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玉貞就這么悄悄地走了,不想驚動任何人。三十一歲,她自己都覺得年輕。理應(yīng)是為人民拋頭顱灑熱血的,那樣死得其所,可是,她是自殺。一九四八年沈陽的冬天真冷啊,她就在寒冷的冬夜吞下了安眠藥。睡吧,永遠地睡吧,這樣沒有傷痛,也沒有折磨,更沒有了思念?;钪?,在思念里度日如年,她無時無刻地思念他,軒。
玉貞就是要選這一天離去。十年前,也就是一九三八年,在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在上海黃浦江邊她見到了他,她的姐夫,也是她的戀人軒。今天她終于又見到軒了,在她的葬禮上。啊!她看見軒了,他站在人群的后面。穿著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裝,左上兜別著那只派克金筆,還有一朵小巧精致的白花,別在左上胸。他就是這樣,無論什么時候都這樣穿戴講究、標致。他已經(jīng)四十一歲了,身材還那樣挺拔高大。頭發(fā)微卷,向后梳著,一絲不亂。他的額頭還是那樣飽滿,那是智慧的象征。如今你是睿智的外交使官,在世界外交的政壇上叱咤風云。她在心里默念,我最親愛的,感謝你參加我的葬禮,你是那么忙,也許正在為徹底解放全中國而忙碌著外交事宜。你懷揣著共產(chǎn)主義理想,你放眼著全人類的解放事業(yè)。而我卻不同了,頭上還帶著漢奸的帽子,你來參加我的葬禮是要冒多大的風險。但你還是來了,我死的也就值了。
玉貞是想寫遺書的,可是她也做了這么多年的地下工作,她也得到了一定的教育,耳濡目染,她也是嚴格要求自己。對人民要說真話,那樣她的遺書上要寫自殺的原因。而她自殺的原因就是為了再見軒一面,在革命人面前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啊。
從十八歲一直到三十一歲,她一直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我死了,軒,你一定會來看我,一定的。并且十萬火急地趕來。如果這樣寫遺書,那我就把你牽連了,你身上怎么可以有一點污點呢,你代表的是國家的形象??晌也贿@樣寫我就是對人民撒謊了,忠誠是我的本質(zhì),連這一點也失去了,那我這一生真就失去了意義,忠誠是我最終的追求,包括愛情。就讓人們認為我是畏罪自殺吧,沒關(guān)系,我只想看你。是你交給我任務(wù)時說,別人說你是漢奸你不要辯解,沒想到,在上海我不能辯解,日本鬼子投降了,回沈陽我還不能辯解,你說我還要接受任務(wù)。天啊,這樣的日子我已經(jīng)崩潰了,提心吊膽、謊言連篇,我不想再接受什么任務(wù)。到現(xiàn)在,我的任務(wù)結(jié)束了,我再辯解也沒人相信,我就是不折不扣的漢奸了,這頂帽子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當初我就不該聽你的話,做這項工作,安心地寫我的書會多好。我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軒,至始至終我都是循著你指引的路在往前行??赡銤u行漸遠,走在了陽光下,把我遠遠地甩在了黑暗中,我還在黑暗中踏步。哦,今天,你戴著墨鏡,架在筆挺的鼻梁上,樣子更帥氣了,我知道你不是為了帥氣,而是遮人耳目。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希望,我先走了。
玉貞走的很安逸,她足足攢了半年的安眠藥,足夠的量,看她死的決心。因為她孤身一人,沒有親人,她死的時候沒有親人哭天搶地的聲音,自然沒有小鬼用鐵鏈來鎖她,沒必要啊,是她主動去呀。她把手合放在胸口上,胸口上放著軒送她的洋娃娃愛伊斯,是軒給起的名字,愛你一生一世的諧音。她走的時候,只有這個洋娃娃愛伊斯靜靜地陪伴著她。當她走到奈何橋上的時候,孟婆攔住了她,要她把迷魂湯喝了,孟婆說喝了迷魂湯有機會托生,喝了迷魂湯就把人世間的一切都忘記了。她說好啊,我正想把人世間的事忘的一干二凈,特別那個可惡的漢奸說法,還有那些提心吊膽的日子。我要托生個清清白白的自己,繼續(xù)寫書。還有在另一個不知名的世界遇到姐夫軒,做一個配得上姐夫的人。這輩子我沒結(jié)過婚,下輩子一定要補上,穿著雪白的婚紗,和軒結(jié)婚,生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像軒,女兒像我。都像軒吧,軒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英俊的男人。她剛想喝,孟婆說等等,每個到我這來的人,對,不能說人了,都愁眉苦臉的,但你卻不同,怎么眉宇間帶著微笑啊?玉貞說來生就要和我愛的人結(jié)為夫妻了呀。孟婆說喝了她的湯是忘了人世間的煩惱,可也忘了你心愛的人,這一點你要想清楚,人只能活一回,但也就死一回。死一回也不容易啊,你要想好了再喝。玉貞把碗放下,急切地說那不行,我不能忘了軒,我是為軒死的,只是為了多看軒一眼,為了再見到軒。如果我把軒忘了,那我不白死了嗎。這迷魂湯我不能喝。孟婆說你不喝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做孤魂野鬼。我寧愿做孤魂野鬼,也不能忘記軒,來世不托生也愿意,只要她記得軒。
所以玉貞的魂又飄回到她的葬禮上。她落在墻上她黑白的遺像上,看著前來吊唁的人們。來人真不少,就憑她目前的身份,連收尸的人都沒有,這一定是組織安排的,組織對得起她,給她這樣一個體面的葬禮。吊唁的人陰沉著臉,向她的遺體告別。她在吊唁的人群里找到了軒,她一直盯著軒看,連眨下眼睛都不舍得。
軒走在吊唁的隊伍里,默默地向玉貞的遺體走來。玉貞的魂盼望他快點走來,在他前面還有五個人,還有四個、三個、二個、一個。她急切地等待著,她的魂站在她的遺像上激動的都快站不住了。她想呼喚他,她想親吻他。但她不敢,怕給他帶來厄運,因為她是鬼魂。她眼巴巴地望著他,滿眼的淚水。軒就要走到她的遺體前了,她的魂從遺像上飛到她自己的臉上。她看著自己的臉,還好,跟活著的時候沒什么兩樣,還是那么漂亮,因為是隆冬,尸體保存完好。她是夜里死的,沈陽的冬天好冷啊,一整夜她直挺挺地躺在冰涼的床上,真的盼望著有人能發(fā)現(xiàn)她,快點發(fā)現(xiàn)她吧,太冷了。那一刻她真后悔自殺了,如果當時有人發(fā)現(xiàn),把她送到醫(yī)院搶救,還來得及。她知道,沒人發(fā)現(xiàn)她的,她選擇夜里,就是不想打擾別人。她活著,就像孤獨的死了,她死了就像孤獨地活著,一樣的。那份凄涼,讓她義無反顧地吞下了安眠藥。
好了,不再說那寒冷的夜了,現(xiàn)在說她的臉吧,她仔細地看了自己的臉,哦,真漂亮,睡美人嘛,看不出是死人的臉,比實際年齡還年輕,就是在上海時二十幾歲的翻版啊。她臨吞安眠藥的時候化了妝容。她知道軒會來參加她的葬禮,死也要為悅己者而容。塵封在箱底的胭脂終于派上了用場,從到沈陽就沒用過胭脂。她是想穿軒說好看的那條扯地白裙,可惜被當做漢奸證據(jù)收走了。還好,軒送她的牡丹旗袍還在,幸好,她把它藏在了床底下。她是穿著牡丹旗袍走的。穿在身上,隆冬也覺得很暖,猶如軒環(huán)抱著她。遺像就是那年在上海紅薔薇照相館照的那張,那天他倆在南京路上的夢嬌咖啡屋喝咖啡,軒送她一件旗袍,上面是大朵的紅牡丹,嬌艷奪目,她喜歡的不行,拉著軒就到旁邊的紅薔薇照相館。在照相館的更衣室里換上的旗袍,當她走出更衣室,軒贊嘆,說上海灘的旗袍皇后她當之無愧。那是軒第一次贊美她。如今我穿著旗袍去了,香魂還繞在旗袍上,軒,你可感覺得到?
軒終于走到了玉貞的遺體旁,這條路好長啊。他駐足在玉貞的遺體旁,踉蹌了下。軒身邊的女人扶住了他,那是軒的夫人,是那樣的文雅大方。軒表面不能掉一點眼淚,但他心里哭號著,玉貞,我親愛的玉貞,你的軒來看你了。玉貞臉上蒙著白布,軒抖動著手剛要揭開,被他的夫人拉住。大庭廣眾之下啊,可是他是非要看玉貞最后一眼的。軒身后的人越過他走到前面,夫人碰碰他,示意他往前走,別光站在這里,人家都瞅著呢。軒像失去了方向感,定在原處。玉貞也急,她的魂飄到軒的身邊,貼著他的耳朵催促他快走吧。她嚶嚶地哭著說,我知道了,我最親愛的人,你沒忘了我,快走吧,別讓旁人看出來。軒好像聽不到玉貞說話,依然矗立著。玉貞的魂也想讓他看到她的容顏,她精心裝扮的容顏啊,只為等待這一刻他的到來。
不知誰打開了門,一股風吹來,是那樣的輕柔,卻吹開了玉貞臉上的白布。??!她的眉毛彎彎,睫毛密長,臉如桃花。軒竟伸出手,不知道是要撫摸她的臉,還是要接住那塊白布。為了抑制眼淚,他仰頭,眼睛正對著她的鏡框里的照片。她的眼睛剛好與他的眼睛相對。他看到的不是照片的眼睛,而是上海紅薔薇咖啡屋與他面對面她的眼睛。粉光脂艷的臉上一雙眼睛熠熠生輝,正含情脈脈地望著他。他不相信這是因為極度悲傷而出現(xiàn)的幻覺,他就認為她還活著,等他眨眼的工夫她又變成了黑白照片。瞬間,他淚如雨下。突然間,玉貞的遺像嘩啦從墻上掉在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地啊,照片從碎片里飄出。如蝴蝶般的,飄了幾飄,落在他的胸前,他仿佛挽著她走在秋日法國的叢林中,她穿著紅色長裙,他穿著黑色的風衣,走過鋪滿金黃色樹葉的林間小路。難道這不是他們隔著飄渺的兩個世界又一次的愛戀嗎?
只有軒一個人看著一地的碎玻璃,沉浸在極度悲傷的幻覺里,而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那天玉貞打著一把油紙傘,白底點綴著幾朵紫丁香花,和她的白牡丹花的旗袍很搭配,桑蠶絲的披肩隨意搭在兩臂彎間,右臂彎挎著白色的坤包,這個包她經(jīng)??嬷墒墙裉炜嬷X得格外的沉重,不是重量上的沉,而是她心里作用,似有千斤重,讓她惴惴不安??伤砻孢€要裝作跟情人幽會的樣子,絕不能讓旁人看出半點焦慮和惶惑,這是玉貞姐姐交代的,要她來替她送情報。本來是姐姐的任務(wù),可姐姐生病了,不不,應(yīng)該說是……還是不說吧,姐姐說保密。其實她早就知道姐姐是干什么的,但她對姐姐的事不感興趣,姐姐也早就想發(fā)展她,要她與姐姐并肩革命。想的美,她才不上姐姐的船,有句話說的好,上船容易下船難。再說她也不想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她從不沾什么政治和主義的邊。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有自己的交際和圈子,在上海灘她是小有名氣的作家,當然寫的無非就是些男歡女愛、風花雪月的事。至于姐姐的事,她不干涉,也不過問。她知道姐姐干的是掉腦袋的事,她活的自由自在的,何必去冒那個險。甚至她裝作不知道,她是怕突然有一天姐姐東窗事發(fā)把她牽扯進去。
直到有一天,姐姐正面向她講了革命的大道理,要她跟她一起為信仰做工作。她嚇壞了,她跟姐姐說就算她什么也沒聽見,姐姐什么也沒跟她說。從那她搬出了家,在外租房住,與上海一名叫麗娜的女作家住在一起,再也沒敢回去。
現(xiàn)在姐姐躺在家里,奄奄一息。今天恰巧她回家去拿她的書,贈送上海的女作家麗娜的未婚夫王甲,說是未婚夫他倆已經(jīng)同居。她回家看到的場景簡直把她驚呆了,姐姐躺在床上,一床的血。她就要打電話叫救護車送姐姐去醫(yī)院,姐姐說不行,她是槍傷,絕不能去醫(yī)院。至于是怎么中的彈,她也沒問,根本來不及。姐姐目前顧忌的不是她的傷,而是情報。姐姐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只鋼筆,這支鋼筆她認識,是姐夫送姐姐的定情物,墨綠色派克金筆。那是姐夫在美國留學(xué)時給姐姐買的。對姐夫她并沒有太多的了解,姐夫在這個家里住不到一個月。之后,突然從這個家消失。她問過幾次姐姐,姐夫呢?姐說出國了,她也就不再問了。她只記得姐夫高大英俊,穿戴整齊干凈,會說英、法和日語,還贊譽過她寫的小說。姐姐讓她把鋼筆放包里,如果有一天看見姐夫,把它交給姐夫,見物如人,告訴姐夫她不愧對人民,不愧對祖國。她真的不理解姐姐,命都快沒了,還想那么遠。行,這她都能做到,只是姐姐托付的第二件事她實難從命,讓她代替她送情報,十萬火急,就現(xiàn)在。情報放在一個銀制的發(fā)卡里,讓她別在頭發(fā)上。她看到了姐姐的下場,更不敢去了。姐姐幾乎用乞求的口氣求她幫忙,一旦錯過送情報的時間,她的血也就白流了,又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日本鬼子的槍下。她看見姐姐的臉白的像一張白紙,她知道,姐姐就快要死了,可她想到的不是自己,是別人,她不知道姐姐吃了什么迷魂藥,這樣死心塌地。她氣憤,想讓姐姐醒悟,可是她不忍心。姐姐求她快去,她答應(yīng)了姐姐,但她有個要求,僅這一次。姐姐點點頭,并告訴她接頭暗號。
黃浦江邊,細雨霏霏。一個男人向玉貞這邊走來,著一身西裝,戴著墨鏡。手里拿著一把油紙傘,沒打開。走近她,才打開傘。她不經(jīng)意間,恍惚撇了眼油紙傘,她的心咕咚猛跳了一下。她仔細看了傘上的圖畫,淡黃色地,青山綠水,一只小帆漂流其中。正是姐姐交代的。玉貞也把傘打開,同樣的青山綠水飄著帆。她看到這,完全被藏匿中的玄機所迷惑,一種“我猜中了”的興奮洋溢在眉宇間。不行她還不能把情報送給他,姐姐還交代了,這只是第一道暗號,還有第二道。她無限期待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希望他能說出第二道暗號。也許她是過于興奮、緊張、好奇,完全忘了姐姐告訴她,表情要自然從容。一開始她還好,保持那種漫不經(jīng)心,當看到那把傘和傘上的帆,她再也保持不住那份漫不經(jīng)心,也許男人看了她反常的表情,揣測,這是個冒牌情報人員?男人像是意識到了危機,收起傘,剛要擦肩而過。而她卻盯住了男人的鼻梁,挺直、性感。對是性感,記得她剛見到他時她就想到了這個詞,那時候她才十八歲,她沒敢把性感這個詞說給姐姐聽。十八歲前她從沒想過男女床上的事,這之后,開啟了她懵懂特殊的愛意,她無數(shù)次地想象姐姐與姐夫在床上的事,甚至她偷偷聽過她們的新房。那時,她住在樓上,姐姐住在樓下,那是木制的樓梯,穿鞋會踩出聲響,她光著腳,穿著睡衣,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她趴到姐姐的門縫上,屋里傳來她從沒聽過的聲音,讓她面紅耳赤。黑暗中,她覺得自己齷齪的像個耗子,她連滾帶爬地回到樓上,擁著被子,睜著眼睛到天亮。十多天后,姐夫就走了,再也沒回來,并且關(guān)于跟姐夫有關(guān)的照片啊衣服啊之類的,一同從這個家消失,就好像姐夫從沒出現(xiàn)過。她很懷念姐夫的高鼻梁,想到高鼻梁,耳邊就縈繞著那天晚上房間發(fā)出了聲音。她描繪不出來,痛苦、熱烈而又神秘。從此一種說不出的情愫在她的心里悄然綻放。她更怕姐姐的這種工作,姐姐跟姐夫如此的相愛,姐夫卻在他們蜜月期離家出走,至今未歸。她猜,姐夫絕不是出國,一定是他們組織的工作需要。盡管姐姐不說,她也能猜出來幾分。關(guān)于聽姐姐的新房,在她記憶力里猶如融化變質(zhì)的糖塊,粘連在她白色的裙子上,她說不上是甜還是臟。讓她的心里也黏糊糊的不舒服,成了她心里永遠也洗不掉的污點。幾年后,她問過麗娜,她偷聽過別人床上的聲音,她墮落、風塵了嗎?麗娜笑笑說,只有你我這樣的人才能做出這種超乎尋常、超乎倫理的事,沒關(guān)系,只要你自己覺得正常、干凈就好。麗娜又夢囈般地說,都說死很恐怖,我想死一死,試一試。說完,麗娜用征求贊同的眼神看著她,并淡淡、沉靜地微笑著。她嚇住了,死,麗娜都要試一試,那神態(tài)就好像嘗嘗這塊蛋糕好不好吃一樣簡單,難怪麗娜找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男人,據(jù)說王甲在汪偽政府為日本人工作。這倒不重要,麗娜跟她一樣,不管什么政府,重要的是人。王甲喜歡麗娜的小說,這就足夠了。但王甲有老婆,而麗娜卻心甘情愿做他的外室。在上海麗娜已經(jīng)是有名氣的作家,什么樣的男人不好找。也難怪,死她都敢試,還有她不敢試的嗎?她聽過麗娜的繼母罵麗娜賤,麗娜說她就是要賤給繼母看,氣死她繼母。玉貞覺得她跟麗娜好像是一路人,因為她莫名其妙地想著姐夫的鼻子,由鼻子聯(lián)想到性,下流。所以她有意忘掉那筆挺的鼻子,她以為她做到了,今天她才知道,在她的記憶深處,自始至終她晃著姐夫影子,無法抹去。那種復(fù)雜而純粹的思念油然而生。
微風習習,飄散著雨絲。黃浦江邊,與這個男人擦肩而過的瞬間,玉貞情不自禁地、細聲細氣地叫了聲姐夫。男人沒有停留,繼續(xù)往前走,她想,也許自己變模樣了,他不認識她了。她從包里拿出派克金筆追上去說,姐夫,你還認識這個派克金筆嗎?我姐托我給你。這個男人站住,臉上的表情沒有多少變化,平靜、茫然。這時玉貞也在懷疑了,他到底是不是我姐夫?怎么一點反應(yīng)沒有?如果是,那他也太冷漠了,難道他對我姐變心了?
殊不知這是做情報人員所必備的素質(zhì),無論內(nèi)心如何翻江倒海,都不能溢于言表。男人而是跟她對第二道暗號,他說,你的油紙傘是在上海買的嗎?玉貞說是在南京買的,你的油紙傘在哪買的。他說不是買的,是朋友送的。
暗號對上。如果玉貞不拿出派克金筆,軒根本不跟她對第二道暗號,可見軒的謹慎。軒接過金筆,急切地問:你姐怎么了?
雨有些大了,雨點打在江面上,變幻出無數(shù)朵水花。也許軒和姐姐早有訂約,看到此金筆意味著什么。玉貞哽咽著,抑制不住淚水流出了眼眶。軒把玉貞擁到他的傘下,一只胳膊攬著玉貞的腰,動作像戀人般的親昵。軒卻小聲而嚴厲地訓(xùn)斥她,別哭,快說。
玉貞說姐姐中彈快死了。她不禁抬頭看了軒一眼。軒不說話,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凝固了,眼睛盯著遠方。雨還在下著,微風吹過,雨細的像絲,飄在江面上,江面霧氣蒙蒙。碼頭不時傳來汽笛聲,身后傳來報童的叫賣聲。路人匆匆而過,好像唯獨把她們倆留在了原處。剎那間,歌舞升平、姹紫嫣紅的大上海仿佛與玉貞剝離開來,孤寂、膽寒向她襲來,裹挾著她,裹挾的快要窒息了。又一聲汽笛傳來,她不禁打個寒戰(zhàn),心一下就沉到了黃浦江底。在一片霧氣中恍惚間她看到了姐姐,渾身是血,身體柔軟的如這雨絲,飄在霧里,一閃而逝。她有個預(yù)感,就在剛才,姐姐死了。她怕,猛地抓住了軒的手,軒的手心都是汗,冰冷冰冷的。她再抬頭,看見軒已滿面淚水。她更緊地握著軒的手,軒的手不住地顫抖著。她用潔白的手帕為軒擦去淚水,不覺觸到那筆挺的鼻梁,那仿佛藏著她十八歲的羞澀和遐想,以及懵懂的情愛。嘩的,內(nèi)心積郁的感情,如開閘的洪水,兜頭蓋臉湮滅了她,悲從中來,淚水涌出眼眶,她撲進軒的懷里,她說,姐夫,我不能再失去你了。軒緊緊地抱著她,此時軒僅把她當成小妹,親人,一句話不說,但軒的淚不住地滴在她的頭發(fā)上,她們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痛中。這是玉貞第一次和軒親密接觸,她在軒懷里那憂傷的慟哭不全是因為失去了姐姐,還有是一種沒來由的憂郁和無法釋懷的傷感和委屈,她把自己憂傷的沒著沒落的,像眼前的黃浦江水,悠悠流長。從此刻,她在心里叫軒了,軒不再是她姐夫,她向姐姐懺悔。軒拍拍她的背,說,玉貞,貨呢?她愣了下,指指頭上。軒整整高出她一頭,軒像是撫摸她的頭發(fā),從她的頭發(fā)上把那個發(fā)卡摘下。軒做出要吻她的動作,附在她的耳邊說,我不能跟你回家,姐姐就交給你了,如果她死了要按病死來處理,絕不能讓外人看出她中彈。拜托,小妹。說完軒撐著那把傘,匆匆離去。風吹起軒的衣角,傘在雨中晃動,傘上的帆船在玉貞的眼前變成了模糊的黑點。她望著,望著,直到軒漸漸地融進細雨蒙蒙中,她已經(jīng)把自己望成了淚人。
先不說那么遠,還是回到玉貞的葬禮上吧。軒面對一地的玻璃碎片,情何以堪。軒看著玻璃碎片,愣怔著,眼眶蓄滿了淚水。他在心里一遍遍呼喊著玉貞,只有玉貞能聽見,聽的真真切切。她的遺像好模樣的從墻上掉到地上,整個葬禮鴉雀無聲。人們的眼光猜忌、恐惑、好奇……都集中在軒的身上。軒的夫人扶著額頭,說不舒服,向身邊的人告辭,夫人扶著軒走出了大廳。玉貞的魂跟著飄了出去,她看見軒走近停在遠處的黑色轎車,司機下車為你打開車門,軒的夫人跟在他的身后,他的行動很緩慢,他沒有立刻坐進車里,而是扶著車門痛哭失聲??吹杰幠菢与y過,玉貞也痛哭失聲,她的魂此刻就站在車邊的白楊樹樹梢上。她要知道軒這樣難過,她不該死啊,她就是為了見軒一眼,才死的。她不敢走近軒,又飄落到離車稍遠的丁香樹上,淚眼婆娑地望著你。沈陽的丁香樹啊,遍布大街小巷。春天來的時候,全城飄香,淡紫色的丁香花,連成片,匯成花海。她每每走在丁香樹下,就幻想著,何時能和她的軒挽著手踏青賞花。只可惜,現(xiàn)在是隆冬,只有光禿禿的樹枝伸展在空中。寒冬的風掠過大地,軒驀然回首,俊朗的面容,高挺的鼻梁,挺拔的身材,只是神色黯然,天啊,軒依然如當年般英俊。我的軒可真是個美男子啊。軒坐進轎車,轎車一溜煙開走,去了玉貞不知道的遠方。玉貞知道軒不會送她去墓地了,那么她游蕩的靈魂將棲息何處?
玉貞終于在荒郊野外成了一掬黃土,她沒有子女,沒有親人,當然沒有撕心裂肺的哭聲為她送行,她走在黃泉路上依然是那么孤獨。她活著的時候,還有洋娃娃愛伊斯每晚陪她入睡,而今,他們在入殮她的時候,把她的洋娃娃愛伊斯遺忘了。愛伊斯是軒為洋娃娃起的名字,預(yù)示著他們相愛一生一世,直到永遠。她現(xiàn)在開始思念洋娃娃愛伊斯,不管是死還是活著,愛伊斯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特別在這個寒冷的夜晚,也是她在地下的第一個夜晚。夜,漆黑無比,寒冷刺骨。玉貞抱著肩膀瑟瑟發(fā)抖地蹲在墳穴的棺材里,大衣沒給她穿,她也想念她的大衣,她更想念她的小屋??謶?、孤獨侵襲著她,耳邊傳過來地獄的哭喊聲,還有女鬼喊冤的尖利聲。山野還傳來母狼的哀嚎聲,死去的人也懼怕鬼哭狼嚎。瘆人,瘆到了骨髓里。玉貞真的后悔了,后悔死啊。人間的孤獨,比起墳穴的孤獨、寒冷,算得了什么呢?活著真好!
人間,往昔。
那次黃浦江邊她成功地把情報傳遞給軒,她以為與情報徹底再見了,她只是替姐姐做了一件事。姐姐的死給她心里也留下了永遠也抹不去的陰影,情報工作危險而殘酷。姐姐大她三歲,風華正茂,卻中彈身亡。那天她回到家姐姐已經(jīng)死在床上,她為姐姐包裹傷口,不讓一絲血跡流出,再為姐姐穿上干凈漂亮的旗袍。把床收拾干凈,不讓家里看見一滴血跡。這才叫殯葬公司的人來。剎那間,她覺得自己一下長大了,敢一個人面對這么大的事。這事也多虧了麗娜的幫忙,得到消息就跑前跑后,才得以讓姐姐早些入土為安。她不怕別的,就怕姐姐的死因引起別人的懷疑,謹記軒說的,姐姐是病死的。到底還是差一點出事,事出在麗娜的情夫王甲身上,他像審訊犯人似的問玉貞,你姐姐這么年輕怎么就死了?
暴病?
什么病?
姐姐本來就有心口痛的病。
玉貞看王甲還要問,再問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就以哭敷衍他。她用手絹掩面,哭嚎著,哎呀,我可憐的姐姐呀,都怪我,我不該賭氣搬出去住。在你犯心痛病的時候有人給你拿藥就不會死啊,姐姐我對不起你呀。其實玉貞一滴眼淚也沒有,滿心的焦慮占據(jù)了過度的悲傷,反而哭不出眼淚。麗娜看玉貞哭的傷心,責怪地看了一眼王甲,示意他不要說了,免得玉貞傷心。
當姐姐入土為安玉貞才知道哭,她跪在墳前說:姐姐,放心吧,情報我安全送到,接情報的是姐夫。如果你不死的話,你去送情報,就能和姐夫見上一面。你們有幾年沒見面了,姐姐你也沒想到是姐夫來接情報吧,人生真是無常。也許你們早有約定,姐夫看到派克金筆就意味著你已經(jīng)不在人間。姐夫見了派克金筆臉色驟變,變得煞白??梢娊惴?qū)δ愕母星橹辽???墒墙憬悖覑凵狭私惴?,你在天之靈懲罰我還是成全我?姐姐,我無法自拔,那天見到姐夫,我才知道,在姐夫到我們家那天我就愛上他了,只是我年齡太小,不知道那是愛??墒?,那無法言明的沉郁和感傷時刻折磨、困擾著我,姐姐寬恕我吧,保佑我和姐夫走到一起吧。
真是姐姐在天之靈的保佑,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外面還是細雨霏霏,軒著一身藏青色西裝,戴著黑色禮帽,撐著一把油紙傘出現(xiàn)在玉貞家的房門前。軒還保留著這個家的房門鑰匙,玉貞永遠都不會搬家,她要等軒回來。軒輕輕打開門,收起傘,站在樓下的客廳里。他每次回到家,都是先站在客廳的中央,看著樓上,然后,再進自己屋,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今天他還保持著這個習慣。也許他特意選在下雨的日子,可以撐著傘,掩人耳目。那天玉貞穿著一條白色扯地長裙,從樓梯上往下走,手里拿著一本書。軒后來說,那天她的樣子很優(yōu)雅,像一塵不染的仙子。軒手里拿著油紙傘,站在客廳中央,仰望著她,傘還往下滴著水。神情蕭瑟中帶著驚喜,他竟喊了聲玉貞姐姐的名字,軒是把玉貞當成她姐姐了。這也難怪,她們姐妹長的很像,特別是玉貞到了二十幾歲時。玉貞說姐夫,我是玉貞啊。軒端凝著,神色瞬間黯淡下來??闯鍪怯褙?,失落寫在他臉上。玉貞看得出來,他是怎樣深深地眷戀著妻子呀,他不說話,從他落寞的表情也能體會得出。玉貞接過軒手里的傘,放到一邊,給軒倒上一杯熱茶,碧螺春,這是軒最愛喝的,她記得每次軒進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姐姐為他泡上一杯碧螺春。軒坐下,端起杯子,揭開碗蓋,一縷清香繞在空氣中,軒很自然地吸了下鼻子,玉貞又看到了軒的高鼻梁,不覺間低下頭,莫名的羞澀讓她臉頰飛起兩朵紅霞,好在軒沒有注意到。軒喝了口茶,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又回家了。
聽了這話,玉貞鼻子一酸,差點哭了,姐夫這些年在外漂泊,歷經(jīng)了多少艱難,好好的家不能回,連姐最后一面都沒見上,更加深了她對軒工作特殊性的懼怕。她說,姐夫,你那么想家,就在家住下吧。
軒拍拍她放在茶幾上的手說,現(xiàn)在還不行,我也想天天住在家里呀。
她不想問為什么,問也是多余的,軒也不會說,這是他們組織的紀律??伤睦锖芩岢f,姐夫,這么大的家,我一個人住很怕。
這是爸媽留下的房子,他們相繼去世后,家里也就請不起傭人。她是用稿酬養(yǎng)活自己。
軒故作輕松地笑笑,小妹,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勇敢點,堅強些。軒心思重重地喝著茶,用憐惜而又愛憐的眼光看著她,小妹,你真是長大了,姐夫為你高興,姐夫也很感謝你,替你姐姐料理了后事。相反,我是個無用的人,我對不起你姐。
姐夫別這么說,玉貞有些慌,我們是一家人啊,現(xiàn)在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請別跟我這么客氣。
說不客氣,倆人都相敬如賓般的客氣,玉貞的客氣是心里對軒的愛慕,而表面又拼命地掩飾,這樣矛盾的心理,讓她對軒欲言又止??傁胝易钋‘?shù)脑挶磉_她的心儀。而軒是有涵養(yǎng)且謙虛謹慎的人,他跟妻子也是這么彬彬有禮的說話。
二十多歲的玉貞還是那么單純,是說在情智上,她就以為軒冒著危險特意來看她。實際軒是帶著任務(wù)而來的。晚飯的時候,軒親自下廚,做了幾道小菜。其中有一道蔥爆羊肉,又鮮又嫩又入味。他是北京人,愛吃羊肉,他跟玉貞姐姐剛結(jié)婚的時候經(jīng)常做這道菜,她和姐都愛吃。飯間,他問玉貞好吃嗎?玉貞說好吃。軒給玉貞夾著菜說,你跟你姐一樣都愛吃蔥爆羊肉,你姐倆根本不像上海人。軒說的時候是愉悅的,玉貞卻放下筷子,也停止了咀嚼。軒是無意說的,他心里永遠留有妻子的位子,想著妻子,所以不經(jīng)意間說到妻子。他意識到說的話觸及了玉貞,抬頭看玉貞,見她眼圈含著眼淚。她想姐姐了。他趕緊說吃,吃啊,玉貞,你要是吃的少,那就是嫌姐夫做的不好吃。
不是的,真好吃。玉貞連忙吃兩口,姐夫,我要每天都能吃上你做的飯該多好啊。
軒友善地向她微笑,會的,總有一天……他沒說完,沉默。玉貞知道軒下面要說的話,等革命勝利了。因為姐姐跟她說過類似的話,等趕走了日本鬼子……
吃完晚飯,玉貞起身又給軒重新沏杯碧螺春。軒接過茶,望了她好一會兒,說,黑天了。
玉貞說,嗯,姐夫別走了,住家里吧。
軒也嗯,說幾年沒在家住了,真想啊。
玉貞說,姐夫,你和姐的房間沒動。
嗯,軒還是嗯,沉吟了會兒說,天黑的這么早呢。
玉貞倒不覺得,跟往天沒什么兩樣。她發(fā)現(xiàn),軒像是有話要說,又不好說。軒平常話不多,今天話也不多,但軒一般情況下從不說天黑不黑之類的閑話。軒到底要說什么?會不會和她一樣,愛慕著,又不好說出口呢?她起身,給軒拿個水果吃。當她手拿著果盤轉(zhuǎn)身時,正看見軒深深地凝望著她,她條件反射般地低頭看白裙子,是不是哪里不妥,或者白裙子臟了。可是,裙子完好呀。她疑惑地看著軒,亭亭地站在原處。軒解嘲似的笑笑,小妹,裙子很美。
我呢?美嗎?天知道她問了這樣大膽的話。
倒沒看出軒有多尷尬,軒是把她當成小妹對大哥的撒嬌,軒隨和地說,小妹長大了,出落的如水仙般漂亮。
玉貞不管軒是敷衍,還是真心贊美,都激動的不行,原地轉(zhuǎn)一個圈給軒看,裙擺也轉(zhuǎn)成了荷葉,臉也就笑成了一朵花。她自知那時是最美的,配上她的白裙子。果盤還端在她的手上,一個水蜜桃滾落到地板上,他倆同時去撿。她離桃近先抓住了桃子,幾乎同時軒的手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更快,嗖的蓋在了軒的手背上。兩雙眼睛幾乎貼在了一起,她看出了軒眼中的慌亂。她眼中是什么樣的神情,那是他們相愛以后了,軒告訴她,凝望中熱烈而清澈,像水亦像火。還是軒最先抽回手,掩飾地笑笑,軒的笑儒雅而深切。她從未見軒大笑過,總是意味深長。軒抽回手的同時,說玉貞,小調(diào)皮。竟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這個動作輕挑嗎?不是的,是大人對孩子的贊賞。
玉貞很幸福地笑了,端著桃進了廚房,把桃切成小塊,放在透明的玻璃果盤里,配上小巧的叉子。她把玻璃果盤放在茶幾上。軒看著果盤,賞心悅目,說不吃看著就清涼,讓我想起小時候,胡同傳來賣櫻桃的吆喝聲,我就跑出去,不是為了吃櫻桃,而是喜歡看荷葉上盛著櫻桃。碧綠的荷葉中間一小兜櫻桃,就如紅花配綠葉。不用吃櫻桃,清涼翠綠的荷葉,擎在手里就涼絲絲的。就像現(xiàn)在,晶瑩剔透的玻璃果盤擎著水蜜桃,不吃,就是在大太陽底下,也是清涼的。
玉貞說,那我們都別吃了,就這么看著吧,晶瑩剔透吧。
倆人都笑了。
玉貞天真而向往地說,姐夫,什么時候我也去北平買荷葉盛著的櫻桃,在胡同里跑,追著挑著膽子賣櫻桃的人。我要買櫻桃,我要買櫻桃。他準跑不過我,他挑著擔子呢。你帶我去,好嗎。
可是,玉貞直到死也沒去過姐夫的北平,她暴露后,組織直接送她去了東北的沈陽。她就在沈陽等著盼著軒來接她去北平。一次次盼望,一次次落空。一次次誤解和牢獄折磨,如走馬燈似的,她已經(jīng)低到了塵埃里,但她絕難在塵埃里開出鮮花。她已經(jīng)喪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好,這時的軒,叉著桃放到嘴里,他答應(yīng)了玉貞,帶她去北平買荷葉擎著的櫻桃。這樣一個承諾,玉貞是當真的,讓日后的玉貞等的好苦啊。但軒絕非騙他的小妹,他是那樣疼愛這個小妹,對于玉貞,他身上肩負著雙重的愛,他要替死去的妻子疼愛玉貞,再加上他自己的一份愛。況且,他深覺對不起死去的妻子,是為了追隨他的革命足跡,妻子才拋卻了優(yōu)越的生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這條道路。到頭來,撇下玉貞孤苦伶仃地活在這世上。
然后軒頭靠著沙發(fā),愜意而享受。他想明白,就在剛才,他答應(yīng)玉貞買荷葉擎著的櫻桃,他放棄了此次的任務(wù),當然也就釋懷了。他閉上眼睛,享受著來自家的溫暖,來自玉貞的氣息。有女人,才有家的溫暖,不管這個家的女人是母親還是妻子。
柔和的寂靜,飄散在客廳里,如微風拂柳。玉貞像個聽話的孩子,靜靜守候著軒,等他醒來,陪她說笑,陪她游戲。好一會兒,軒睜開眼睛,但頭還沒舍得離開沙發(fā),他就那么仰望著感慨。他的感慨也不虛張聲勢,而是和風細雨。他說,回家的感覺真好,玉貞,你不知道,姐夫在外面很累。
玉貞點頭,她知道姐夫跟姐一樣,收情報、送情報。但她不說,也不問。她雖然反對這種工作,但那是她的親人啊,她時常為他們捏著一把汗,即使有人問她也不會說,無需用別人囑咐。
這晚時間過的真快,玉貞迫不及待地拿著她出版的書給軒看,小女孩,愛慕虛榮嘛。二十幾歲在上海灘已經(jīng)與麗娜齊名,連她都覺得自己了不起。
軒自然夸玉貞,并聲情并茂的朗誦了她書的開頭,又用英文朗誦,她激動的眼淚都出來了。人都喜歡聽贊美的話,她也不例外,做文學(xué)的人,感性多于理性。她又拿出剛發(fā)表在上?!峨s志》上的小說給軒看,第一篇是麗娜的小說,第二篇是玉貞的小說。姐夫的眼光停留在麗娜的小說上,陷入沉思。玉貞看此情景,心里不快的,原本是要姐夫看我的小說,姐夫卻對別人的小說感興趣。
軒抬頭問,玉貞,以前你就是住在麗娜家里?
是啊,玉貞答,我們很要好。在一起談文學(xué),談人生,還談女人,呵呵。
軒緊接著問,為什么從家搬出去?你姐對你不好嗎?
玉貞說,姐對我好是好,但我們沒有共同語言,姐不欣賞我寫的小說,說我寫的都是些無關(guān)痛癢的風花雪月,讓我寫些對社會有用的文章。我不愛聽姐姐嘮叨。
那你不想寫對社會有用的文章嗎?軒問。
姐姐說這個社會我理解不了,也沒有興趣。
哦?軒若有所思,他聽明白了,他知道玉貞想要什么。他為玉貞慶幸,也好,那就生活在她的世界里吧。這一刻,軒想放棄了。
搬到麗娜家住還有另一個原因,但玉貞不能說,永遠不能說。十八歲那個夜晚,是姐姐新婚的夜晚,她無意中聽了姐姐的新房。那個聲音時常攪擾著她,她想逃,可逃出了距離,卻逃不出自己的心。
而后來的話題,他們又談到了麗娜。如果不談麗娜,玉貞的命運會是另一番天地。
說起麗娜,許多美好的時光浮現(xiàn)在玉貞的眼前,只是姐姐去世后她住在了自己的家里,與麗娜接觸的相對少了些。她情不自禁地說,我們在一起住的非常愉快,她的情人時常在家里開舞會,時常帶我們?nèi)タ措娪?、進舞廳。哎,無憂無慮的。
哦?軒現(xiàn)出羨慕的神態(tài),問,麗娜的情人很有錢嘛,做什么的?
具體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玉貞對姐夫撒謊了,她知道王甲在汪偽政府做事,她不想說。她怕姐夫生氣。因為軒和王甲是兩股道上的人。
軒心里那棵草已經(jīng)枯萎,這個時候,又萌動了。玉貞最適合接近“汪偽”的人選,進而打擊日本鬼子在上海的勢力。他翻看玉貞的書,說,文筆不錯,小妹,你將來會是上海的大作家,我可以把你的書翻譯介紹到美國,那你就是世界有影響的作家了。
姐夫喜歡我的書嗎?玉貞微笑著問。
喜歡。
玉貞拿過書,在扉頁上寫到:贈予軒惠存。落款:玉貞。她理應(yīng)寫姐夫,她把姐夫?qū)懗闪塑帲瑥哪撬僖膊幌虢熊幗惴蛄?,只想叫軒?br />
小妹的作品我要珍藏。軒把書捧在手里。
聽到軒叫她小妹,親切又溫暖,但她不想讓軒叫她一輩子小妹,她想成為軒的另一種親人。她說,以后別叫我小妹,叫我玉貞吧。
我已習慣叫你小妹,對你我感到格外親。沒有你姐姐了,小妹就是我的親人。好吧,尊重小妹的提議,叫玉貞。軒又拿起那本雜志,打開,還是看著麗娜的小說,由衷地贊嘆,真是好文筆啊,可惜了。她的那個情人,在76號做事吧?
問的唐突,玉貞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說是的。軒接著問你去過嗎?玉貞說跟麗娜去過。
話問到這玉貞應(yīng)該有所察覺,軒這次回家是有目的的,并不是單純的看他這個小妹。費這么大周折才轉(zhuǎn)到正題上。但軒的問話戛然而止,看似還有些話未說,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他憂心重重,站起來,舒口氣說,好了天不早了,休息吧。說著軒向自己住過的房間走去。他進了房間,連頭都沒回,就把門關(guān)上。
把玉貞涼在了客廳。玉貞有些失望,因為她覺得還有好多話沒說。她猜到了,不是猜,她固執(zhí)地認為軒對她也是一片真情,他倆懷揣的是同一份情,這情隔在中間,都無法向?qū)Ψ奖磉_。但她也不能再追著軒聊下去了,已經(jīng)十點多了。況且軒真的累了。
姐姐的房間還保持著原樣,姐姐受傷把床單弄臟了,她換的新床單。淡雅的綠色,中間有一對戲水的鴛鴦。她不敢想軒如今躺在曾新婚的床上,將作何感想?
玉貞回到了樓上,坐臥不安。她臥房里的百合花開的正香,今早花店才送來的。她喜歡百合花,她在花店訂了全年的百合花。她從花瓶里拿了兩只百合花,輕快地向樓下跑去。走在樓梯上,她都不知道,到底拿花做什么?她繼續(xù)下樓梯,繼續(xù)……她走到了姐夫的房門,十八歲那年,也是這個時辰,也是這樣輕快的腳步,輕快的幾近躡手躡腳,她竟趴在門縫聽了姐姐、姐夫的新房。那天也是沒有目的,思緒完全是信馬由韁。今天也是,她拿著兩枝百合花敲響了姐夫的房門,其實她只是輕的不能再輕地敲了兩下,門里沒有應(yīng)答,她推門進了軒的房間。有什么嘛,自己的姐夫,推門進去也無妨啊。
她看見軒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手里拿著那支派克鋼筆,她看見了軒紅腫的眼睛,哭過。她很不近人情,在一個男人獨自懷念亡妻的時候。她把花插在房間的花瓶里,房間立刻充盈了花的芬芳。她說,房間時間長了不住人,有股潮濕味,有花,空氣會清馨。她把花插好轉(zhuǎn)過身,軒在哭。她看見了軒的眼淚,噼里啪啦往下落。姐的照片就掛在對面的墻上,正笑盈盈地看著軒,看著她久違的丈夫,可他們已經(jīng)陰陽兩隔。
玉貞也憋著一腔的眼淚,渴求同樣溫度的眼淚澆灌、撫慰她干涸、幾近荒蕪的心。她覺得,她和軒的眼淚流到了一起,澆灌同一顆心??匆娷幍臏I比看見她自己的淚還要心酸。她悲從心中來,像剛化繭成蝶的蝴蝶,閃動著稚嫩的翅膀,撲向軒,如同撲向久違的花朵。軒坐著,她蹲著。不是伏在軒的腿上,而是撲在軒的懷里,雙手抱著軒的后背。軒的淚流在她的臉上,他倆的淚真混合在一起,流進她的嘴里,苦澀中帶著一絲甘露的味道。
軒突然捧著玉貞的淚臉,手有些痙攣,說,姐夫真不想說這句話,也是姐夫今天來的目的,也是上級下達的任務(wù)。玉貞啊,接替你姐姐的工作吧。
玉貞不明白,如何接替姐姐的工作。她搖著頭站起來,不解地看著軒,倒退了幾步。軒向她招手,示意她坐下。她不想坐,依然看著軒。軒解釋說,你上次任務(wù)完成的很好,得到了上級的表揚。未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訓(xùn)練,居然做的那樣有條不紊。現(xiàn)在組織正式批準你為我們的一員。還在上海,還在這個家里,這將成為我們的一個聯(lián)絡(luò)站。
這簡直是個恐怖的故事,她想起姐姐中彈,想起姐姐在蜜月和軒分別,這樣的生活她不要。她絕望地搖著頭,攤著兩手,她說她不會干這種事的,她怕,怕的要命。上次是因為姐姐中彈了,是姐姐托付她去的,她也跟姐姐說了,她只替姐姐做這一次,僅此而已。
沉默,整個房間仿佛只有百合花吐出了幽香,無聲地喘息著。窗外的梧桐樹在風中沙沙響,雨還在淅瀝瀝下著,今晚聽的格外真切。當時她的樣子一定是很落寞,她整個身子靠在門邊,失望后的癱軟。她擎著一顆真誠的近乎燃燒的心走進軒,而軒卻當頭潑她一盆涼水。軒啊,你怎么忍心啊。軒深邃的眸子里隱藏的是什么?她看不清,只渴望把她淹沒,連同淹沒她整天牽腸掛肚的痛苦。如果說接替,她已經(jīng)接替了姐姐的思念,對軒無休無止的思念。
百合花的香靜靜飄散,靜的只能聽到倆人的呼吸聲。軒看著玉貞,柔腸百轉(zhuǎn)地看著,不說話,,眼里又涌出了淚水。男人那無聲的眼淚能湮滅整個世界,玉貞在這眼淚中蕩然無存。軒哭著笑了,那笑怎么也蓋不住眼淚,他下了很大決心,說,也好,玉貞,別答應(yīng)姐夫,還是寫你的書吧。姐夫明天就走了,不定什么時候回家了,你自己要保重。姐夫也就不瞞你了,你也知道姐夫是干什么的了。就當我什么也沒說,玉貞啊,你也就當什么也不知道。姐夫希望你過的幸福、快樂。別讓姐夫再掛心了。
玉貞說對不起,我不能幫你,軒。
狂風打斷了玉貞對人間的回憶,白雪茫茫,呼嘯的風一遍遍掠過她的墳頭,但休想打斷她對軒的思念。人不說一死百了嘛,人間的酸甜苦辣怎么還如影相隨?哦,她忘了,她沒喝孟婆湯。太冷了,但她坐在墳頭,不肯進墳穴。誰說入土為安,那是因為沒死過,死過的人最留戀家,最怕入土。在被抬入墳地的這段時間,她掙扎、呼喊,讓她在家再呆一天吧??墒菦]人聽見,人間就按他們對待死人的程序走,該埋就埋,決不耽擱一天。像她這種沒兒沒女的人,連守靈的人都沒有,當然早點“入土為安”了,大家都省心。
下雪了,真是鵝毛大雪呀,她裹緊披肩,這還是她從上海帶來的,十多年了,絨也掉了,線也斷了,還破個窟窿。她坐在墳頭期待、煎熬,任憑北風呼嘯,她裹緊了披肩。忽然呼嘯的風中傳來了人間的聲音,是人間的腳步聲。她聽出來了,是軒的腳步聲。軒還沒走近,就倒在了雪堆里,軒是爬著,撲到了她的墳前。軒把洋娃娃愛伊斯帶來了,知道她孤獨,特意帶來愛伊斯陪她。只有軒能想到這點,玉貞把愛伊斯緊緊地抱在懷里,聽著軒對她的訴說。
軒哭著說,玉貞,小妹,我是多么愛你呀。我們定好了結(jié)婚的日子,我是按時啟程的,去沈陽與你完婚??晌伊嘀岚磳⒌巧匣疖嚨乃查g,卻被一道命令召回。從那一刻我知道,我完全是組織的人了,連同我的愛情和婚姻。因為在外界,你是女漢奸,我怎么能跟漢奸結(jié)婚呢。
玉貞也哭,說,你知道嗎?那天我在火車站,從黃昏站到第二天日出,等著你來娶我。從那我再也沒見到你。你知道啊,我不是漢奸,我是你們派去的臥底,這個你知道,是你親自安排的呀。玉貞坐在自己的墳頭上,裹了裹披肩,凍得嘴唇發(fā)抖。
軒像是聽到了玉貞說話,他說,可我能跟每一個人去說,玉貞不是漢奸。我能想象出你矗立在火車站的情景,恨不能飛到你的身旁。
玉貞聽到了軒嗚嗚的哭聲,揪心。軒撲到了她的墳上,正好撲在她身上。軒抱著她的墳,正好抱著她的身體,她暖和多了。軒抱著她,懺悔著,我那天晚上去家里找你,不是看望你,而是利用你和麗娜的關(guān)系,能接觸到漢奸王甲。我利用了你,我親愛的玉貞。
這是事實,玉貞按著軒說的去做了。那天晚上,她先是拒接受任務(wù),后來還是答應(yīng)了,因為她拗不過心里對愛情的執(zhí)著。她甘愿與王甲同流合污,為軒提供情報,除掉了大漢奸王甲。
無處安身的亡靈在黑夜里哭泣,游蕩、棲息在寒風中的樹梢,隨風搖搖欲墜。幸好墜落到風中,隨風飄飛在每一片雪花上,在雪花上躡手躡腳地舞蹈。
軒的淚水招惹的大雪漫天飛舞,軒像傳說中能過陰的法師,他倚靠著玉貞的墳,如同玉貞就坐在他身邊,把玉貞冰涼的身體擁在懷里。軒的話如安魂曲,玉貞啊,知道你冤,你的豐功偉績都記在我們的心里了,總有一天會大白于天下,但不是現(xiàn)在。
風呼號著,卷積著雪花,撲面而來。
軒用手擋著風雪。
玉貞依偎在軒的懷里,恬靜安詳。
雪花漫天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