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專題活動>2014年專題活動>“勿忘國恥　圓夢中華”征文>征文作品

埋

　　嶺上的戰(zhàn)斗持續(xù)了一天。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槍聲漸漸稀疏下來。不知道兩邊誰打贏了。滿天的星星把銀灰撒在雪地上，天氣顯得愈加寒冷和清幽。整個世界都是難得的安寧，安寧得叫人心里不安。
　　老悶看二皮睡得實，還打著呼嚕。獨自開了木板門，朝外瞅了瞅。雪不下了，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咔嚓咔嚓脆實地響。老悶嘆口氣，卷顆旱煙，吧嗒吧嗒抽。聽縣小隊的老初在村街上喊過，等槍聲沒了，要去嶺上抬人。老初是縣小隊的副隊長，跟老悶還是兒女親家。當初迎娶兒媳婦芹菜的時候，老初還有點不愿意。說媒人從中做扣，隱瞞二皮有點反應(yīng)遲鈍，配不上他們家芹菜。芹菜過門以后呢，老初家的事情還不都多虧了二皮。就老初家的那棗紅馬，啥樣的性子啊，一般人馴服不了。二皮上去一鞭子，棗紅馬就乖乖地聽話。老初是牲口販子，隔三差五去內(nèi)蒙那邊往回倒騰大牲畜。二皮這個姑爺，沒少出力。
　　唉，倒騰這陳年舊賬還有啥用呢？兒媳婦芹菜早沒了。也虧了這二皮有點遲鈍，吃上睡上就不想事了。不然，這日子得愁死，得恨死。
　　門外的官街上開始窸窸窣窣地有人走，腳步都很輕。老悶知道是隊伍，可是不知道是哪邊的。老悶不敢貿(mào)然出去，不能像前院的胡德成那樣。以為是抗聯(lián)的隊伍，大大咧咧地出去迎接。人剛一露頭，就被鬼子的子彈掀掉了腦瓜蓋。腦漿子白花花地流了一地，媳婦立馬就瘋癲了。從此再不敢吃豆腐，見到白色的液體哇哇大哭。
　　大門外有人敲門，老悶側(cè)了耳朵聽。問：誰？
　　門外的人說：“打完了，去嶺上看看，不管死的活的，抬回來。”
　　老悶長吁了一口氣，知道是自己隊伍的人?？磥磉@仗打得不賴，敢叫老百姓去抬人，說明鬼子被打跑了。這樣的情況不多見，鬼子的家伙好使，打仗也會打。去年夏天，老悶在山上放羊。居高臨下看過鬼子跟縣小隊交火。鬼子兵打仗跟咱縣小隊不一樣，他們有“頭羊”領(lǐng)著，不像縣小隊亂糟糟地瞎放槍。這個事情，老悶回來跟親家老初講過，老初瞪眼，不服氣。老悶扒拉二皮起來，二皮睡癔癥了。突然蹦起來喊：
　　“狗雜種們，別禍害人！”
　　老悶按住二皮，緩了半天二皮才算安靜下來。二皮安靜下來，人就睡醒了。沒頭沒腦問一句：
　　“爹，芹菜回來沒？”
　　聽動靜，門外的人越聚越多，老悶開了門。暖壺里有燒的水，遞出去。有手伸出來就接了，往自己的壺里嘩啦啦地倒。客氣著不進屋，說就走。
　　老悶囑咐二皮卸半扇門板，門板是好木頭，上百年了不變樣，不走形。二皮端著門板，往上提。門板從門軸上卸了下來。二皮有股子好力氣，他提了門板往外走。老悶把狗皮帽子給二皮扣上，外面沒有風(fēng)絲，寒冷像一只貓一樣藏在夜色里。抽冷子會把人耳朵咬住，咬爛。
　　街上的人多了起來，黑糊糊的也辨不清是誰。聽著聲音，是縣小隊的人多。也有扎著綁腿的，老悶猜想，這一定是大部隊的。
　　老悶朝人群里問：
　　“老初回來沒？”
　　有人在人群里答一句：
　　“走了，碾道邊上的就是。整死了倆鬼子。”
　　老悶一怔，眼淚從眼眶里滾了幾滾，沒有落下來。外面太冷，眼淚也不愛流動。老悶踉蹌著招呼前面只顧走的二皮：
　　“二皮，給你爹磕個頭再走。”
　　二皮懵懂地回頭，朝老悶說話的這邊看。有人拉著二皮往碾道那邊走，老悶也趕了過去。清幽的月光下，老初的身子冰涼。他在碾道邊上睡著了一樣，胡子都一根一根地立著?？床坏窖?，也看不到老初的表情。二皮撅了屁股，朝老初磕頭。
　　一路上，爺倆都不說話。迎面會遲緩地下來一些人。走得不是很快，看來是打仗累了。也有負傷的，互相攙扶著。聞不到血腥的味道，血該是被凍住了。只有銀白色的清輝叫人不寒而栗。有抬著傷員的人下來，還有“噗通”一下栽倒的，老悶趕過去幫忙扶起來。擔(dān)架上有輕微的呻吟聲音，看來人還沒死。老規(guī)矩，活著的抬回村。死了的抬到嶺下南洼埋了。
　　出了村莊，遇到的人少了。老悶就埋怨一句：
　　“你老泰山?jīng)]了，你咋的也掉幾顆眼淚疙瘩。村中的人都瞅著呢，傳出去該笑話你。”
　　二皮悶聲頂一句嘴：
　　“沒眼淚。”
　　老悶搖頭嘆息，腳下速度快了。是啊，哪還有眼淚啊。自己的老伴，兒媳婦芹菜，都是普通的女人，招誰惹誰了。就被殺了，就被禍害了。鬼子開進村子，不講道理地殺人。老初那就是牲畜販子，就是小買賣人，哪會殺人打鬼子？整死了倆鬼子兵，老悶不信?？墒怯H家老初的尸首就擺在那。他不整死人家，人家肯定不能整死他。問題是老初為啥去整死人家啊，老初也沒去日本去整死人。老初是在自己家門口販賣牲畜，販賣牲畜招誰惹誰了。
　　芹菜懷了孩子，是老悶家的大喜事。哪幾天嶺上叮叮當當?shù)卮驑?，鬼子兵和縣小隊干架。鬼子兵打不下來，繞道去了二車戶溝。鬼子兵就是不講理啊，明明是清風(fēng)嶺這邊在跟鬼子兵干架，他們偏去二車戶溝禍害人。要是知道鬼子兵不講理，就不叫芹菜回娘家躲避了。
　　鬼子兵進了村子就開始殺人放火。殺了老初家的棗紅馬，在院子里放一大鍋煮馬肉吃。老初一直忍著，吃他的棗紅馬等于吃老初身上的肉。鬼子兵吃飽喝足了，綁了老初，在院子里當著老初的面，禍害懷著身孕的芹菜。芹菜身下的血流了一地，肚子被刺刀給挑開，露出里面的胎兒……七零八落的尸首是二皮給撿拾到一塊的，老悶的手一直哆嗦著。芹菜白皙的身子變成了一攤慘白血紅的肉團，兒媳婦的肉啊，小孫子的肉啊，老悶實在是不敢褻瀆，不敢觸碰。二皮的腦子本來就遲鈍，撿完芹菜以后，變得更加沉默了。那次屠殺以后，加入縣小隊的人不少，老初去了。二皮也去了，二皮去三天被攆了回來?？h小隊的人說二皮傻，受刺激挺嚴重。
　　看著前面搖搖晃晃走著的二皮，老悶很是心疼。二皮見甩下了老悶，回頭等一會兒。老悶緊幾步趕上來。抓了門板一頭，抬著往嶺上走。前面幾十米就是嶺上了，這一路爬嶺過來，爺倆都出了身透汗。不敢停下來歇息，汗一落，會從心里往外冷。
　　很顯然，剛才這里是戰(zhàn)場，發(fā)生過很慘烈的戰(zhàn)斗。空氣里有彌漫的硝煙味道，只是沒有聲響。嶺上靜寂得可怕。老悶知道來晚了，清風(fēng)嶺上沒有人了。
　　二皮在土坑里踩到了一只鋼盔，是日本兵戴的。二皮狠命地往地下摔，砰砰響的動靜響徹了嶺上。月光悠悠，銀灰變得柔和了許多。二皮解開褲腰帶，嘩嘩地往鋼盔里撒了泡熱尿。一腳把裝滿了尿液的鋼盔踢下了山坡。
　　老悶找了一圈，沒有見到活人或者死人。下面的坡度很大，老悶的腿腳下不去。就喊一聲二皮。叫二皮下去找找，沒有人就空手回去。
　　二皮應(yīng)了一聲，接著哧溜溜就滑了下去。老悶驚叫一聲，看著二皮從眼前的雪地上滑下了坡坎，噗通一聲掉到遠處的溝渠里。老悶喊了半天，二皮才回了聲?？磥硎菦]事。等了很久，二皮慢悠悠地爬了上來。老悶仔細看一下，月光下，二皮拽著一個人的腿，把一個死人拖了上來。
　　總算沒白來，那人是在戰(zhàn)斗中死了。要是活著的話，估計也被二皮給拖死了。老悶慌慌地接過拖上來的人，擺放在門板上?；厝グ?，緊走的話，能在南洼里遇到一個村的鄉(xiāng)親。那應(yīng)該有縣小隊的人在，上次就是有縣小隊的人等著，把尸首查看好，記下死人的名字，才掩埋的。
　　老悶在前頭，門板頂在后背上，倆手拖著。二皮在后，要掌握好分寸，往后拽著就著老悶的勁，盡量給老悶減少負重。
　　鬼子是群什么人呢？老悶一直猜悶。聽縣小隊上的人講，鬼子兵家住在島上，有大海。老悶有點不信，大海的風(fēng)景該有多好，來咱這清風(fēng)嶺上做啥。撇家舍業(yè)的不說，日子過得也不像個日子。老悶看過鬼子的隊伍，一個女的也沒有，一個孩子也沒有。就一群大老爺們。唉，沒有女人沒有孩子，也不該隨便禍害中國的女人，在清風(fēng)嶺，是講究明媒正娶的。沒有正式結(jié)婚，男女咋能牲畜一樣。
　　對，鬼子就是一群牲畜。都不如一群牲畜。牲畜還知道報恩呢，還有感情呢。老悶放羊那次，看見過鬼子兵和縣小隊的戰(zhàn)斗?？h小隊的打不過人家，順著柏木山溝跑了。鬼子就開始拿老百姓出氣。叫老百姓交人，你們自己惹的事，還叫老百姓給你們交人？老悶想不透鬼子兵的腦殼是不是缺弦兒。
　　綁了鄉(xiāng)親，五個一伙，五個一伙，蒙上眼睛，叫小鬼子兵刺殺玩。老悶看傻了，鬼子兵拖老悶的時候，老悶的腿就軟了。鬼子兵拽不起來，就叫一個小鬼子兵過來把老悶踢到邊上看熱鬧。就這樣，老悶瞅著缸溝的老胡家爺三個被刺刀捅死了，看見陳瘸子的腦袋被切了下來。老悶這輩子算是開眼了，看到了這樣多不敢想的事情。血在面前一點一點流動，老悶的腦子像一團糨糊一樣，亂糟糟的。
　　大批鬼子兵殺完人，搶完東西，吃完羊肉要走。他們嘀咕幾句，意思是殺死老悶。老悶這個時候已經(jīng)不害怕了。這方圓幾十里的村莊，死的人太多了。老悶見怪不怪了。
　　小鬼子兵拽著老悶，往房后拽。老悶知道他要弄死他了，一句話也不說，死死地瞪著他。這個鬼子兵看樣子二十歲左右，跟其他老鬼子不一樣。嘴巴上剛剛生出淡淡的絨毛。到了房后，小鬼子兵端著槍，咔嚓一聲，老悶知道那是壓上了子彈。
　　老悶閉上了眼睛。沒有想到，聽到那小鬼子兵踏踏地邁著步子走遠了。
　　剛剛下去的汗水，又從脊梁開始滲出來。老悶一直堅持著不放下門板，二皮就只好一直跟著。老悶知道，一旦卸了勁，一會兒再抬就沒力氣了。死人都挺沉，何況是橫死的。冤魂不愿意離開肉身。
　　下了清風(fēng)嶺，奔南洼。那有一片開闊地，埋著的都是被日本鬼子殺死的人。也有不一樣的地方，這里埋葬的人，是不甘心被日本鬼子殺死的人。老悶佩服這樣的中國人。不能窩窩囊囊，不能不抱團，不能死的時候求饒。
　　老悶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太高了。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一輩子也沒有動刀動槍過，突然就遭遇了這樣的事情。他們也不知道咋辦。
　　秦老疙瘩的二小子在外面念書，聽說日本鬼子來了以后，就入了部隊，專跟鬼子干。就是聽說，誰也沒有親眼看見。鬼子兵不知道從哪得來的消息，包圍了村子。愣是叫老百姓交出抗日的人來。答應(yīng)誰說了實話，給賞錢和糧食。不追究抗日分子家屬的責(zé)任。說得好好的，周二柱老婆就把實情說出去了。結(jié)果呢，秦老疙瘩家的房子被燒了，秦老疙瘩活活被燒死。秦老疙瘩老婆跳了井，喪心病狂的鬼子兵把井給填上了。周二柱老婆氣得不行，去找鬼子兵理論。十幾個大老爺們就在碾盤上輪番禍害她，周二柱老婆咬掉了鬼子兵的半拉耳朵。
　　唉，想這些有什么用呢。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村子里哪家都不全活了。跟鬼子兵講道理，笑話一樣。
　　二皮腳下一滑，跪倒在雪地上。老悶感覺到了，趕緊停住了腳步。歇息一下，二皮在后面走得很辛苦。二皮呼哧喘著，到路邊蹲著抽煙。煙火一明一暗，映著一張糙臉。老悶想，等二皮的腦殼好些，再托人介紹門親事。生個一男半女的，繼承香火。
　　這個慌亂的世道，人的命賤，也脆。說沒就沒，說死就死。日本兵不來之前，沒有這樣的事。你看抬著的這死人，不知道是誰家的兒女。這孩子的家遠不了。
　　一顆旱煙抽完，爺倆抓緊抬著死人上路。下了嶺，路就平了。二皮跟老悶換了前后，這樣二皮的負擔(dān)一樣不輕。二皮在前面呼呼喘著走得急，老悶在后面緊緊跟著?？斓侥且慌艍烆^的時候，老悶看到門板上的死尸驚了一下。死人是頭朝前的，開始下嶺的時候看不到?，F(xiàn)在老悶轉(zhuǎn)到了后面去抬，一雙大皮靴赫然出現(xiàn)在老悶的面前！
　　老悶的心咯噔一下，慌慌地喊二皮趕緊停下。
　　二皮不明就里，再有幾米就到地方了。非但沒停，還加緊了腳步。到了墳邊，才停了下來。
　　南洼的開闊地上幾排墳頭，都是被鬼子兵打死的人。多大歲數(shù)的都有，基本都是種地的農(nóng)民。他們不會打仗，有的才拿起鎬頭抵抗，就被鬼子兵的子彈射穿了身體。二皮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人。在不遠處有新埋的土，黑黑的在夜色里面閑著刺眼。別處，都是一地的白雪。
　　鄉(xiāng)親們這是剛剛埋完死的人，鎬頭鐵鍬還在地上擱著?？h小隊的人不在，一個人都沒有。二皮說：
　　“爹，埋了吧？”
　　老悶說：
　　“點根火你再看看。爹眼花。”
　　二皮嘟噥著劃根火柴晃了晃，嗷地一聲驚叫，蹦出去很遠。二皮顫抖著聲音喊：
　　“打啊，禍害人的妖精！”
　　老悶反倒平靜下來了。從二皮的反應(yīng)來看，老悶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這個死人就是一個鬼子兵。費了這么大的勁，抬回來一個牲畜。老悶無聲地笑了。
　　二皮驚慌失措的樣子，充滿了恐懼。他始終緊緊攥著鎬頭，生怕這鬼子兵起來詐尸一樣。老悶知道，二皮是被鬼子兵的殘忍嚇怕了膽子。二皮雖然魯莽，但是他心地善良。他沒有見過這樣害人的場面。芹菜該是多好的一個女人啊，她白白胖胖的，一說話臉上就倆酒窩。頭天還在被窩里摟著二皮說體己話。芹菜愣是被鬼子兵們給撕吧碎了。酒窩也沒有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沒有了。剩下的是胳膊，大腿，還有分割下來的倆乳房。二皮手捧著芹菜的乳房，喉嚨里嘶鳴著。眼睛里充滿了仇恨和恐懼。
　　老悶說：
　　“不用怕，鬼子死了。你去村里看看縣大隊的人在沒。”
　　二皮惶惶地點頭，跑出去幾步，又折回來。把火柴遞給老悶。老悶知道二皮的意思，天冷，叫老悶自己取暖。老悶看著二皮的身影在月色里模糊，自己在山坡?lián)炝藥字Ω蓸渲?。點著了火，地上的積雪馬上變成了黑色，很快就躲開火露出一個圓圈來。
　　老悶伸出手來取暖。不遠處的那鬼子兵靜靜地躺在門板上。老悶想了想，走過去，把門板掀起來。鬼子兵“啪唧”一聲滾落在雪地上，發(fā)出了清脆的響聲。老悶心里解恨一樣，這門板怎么能夠抬你這個畜生呢？別忘了，芹菜就是另外半扇門板抬回來的，只是沒有鬼子兵這樣整裝。你還穿著大皮靴，你還穿著好衣服。芹菜呢，芹菜渾身上下一塊布絲都沒有。就剩下一堆肉了……
　　老悶舉著火把照了照，心里又驚了一下。想看清楚些這個鬼子兵的樣子，火把滅了。老悶吃力地去山坡上尋了一大抱柴禾，都放進了火堆里。老悶心里突然有個邪惡的想法，他想在這寂寥的夜晚，在山洼里好好審審這個鬼子。
　　火一下子旺了起來，似乎照明了整個山洼。地上的積雪迅速地像四周擴散，融化的圓圈越來越大了。老悶精神了許多，舉著火把再次照亮了那個鬼子兵。
　　這下看清楚了。這個鬼子兵二十歲左右，他嘴巴上生著淡淡的絨毛。眼睛微閉著，身子僵硬。老悶看到他胸前的一大攤血，都凍成了冰坨坨。想必是戰(zhàn)斗的時候被子彈射中。倒在了溝渠里。鬼子兵潰敗下去，沒有來得及搶走他的尸首。恰好被滾下溝渠的二皮發(fā)現(xiàn)，以為是縣小隊的戰(zhàn)士，就拖了上來。
　　老悶看到鬼子兵手里攥著一張紙團狀的東西，掰開，是一張褶皺的照片?？吹靡娛且粚πσ饕鞯睦先?。老悶再看鬼子兵，幫他合攏雙眼以后，老悶想起了那個拉槍栓要打死自己的小鬼子兵來！
　　是他嗎？看著像，年齡上像。只是那個小鬼子兵面目猙獰，老悶親眼看見他哭喊著把刺刀捅進了胡老大的胸膛，那刺刀抽出來的時候，噴濺的鮮血弄了他一臉。老悶親眼看見那個小鬼子兵，在一群大鬼子兵的獰笑里面，掏出男人的物件撲向碾盤上赤裸裸的女人……現(xiàn)在這個年輕的鬼子兵，看上去很俊俏，眉目里都帶著英氣。還是死了的好看些，活著的都像畜生。
　　二皮撲騰騰踩著積雪回來了。他朝著火堆旁的老悶喊：
　　“爹，縣小隊都走了。村里沒人。”
　　老悶?zāi)救坏卣酒饋?，瞅著地上的鬼子兵尸體，不知所措?？h小隊叫他們爺倆去抬傷員或者死了的戰(zhàn)士，結(jié)果他們抬回來一個鬼子兵。怎么處置？
　　老悶嘴里罵一句：
　　“粘包了，咋整？”
　　二皮說：
　　“爹，就著凍茬，我拿鎬頭把鬼子刨碎了喂狗。”
　　老悶咳嗽一聲，說：
　　“死了，啞巴物，你忍心下得去手？”
　　“那咋辦？他牲畜禍害芹菜的時候，咋忍心？”
　　老悶身子搖晃一下，說：
　　“他是他，咱是咱。叫我想想咋整？”
　　老悶犯開了思量，這樣等下去不成。天亮了以后，鬼子的大部隊萬一來了咋辦？看到這尸首，全村的老百姓又得跟著遭殃。等縣小隊的人來，上哪去找。這么快就撤出了村子，看來是有情況。
　　見老悶為難，二皮打個呵欠說：
　　“爹，要不埋了吧。跟誰也不說埋的是牲畜。”
　　老悶看看山坡上的火堆，看看山洼里那一長溜的墳頭，說：
　　“我再想想咋整。”
　　山坡上的火慢慢熄了。老悶?zāi)闷疰€頭過去，在余燼上面用力刨下去。這北方的冬天真是寒冷，燒了半天的土地還沒緩過凍勁。凍層仍然很厚。
　　二皮似乎明白了老悶的意思，搶了鎬頭，幾鎬頭下去，掀開了一大塊土。凍層快到兩米了。一會兒，二皮就掘出一個土坑來。
　　老悶把鬼子兵重新拽到門板上。瞅瞅鬼子兵，抓把積雪在他臉上搓。鬼子兵的臉凍得硬梆梆的，雪水非但沒有洗干凈，還弄得很滑稽。老悶摸到了一張稚嫩的臉。
　　二皮想把鬼子兵的尸首踢下坑去。老悶沒松開手，徑直把門板抬到了坑里。二皮張大了嘴巴，老悶要把門板鋪在鬼子兵下面埋了。那家里的門咋辦？上次埋芹菜都已經(jīng)卸下了半扇門板。
　　很快，二皮就把心疼的半扇門板和鬼子兵埋進了土里。很快，一個墳頭就在山坡上出現(xiàn)了。不遠處，是一長溜大小不一的墳頭。他殺死了那些人，他被那些人的親人也殺死在這。
　　二皮放下鐵鍬要走的時候，老悶突然說：
　　“跪下，磕個頭！”
　　二皮終于不能忍受老悶，大喊一聲：
　　“爹，日他祖宗，我給他跪？！他是牲畜！”
　　老悶的老眼昏花著，顫抖著說：
　　“二皮，叫你跪的，是他的爹娘。在日本，他也有爹和娘等著他。”
　　二皮惶惶地看著老悶，不知道日本的方向在哪。胡亂地跪下，嗑了倆響頭。轉(zhuǎn)身氣哼哼地往村莊的方向走。
　　有風(fēng)吹起來，有雪花飄起來。
　　清幽幽的月光無聲地籠罩了山洼。爺倆的身影都很疲憊。他們埋起的墳頭上面，開始覆蓋了中國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