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直不住樓房,主要有兩個顧慮。一是家里有個“寶物”,三米長一尺寬,老得泛黃的舊木板子,上了樓沒處放。其次的原因,父親說他有點像安泰,不能離開大地,過不了沒有菜園子的日子。
舊木板子是塊門楣,一百年多年了,是我祖太爺留下的,棗木、黑底、綠字,刻著“耕讀傳家”四個篆字。父親說,老民國時,家道較為殷實,院門口修了大門樓,“耕讀傳家”便嵌門樓里。大門的兩側(cè),是很短的對聯(lián):耕讀傳家久,詩書濟世堂。
這便是我們周家的祖訓(xùn)。
祖太爺一生勤耕不斷,憑著一副好鏵犁,一頭生牤子,硬是把村里的蠻荒之地耕作成了一片沃土。加上他有一手好算盤,家道日盛。民國初年,私塾開始向?qū)W校轉(zhuǎn)化,祖太爺是建校出資者之一,遂成為校董。
老人家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成為家喻戶曉、滿腹經(jīng)綸的鄉(xiāng)紳。正因為沒能實現(xiàn),才把愿望刻在門楣之上,只要跨進門檻,就能看見家訓(xùn)。
那時,太爺爺已是成年,沒能培育出詩書的興趣,耕有余而讀不足,祖太爺便把讀書的希望寄托在爺爺身上。
校董的孫子,學(xué)堂的先生自然高看一眼,小灶吃得多,板子也沒少挨,書便讀在了前邊。遺憾的是,爺爺愛書,卻不是書生,對祖太爺期望的詩書沒有興趣,反倒對《天工開物》等工匠類書籍如醉如癡。
四季農(nóng)活,五谷播種,六畜飼養(yǎng),七坊八匠,爺爺無所不能;蓋房造屋,挖井鑿礦,機械手工,爺爺無所不會。在以文盲為主體的鄉(xiāng)村時代,讀書讓爺爺成了十里八鄉(xiāng)無事不會的萬事通,每天找他的人編成辮子。
雖說爺爺厚道,人脈好,卻是書到用時終為匠,不是祖太爺所期待,老人家指望周家出廬則躬耕,入堂則濟世,談?wù)摻栽姇鸀猷l(xiāng)紳,而不是一味地面朝黃土背朝天。
于是,在爺爺弱冠之年,祖太爺擅自做主,讓爺爺娶了識文斷字、懂詩文卻不會飛針走線的奶奶。
或許是“培養(yǎng)一個貴族需要三代人的努力”,或者母系的基因起了決定的作用。祖太爺?shù)脑竿K于在父親身上實現(xiàn)了,父親六歲便會壟上行,七歲能吟五言詩。祖太爺瞑目之前,緊握父親的小手,眼光飄移到大門外。父親替祖太爺喊出了心里話:耕讀傳家。祖太爺才溘然仙逝。
從此,晨露理莊稼,日上頌五經(jīng),挑燈吟詩書,談笑有鴻儒,成了父親一生的習(xí)慣。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村屯規(guī)劃,門樓被列為有礙觀瞻的范圍,扒門樓那天,父親像只老虎看護著門楣,盡管棗木堅硬無比,他也怕磚頭瓦塊擦破了黑漆,碰壞了刻字。直至門楣拆下,父親夾著它,揚長而走。
從此,這塊門楣便被我父親這位周家的長門長孫永久地收藏了。
父親一天四件事兒,雷打不動,除了幾次患病入院,耄耋之年也不改初衷,早晨蒔弄園子,上午授課,下午讀書,晚上用毛筆寫詩。
父親的園田,堪比花園,各種蔬菜季節(jié)搭配合理,長短分布錯落有致,葫蘆、南瓜、佛手遮出甬道蔭涼,土豆、蘿卜、白菜養(yǎng)出全家四季平安。父親不斷地制止我們兄妹三家上市場買菜,不是為我們省錢,而是父親的菜園子從來沒沾過農(nóng)藥化肥,真綠色,之所以長得茂盛,是父親半個多世紀的經(jīng)驗,還有自己漚制的農(nóng)家肥。
父親當了一輩子語文教師,即便當了校長,依然在三尺講臺上站了二十年,直至退休也沒閑下來,雙休日的上午,義務(wù)給村里的中小學(xué)生講解古詩文,間或也被各種講座請去,說紅樓,講三國,談古論今。午后的時間,是父親最安靜的時分,經(jīng)史子集,博覽群書,即使如今,視力已大不如前,依然孜孜不倦。
晚上,父親常常提筆凝神,或?qū)ο惹暗脑娮鞣磸?fù)修改,或有新的構(gòu)思溢出,哪怕十天得一佳句,便欣喜異常。父親寫詩,不求聞達,只圖修身,子孫欣賞,恰到好處地夸獎幾句,便足矣。
耕讀傳家,帶有很濃的農(nóng)耕文明特征的傳統(tǒng)。也具有某些理想主義色彩,一百年來,在我們周家?guī)状松砩?,除了父親完整地體現(xiàn)了,上兩輩和下兩輩都在平衡點上有所缺失。
父親的前兩代人就不說了,對土地最親,詩文解決不了生存問題。從我這一代開始,漸漸地遠離了土地,雖然我小時候沒少干農(nóng)活,卻沒有培養(yǎng)出我對土地的熱愛,澆園子也澆得淺嘗輒止。直至父親要揍我,父親的道理是,你口渴了,只讓你喝一羹匙,能解渴嗎,土豆也是生命,你不讓他喝足,它就不長。我批評你的,不是嫌你懶,而是態(tài)度,人這一輩子,不管做多么小的事兒,一定要給做透。
還是高舉的拳頭有威力,我永遠記住了父親的教誨,不管是工作還是寫作。
當然,父親對我高高在上地住進了樓房,表達了很多不滿,不過也很無奈,畢竟,我是不惑之年才丟棄了小院子,上了高樓。他囑咐我,多寫農(nóng)村,多寫農(nóng)民,多寫?zhàn)B育你的土地,以筆代耕吧??墒牵瑢λ膶O子與孫媳的五谷不分,卻連連搖頭,哪怕與爺爺妙語連珠地對詩,也沒能改變。
父親懂得社會化大分工越來越細,像教育我澆土豆一樣,一生把一件事兒做透就很優(yōu)秀了,可他對過去依然難以割舍。
我們生活在城市,住得與天越來越近,與地越來越遠,遠得連一盆花都懶得種了。
父親擔心的是,百年之后,那個耕讀傳家的門楣,放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