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季度短篇里,本實一些的有安勇的《舌頭》,先鋒一些的有雙雪濤的《蹺蹺板》。李月峰和蘇蘭朵的情感故事,在不同的表象下,描繪出同樣幽深的內(nèi)里。萬勝在鄉(xiāng)村敘事里腳步更加踏實。
《舌頭》:共同的哀痛
?。ㄗ髡撸喊灿?原載于2016年9期《上海文學》2016年10期《小說選刊》選載)
一個很精到的短篇。一直堅持底層敘述的安勇,在此篇中把目光聚焦在從貧困山區(qū)到城里謀生的打工仔。四個章節(jié)四個片段,冷靜而充滿懸念地交代出一個刀割般的故事。無論標題還是文中的物象,小說帶給我們某種不安甚至血腥。中心故事其實是一個案件,以及由此案件生發(fā)出的后果。小說沒有對案件做正面敘述,我們不知道究竟有怎樣的掙扎,怎樣的血腥,僅有的幾個案件的細節(jié)都是當事人以及和當事人有關的人,在對話中碎片式地流露出來的?;靵y、緊張、不安、焦慮,幾樣因素從開篇直到結(jié)束一直纏繞在一起,如同那個看似在笑卻是一臉木然的老女人的表情。如果這個山里下來的老女人不來討要兒子的舌頭,小玉和男友之間的緊張關系可能繼續(xù)持續(xù)。舌頭是案件的一個細節(jié),老女人暴露了小玉原本想回避、男友迫切關心的一個細節(jié)。老女人的出現(xiàn),讓故事有了結(jié)果,也讓故事的緣由清晰起來。
小說的這種敘述方式,使受害人和案犯之間不是對立的仇視的關系,老女人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兒子意外死去,同情或者說悲憫,成為作品的基調(diào)。小玉堅持認為打工的城市不屬于她,以為只要守身如玉,就可以隨時啟程,去一個想去的地方。最后她背叛了自己。是她對男友多了一份信任,還是對自己失去了盼望?山里老女人討要兒子的舌頭,是為了兒子在陰間不當啞巴,她沒有拿到想要的東西,給小說的結(jié)尾留下不安和陰郁,留下更大的陰影。
這是一篇無論敘事技巧、故事脈向都把控得當?shù)亩唐?,電影鏡頭一樣以細節(jié)、動作和對話表現(xiàn)人物心理,而不是假以上帝之眼推測出各種心理變化,使得故事在處處留痕的想象空間里意味重重。
作品中每個人都充滿哀痛,哀痛將貫穿他們終生。結(jié)尾小玉變得歡快起來,給開篇一直堆積不散的濃重陰云帶來一縷光亮。這光亮似乎來得有點突兀,是作者善良或無意識下的情懷?是小玉心死之后的一次放縱?而標題如果含義再豐富一些,也會更加完美。
《蹺蹺板》:荒謬中的真實
?。ㄗ髡撸弘p雪濤 原載2016年3期《收獲》2016年9期《小說月報》選載)
這是一個以沈陽鐵西為背景的故事,關于一個私企老板的彌留之際?,嵥榈臄⑹鰳?gòu)成小說結(jié)實的質(zhì)地,所有的瑣碎都在給一個不被人知曉的殺人案做陳述。作者一副漫不經(jīng)心、低到土里的屌絲口吻,對一個即將逝去的生命,慣常抱有的同情、憐憫、悲傷等等態(tài)度,在雙雪濤的敘述中幾乎找不到,包括對女友劉一朵也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
所有的漫不經(jīng)心,所有的瑣碎,所有的語無倫次,最后放大成一個五臟俱全的廢棄的大工廠,幼兒園的蹺蹺板下面,掩埋的尸骨。前國營廠長生命盡頭時吐露了一個秘密——他殺害了廠里的看門人。
一個倒閉的國企工廠,廢墟上還留下一大片廠房。“工人不讓拆,自己湊錢雇人守在那”——說法冠冕堂皇,甚至讓人感動。最后變成一個謊言,是“我叔”這個前國企廠長編造的一個謊言,他不惜財力、花費了無數(shù)心思只是為了把蹺蹺板下面的秘密掩蓋下來。
故事講得天衣無縫,幾乎無懈可擊。小說表現(xiàn)出荒謬之感,神志不清下的“我叔”,劉一朵的父親,顛三倒四,張冠李戴,一派無厘頭。在滑稽和荒謬之中、肯定與否定、真真假假之間,走向最真實的結(jié)尾。
彌漫在作品中的漫不經(jīng)心、屌絲男情緒,以及顛三倒四中的荒謬感,涂抹出作品的背景城市——沈陽鐵西這個東北重工業(yè)城市的映像:低迷而沉悶。結(jié)尾很震驚。雙雪濤將生理反應視為作品的檢驗標尺。表象只是效果,表象的呈現(xiàn)靠的是內(nèi)力。雙雪濤的內(nèi)力很足。
《在別處》:孤獨是你我的疾患
?。ㄗ髡撸豪钤路?原載2016年8期《鴨綠江》2016年10期《中華文學選刊》選載 )
這是一個殘疾人的愛情故事。殘疾人曉文不聾不啞,走路干活都如常人。他只是少了半只胳膊,裝了防震硅膠義肢后,如果他不想讓人知道,你就不會知道他是殘疾人。高中畢業(yè),母親給他租了一間店鋪賣煙賣酒。在外人眼里,曉文是個年輕的小老板。美發(fā)院的漂亮女孩媛媛出現(xiàn)在煙酒店里,倆人情投意合來往一段,直到夏天來臨,曉文讓她知道了真相,一段美好的回憶到此結(jié)束。
自小受父母離異之苦,曉文希望有個好的情感歸宿。相依為命的母親,讓他無法心隨所愿。酒店服務員的丁丹,在母親的天枰上倆人算是半斤對八兩,在曉文那里,只是不算討厭,完成一個使命而已。沒有和媛媛在一起的喜悅,唯一的變化是丁丹代替了母親,曉文用黑夜證明兩人的愛情。
愛情似乎一直在向曉文展示殘酷的一面。無論媛媛、鄉(xiāng)下女孩、單親母親以及新婚燕爾的丁丹。丁丹與前男友舊情復燃,漸漸與曉文疏遠,她與曉文結(jié)婚的目的只是為了做斜視矯正手術,為了房子和煙酒店嗎?物欲的現(xiàn)實,造就了現(xiàn)實的丁丹,曉文男友一個不少。丁丹的出軌讓曉文重新審理自己,希望自己下一步走在對的方向上。哪個方向是對的呢?故事沒有給出答案。“任何結(jié)果他都接受”,這是小說最后一句話。曉文為什么不明確自己的態(tài)度,而是等待丁丹的選擇?是他已經(jīng)接受了既定的現(xiàn)實法則,矯正術后的丁丹和他已經(jīng)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來去隨她?是他認定丁丹更看重的是物質(zhì),還有丁丹那句你比別人都好,會在現(xiàn)實的天枰上向他傾斜?一直在內(nèi)心抗拒自己是殘疾人的曉文如此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是他徹底接受了自己是殘疾人的事實?還是明白了感情的事不是半斤對八兩,沒胳膊的不一定非找眼睛有毛病的,而是要找對人。雖然他知道,即便丁丹回心轉(zhuǎn)意,絕不是因為愛。即便曉文獨自繼續(xù)走路,他可能找對了方向,未必一定能找到對的人。
內(nèi)斂、沉郁,在緩慢的敘述里,李月峰描繪出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和冰冷,無以排遣,無以掙脫。殘疾人曉文的故事隱喻著某種世相——誰不是或外或內(nèi)存在著疾患,曉文的孤獨和困境是我們每個人的境遇,只要靜下心來,仔細看一下自己。
《暗痕》:不可相依的關系
?。ㄗ髡撸禾K蘭朵 《野草》2016年4期)
兩性關系是蘇蘭朵一直探討的話題。在日積月累難以復制的信賴之下,愛情已經(jīng)看不到——這是《暗痕》描述一種心靈之痛,是家庭生活在內(nèi)心留下的傷痕,難以啟齒又一直隱隱發(fā)作。
接近中年之后,暗痕對于“她”,既習以為常,又無力回天,被荒涼、困惑和無助之感所纏繞。找人說說這件事,是她想到的拯救自己的辦法。因為彼此的親情,以及彼此都擁有的暗痕。她圈定了一個說話的對象,希望在“他”那里找到寬慰,把自己從困境中救出來。
一個如此期待的人,如此期待的對話。為了這個對話,她開車來到一個偏遠荒涼的地方,為了逃離困擾之所,得到更好的療傷。
最后等到的,沒有想象中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只是難以撫慰的泛泛寒暄,和那句“有什么事抓緊說,我馬上又有事了”。
那時他們還年輕,彼此渴望對方,她是當初在兩個人的接觸中意識到暗痕的存在的。當她被暗痕逼迫,走到人生最低谷,渴望有人來拯救自己的時候,時間讓他們彼此變得疏遠,“他”在忙碌中變得麻木,沒能成為她的救命稻草。
在“她”與“他”的故事里,在作者描述的兩性關系中,男人的困惑和女人的困惑不在一個點上,依然是男強女弱。雖然各自都有暗痕,男人的暗痕還有外力幫助修復,比如“他”的母親,他不愛的女人。而“她”的暗痕,只能靠“他”的援手。小說中,母親的形象極其醒目,有悖倫常,又存在得那么自然。作品沒有正面表現(xiàn)暗痕,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始終以“她”和“他”出現(xiàn), “她”與“他”的關系里投射出中國式的兩性關系和家庭關系。
《在麥田上走走》《突圍》:萬勝的突圍
?。ㄗ髡撸喝f勝 2016年9期《海燕》)
萬勝一直在寫,每次讀他的小說都能感覺出變化。他一直在努力,似乎試圖從各個角度挑戰(zhàn)自己。萬勝的文字打磨得很老到了,任何一個故事都可以講得很圓很利索。比如《突圍》。戰(zhàn)場上的突圍很激烈很精彩,胡楊與身體與生命的對抗同樣激烈,最終還是倒下去了。萬勝是2830成員,這個文學小團隊一直相互鼓勵切磋,致力于如何講個好故事。一個人人稱道的好故事一定是獨一無二,新鮮飽滿的。何以新鮮?何以賺得挑剔的讀者的喝彩?怎樣在屬于你的那口井里,挖掘出流淌自血液里的最深度的情感表達?《在麥田上走走》是個家族故事,萬勝的鄉(xiāng)村敘事并不很多,在香兒、蓮姑娘、陳大妮幾個草芥一樣苦命的女人身上,在對逝去的生命的追敘中,萬勝在復雜的人物關系里,寫出生命曾經(jīng)的鮮活和溫度,寫出對苦難命運的嘆息和哀傷,寫出時間和歷史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