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O年的春天氣溫回升得很快,春陽街上積了一冬的雪開始漸漸融化了。房頂上、地面上、樹枝上、堆在街邊的雜物上都有了深深淺淺的水印,小街就像淘氣的孩子剛洗過的臉。心急的人家撕了糊了一冬的紙窗縫,推開窗吐故納新,一家家窗口就像清晨剛睡醒的眼睛。更有心急的小青年,脫掉穿了一冬的棉襖棉褲,一身輕便的裝扮站在還冷嗖嗖的春風(fēng)里瑟瑟縮縮地美麗著。
三月的頭一天,是胡永烈的兒子胡海波的十八歲生日。這一天,春陽街的人們聽到了鬼哭狼嚎般的聲音——胡永烈把一陣胖揍做為生日禮物送給了胡海波,原因是他在沒人的小胡同里遇到委主任張玉秀的孫女小芹菜,他把人家狠狠地抱了一把。張玉秀氣得立即找到了胡永烈的車間,在車間轟轟隆隆的機床聲里對胡海波一頓臭罵,胡永烈在這樣的噪音里終于聽懂了張玉秀罵的是什么,他來不及丟下手里正在車著的零件就跑回家去,對著胡海波一頓狂轟亂炸,要不是胡海波腿快,那個鐵疙瘩很可能要了胡海波的命。
胡海波在消失了近一個月后背著一個碩大的包裹走進了春陽街,他薄衣單衫的奇怪裝扮讓看到他的人們身上一陣陣發(fā)冷。
胡海波上身穿著一件格紋的襯衫,瘦得能勒出他的肋骨,下身穿了條奇怪的褲子——上半截褲子把身子包得整整繃繃,連腚溝子、蛋子和大腿上腱子肉的輪廓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下半截褲腿卻從膝蓋處突然向下肥展出去,落到腳面上的褲腿足有一尺寬,在腳下拖來拖去,像兩把大掃帚。他頭上頂著長到脖梗的長發(fā),嘴巴上留了兩撇小黑胡子,長滿青春豆的國字臉被一個黑色蛤蟆鏡占了一半,這副裝扮足以讓春陽街的人疑心胡海波剛從外星球回來。
果然一打聽,胡海波是從對春陽街的人們來說不啻于外星球的廣州回來,他的這副裝扮又讓他爹胡永烈追著他在春陽街上打了三天,可是任憑怎么打,也打不回他原來的模樣。為了不讓兒子挨打,萬桂芝半夜起來踩縫紉機硬是把胡海波的肥褲腿改瘦了??墒?,好心沒好報,胡海波寧可挨他爹的打也吵著讓萬桂芝把褲腿改回來。胡永烈打不管用只好由胡海波去了,他只要求胡海波不給他惹事就好??墒?,胡海波哪是省油的燈,沒過多久,胡海波把他的那個包裹抖開,抖出幾件跟他身上裝扮一樣的褲子,他在春陽街的街口上扯了條晾衣繩,把這幾條褲子一掛,叫賣開了。
胡海波賣衣服成了春陽街上的一景。
最先對胡海波這身打扮感興趣的是許藝林,他在胡海波的衣服攤子上連轉(zhuǎn)了三天,不看衣服??春2ǎ押2吹弥卑l(fā)毛。他說,許叔,你試試?許藝林沒搭茬,他蹲下身子從胡海波的背后沿著屁股蛋子一直摸索到胡海波的褲腿,摸得胡海波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眼看胡海波就要堅持不住了,許藝林才開口說,你這是啥褲子。胡海波說,許叔,這叫喇叭褲,現(xiàn)在廣州正流行。
喇叭褲?我看倒像個大掃帚,你們家肯定不用掃地了。
胡海波樂了,說,許叔,這東西多時髦,你要來一條,準(zhǔn)保年輕十歲。
許藝林說,能嗎?
要不你試試。說著胡海波拿起一條褲子塞進許藝林懷里,嘴里念叨,這個號正合適。
多少錢一條?許藝林拿著褲子翻來覆去地看著。
十八。
大價錢。
看在鄰居份上,你給我十五得了。胡海波在街邊擺了三天攤,圍觀的人倒挺多,沒一人買的。
許藝林說,買也行,你得給我當(dāng)一回模特。
模特?
就是讓我畫一回你。
啊!就這呀!行!畫吧。胡海波答應(yīng)得痛快,他知道他爹的同事許藝林有畫畫的愛好,一點也沒奇怪。
是人體模特,你明白不?許藝林臉上現(xiàn)出了詭異的表情,他在胡海波耳邊輕輕地說,但胡海波聽著像個炸雷。
光屁股讓你畫?胡海波把這個雷從他的耳邊挪到了他的嘴上,在春陽街邊炸響了。許藝林趕緊去堵他的嘴,這個雷只響一半,另一半被悶了回去。
你值得一畫。許藝林臉上的表情繼續(xù)詭異著,胡海波說,你這是敲竹杠。
十五塊。許藝林把錢在胡海波眼前晃了晃,說,我可是你的第一個顧客。說完,他轉(zhuǎn)身走了,只留下原地打轉(zhuǎn)的胡海波。
其實,自從胡海波穿著這身行頭回到春陽街,許藝林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他。倒不是他那身行頭讓許藝林心動或者好奇,而是這身行頭讓胡海波青春勃發(fā)的身體暴露無遺——這小子一米八十的身高,寬肩膀粗頸項,發(fā)達的胸大肌連著六塊平滑的腹肌,再下面是難得的翹臀和長腿,總之一句話,這小子長了一副好身材,讓許藝林怦然心動。
胡海波收了攤銷聲匿跡了三天。春陽街上少了這一景,人們覺得生活一下子寡淡了許多。而眼尖的人們發(fā)現(xiàn),臨街的許藝林家大白天窗戶上掛著窗簾,窗簾是淡綠色的,在越來越明媚的陽光照耀下透露著春天的氣息。三天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許藝林穿著一條喇叭褲神氣活現(xiàn)地走在街上,它無論怎么瘦也繃不出許藝林麻稈腿的輪廓。倒是春風(fēng)趁機從肥碩的褲腿里鉆進去充當(dāng)了許藝林的皮肉,使這條喇叭褲偶爾有了合身的味道。
很快,春陽街上很多年輕人都穿起了喇叭褲,因為這褲子,很多人都成了胡海波的哥們,他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街上招搖,讓春陽街的春天一下子繽紛了起來。
喇叭褲讓胡海波狠狠地賺了一筆,他儼然成了春陽街的時尚英雄,身邊跟了好幾個游手好閑的小哥們。這群小青年穿著喇叭褲拎著收錄機招搖過市,讓春陽街多了些許不安。
最先感受到這種不安的是委主任張玉秀,她是老黨員,她不允許這種不安在春陽街泛濫。自從胡海波在春陽街上賣出幾條喇叭褲以后,她發(fā)現(xiàn)街上的人們穿著習(xí)慣改變了——上衣越來越瘦,褲腿越來越肥——仿佛一夜之間,人們都穿上了喇叭褲。張玉秀細一琢磨發(fā)現(xiàn),原來人們都悄悄地在褲子上做了手腳——褲子的大腿部分被改得越來越瘦,小腿部分被盡量地肥展出去,這樣下來,所有的褲子都無限接近于喇叭褲。
在喇叭褲的感召下,春陽街騷動了起來——先是胡海波的收錄機里飄出一陣陣軟綿綿的歌聲,這歌聲能把人的骨頭唱酥了;再是許藝林臨摹他那些光屁股女人的畫不拉窗簾了,引得經(jīng)過他家窗前的人們有意無意地總往屋子里多瞟幾眼,最可恨的是,一群不懂事的半大孩子趴在他家的窗臺上使勁往里瞅;還有,老常頭的大兒子公然和對象在春陽街上旁若無人的手拉手走路,而牛菊花則把她的紅褲衩掛在晾衣繩上,任憑春風(fēng)把它飄揚起一面火紅的旗幟……
張玉秀不安哪,這樣下去,我們的春陽街,我們的小城,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社會不是要無政府主義了嗎?
她趕緊跑到春陽街道竇書記那里做了匯報,末了,她說,都是那該死的喇叭褲惹的禍!竇書記把眉頭鎖得很深,說,你先回去,街道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個情況,等班子研究后有了決定再通知你。
張玉秀心里揣個兔子回了家,她想先下手為強。于是,這天晚上,春陽街上奔忙著張玉秀矮胖的身影,她去了胡永烈家,去了許藝林家,去了老常頭家……
在胡永烈家,張玉秀發(fā)現(xiàn)了新情況,那就是胡海波在她不斷批評教育的時候根本沒看她一眼,他的眼睛一直盯著一本畫報,畫報的封面是個大美人,是誰張玉秀不知道,反正看那照片里的人搔首弄姿的樣子,這本畫報的內(nèi)容肯定好不了。張玉秀眼花,她拼命往前湊,也沒看清到底是一本什么畫報。但張玉秀聽人說過,現(xiàn)在有黃色畫報,就是里面全是光屁股女人,專門教人學(xué)壞。想到這,張玉秀更加肯定,胡海波這小子心數(shù)不正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前次他抱了孫女小芹菜,以后他指不定還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呢。如果說以前沒有任何證據(jù)的話,那么,這本畫報的證據(jù)就足可以判他個流氓罪。
張玉秀決定拿到這個畫報證據(jù),并且追查這本畫報的來源,將這個事一查到底。為這,她不惜派出她的孫女小芹菜。小芹菜十三歲,和胡海波的妹妹胡海鳳是好朋友,自從胡海波對小芹菜出現(xiàn)流氓行為以后,張玉秀再也不允許她跟胡海鳳一起玩,更不允許她去胡家。
但這一次不一樣。
張玉秀說,芹菜,奶奶交給你一個任務(wù)。
小芹菜鼻子上有幾顆麻子坑,那是前些年出天花留下的。此刻,它們在鼻子猛烈吸動下,正一上一下的不停跳動著,像水中晃動的小蝌蚪——小芹菜正在傷風(fēng)。
小芹菜說,奶奶,啥任務(wù)。
去胡海鳳家玩。
真的?那太好了!小芹菜興奮起來,小蝌蚪們晃動得更加厲害了。她似乎已經(jīng)忘了胡海波給她帶來的恐懼。
當(dāng)然了。不過——張玉秀把聲音拖長了,不過——你得幫奶奶在她家找到一件東西,并且把它給奶奶帶回來。
那不是讓我偷東西嗎?
別說的那么難聽。不過,也算是。
張玉秀讓小芹菜去胡家,也算下了大本錢,這場賭博很危險,但是為了春陽街的將來,張玉秀豁出去了。
轉(zhuǎn)過天來,小芹菜放學(xué)以后,張玉秀先去胡家偵察了一下,胡海鳳胡海波都在家,她讓小芹菜去胡家寫作業(yè)。小芹菜進去后,張玉秀不敢怠慢,她蹲在胡家的房檐下聽聲。
先是小芹菜跟胡海鳳兩個女孩的笑聲,過了沒一會兒,聲音弱了下來,想必兩個人開始埋頭寫作業(yè)了。張玉秀耐不住性子,思謀著小芹菜什么時候下手。
天在張玉秀的忐忑中慢慢黑了下來,她蹲得兩腳發(fā)麻,眼前發(fā)黑,一泡尿憋得她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
得嘞,咋也得上回廁所再說。
一泡尿撒出去,張玉秀覺得舒服多了。剛要起身,一陣賊風(fēng)順著四面透風(fēng)的公廁圍墻鉆進來,直鉆到張玉秀的肚子里,肚子一陣擰勁的痛。很快,一泡屎又在冷風(fēng)的鼓動下醞釀成熟了,成熟了的屎又像不肯分娩的嬰兒,遲遲不從張玉秀的肚子里鉆出來,張玉秀只好蹲著,直到把所有的疼都順著這泡屎拉凈。
張玉秀閃著徹底蹲麻了的雙腳在春陽街上挪動,她左右恍動的矮胖身影被此刻的夕陽拉得細長,兩條長長的腿影子一開一合像一把修剪大地的剪刀。
張玉秀心里急,她已經(jīng)離開胡家至少半個小時了。
太陽下山的速度遠比它升起要快得多,等張玉秀挪回胡家的窗檐下,四下已經(jīng)漆里一片了。張玉秀往屋子里張望,胡家的屋子里沒有人影,更沒有燈光,張玉秀起了疑心,這倆孩子這么快寫完作業(yè)了。她上前去敲門,屋子沒動靜,張玉秀使勁一拽,門居然開了,隨著門沖出一個黑影,黑影發(fā)出一聲喊,誰呀?張玉秀一看,是半截黑鐵塔似的胡海波。
張玉秀僵在那,嘿嘿冷笑了兩聲,她沒做任何回答,轉(zhuǎn)身就像家里跑去。
小芹菜沒在家,張玉秀頭皮都發(fā)麻了,這孩子跑哪去了,難道?
張玉秀后背直冒涼風(fēng),她開始滿世界地找小芹菜,可是尋遍了春陽街的角角落落也沒找到。張玉秀嚇得哭了,都是那該死的畫報惹得禍,我為啥非得要抓人家的證據(jù)呢。
半夜里,小芹菜才回來,她渾身是土,頭發(fā)亂篷篷地,像一堆稻草。
張玉秀一把抱過小芹菜,帶著哭腔說,你跑哪去了?
小芹菜的手舉著一本畫報,說,奶奶,我去雞窩里掏了半天,看,我找到了!
張玉秀拿過一看,是一份《大眾電影》,封面上的女明星明媚著臉,正微笑著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