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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 子
來源: | 作者:葛桂林  時間: 2019-12-02
  一  
  那幾天,我到姐姐家,幫著姐夫趕著毛驢車去種子站賣種子,賣得很多錢,姐姐讓姐夫稱幾斤豬肉,買了好多菜,犒勞我。姐夫風趣地對姐姐說,不是你弟弟來了,我還吃不上這么香的菜呢。姐姐老往我碗里夾肉,我放開肚皮吃了個不亦樂乎。
  夜里,我拉稀了,跑出去好多趟。姐姐說,這老秋頭子天還這么熱,中暑了吧。明天你就別去送種子了。我說,不是中暑,天氣冷熱不均,我來時就鼻涕邋遢的。沒關系,再有一天,就賣完了,咱爸爸媽媽還說,讓我早些回去。姐姐說,嗯,明天送完送不完了,后天你就回去吧。省得咱爸媽心焦你。
  說著話,我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突然,有個老人拉了我一把,我一看老人連片胡子的臉上全是紅斑,我的媽呀,嚇得我滿頭大汗。爸爸說過,我們葛氏從山東青州逃荒到東北,都是連片胡子,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我的鬢邊,也全是連片胡子。爸爸還說,“登萊青”老山東,登州、萊州、青州的葛氏都是一家子,我們的老祖宗的右腳丫子的小指甲是軟的,所以我們的都軟。小指甲軟不代表沒有骨氣,不代表走不到東北來。連片胡子更能彰顯我們的民族氣質,不然,古代的響馬、綠林好漢怎么都是大胡子呢。我瞅瞅那片空場,這是哪呢?皆是黃橙橙的苞米棒子。這不是種子站嗎?我嗓子眼發(fā)粘,想喊,怎么也喊不出。老人看到我驚訝之狀,小聲說,孩子,別怕,我是你大爺啊。哦,聽爸爸說過,我大爺是在抗戰(zhàn)時期參軍的,究竟在什么部隊,在什么地方死的,爸爸全然不知。爸爸只聽說,大爺是得了一場“旱病”,發(fā)燒、拉肚子死的。爸爸嘆息道,你大爺是一九二四年生的,正是一個“花甲子。”十五歲就參加了。爸爸就傷心地哭了,用手背摩挲連片胡子上成串的淚。媽媽勸道,哭能哭活嗎?爸爸哼哼唧唧地說,花甲子,甲子啊,應該是狀元和舉人的命,怎么就參加了呢?爸爸總把參軍說成參加。大爺悲憤地說,你大爺我,死在鬼子的毒品下,你要替大爺我報仇啊……
  我嗚嗚地哭起來,大爺,大爺……
  你怎么了?姐姐把我推醒了。我來不及回味,暈暈乎乎的,扯起褲頭就往外跑。我的肚子十二分難受,我想把肚子拉空,把病拉沒。
  姐姐翻出了一盒黃色藥片,讓我用涼開水服了。
  我躺回床上,姐姐拍拍我的肚皮問,還難受嗎?我含混地支吾著,迷糊中,恍惚聽姐夫說,明天讓弟弟回去吧,你弟弟可是你們家唯一的獨苗,有個閃失,爸爸媽媽不得心疼死。姐姐說,先讓他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再說……我大爺又過來了,我和大爺相擁相伴著睡到天明。
  大爺跟我講了許多事,原來大爺就死在種子站外的拐角處。那時,種子站是國軍的軍營?! ?br />   二  
  得了病說不害怕是瞎扯,我回到家就和爸爸、媽媽、老婆說了。老婆說,你就是重感冒,吃點趙本山做廣告的“瀉立停”就不拉稀了。我去找鄉(xiāng)村醫(yī)生量過體溫,不高不低,總是微燒37、5°。醫(yī)生支支吾吾半天也診斷不出什么病,讓我掛點滴,消炎藥加鹽水,一口氣掛了一星期。姐姐姐夫都來看我,我仍是低燒37、5°。媽媽心疼地對我和老婆說,去找鄰居大嬸拔罐子,找大蔴子搓,去去邪火吧。老婆陪我找到大嬸,大嬸給我推走罐子,就拿我肉皮子開了刀。那走罐子,就是拔到我的后背之上,大嬸把我身上噴上涼水,來回的推罐子,疼得我呲牙咧嘴,老婆心疼得直啜泣。大嬸推完走罐子,再看我后背,說,怎么回事呢?怎么一點不紅?老婆說,這么拾掇,還那么黃?于是,大嬸扔下拔罐子,就拿了搗碎的大蔴子往我后背搓,民間傳說能消毒去火。我疼得嗨吆嗨吆直哼哼,嬸子累了一身汗,搓完一看,還是一身青黃。嬸子一邊抹汗,一邊跳到地下。我也忍著疼,從炕上爬起來。老婆擦擦我額頭的汗,可憐兮兮地望了我一眼。大嬸急乎乎地說,真是邪了,這是什么病啊?不行,去找個巫師看看吧。老婆和我都感到邪性,我說,我感冒過,沒像這次這么難治,真是邪門。老婆給我披好衣服,我此時渾身微微發(fā)冷,很快,哆嗦起來。我去找個大仙,你回家等著,先不要睡。老婆說。
  大仙見多識廣,早有耳聞這種病癥,故意掐指一算,說,這種病六十年前盛行,半個世紀過去了,怎么傳到你身上的?我們都吃驚非小,大仙一揮手,等等,我再算算。今年是甲子年,你的家族里是不是有甲子年出生的?爸爸說,是、是、是,我哥哥是甲子年出生的。大仙指指我說,這就對了。是你大爺?shù)牟髂闵砩狭??他說得太嚇人了,我們都大睜著眼。老婆扶著我,我才胡亂地說,是啊,幾天前我夢到過大爺,他說,他死在那個種子站的拐角,他說他是毒死的。難道我是中了毒?
  大仙說,去醫(yī)院吧。你多數(shù)是遺傳,或者是傳染病?! ?br />   三  
  事不宜遲,第二天,我們就去了醫(yī)院。結果出來了,果然是“斑疹傷寒。”
  在縣醫(yī)院住院處大樓后面,有一溜特殊的病房。這是一片低矮的小房子,在陰暗的被大樓遮住的一角,殘喘著憂郁的氣息。我被老婆送進這片白房子時,忽然想起那白色的墻壁,很像小鬼子投降的白旗。這個念頭的到來,并非我獨出心裁憑空捏造,我不知道在熠熠秋陽下走入大樓深處甬道的陰涼,比走入陰森森的室內,更凄憂,像是走進鬼子軍營一樣提心吊膽。
  室內就一張床,偌大的室內能放四張床,怎么就一張床?我不自在地捂一下肚子,老婆就馬上把放在床頭柜上的藥袋子拿來,給我找藥。
  那大夫是個老頭,至少有五十歲,皮膚黑茬茬的,一臉蠻肉,說起話來有點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是不是他的醫(yī)術高超,迫使他早早地謝頂,頭上的四外有幾攤稀疏的毛發(fā),無奈地耷拉著。他鼻子下一撮小胡子都已經發(fā)黃,雖不是染上去的,但讓我非常反感,因為那發(fā)黃的小胡子的造型,像極了小鬼子的一個長官。當然,在這個美好的時代,人家留什么胡子,如何打扮,是人家的事情,沒有哪條法律不允許。這就像女郎半坦著胸,乳房上面刺著大大的花蝴蝶,你不去看那里,她不會放飛蝴蝶鉆入你的眼球。那小黃胡子皺了一下臉蛋的肉,張嘴聲音很硬,說,不要吃藥了,一會護士來掛點滴。你不要害怕,你的病屬于傳染科,就得住傳染病房。
  在診室抽血化驗,我曾問過大夫,大夫說,我是傳染病人,就得隔離。我說是怎么傳染的,會不會傳染家人?大夫說,并不排斥對家人的傳染。我攆老婆離我遠一點,我覺得我是這個家的負擔和累贅。大夫說不排斥家庭成員是什么意思?這難道于社會關系有關?遺傳的因子會讓我想起那個時代。雖然我們記住了那個血腥的時代,但我不想讓那個歷史的陰影再遺傳到我的兒子身上。
  我真的想和我大爺一樣悲壯地死去。盡管大爺參加的是國軍,那也是打鬼子的國軍。大爺是在那次打凌水時得的病,凌水在龍城的一座莊子外,如少女胸前的一條白色的飄帶,流出猶如少女眸子一樣清亮亮的聲音。大爺舉著槍在水里游過去,岸邊的蘆葦叢中早埋伏了很多罪惡的眼睛,睜大了狂妄和侵占。傍晚的一場槍戰(zhàn)把夕陽吞噬了。大爺?shù)倪B隊沒到岸,就開了火。激戰(zhàn)在半夜光景,把所有的鬼子都打死在樹林里,大爺他們的人所剩無幾。他們在莊戶住下后,就犯了病。是喝了凌河水得的病。先是肚子疼,然后是跑出屋,瀉肚子,發(fā)低燒。他們就是死在那個種子站的拐角?! ?br />   四  
  一個小護士偷偷地對我說,這種病是傳染病,是一種“鼠疫。”就是老鼠通過你家的食物傳播的。
  “鼠疫”?我聯(lián)想起這些日子的事情,“鼠疫”不是鬼子傳播的嗎?
  記得多年前,媽媽說過,嫁到我們石板溝,她才十四歲。那年鬼子抓勞工去挖煤,爸爸把媽媽一個人扔在家里,家里窮得揭不開鍋。腆著大肚子的媽媽和一些婦女,雙腿泡在秋季的水田里,給老財主割大煙,老財主才給了媽媽一斗谷米。那米是山坡地種出的谷子,谷秕子特別多。老財主還給了媽媽幾穗擰著白皮子打著結的苞米棒子,媽媽怕老鼠吃,把它們吊在檐下。剩幾棵大白菜,媽媽舍不得吃,放在灶臺上。當然,灶臺也是土的,媽媽愛干凈,在白菜下放了幾根去了紅皮的棗木。那些老鼠還沒帶有“鼠疫”,還沒傳播疾病,但誰不知道老鼠如蒼蠅一樣臟呢。媽媽就在放白菜的灶臺下,是灶臺里面吧,支起兩塊土坯,土坯是從土墻上“借”來的,那是媽媽的巧手支起的,叫坯“貓”。老鼠經過那里,吃下面的一小塊秫秸棍上夾著的谷秕子干糧,觸動誘餌,“咣當”一聲,老鼠必然被坯“貓”砸到底下,老鼠學精了,再也不路過那里去吃白菜。媽媽這樣,是為了使這些糧食和蔬菜完好地保留,迎接新春的到來。那個冬夜北風呼號,除了外面老林里的嗚嗚嗚狼嚎鬼叫的哭聲外,就是屋里媽媽哄著孩子的低泣聲。孩子病了,媽媽也著急了,滿頭的汗。媽媽不知道,孩子第二天還是死了,媽媽還是找秫秸耙子卷了,抱去扔掉了。爸爸回來后,孩子早沒了。爸爸說,我大姐是在我死了四個哥哥后生的,你那幾個哥哥要是趕上解放軍過來才出世,我們就不會單傳了。
  五  
  老鼠真是可惡,要說,更可惡的是鬼子。我憤憤地說。
  護士神神秘秘地說,是啊,你小點聲吧。這醫(yī)院,有很多外國專家,不許鬼子鬼子的瞎嚷嚷。
  啊——老婆張大嘴,舌頭伸出一半。
  我被關進病房,老婆陪著我。一夜,忽然推進一個病人,是個肝病患者,被黃胡子大夫訓斥一頓。我才明白,這個病房是我一個人的,不允許其他傳染病人進入。我很快改變了對黃胡子的態(tài)度,他醫(yī)術好,人品也好。他告訴我怎么用開水排毒,怎么休息,耐心詢問,彬彬有禮。
  他一再囑咐我夜間多喝水,并給我打來了好幾壺開水。白天,就給我掛氯霉素制劑。我拿著空瓶子,看著上面的文字想,當時有這種氯霉素制劑,大爺和他連隊的將士也不會死。父母,姐姐姐夫來看我,那夜睡得真沉,像是睡了六十年?! ?br />   
  尾聲  
  我再夢見大爺時,告訴大爺,我已經對那個謝了頂?shù)狞S胡子鬼子下了死手。但是,后來他慈眉善目地給我掛點滴,怎么也下不去手。如爸爸所說,六十年一甲子,人就這樣的輪回,就這樣下去了。都看到了活著的人在遭罪,誰也沒看到死去的亡靈在享福。年復一年,那些老人都死光了,那些罪惡卻保存在心里,最多的是我們無法抹去那些記憶。
  大爺說,那就松開殺戮的雙手吧,把腥臭的蒼蠅老鼠,轟得遠遠的……
  那年正是甲子年。
  我醒來時,真像一顆剛剛扒了皮的苞米棒子,胡子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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