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細琢磨過這塊石頭，煎餅黃顏色，半尺左右大，兩拳頭厚。上邊坑坑包包、楞楞角角不少，除了巴掌大塊地方很平整，其它地方都是密麻麻的各種楞角和坑凹?？墒牵瓦@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有點丑的石頭，我姥爺卻當(dāng)成寶貝。不僅如此，我姥爺還對我們后輩人說：“這塊石頭，你們要一代一代傳下去。”

　　我們個個都不以為然。

　　我姥聽后，肯定要臭我姥爺一句：“老頭子，別給我丟人現(xiàn)眼了！”

　　我姥的話刀子一樣砍斷了我姥爺?shù)呐d致。我姥爺像耗子見貓一樣縮了回去，不敢再出聲。連眼神都是柔和、膽怯、溫婉、試探式的……

　　我親眼見過多次這樣的情景，我姥爺一提這塊石頭，就被我姥的“刀子”砍斷。我姥的“刀子”有時不是一句話，而是一個眼神或簡單的一聲“哼！”……

　　我姥一輩子咬尖、說一不二，這倒是真的。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姥來拍板，這也是真的。不少外人都說，我姥爺怕我姥姥。

　　其實，這也不是沒緣由的，如果把日歷翻回到60多年前，在西豐縣安民鄉(xiāng)一帶，我姥姥可是有名的大美人啊。不少有錢的有勢的都來托媒，我姥卻偏偏看中了當(dāng)年的帥哥我姥爺。

　　我姥姥一輩子哪樣都好，就是特嫉妒。年輕或有點姿色的女人，輕易不太愿意上我姥家來，怕?lián)右伞Ｄ呐挛依褷敳唤?jīng)意間看了哪個女人一眼，我姥姥都要跟我姥爺刨根問底、鬧別扭。

　　對此，我姥爺卻這樣樂觀地向人解釋：“這是好事呀，我媳婦拿我為重，才這樣呢！”

　　鄰居們卻這樣議論：

　　“明明是個醋壇子，還這樣縱容！”

　　“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該別人什么事呀！”

　　我們膽大的后生也曾問過我姥爺，怎么這么怕我姥？我姥爺嚇得趕緊屋里屋外看，眼睛滴溜溜轉(zhuǎn)，生怕我姥姥聽到。見我姥姥不在屋，這才把腦袋伸過來，用一根指頭擋在自己的嘴唇上，一副“發(fā)狠”的表情：“小兔崽子，以后，不興提這事兒！”

　　其實，我們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姥爺對我們特別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給我們。他這樣假裝發(fā)狠的樣子，我們更覺得很有意思。

　　我們長大明事理了，不再跟姥爺開這樣的玩笑了。

　　可是，關(guān)于這塊黃石頭的傳聞，我們非常不理解。為了它，我姥爺做了許多讓人不理解的怪事：比如，他跟我姥姥結(jié)婚那天，把這塊石頭用紅布帶子系個好看的“蝴蝶結(jié)”，放在新柜子旁邊。我姥不想在新婚當(dāng)天就發(fā)火，只壓低嗓子說了一句話：“如果它不是一塊寶石的話，你就扔外頭去！”

　　我姥爺退而求其次，堅持不扔外頭，而是把它放在廚房里。幾天后，見我姥姥用它壓了酸菜缸，我姥爺急得滿臉褶皺，連忙阻止，說怕酸菜水泡爛了這塊石頭。我姥姥上上下下看了我姥爺半天，奇怪地問：“難道這石頭有什么秘密？”

　　我姥爺怕我姥生氣，趕緊縮頭縮腦地回了屋?？墒?，幾天后，我姥爺用另一塊青板石替換了它。我姥姥見那塊青板石比那塊黃石頭順眼多了，就沒有太追究。

　　怕我姥再“出難題”，我姥爺干脆把那塊黃石頭藏了起來。

　　我姥收拾屋子衛(wèi)生見了它，順手把它扔出去，被人撿走了。

　　我姥爺見黃石頭沒了，瘋了一樣跟我姥大喊大叫，瞪眼、跺腳、可地打轉(zhuǎn)，把我姥給嚇傻了！要知道，那是我姥爺這輩子頭一次跟我姥發(fā)火，也是最后一次。我姥姥緩過勁后，再次摳問我姥爺“那石頭到底有什么秘密”，我姥爺立刻蔫了，否決了秘密后，到處找那塊石頭。

　　沒了黃石頭，我姥爺像丟了魂兒一樣，整天悶悶不樂。

　　半年后，當(dāng)我姥爺發(fā)現(xiàn)它被鄰居老陳家砌了院墻，說什么也要要回來。陳家覺得怪，一塊破石頭也值得這樣？換不行，買不行，問又問不出什么根由來，但，我姥爺拉開一副不到樓蘭終不還的架勢，非要把這塊石頭拿回去不可。

　　可那塊黃石頭已經(jīng)砌在墻中間，拿出它就要扒墻呀！

　　我姥爺也不難為陳家，花10塊大價買了回來。要知道，當(dāng)時在公社工作的我姥爺，月薪才31塊錢呀！

　　1962年全國挨餓，樹皮都扒光了。孩子們餓得沒招，摞起一摞子石頭在房墻根，當(dāng)“腳墊”掏麻雀窩。你搬我搬他也搬，這家搬來那家搬去，黃石頭弄沒了。我姥爺找到后，一個姓鐘的孩子說啥也不給，我姥爺居然用二斤大米換了回來!

　　我姥姥藏（春節(jié)用）的二斤大米這樣沒了，跟我姥爺吵了一架?？晌依褷斣偃f好話，還向我姥姥寫了書面檢討，并怪聲怪氣地讀他的檢討書，氣得我姥姥以“噗哧”一笑結(jié)了案。

　　我小舅長大后，猜想這塊石頭一定值大錢。我舅抱著它坐馬車倒汽車再倒火車去了省城沈陽，找文物、珠寶專家鑒定，結(jié)果，差點讓人笑掉大牙——這只是塊普通的石頭。

　　2011年秋天，我姥姥去世時，我姥爺讓我抱過這塊石頭放在跟前，他對著石頭和我姥的遺像說：“老伴呀，這輩子，除了這塊石頭，我沒有任何隱瞞你的事呀！”

　　我問我姥爺這是怎么回事，我姥爺嘆口氣，向我做個否定的手勢。我姥爺當(dāng)時已經(jīng)多種疾病纏身，我怕惹他不高興，沒敢多問。

　　2015年10月11日上午9點多，我姥爺覺得自己快不行了，讓人把那塊黃石頭搬來，把我們幾個兒孫輩都叫到跟前，讓我們好好保管這塊黃石頭。還強調(diào)道，要一輩一輩傳下去。我們都覺得奇怪，連我小舅都悄悄說：“我爸糊涂了”。

　　我姥爺讓人扶正他，后背靠在摞起來的被子上。喝了幾口水后，挺直了腰板，眼睛突然閃閃發(fā)亮，緩緩講述了黃石頭的故事——

　　我姥爺當(dāng)年在南方打仗，聞知我姥姥嫁人了，才跟衛(wèi)生員、副班長曲麗麗好上了。可是，解放后，聞知我姥姥一直在等我姥爺，曲麗麗主動消失……

　　我小舅說得對，我姥爺真的糊涂了——說這些，跟黃石頭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姥爺接著說：“這么多年，怕我姥姥這個醋壇子生氣，他一直不敢提這塊石頭的‘ 來路’。 ”

　　見我們?nèi)悦曰蟛唤?，我姥爺忽然興奮起來：“這塊黃石頭發(fā)揮作用半個小時左右，我們的部隊就沖上去了！”

　　而后我姥爺一直興奮著，行將熄滅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又亮一下，再亮一下。我們不知道這是回光返照，而是一頭扎進我姥爺?shù)墓适吕?mdash;—

　　當(dāng)時的情況萬分火急，我姥爺所在連，正為拔不掉“鹿回頭”高崗上的碉堡急得抓心撓肝、直罵娘。頭一次沖鋒，尖刀班被打光了。第二次沖鋒，主力排犧牲了一大半，還是沒攻上去！敵人的大暗堡周圍，有多個衛(wèi)星式小暗堡，互相保護，形成全角護衛(wèi)的防守陣容。小暗堡又不是同時出擊，而是“相機而行”，一個槍眼打出一個“扇面”，機槍子彈畫出多個扇面狂猛掃射我姥爺?shù)膽?zhàn)友。突然，冒出來一個，突然，又冒出來一個，威脅極大。當(dāng)時，離我軍總攻只剩一個半小時，必須拔掉剩下的硬釘子！否則，大部隊將蒙受巨大損失！眼見戰(zhàn)友們一個個倒下，我姥爺和戰(zhàn)友們急得眼睛要噴血，跳腳喊，爭著要上。我軍當(dāng)年有個傳統(tǒng)，危險時刻黨員先上！眼見黨員戰(zhàn)友一個個犧牲，非黨同志也嗷嗷叫，舉著鋼槍請戰(zhàn)。黨支部決定，在生死的緊要關(guān)頭組織非黨同志火線入黨，我姥爺舉著拳頭第一個報名——難題出現(xiàn)了，鉛筆有好幾支，卻怎么也找不到紙寫申請書。

　　當(dāng)時跟我姥爺私下要好、打定主意要嫁我姥爺?shù)男l(wèi)生員兼副班長曲麗麗急中生智，指了指戰(zhàn)壕里的這塊黃石頭。我姥爺心領(lǐng)神會，在上面寫了入黨申請書。

　　我姥爺指著黃石頭上面巴掌大塊平整的地方，用盡了平生的力氣說：“就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