就戳了過來。
  柳佳琪哭喊著,麥恩,救我呀!
  馬可長出了一身黑毛,藏在體內(nèi)的靈魂被徹底喚醒了,馬可的腦子里全都是柳佳琪,馬可的心里頭全都是柳佳琪。馬可四肢發(fā)力,閃電般躥了出來,馬可一把就將老宋撲倒在地,馬可伸出雙手,馬可緊緊地扼住了老宋的喉嚨。老宋想都沒想,反手一刀,捅了過來。馬可就松開了手,馬可雙手握著刀刃,馬可就跪在了地上。馬可感覺身子里的熱氣飛快地往外涌。柳佳琪爬到馬可的身邊,哭喊著,麥恩!麥恩呀!馬可眼看著自己的一截腸子流了出來,腸子是黑色的,腸子上冒著熱氣,腸子上冒著冷氣。馬可就感覺自己被送進(jìn)了冰庫里,就要變成一條硬邦邦的馬可了。
  老宋,是我,我是馬可呀。
  老宋抱起了馬可,老宋扯掉了馬可的狗臉兒。老宋由魔獸重新變回了老宋。老宋老淚縱橫。老宋哭著喊,馬可呀,你怎么就成了一條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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