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岸”心理咨詢所。那是奉天鐵東西二街一條幽靜的小街路口,鳳凰樹掩映中一幢深灰色獨樓。六月到來,高大的鳳凰樹羽狀枝葉寬大濃密,紅綠相間,看上去冷暖相宜。接待黛的咨詢師,是一位高挑豐滿女子,穿一身淡灰色職業(yè)裙裝,黑色長筒絲襪,高跟鞋,乳白色長發(fā)。讓黛稍稍意外的是,這是一位洋妞。
黛在洋妞對面沙發(fā)上坐下了。黛穿著一條卡其色亞麻裙,梨花燙短發(fā),托著她生就一雙大眼睛的乖巧的臉,坐在那里,如一個清純的女大學生。咨詢室布置得簡潔、舒適,深紅、橘黃的暖色調裝修,電腦、攝像機等電子設備一應俱全??拷涞卮耙慌?,一幅黑白攝影,很大的豎幅,像素顯示出清晰的斑點,大概是放大所致,卻不乏年代質感,一個淺色頭發(fā)的外國少年,穿著白色運動衣褲,一雙碩大的舊運動鞋正奔跑在密林邊緣一條碎石路上,風吹起了他頭發(fā)以及背心的邊緣,男孩表情堅毅,目光執(zhí)著。
洋妞注意到黛在看那幅攝影,便問:“喜歡嗎?”
黛點頭。
“我拍的!那年,我十一歲吧,你看,我的技術,還不錯的,拖后腿的是設備。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薩莎洛娃,我出生在車臣。在中國,我叫梅莉。我父親是地道的中國人,他姓梅。咖啡還是茶?”梅莉問。
黛說:“咖啡吧,謝謝。梅小姐,您的中文真好。”
“我來中國快二十年嘍。”梅莉的語氣有些悵惘,或者是感傷?黛不敢確定。
黛看著四周,說:“看上去,您不是很忙。”
梅莉一邊打開本子,拿出筆,開啟攝像機,一邊說:“自以為健康的人畢竟是多數(shù),所以,我這里安靜的時候多。”
黛自嘲一句:“我大多時候,是少數(shù)派,這是否意味著,我是不健康的?”
梅莉似乎沒想回答黛。她需要實證。
“我們聊聊吧,時間就是金錢嘛。”梅莉說完,自己也笑笑。
黛以笑回應一下。她知道梅莉的意思:這樣的談話,每小時90元。
詢問黛的姓名年齡后,梅麗莎直率切入:“您有什么問題,我可以幫到您么?”
黛說:“我沒問題!”
梅莉的眉毛跳一下,整理一下頭發(fā):“沒問題?哦,您是說,您沒問題?怎么,來找我?”
黛沉吟一下,說道:“一個朋友,給我介紹的您!”
昨晚快八點時,果豐給黛打電話。在那之前,她把一封辭職信交給了他。在那之前,一個雨天,果豐準備邀請黛去聽音樂會的那個晚上,黛給他講述過一段故事……
鳥鳴聲第一次鉆入耳鼓那年,黛六歲。像花朵綻放一樣的啁啾鳴叫,從巷子深處傳來,在黛敏感的聽覺中,次第盛開、盤旋回繞。梳著齊耳短發(fā)的黛,坐在自家院子門檻上,大眼睛緩慢忽閃,茫茫然看著眼前空無一人的巷子。整個暑假,差不多每一天,母親去給私企打工上班,她就喜歡這樣,在寂靜中,滿足對巷子里一切細節(jié)的好奇,一點不在意成群結幫的孩子,麻雀群似的忽來忽去出沒巷子,卻視她為空氣。但黛并不寂寞,因為除了有一雙大眼睛外,她還有一對敏銳的耳朵,一只螞蟻在一旁折騰一片樹葉的細微窸窣,她都可以清晰捕捉到,她體弱多病的身體,就像浸到水汽中,汗毛孔舒舒服服張開,吮吸使她開心、活躍的一切元素。
孤獨的黛,在那個夏日午后,忽然聽到了鳥鳴。
鳥鳴來自碎石道南側,一扇白漆鐵門院內。鐵門敞開著,院內有一條通向房屋后門的紅磚路,頭頂是竹竿搭起的葡萄架,后窗陰涼處是一把小木椅,椅上坐著一位白衣少年,理得短短的整齊頭發(fā),兩手擎著一截短笛橫在唇間,短笛一端,還有少年不停蹦跳著的指縫間,一串一串的鳥撲簌簌飛出來,高唱著清脆悅耳的歌聲,它們五彩斑斕,姿態(tài)翩躚,明明是從少年唇間,從橫在唇間的那截酒紅色短笛按孔間飛出來的,卻如同來自黛少女時代那些數(shù)不清的夢境……
黛癡迷佇立門外,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飲酒過量,忽然想哭。
白衣少年看到了黛。
鳥鳴尚在黛的耳畔回旋。少年已經(jīng)走到她面前了。
“你是誰?”
少年問黛時,黛充耳不聞,也不作答,一雙大眼依然緊盯著少年雙唇。黛在好奇地想,那些小鳥,就是從那里飛出來的嗎?現(xiàn)在,怎么看不到它們的影子了?
少年名叫蘇劼。十三歲的蘇劼,生有一雙輪廓格外清晰的眼睛,猶如石像雕刻上那種刀法,而兩眼中放射出來的光芒,又似綿羊一樣。所以,盡管“你是誰”的問法貌似生硬,甚至兇巴巴,但是當黛的大眼睛與蘇劼兩眼在這一時刻相遇時,黛沒有絲毫恐懼。
黛只想知道,那些彩色的鳥,飛向哪里了?
沒有鳥。蘇劼告訴黛。他在練習一首名曲《百鳥朝鳳》。蘇劼說,他家搬進巷子沒幾天,在這里,他還沒有任何朋友,黛和蘇劼就像磁鐵遇到金屬。蘇劼是臺灣人,最近隨父母一起來大陸做生意。蘇劼父母同在一家臺北與內地通商的某貿易公司供職,平日極少在家,蘇劼和外公一起住。外公是一位短笛高手,他自小跟外公學習吹奏。他對黛說:“你是我的第一個知音。”說這句話時,黛看到蘇劼因為開心的笑,嘴角裂開了,露出右側一顆好玩的小虎牙,這顆牙齒加深了他笑意的真摯,還有一點暖暖的什么東西。黛歡喜。
蘇劼更歡喜。她居然能聽到旋律中飛出的鳥,這是天意,他和他的短笛添了一位新伙伴。新伙伴常常坐在一邊,兩手托腮,張大眼睛,以她敏銳的聽覺,觀看這位小演奏家的表演。黛的目光,總會讓蘇劼力量倍增,更投入和賣力。蘇劼看著黛一動不動的姿勢,慢慢覺得心疼:“你累嗎?”黛搖搖頭,大眼一眨不眨。蘇劼更不好意思,就放下短笛,與黛并肩坐到一起,大哥哥似的問道:
“黛,你喜歡做什么,告訴我,我陪你!”
黛調皮般看著蘇劼,大眼睛向上翻幾下,學著大人那種認真鄭重的口吻回答:
“角色扮演。”
蘇劼不懂。他忽然覺得這個瘦弱女孩不一般。
當蘇劼陪黛去玩“角色扮演”游戲時,禁不住笑起來,擔心黛看見生氣,收斂了,虎牙沒露出來。黛的“角色扮演”,就是女孩們的“過家家”。在游戲中,黛扮演媽媽,蘇劼扮演爸爸,當然,他們還有一個孩子,那是用絲巾、手絹包裹著的布娃娃、小枕頭,甚至一只水杯,但是他們要不停地哄這個“孩子”,拍睡、喂奶、洗澡、梳頭,之外,還要栽花種草、洗衣做飯,那些東西隱在空氣中,但黛似乎看得見它們,蘇劼從黛的目光中感受得到,像大多數(shù)女孩兒一樣,對“家”的那種本能夢幻,霞光般噴薄在她小臉上。時間久了,蘇劼感覺自己也進入到那種情境中,一個可以任由他和黛自由想象和修補的“家”,像空氣和水一樣。蘇劼說:“這個家多好呀,我們永遠也不要讓它消失了,好不好?”
黛停下手中“家務活”,大大雙眼中沁上淚水,難過說道:“不會的,等我們長大了,這個家就不會有了”。蘇劼不想讓黛繼續(xù)流淚,卻不知如何做,只是一味否認說不會的不會的。黛就像被什么事情激怒了一樣,聲音突然提高了許多,神態(tài)傷心欲絕:“你騙我,我早就知道,到那時,你就會跟別人有一個家,你們會結婚,會有一大堆孩子,我呢,我的家,永遠只有我和媽媽,只有我們兩個人……”
蘇劼有點懂了。他不想加深黛此刻的痛苦,那是黛內心一個隱形瘡疤,他和她平時都不敢觸碰。蘇劼覺得自己能說出的話,只有接下來這句:
“黛,你放心,長大了,我一定娶你!”
黛正用手背抹著眼淚,這時停下來,抬眼呆呆看他,表情是哭笑不得的。
蘇劼將雙手扳住黛瘦瘦的肩膀,如同武俠在給她發(fā)功一樣。他聲音怯怯的,補充了一句:“黛,我發(fā)誓。”
黛扭動身體表情激烈,用力掙脫蘇劼的雙手。蘇劼以為她生氣了,急忙將手松開,不安地看她。黛轉過身,出乎蘇劼預料的,她忽然開始了蹦跳,像蘇劼短笛中飛出的那些斑斕鳥,姿態(tài)翩躚……
落英繽紛的日子,黛的母親病倒了。時逢凌晨,黛的喊叫聲招來了鄰居,大家給120打電話。送到醫(yī)院確診為亞急性血小板降低,需要輸血。鄰居們面面相覷,隨后散去。黛知道,過去母親發(fā)作過此病,鄰居們已經(jīng)沒少幫忙。有人出主意,讓黛給父親打電話。黛沒說話,她知道母親不會允許她這樣做的,此前母親不止一次告訴過她,就是死,也不會去求那個無情的男人??粗例l處一直流血不止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的母親,黛惶然無措,滿臉淚流。
蘇劼趕來了。隨即又匆匆離開,回來,他帶來一沓錢交給黛,說先住院輸血,后面需要的錢,他會想辦法。黛并不知道,蘇劼把他平時省的生活費拿來了。至此,黛確實顧不了那么多。黛在醫(yī)院看護母親,不知道蘇劼在他父母那里碰了釘子。她只是認為,有了蘇劼的到來,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黛照顧母親,辛苦勞累,夜不能寐,身體漸漸支撐不住。蘇劼帶來的費用眼看不夠了,但蘇劼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黛焦慮萬分。
秋風一陣陣涼了,黛無助的看著病房外廣場四處熙攘的人流以及飛舞的落葉,內心無限惆悵。連續(xù)幾天,廣場上會隱約傳來鳥鳴的聲音,渺茫得如天外之聲,那讓黛更加盼望蘇劼的到來。但逐漸的,她絕望起來,她想,蘇劼已經(jīng)盡力了,即使他不再來,也不該責怪他,她只能帶母親回家。這樣一想,黛在內心對拋棄她和母親的父親,有了新的怨恨。
母親的病情將好未好,黛卻開始了發(fā)燒、頭痛、咳嗽,鼻涕眼淚一起流。她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帶母親出院。
蘇劼突然出現(xiàn)。這是夜晚到來的時候,蘇劼像一架突然降落的飛機,轟隆隆降落在病房門口,他的頭發(fā)像戳在地頭的草稞,灰色豎格T恤領子上甚至夾著兩枚枯葉,灰頭土臉,眼角渾濁,他呼呼喘著粗氣,手里捧著一個紙盒,胸前掛著的短笛急促擺動著。他跑得飛快,以至于黛聽到咚咚跑步聲時,他已經(jīng)站在走廊燈光下,背后馱著一層光漫。蘇劼捧的紙盒內,堆滿面值大小不一的紙幣、硬幣。蘇劼兩眼放光,仿佛在給黛充電似的說,我數(shù)過了,三千多一點,你快去交了,阿姨還沒好徹底。黛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睡著的母親。蘇劼說,我在這里,你去吧。
黛交款后返回病房,卻見蘇劼坐在床邊地板上睡著了。他沉沉睡著,疲憊的臉灰暗瘦削,黛注視著他,想起當年第一次看見這個吹奏短笛的白衣少年,仿佛不是同一人。黛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她很想拿毛巾給蘇劼擦擦臉,又怕弄醒他。讓他好好睡一覺吧,看上去,他真是困極了。
黛一夜未眠,看著蘇劼坐在那里沉睡整宿。天亮了,蘇劼突然醒過來,跑到外面買回豆?jié){和千絲餅,一邊用吸管兒喝著豆?jié){一邊向外走,他說今天學校考試。
黛默默看著蘇劼匆忙離開,想說話,卻啞了口。
蘇劼離開。從此,再無音訊。
……
梅莉并不急于知道,介紹黛來這里的朋友是誰,或許她早已了解。讓她饒有興趣的,或許是眼前這個自稱“沒有問題”的清純女孩,究竟出了什么“問題”?黛的反彈琵琶,牽出來她的職業(yè)好奇心。梅莉問道:“聊點什么?比如,你感興趣的?”她自己沒有注意到,一旦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所謂“看病”,她頓時活潑起來,兩眼放光,甚至身體都在隨著說話在扭動,胸前滾過一陣波濤。
黛卻調整了一下坐姿,像要探尋一個搬不動的疑問,湖水似的眼中泛出疑惑。她說:“我感興趣的是,走進來坐在這里的每個人,他們是否患病,您一定有一個標準鑒定的標準,那是什么?”
“方式有多種,最直接有效的,是聽他們跟我談經(jīng)歷,之后便是困境,困惑。”
“心理健康的人,一定不來找您?我好奇,每個人對別人的心理,是否一定看得很清楚?比如我,為什么會有人推薦我來這兒?問題出在誰那里?如果,這是一個問題的話。”
梅莉說:“當然。但您得跟我講講,遇到了什么麻煩。”
黛思索著,身體向后面沙發(fā)靠了一下。她放慢了語速,說道:“我嘛,一如既往,如果說麻煩,我會不會是別人的麻煩?”
黛口中說到“別人”,腦子里反映出的,是公司副總果豐。黛聽果豐跟她說過,他第一次看見黛,是在去年ZC網(wǎng)絡公司舉行的新員工歡迎會上。夜晚,在公司小禮堂,臺上,一位姓汪的同事在吹奏短笛。果豐和黛的座位并不挨著,只在同一排,中間隔著三個人。他是無意間被黛眼中噙滿的淚花吸引的。他不熟悉黛。黛與他構成的是一個純粹的180度角,黛充盈的淚花,含在她大大的眼眶內,尚未滴落,禮堂多彩燈光的折射,讓那兩汪剔透的清泉分外閃亮。他以為黛是一個對藝術超級敏感的女孩,卻忽略了舞臺此刻的演出內容。梨花帶雨的黛,以一種獨特的凄美,讓果豐內心顫顫的,按都按不住了。果豐了解到,黛畢業(yè)于上海H傳媒大學,半年前來公司上班,現(xiàn)在公司做讀書頻道編輯,愛聽古典音樂。之前她一直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但兩月前母親病逝,她一個人生活。聽說公司有男孩追求她,但她稱自己有男友。只不過,那“男友”很神秘,公司從未有人見過。公司明令禁止辦公室戀情,果豐的身份更不允許直接行動。但細致的果豐找到了一個渠道。
黛正從公司大廳向外走,她剛接聽完電話,身后傳來果豐的詢問:“你喜歡古典音樂?”
黛的手機鈴聲,是一首長笛音樂《el ondor pasa》(《帕薩在翱翔》)。
果豐覺得一只小鳥在前面飛著。
黛知道這個骨骼硬朗的副總,是公司有名的高富帥。只不過他主管財經(jīng)那邊,平時工作幾無交集。果豐自覺此刻的借機詢問是巧妙自然的,但在黛看來其實唐突。黛沒有改變步伐,略略回頭,應了一聲:“哦,是的。”
果豐看似想隨意聊幾句:“黛小姐,業(yè)余時間如何消遣?”
黛的雙眉稍稍皺一下,她覺得果豐的唐突更進了一步。黛沒有回答,繼續(xù)穿過大廳,走上公司寫字樓外的馬路,在路邊站定,等候班車。風掀著她的發(fā)梢和裙擺,像候鳥的羽毛。
果豐讀得出黛的淡然。他不糾纏,不放棄,最后對黛說:
中街那邊,有一家名叫“泰綺思”的咖啡館,喝茶、看書、寫作都好,休息時有自助古典音樂聽,我推薦你去,你會喜歡。
黛眨眨眼,看一眼果豐。是帶一絲暖意的。果豐笑笑,走開去了停車場。
泰綺思咖啡館。白理石、紅松木材料占據(jù)大半。館內設計細致,咖啡選擇豐富。亮點的確是音樂自助收聽。UE18pro耳機,微信免費點擊播放,幾乎可以聽到所有喜歡的古典音樂。只來一次,黛就有點喜歡上這里了。但是第二次來,黛遇到了果豐,準確說不是遇到,而是她趕上了果豐在,因為,這家店是他和一個朋友合開的,平時由朋友打理。公司沒事他會抽空來照看。果豐一身紫紅色的服務生打扮,笑容可掬給客人送咖啡、介紹曲目,額頭有一綹頭發(fā)總是垂下來,他幾次去撫弄,忙碌的動作讓黛似曾相識,黛立刻驅趕了這層聯(lián)想。果豐走過來在她對面坐下時,黛慢悠悠對他說:“您真會做生意,很會推薦哦。”果豐臉紅起來,忙說:“黛小姐誤會我了,我是有誠意的,為你,我可以免單。
黛把目光移開,沒說話,就像一只警覺的小兔,嗖一下跳出去。盡管果豐是一個儒雅、清爽的青年。但他雙眼越真誠、越深情,黛便會越把自己當成小兔,越加疏離,越加遠跳。漸漸的,黛去“泰綺思”的次數(shù)少起來。果豐有一點挫敗感:這邊還沒開始,那邊就要結束,這是如何錯位的節(jié)奏??!
梅莉起身,她從桌子后面走出來,坐到黛身邊的沙發(fā)上。在黛看來,坐到近前的梅莉并沒有那么活力四射、青春煥發(fā),在她長長的睫毛里面,淡藍色的眼珠上,仿佛有一層潮濕的氣息,像霧水一樣漾在那里,遠視不得見。梅莉說:“讓我猜一猜,你的男友,他是做什么的,嗯—應該不是高富帥,但會是一個有魅力的人,或許,是個藝術家?比如作曲,或者,指揮家?總之與古典音樂相關。”
黛笑笑,問道:“為什么,他不能是一位普通人?”
梅莉說:“直覺。不,應該說,是因為你。”
黛懂她的意思。黛說:“我再普通不過,不同之處是因為,我看上去像一個病人。”
梅莉說:“正如你所說,我覺得,你沒有問題。”
黛說:“可多數(shù)人認為我有問題,我是少數(shù)派,我擰不過大多數(shù)。”
梅麗莎挑挑眉毛。
黛這時說:“我很想知道,作為醫(yī)生,您會有一位什么樣的男友。”
梅莉說:“我給你講一段故事,在車臣,有一個男孩,他酷愛長跑,但一直跑不完42.195公里,跑不到一半就撲倒在地,但他一直在苦苦堅持,經(jīng)常跑到嘔吐不止,但他說,總有一天他會完成那個長度。他深愛一個與他同齡的女孩,但戰(zhàn)亂頻仍,女孩隨父母去了異國,如今他倆異國兩隔,始終失聯(lián),但分別前,男孩曾發(fā)誓,會永遠等待女孩的歸期,哎,他是一個固執(zhí)的沒法理喻的人。唉,轉眼二十年過去了。”
黛再次去看那幅攝影,她明白的。黛凝視著男孩翹挺的鼻子,身后廣袤的異域天空,聲音很小的問道:“那,現(xiàn)在,還有戰(zhàn)爭嗎?為何不去找他?”
梅莉沒吭聲。黛回頭去看,梅莉也在盯著那幅攝影上的男孩,眼里涌上了淚水。她說:“也許,是該我回去找他了,我總是想如何回去,現(xiàn)在,為何不換一個思路,讓他來奉天看看,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有自信,讓他來中國,跟我一起,咹?”
果豐的車停在黛居住的小區(qū)樓下。雨剛停,四周依然有滴水聲啪嗒啪嗒的,仿佛一個隱形的鐘表指針在響。果豐把車窗搖開,濕潤的夜風吹進來,沉悶感瞬間被吸走。此刻,黛坐在副駕駛位置。她長吁一口氣,像是準備下車告別的一個信號。果豐這時問道:“那,現(xiàn)在,不管他在哪兒,為何不去找他?”
黛說:“他會來找我。”
果豐聲音大了:“傻姑娘,九年了,你要等待他的長笛聲來召喚你,喚醒你?”
黛打開車門:“對不起,很晚了,謝謝你。”
果豐叫住了黛:“黛,我是說如果,你確定他回不來了,你能否考慮一下……”
黛半轉身,眼里有一絲水光跳著,她說:“我會介紹你們認識,到時候,讓他給你演奏一段長笛曲,你會聽到。”
梅莉提醒黛,咖啡可能有點涼。黛說她其實不大喜歡太熱太濃的咖啡。她端起杯子,嘬一口,點頭說:“剛剛好,我喜歡。”梅莉說:“我能理解你對古典音樂的喜愛了,它跟你整個人很搭配,雖然我不是內行,但我很羨慕真正懂音樂的人。你男友,是一位樂手?長笛,我在想象,那是怎樣的一件樂器?你別笑我。”
黛說:“請您相信我,我一定會讓你聽到他的演奏,放心。”
梅莉若有所思:“我好像是在這一瞬間,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黛忽閃著大眼睛:“什么?”
梅莉說:“等待一個人,哦……”
梅莉卻沒有說下去。
四十五分鐘。黛準備離開了。梅莉堅持不收錢,她說:“不知為何,我今天覺得,應該付費給你才是。”
梅莉爭不過黛。黛還是留下一百元錢。黛向外走,梅莉送她出來。
握手告別前,梅莉問了一句:“你還記得,聽你男友吹奏的第一首曲子嗎?”
黛說:“《百鳥朝鳳》。”
梅莉終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道:“他現(xiàn)在,在哪兒?”
“臺中。”黛回得很輕盈,就像在說一條自己每天走過無數(shù)遍的巷子。
梅莉伸出手和黛的手握著,說道:“我想偽裝一下不俗,實在沒忍住好奇心。”
黛說:“我比你偽裝得好,這次不問太多了,改日,我還會來,到時,希望比你更俗一點。我走了。”
秋風起。午餐時,黛和同桌幾個同事閑聊。果豐也在,他不再表白,但對黛依然關切。聊起音樂時,喜歡吹短笛的小汪說,最近在城南公園“愛晚亭”,出現(xiàn)了一個短笛高手,《百鳥朝鳳》吹得出神入化,那叫一個絕,不過他好像很羞澀,人少時才去,比如這種天氣,八成在等待知音吧?小汪呵呵笑著。果豐不安地看黛。黛有些癡。然后,黛霍地起身,放下碗筷,說了句“抱歉有點急事”,從餐廳跑出去。
“愛晚亭”上,果然有一個男孩在吹奏短笛。但那不是黛的男友。黛氣喘吁吁癱坐在石階上,默默哭起來。果豐不放心黛,也驅車趕來。他看見黛失魂落魄的樣子,終于無可忍耐了:“黛!你能不能別再做夢了,幼稚,誓言早就不存在了,你醒醒吧!這個時代,沒有你這么傻的人!相信什么青梅竹馬,蠢不蠢啊?!”
黛羞憤交加,流著淚掙脫果豐的胳膊跑向坡下。
黛摔倒了。膝蓋骨破裂。
黛被果豐送進醫(yī)院。果豐請假一直陪護她。果豐一再對黛說:“就算你以后起不了床了,我會繼續(xù)照顧你。”
黛不說話。出院當天,寫交給果豐一封辭職信。
黛沒有從果豐表情上,看出他內心的感受。這次,他克制住了情緒。不過,當晚間八點多,果豐給她打電話推薦“汀岸”時,黛知道,果豐絕望了,甚至有了恨意。這反倒讓黛覺得,傷勢恢復得很徹底,身輕如燕了。
落葉繽紛,一天清晨,黛路過“汀岸”,卻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閉店。屋內那幅男孩奔跑的攝影也已撤掉。黛贊嘆,梅莉真是一個雷厲風行的女子,她真的回車臣,去把那個男孩帶來奉天城嗎?忽然,黛覺得自己才是懶惰的,懶惰至這么多年,再懶惰下去,奉天已是日新月異,他即便回來,哪里去找我?昨晚,她看了一部外國動畫片:人生的終點不是死亡,而是遺忘。在愛的記憶消失前,請記得我。站在鳳凰樹下,黛端著手機,開始查詢飛往臺中的機票。風吹起了黛的裙擺。樹下的黛輕靈似飛。頭頂枝葉借勢舞蹈。“汀岸”四周風情搖曳。灑水車駛過。車身人影漸稠。市聲翻滾著,折疊著,像一個一個日子的回放與更新,又似婆娑婉約的風中,悄悄奏起的一曲短笛音樂。所有這一切,互相感染、遞進著,在黛的感覺里,它們就像剛剛學會了調情,羞羞澀澀,卻積蓄著后力十足的荷爾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