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腳下的跳石溝村像一條被凍僵的蛇蜷縮在冷風(fēng)中。
大清早,整個溝里的土道上溜光地看不到人,就連平時(shí)流著鼻涕,手腳凍得開裂,整日瘋跑的半大小子也不見了蹤影!一條老狗凍得不敢呲牙,夾著尾巴找個背風(fēng)的地兒瞇了起來;東溝口老井旁那棵老榆樹蕭瑟地立在冷風(fēng)里......
突然,幾聲“噼里啪啦”的鞭炮,給寂寥寒冷的小屯帶來幾許生氣,老榆樹上幾只烏鴉受到了驚嚇,“嘎,嘎”叫著飛走了。
其實(shí)那聲響不是放鞭炮,而是趕馬車的大皮鞭子甩出的響,那響動像極了放鞭炮,比鞭炮聲還脆亮!
這響動是溝西頭老蘇家弄出來的。
老蘇家三丫頭今天滿月。
蘇家老大是趕大車的把式,媳婦翠芬過門后一氣給蘇家生了兩個丫頭,到第三個時(shí),又是燒香又是許愿的,沒曾想到落地時(shí)還是個沒把的。因?yàn)椴浑S心,滿月這天也沒打算辦滿月酒什么的。
翠芬連生三女雖不怎么可心,但也沒遭到公婆的白眼,因?yàn)楣哦歼^世了。蘇老大雖然不很樂意,但因疼愛媳婦,倒也沒摔盆打碗的。只是時(shí)不時(shí)地捋著趕馬車的大鞭梢子瞅著炕上橫躺豎臥著的三個丫頭發(fā)直。這不,大清早的,就在當(dāng)院甩起了皮鞭子。媳婦知道老大那是發(fā)泄肚里的憋悶,因?yàn)槔咸K家這份看家的車把式手藝到他這輩兒,絕了!
翠芬有一打小就要好的姐姐叫云蓮,二人腳前腳后嫁到溝里。翠芬在蘇家,云蓮嫁到溝東頭的宗家。作姑娘時(shí)兩姐妹齊頭鬢腳地在一起玩,出閣后又比賽似的過日子。蘇家媳婦一口氣沒喘齊刷刷地連生三個,清一色的丫頭;可宗家媳婦云蓮不管咋著急上火就是不開懷沒有動靜。人就是這樣糾結(jié),翠芬這頭為生丫頭鬧著心,溝那頭的云蓮卻對翠芬眼熱的不行。這不,也不管人家辦不辦滿月,冷天寒地地跨個裝滿雞蛋的筐,嘴里哈著白氣給翠芬妹妹下奶來了。
翠芬正抱著小蘇三喂奶,云蓮急慌慌地跑進(jìn)來,大冷的天,滿臉卻滾著汗珠子。
更讓翠芬驚訝的是,云蓮的懷里竟抱著一個三四歲大的男孩!
翠芬張嘴沒等問,云蓮就哭著聲跟翠芬講起了事情的經(jīng)過。
云蓮給翠芬下奶,走到老榆樹下,見道上趴著個人,再仔細(xì)瞅,是一個女人摟著個小男孩伏在井沿旁。云蓮遲疑一下,想邁過去,可一條腿跨過去了,另?xiàng)l腿卻被一只手牢牢地薅住了。云蓮回頭,見那女人張大眼,巴巴地望著她。嘴里費(fèi)力地說,大姐,救救孩子......
也不知凍了多長時(shí)間,小男孩的臉上掛著白霜,一點(diǎn)聲息也沒有。翠芬遲疑一下,對云蓮說,該不會沒了吧?云蓮搖頭,我剛才還聽過,心口窩有動靜。
正說著,房門咣當(dāng)被推開了,是蘇老大。只見他臉不是好色,氣喘不勻,沖著大家伙就喊,不好啦,鬼子進(jìn)村啦!保長領(lǐng)著,從溝東頭一家一戶地往這邊來。說是三山上的抗聯(lián)頭劉麻子的老婆帶著個孩子貓到咱這嘎達(dá)了。
云蓮一聽,抱起男孩就往外走??蓛蓷l腿緊搗動,就是使不上勁,雙腿抖個不停......
翠芬忙喊,云蓮姐,不能走!你這時(shí)候帶孩子出去,不等于把羊往狼嘴里送。
那咋辦?云蓮帶著哭腔。
翠芬放下蘇三,起身搶過那男孩,往身后的炕上一摁,然后將蘇三的小被、小褥子還有洗沒洗,換沒換的褯子,尿布一股腦都蒙在了身上。怕不嚴(yán)實(shí),又一把將被垛子扒拉倒。云蓮問,悶不死?翠芬把身子靠在被垛上,把小蘇三奶在懷里,聽天由命吧,總比給鬼子掏去好!又對炕上的老大、老二兩個閨女,一會有人來,啥話也不許說,就哭,知道不?兩姐妹驚恐地點(diǎn)點(diǎn)頭。
翠芬沖蘇老大,你去外面看看!
老大一抹身出去了,一抹身又回來了。
保長帶著人進(jìn)院了。
保長和兩個二鬼子用槍一挑棉簾子進(jìn)了屋,一屈鼻子,順著騷尿味就奔小蘇三來了。翠芬將懷里的孩子抱起來,兩腿一分,嘴里“噓噓”著給孩子把尿。
保長兩只燈泡似的眼睛立時(shí)就給澆滅了。嘴上不干不凈地就罵上了,他媽的,騷丫頭片子。
又掃聽一眼炕上那倆,炕上那兩姐妹象接到口令一樣,一張嘴,“哇”,齊刷刷地哭了起來。
保長厭煩地?fù)]揮手,問炕上的翠芬,見沒見一個匪婆子帶個男娃子跑過來?翠芬一邊嘴里“噓噓”著,一邊說,這屋里除了保長大人和二位長官,男娃倒是有一個,她拿下巴努了努蘇老大。蘇老大翻翻眼皮子想說什么,沒敢。
一個二鬼子用刺刀指了指云蓮,她是干什么的?翠芬說,那是我姐,今個我三丫頭滿月,下奶來啦。另一個二鬼子搖搖頭,真沒用,抱了好幾窩,就沒個帶把的!
翠芬說,大兄弟說的是,但也不能全怨我們娘們,老話說得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們爺們打啥種,我們這地里就結(jié)啥果,怪我們當(dāng)家的不中用,要是換了兄弟你,保不準(zhǔn)能生出個狼蟲虎豹大英雄什么來著!
那二鬼子咂咂嘴,就覺得這話有點(diǎn)不是味,正想發(fā)作,門“咣當(dāng)”開了,進(jìn)來一個挎短槍的。沖保長喊,什么情況?保長忙說,隊(duì)長,剛搜過,除這老家伙一屋子全他媽的是丫頭。沒我們要找的人。
那隊(duì)長拿眼睛掃一圈屋里的人,對保長說,匪婆子找到啦,媽的,跳井了。趕快找輛車,拉到縣里,領(lǐng)賞!
保長問,那孩子不找啦?隊(duì)長瞅瞅外面,天不早了,再他媽磨嘰,碰到麻子頭,還不得沖你我討老婆孩?
保長一縮脖,隊(duì)長說的是,太君問就說那小崽子被狼掏去了。一指蘇老大,這現(xiàn)成一趕車的,趕快,套車,走人!
蘇老大小聲咕噥,我這正侍候月子呢。
保長罵,別他媽不識好歹,給長官惹煩了,不信把你這房燎了!臨出門,將云蓮拿來的那筐下奶的雞蛋順走了。
翠芬撂下小蘇三就翻被垛子,三劃拉,兩劃拉把小男孩劃拉出來,那孩子一聲沒響躺在那兒,一團(tuán)尿墊子嚴(yán)嚴(yán)乎乎地蒙在臉上。翠芬一伸手扯下尿墊子,用手去拍孩子的臉。云蓮這時(shí)也緩過神來,三步兩搶地奔過來。翠芬一咬牙,大拇指用上勁照著孩子的人中就按過去。
小男孩的父親是三山上有名的土匪劉麻子。自打鬼子侵占了東北,劉麻子就放下劫大戶的活兒,在道上干起了砸軍火、劫糧車的勾當(dāng),專打小鬼子鐵路、公路交通線的主意。起初小鬼子以為一個占山為王的土匪,給幾個錢,封個官,收買過來為我所用??蓻]成想,這個麻子頭還挺硬,說,土匪不假,但不出賣祖宗。不但沒收斂,反而折騰的更歡。鬼子這才覺得沒那么簡單,這土匪跟抗聯(lián)差不多。
夏季春秋有莊稼有林子,鬼子兵力有限對大山深處的劉麻子奈何不得。到了冬天,鬼子就集中兵力對大山左近的幾股抗日武裝進(jìn)行清剿,就便也將劉麻子當(dāng)抗聯(lián)處理。一個夜晚,劉麻子的隊(duì)伍突然和鬼子相遇,猝不及防,劉麻子帶著幾個兄弟在前面頂著,讓隊(duì)伍趕緊突圍。劉麻子的老婆抱著三歲的兒子跑著跑著就和隊(duì)伍跑散了,身上不知什么時(shí)候中了槍,跌跌撞撞跑到跳石溝口,一口氣上不來就倒在老榆樹下。
劉麻子幾個頂了一會,不敢戀戰(zhàn),便趁著夜色突圍了。鬼子沒抓著劉麻子,只抓住幾個受傷的,連打帶嚇唬地一審,有個嗆不住的就說了劉麻子老婆和兒子的事。鬼子估計(jì)一個婦道帶著個孩子三更半夜的也跑不太遠(yuǎn),就連夜部署在三山左近的村屯大搜捕。
云蓮給翠芬下奶將小男孩救下躲過一劫,但孩子的母親卻為保護(hù)孩子也怕自個落到鬼子手里就跳了井。為這,云蓮還好一陣懊惱,說當(dāng)初該把娘倆都救下。翠芬說,都救下就是都救不下,還說云蓮姐你也別太自責(zé),每個做母親的遇到這樣的情形都會這樣。
小男孩被翠芬一指頭點(diǎn)醒后,就成了宗家的寶貝卵子,云蓮更是視同己出,起名宗寶。小宗寶很乖很靈很討人稀罕,但卻落下一個毛病咋整也沒則,那就是一瞄到小蘇三的影就反胃就想吐;一聽到小蘇三這個名就尥得遠(yuǎn)遠(yuǎn)的。宗家早就盼子心切,宗老爺子就把宗寶當(dāng)親孫子待,生怕鬼子說不準(zhǔn)啥時(shí)再來個回馬槍。也不管云蓮舍得舍不得,就把小宗寶送到綏中縣城的大伯家。
日子攆著蘇老大的車輪子轉(zhuǎn),一晃,10多年過去了。小蘇三長成了水汪汪的俊姑娘,兩個姐姐也都腳前腳后地嫁了人,蘇老大一家就剩下老兩口帶著蘇三過日子。
這天,該是老大收車的時(shí)候了,可就沒見老大的影和那頭灰騾子熟悉的“嗷嗷”聲。蘇三娘早就將飯菜弄好了溫在鍋里 ,還讓小蘇三到院門口望了好幾趟。
這些日子小鬼子好像挺吃緊,一車車的鬼子兵從鐵道線往北邊拽,說是大北邊的蘇聯(lián)人要出兵;與此同時(shí),三山附近的抗聯(lián)加緊了對鐵道線的襲擾。昨天夜里,車站方向時(shí)緊時(shí)密地響了好一陣子槍。今個一早,蘇三娘就不讓蘇老大出車,老大說,不出車,三口人扎脖?再說,人可以餓上幾頓,那啞巴牲口一頓不吃也不成!
正當(dāng)蘇三娘倆心里七上八下的功夫,院門“哐當(dāng)”一聲響,蘇老大趕著馬車回來了。
小蘇三燕似的撲過去,要擱以往,不管多餓多累,老大也會沖著寶貝的三閨女眉開眼笑。有時(shí)還會摸摸臉,拍拍頭的,把在集上買的稀罕物往女兒的手上遞??山裉觳恢獮槭裁矗洗罂吹剿[似的閨女一點(diǎn)也提不起精神來,蘇老大麻搭閨女一眼,努努嘴,讓蘇三趕緊將院門關(guān)上。
看院門關(guān)嚴(yán)實(shí)了,蘇老大哆了哆嗦地掀開車上的草簾子,從車上扶起一個蓬頭垢面、滿臉生著麻點(diǎn)的人。
因?yàn)樽蛱燔囌卷憳?,今個蘇老大出車就沒敢往票房子去。先是拉了兩個走親戚的客,又順道捎了一趟腳??纯刺爝€早,就想再接趟活。走到半道上,老大就覺著路旁秫秸垛下有什么東西直晃眼睛。他拿手揉了揉眼,再瞅,不是眼花。老大“吁”了一聲,停下車,就奔那晃眼的地兒去了。到前一看,是半袋子白花花的袁大頭,正在斜陽下閃著耀眼的白光!
蘇老大心內(nèi)一頓狂跳,心說,今天是什么日子!伸手就將那半袋子銀元拿在手里??赏蝗桓杏X后脖頸子被一個又涼又硬的東西頂住了,一哆嗦,手里的錢袋子扔在了地上。
一個臉上長著刀疤的漢子不知從哪兒鉆出來,要不是大白天,蘇老大肯定以為是遇上了鬼。那刀疤臉一把就將老大薅到秫秸垛背后,老大腿一軟,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刀疤臉端著槍,一副兇神惡煞,可說話還挺客氣,老哥,別害怕,有個事求你。
求?老大瞅著那槍,那張臉,心想,有這樣求人的嗎?爺,我是個趕車的良民,您有事盡管吩咐。那刀疤努力做出個笑臉,可在老大看來那笑比小鬼哭還難看。我不是爺,我們是三山兒打鬼子的,昨天和鬼子干了一場,我有個兄弟受了傷,這天寒地凍的沒處去,正好和你老哥有緣。這半袋子袁大頭你拿去,我這兄弟就托你給照顧幾天,過些日子,我來接他。
老大真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恨自個貪財(cái)貪出禍來。
刀疤臉讓蘇老大把車趕到秫秸垛后面,從秫秸垛里摳出個滿臉麻子的人,放在車?yán)?。等到太陽下山,天擦黑了,才讓老大趕著馬車回家,那刀疤臉在蘇老大的院門口做了記號,沒進(jìn)院,拎著槍消失在夜色之中......
蘇老大講完事情的經(jīng)過,把腦袋耷拉得快抵到褲襠了。蘇三娘嘆了口氣,你也別上火了,這都是命!
小蘇三蹭到他爸懷里,開導(dǎo)老大,爹,有什么好愁的。不就在家養(yǎng)幾天傷嘛,再說了,人家打鬼子受的傷,咱能幫幫也是應(yīng)該的。
蘇老大用滿是老繭的手抹拭老閨女的小臉蛋,傻丫頭,理是這個理,可眼下小鬼子眼睛都紅了,誰家要是藏著一個反滿抗日分子,抓住還不得滿門抄斬!再說了,現(xiàn)在是甲保連坐,誰家來只雞都要報(bào)告,這么一個大活人......
正說著,那個蓬頭垢面的麻子醒了。只見他費(fèi)力地朝老大招了招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老哥,別犯難,麻煩你給我口水喝,再給我弄點(diǎn)吃的,我緩過這口氣,就走!
老大嘴里答應(yīng)著,好好,就去外屋取水。小蘇三接過爸爸手里的水,走到那人跟前,叔,你別聽我爹瞎說,我爹膽小,但心不壞。我們家我說了算。別說你受了傷,就是好人一個,外面這么冷的天,還不得凍你個半死!這樣吧,媽,你燒點(diǎn)水,給這位叔叔從頭到腳拾掇拾掇;爹,你去請小半仙......還是李大爺家吧,小半仙嘴有點(diǎn)松,把李大爺叫來。
媽唉一聲,爹答應(yīng)一嗓子,兩個人按照閨女的指派忙活起來。
小蘇三有些不放心,跟爹到外面,小聲說,就說我病了,來以后再告訴李大爺實(shí)情!蘇老大點(diǎn)著頭,袖著手走了。
等蘇老大帶著老李頭進(jìn)院門,蘇三娘已將那傷員收拾干凈了。蘇三還拿來爹的干凈衣服讓娘給換上。那人吃了東西,又喝了點(diǎn)姜糖水,感覺精神多了。
小蘇三跑到李大爺跟前,把小嘴湊近李大爺?shù)亩?,嘁嘁喳喳地不知說了什么。李大爺眉毛揚(yáng)了揚(yáng),又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神情凝重地走到那傷員跟前,查看得非常仔細(xì)。末了,李大爺一邊洗手,一邊對小蘇三和她爹娘說,你這表叔大毛病沒有,但有兩宗,一是他那腿上的傷已經(jīng)有點(diǎn)發(fā)炎,必須想辦法;二是他兩只手凍得挺厲害,也得趕緊治!
小蘇三著急,大爺,您看咋辦?
李大爺說,手上的凍傷我給開點(diǎn)中藥,熬了,糊幾天,外皮長好后,用茄秧?xiàng)U兒熬水泡;這腿上的......李大爺皺皺眉,有點(diǎn)不好辦。你們也知道,日本人對紅傷藥管得很緊,咱中國人開的藥房和診所都不許賣,只有日本人自己開的才允許,但日本人規(guī)定,凡要這種藥必須本人到場,還得拿良民證。李大爺搖搖頭,打個咳聲走了。
接連幾天,蘇老大大清早就將傷員扶到草棚里,用大被和稻草蓋嚴(yán)實(shí),然后出車?yán)?。傍晚收車,夜深人靜后再將傷員弄進(jìn)屋里。小蘇三和娘按時(shí)給傷員熬藥,糊手,為了壯身子骨,蘇三還讓娘將平時(shí)舍不得吃,用來換燈油的雞蛋渦了給傷員。一家人小心翼翼,幾天下來,倒也沒什么動靜。
連泡了幾天茄秧水,蘇家的茄秧沒有了。這天晚上,小蘇三趁夜色去外面踅摸茄秧子,她順著溝口的院墻走,看哪家菜園里有秋天沒拔還在地里的干茄秧。走到東溝,看到一家院墻外的園子里有幾哇還沒拔的茄秧,小蘇三樂壞了,一扭身就蹦過半墻高的籬笆杖子。不好!腳著地時(shí)踩在了一塊石頭上,身子一歪,摔倒在冰冷的菜地里。一道徹骨的痛從腳踝骨直通全身,小蘇三眼淚差點(diǎn)流下來。
一個毛茸茸的黑家伙悄沒聲地突然撲到小蘇三的腋下,嚇得蘇三媽呀一聲!那黑家伙張開大嘴用濕漉漉的舌頭舔小蘇三的手,小蘇三不禁喊出,大黑!
與此同時(shí),院門開了,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在喊,大黑,跑哪去了?那個被叫做大黑的狗,汪汪地叫了兩聲,算是回答,接著又和小蘇三親昵起來。
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小蘇三的眼前,問蘇三,你是誰,怎么在這里?蘇三這才看清,原來自己是跌到云蓮姨家的園子里。
蘇三答道,我是西頭的蘇三,我的腳崴了,快拉我起來!
那身影頓時(shí)倒退幾步,貓下腰,干嘔起來。
蘇三忘記了疼,咯咯地笑個不停。是宗寶哥,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的?回家也不看我!
宗寶嘔透了,深吸一口氣,打開了園門。責(zé)備道,你這毛丫頭,有門不用,非得跳墻。嘴里說著,手上用力,將蘇三從地上拎起來。
蘇三看著比自個高半頭的宗寶哥,快活極了。你來的正好,快把這茄秧?xiàng)U子拔下來,捆成捆,幫我送家去!
月亮掛在老榆樹尖上,小北風(fēng)吹在秫秸杖子上發(fā)出“嗚嗚”的回聲,大黑在兩個年輕人身前背后蹦來跳去。宗寶一手托著小蘇三,一手夾著茄秧?xiàng)U。宗寶告訴小蘇三,還沒到放假的時(shí)候,就是因?yàn)椴辉敢饴犎毡救酥v的課,就提前跑回來了。
小蘇三瘸著腳,將頭靠在宗寶哥的肩上,辨梢隨著腳步搖曳,觸碰到宗寶的脖頸,癢到心里。
皎潔的月光將小蘇三的臉鍍上了一抹毛茸茸的銀輝,她仰起頭,為什么一見我,就吐?
宗寶眨眨眼,很認(rèn)真地回答,條件反射,一見到你,就聞到了蒙在我腦袋上的小騷尿墊子味,就想起你澆在我身上的......
小蘇三用小拳頭狠揍宗寶,叫你說,叫你說!
宗寶一閃身,小蘇三哎呦一聲,身子失去平衡。宗寶哥趕忙一把扶住小蘇三。身上又挨了幾拳,這次,宗寶哥老老實(shí)實(shí)沒敢動窩。
經(jīng)過一家人盡心地侍候,傷員的身體恢復(fù)的挺快。手上的凍傷基本痊愈了,可讓人鬧心的是,腿上的槍傷不見好。中間老李大爺又偷摸地來過一次,給拿點(diǎn)海皮硝,讓蘇三娘先用鹽水洗傷口,再將刮成面的海皮硝覆到創(chuàng)口上。每次上藥,那傷員一頭汗,蘇三娘也一頭汗,小蘇三把兩只好看的大眼睛閉得死死的,摸瞎黑給傷員和娘擦汗。
那一天蘇三跟媽媽學(xué)編席子,編著編著小蘇三就走了神。一會想起那傷員忍著傷痛不吭一聲的樣子,一會又浮現(xiàn)出老爹爹那擔(dān)驚受怕的愁苦象。突然她眼前一亮,老李大爺那話響在了耳邊。小蘇三一咬牙,拿起刮糜子刀照著左手的虎口就是一下子......
蘇三娘著急火燎地招呼老大套車帶姑娘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小蘇三捂著小手帶著哭腔還沒忘了提醒娘,別忘了帶良民證!
小蘇三崴了腳又割壞了手,可讓云蓮姨心痛的不行。聽到信兒就往溝西頭跑,宗寶哥也跟過來了。
讓宗寶哥意外的是,小蘇三手腳都帶傷不僅沒打蔫,還沒心沒肺地盤在炕上用那只好手操籽玩。見到云蓮姨和宗寶哥,樂得沒法的,一蹦一跳地就撲云蓮姨。云蓮姨嘴里嘖嘖地,捏捏小蘇三的腳,又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只包著白紗布的手,一個勁地埋怨傻丫頭太粗心咋不把整個手拉掉了,叫你成個禿爪子嫁不出去!
小蘇三嚼著宗寶哥從綏中城里帶來的潮子糕,滿不在乎地說,嫁不出去好,嫁不出我就給你當(dāng)老姑娘,還拿杏眼瞟宗寶哥,宗寶哥假裝沒看見,也沒聽見。
見小蘇三沒什么大礙,云蓮就和翠芬到一邊拉家常去了。
宗寶來到蘇三跟前,小聲說,我覺著有點(diǎn)不對勁。
蘇三張大眼睛,什么不對勁?
你不對勁!
我怎么不對勁?
我看了,你家從你爹到你媽還有你誰的手腳也沒凍壞,弄那么多的茄秧,又不是當(dāng)柴燒!
這......
還有,你這手拉得也有點(diǎn)蹊蹺。
手?
告訴我,咋回事?
那我告訴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連云蓮姨也不許告訴!
我答應(yīng)你。
小蘇三將小嘴堵到宗寶哥的耳朵上,小聲蛐蛐著。
宗寶的臉隨著蘇三的話語變得越來越凝重,他不由自主地拿起蘇三妹的小手,滿眼都是敬佩之情。
小蘇三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嘟起小嘴,怎么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紀(jì),這么了不起!
這有什么??上侨毡纠洗蠓蛱珦?,給我拿那么點(diǎn)藥,看來我這手算白拉了!
宗寶哥略一沉吟,說,不白拉,藥,你先給傷員用著,三天后準(zhǔn)能接上趟!
三天后,有人敲門。蘇三娘不在,小蘇三一拐一拐去開門,是宗寶哥。宗寶臉色蒼白,腦袋瓜剃了禿瓢,還纏著一圈白紗布,把小蘇三嚇了一大跳!
宗寶從懷里掏出一包東西,遞給蘇三。吃的,上的,全在里面,足夠了。
小蘇三指著宗寶哥的頭?
宗寶得意地說,你上次不是說那老鬼子摳嗎,這次我就整個大的。我事先把良民證揣好,然后把我爺半瓶老白干灌進(jìn)肚,借著迷糊勁,半塊板磚就掄腦袋上了。
小蘇三心都揪起來了,眼淚嘩地流下來。
宗寶哥慌了神,你怎么哭了?說心里話,下手前,我也是犯嘀咕??梢幌肽悖粋€姑娘家,平時(shí)蚊子叮一下都要找翠芬姨噥唧半天,可為救治傷員打鬼子都能把自己那么嬌嫩的小手獻(xiàn)出來,我一個大老爺們,皮糙肉厚的腦袋開回瓢也不算啥,能吃能喝,離心遠(yuǎn)著呢!
蘇三破涕為笑,都這樣了,還貧??茨氵@禿和尚樣,一輩子也找不著媳婦!
宗寶哥想說什么,沒張開口,倒是小蘇三臉紅了。
半月后,一個風(fēng)黑夜半時(shí)。有兩個人悄沒聲地潛進(jìn)了蘇家的院子,那傷員最先聽到動靜,從枕頭底下摸出短槍,待聽到兩長一短的敲門聲,麻溜下地把那兩人迎到自己睡覺的小西屋。等蘇老大聽見動靜,那兩人已經(jīng)同那傷員抱在了一起。一個一聲一聲地喊著麻叔,另一個隊(duì)長,隊(duì)長地叫著,兩個大老爺們都帶著哭腔。
那被叫麻叔的傷員抹了抹眼淚,怎么沒看見刀疤臉來?
一聽到刀疤臉三個字,剛剛止住哭聲的小個子隊(duì)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哞地一聲又嚎了起來。
麻叔噓了一聲,皺皺眉。
那個年齡大一點(diǎn)的對麻子說,隊(duì)長,別怨小敦子,刀疤臉沒了。
沒了?
沒了!
咋就沒了呢?送我來時(shí)不是好好地嗎?
那一天,我們擺脫鬼子貓進(jìn)三山的鴿子洞里,大家又累又餓,還不敢生火,就讓小敦子去外面找點(diǎn)吃的。小敦子在老鄉(xiāng)家要了點(diǎn)東西就急著往回趕,沒注意背后已經(jīng)被鬼子跟上了。鬼子悄沒聲地綴著敦子,想跟到老窩把咱們一窩端!
刀疤臉在洞里不放心,就出去接敦子,一眼看到了跟在敦子后面的鬼子。刀疤臉一槍就撂倒了最前面的鬼子,還喊著,一小隊(duì)在左,二小隊(duì)在右,圍緊了再打!小鬼子以為進(jìn)了咱們的包圍圈,趴在地上不敢動窩。趁這機(jī)會,刀疤臉趕緊叫敦子去報(bào)信,敦子不肯,要留下一塊干。刀疤臉罵他,你個小王八羔子,想幫著鬼子把咱們一道趕盡殺絕?快去叫大伙趕緊轉(zhuǎn)移!臨了又囑咐敦子,突出去后替我去跳石溝蘇大把式家把麻子隊(duì)長接出來。說完,一腳就將敦子踹出多遠(yuǎn)。
等鬼子明白了刀疤臉的虛張聲勢,一窩蜂涌上來,刀疤臉哈哈大笑,嘴里罵著小鬼子祖宗八代,抱著一個鬼子官就滾了石砬子!
麻子隊(duì)長拉著兩個兄弟齊刷刷地站在蘇老大夫婦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眼里噙著淚,大恩不言謝,等兄弟打完了鬼子活著回來一定登門拜謝救命之恩!還有一事,務(wù)請大哥大嫂給留意一下。14年前,也是冬天,我老婆帶小兒為避鬼子逃到這里,后來聽說我媳婦跳了井,小兒卻一直下落不明。這些年,和鬼子周旋也沒得空打聽,這次有緣結(jié)識哥嫂,還望二位幫我打探一下。
又朝炕上發(fā)愣的小蘇三,小姑娘人小心大,巾幗不讓須眉,叔記住你了。替我給沒見過面的那位賢侄捎個話,謝謝他的義氣,這小伙是個好樣的!
麻子隊(duì)長自打走出蘇家院門就一去無影,小鬼子就像秋后的螞蚱雖時(shí)日不長但蹦跶的更歡。今個催糧,明日抓伕,把個蘇老大連車帶人征去連軸轉(zhuǎn)地用。累得灰騾子四腿哆索邁不動步,押車的鬼子輪槍托猛搗騾子屁股,心疼的老大直拍大腿。
那一日云蓮來家里串門, 見屋子里啞么悄靜地只有翠芬坐在炕沿上發(fā)直。云蓮就詫異,人都哪去了?翠芬說,老大被抓伕,幾天沒見影了。用嘴努努炕中間壁板那頭,小蘇三來月信了,身子不舒坦早早地就躺下了。云蓮一吐舌頭,感嘆道,這丫頭都長成大姑娘了!
翠芬就問,宗寶呢?好長時(shí)間沒看見他影了。云蓮嘆口氣,這不怕鬼子抓,讓他去綏中大伯那了。
他那腦袋長好了嗎?平時(shí)看著蔫了吧唧的,沒成想到關(guān)鍵時(shí)還挺有骨頭!隨他老子的血性。
云蓮急忙用嘴噓,探頭瞧壁板那頭。翠芬說,沒事,早睡北國去了。
云蓮長舒了一口氣,你說那劉麻子真就是寶他爹?翠芬點(diǎn)頭,錯不了,除去臉上沒麻子,哪都象。再看他拿板磚砸腦袋那勁,更和那土匪爹不差樣。
云蓮不愛聽,別老土匪土匪的,人那是抗聯(lián),打鬼子的。接著又嘆氣,臉上愁歪歪的。
翠芬開導(dǎo)她,你也別愁,我看得出,劉隊(duì)長仗義,那寶兒是個仁義孩子,當(dāng)年你舍著命從井臺邊將孩子救回來,這十三四年的娘不會白當(dāng)。
云蓮說,理是這么個理,可是一想到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大的孩子要離開自己,心里還是不好受。說著,用手抹起了眼淚。
翠芬說,將心比心吧,人家麻子隊(duì)長為抗戰(zhàn)當(dāng)年媳婦跳井,兒子丟了,要擱我們還不得瘋了狂了?可人家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照樣打鬼子。就憑這,咱也不能昧著良心把著人家的兒子不還吶。
云蓮點(diǎn)頭。帶著哭腔說,我就為難這話可咋告訴寶兒呢?
壁板那頭的小蘇三眼睛瞪的多大,心里象揣著個小兔蹦個不停。
一個漆黑的夜晚,是天亮前最黑的時(shí)光,三山腳下的跳石溝東溝口的老榆樹下有兩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那略顯粗壯一些的身影跪下,朝樹下的老井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后又面向東,向溝口的院落磕了三個頭。那院落黑黝黝的,一點(diǎn)聲息也沒有。
風(fēng)吹老榆樹的干枝劈啪作響,一個少年的聲音,我走后,我媽就交給你了。
那細(xì)弱些的身影點(diǎn)頭。
如果我一時(shí)半刻回不來,記得忌日時(shí)給我井下的娘燒點(diǎn)紙。
那細(xì)弱些的身影點(diǎn)頭。
那跪著的身影站起身,朝三山的方向走。
那身影回過頭,朝身后那佇立的細(xì)小而單薄的身影喊,等--著--我!
老榆樹下,那細(xì)弱的身影雙肩抽搐,把頭點(diǎn)的象小鹿一樣。
此時(shí)的三山,黑郁郁的輪廓巍峨而險(xiǎn)峻,那山頂?shù)奶祀H有一小片魚肚白已然顯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