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北的小鎮(zhèn),30多年前,除夕的意義更多在于祭祖。
一個10歲左右孩子的眼里,那場面甚為浩大。一早起來,全家上上下下就為此忙活開了。那時候,我有四個姑姑和叔叔尚未嫁娶,分別是三姑和小姑,六叔和七叔。嗯,你大概能算出來了,我的祖母,那個身高不足一米五五,皮膚白皙、身材瘦小、長得非常好看的老太太,一生生養(yǎng)了十一個孩子。在那年月,這個數(shù)字不算什么,親兄弟親姐妹也不是什么稀有的親情關系。我的記憶里面,兒時的祖父家總是像一鍋沸水一樣,熱熱鬧鬧,尤其是到了過年的時候。
最重要的事是準備祭祖的供品,而供品里最緊要的是一種有花紋的面餑餑。三姑和小姑的任務就是要輔助祖母蒸餑餑。六叔則陪著祖父去集市上買其他供品——凍秋梨、凍柿子、五花三層的上好豬肉、瓶裝白酒以及蠟燭和香。讀高中的小叔在家里也沒閑著,備好了筆墨,在一些廢紙上不停練習將寫在祭祖對聯(lián)上的字句,這是他一年中最重視的一件事。
我的印象中,東北人在面食上向來是不怎么下工夫的,唯祭祖的面餑餑除外。餡是蒸爛的紅小豆加白糖搗成的豆糊,外皮面是頭天晚上臥在炕頭發(fā)好的。將它們包成嬰兒拳頭大小的豆包之后,讓我迷戀的程序才到來。這一程序由祖母來完成。她的化平淡為神奇的“魔術棒”是一副老舊得呈深褐色的木質雕花模具,不知用多少年了,每年只在這一天能見著一回,故而對我有一股近似神圣的氣息。兩塊長條形厚木板,分別挖出四個大小相同的凹陷的半圓,半圓里布滿了精心雕制的花紋,把豆包放在里面,兩塊木板合上,按在面板上擠壓,再打開,美麗的四個面餑餑就誕生了。如是做大概幾十個,然后上鍋蒸。這時候,灶房里水汽彌漫,宛如仙境一般。人在水霧里說話,也仿佛一下子隔得很遠。我就待在里面,自得其樂,任誰叫也不出去,假裝沒聽見。出鍋之后的餑餑還要再打扮一番,用筷子蘸上紅曲,點在每個餑餑的正中央。這個程序我和姑姑們都可以參與,仿佛為小白胖仙女畫紅唇,我會點一下餑餑,舔舔筷子頭,不知不覺間,我的嘴唇和牙齒也紅了。姑姑們就會取笑我,說待會要把我也放到供案上給祖宗吃,嚇得我慌忙去漱口。
待供品準備齊全后,祖父帶著兩個叔叔來到放雜物的廂房,指揮他倆打開大木箱,取出用塑料布仔細包裹的先人族譜卷軸。族譜是紙質的,厚厚地糊了很多層,不知傳自哪一代,紙色泛黃。卷軸打開,懸掛在供案上,然后凈手,擺放供品,這些程序,女人就再也不得插手了。祖母率領著我和姑姑們立在周圍看男人們忙活,不時開口發(fā)表點建議。我盯著家譜上用漂亮的毛筆字寫就的密密麻麻的名字,那些蘇字開頭的男人,氏字結尾的女人們,總是從心底產生一股莫名的敬畏,似乎他們的靈魂已經開始在房間里走動,祖母叮囑過的那些犯忌諱的話再不敢說一句??墒亲娓父嬖V我,我的名字永遠不會寫在那上面,弟弟的就可以,對此我很難理解。
這時候,天已擦黑,我的父親、母親、已結婚的幾個叔叔嬸嬸、弟妹們陸陸續(xù)續(xù)趕了回來。家里熱鬧起來,唯供案前保持著肅靜。
祭祖開始。家里的男人按照輩份依次給祖先靈位上香、磕頭。穿戴整齊的祖父隆重地打了樣子,接著是父親和叔叔們,輪到弟弟們,竟也像模像樣,平日里多調皮的男孩,此刻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大人注視下一絲不茍地完成了儀式,小嬰兒則由父親抱著,也要腦門叩地,一點不能馬虎。
祭祖完畢,一家人才坐下來,開始笑逐顏開地吃年夜飯,享受我們過年的歡樂。
祖父母過世后,身為長子的父親接過了族譜。他請人重新繪制了一幅布質的,每到過年,就掛在老屋。因為叔叔、弟弟們大都離開家鄉(xiāng),開枝散葉在各個城市,祭祖便無法在除夕一次完成。但是他們無論在哪一天趕回老家,必定先到老屋的祖先靈位前燃香祭拜。祭祖常常能持續(xù)一個正月。漸漸地,大家都知曉了一件事情——如果你想見誰,只要過年期間守在供奉族譜的老屋,是肯定不會落空的。平日里大家忙碌在各個地方,想見一面很難,在這里,兄弟們總會碰面,然后把酒敘舊,親情重新變濃。弟弟的下一代們,很多都是在這里第一次相見,不一會就熟絡起來,然后院子里就鞭炮齊鳴。
七叔的隸書對聯(lián)現(xiàn)在也不用每年都寫了,爸爸讓他直接寫在了族譜上——“蔭祖德,享福運合家祥順,承宗訓,盡孝道長幼吉祥。”望著那上面新填上去的祖父祖母的名字,有一年,我還是沒忍住,偷偷上了三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