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上的花朵
小時候,我捋蒜苗捋得直哭。
火炕上用土坯滿滿地壘著倉。掀開塑料布,附在上面的水珠密集鮮嫩,一哄而散,洇到沙里倏忽不見,或墜在葉梢晃晃悠悠。水汽彌漫了整個屋,窗玻璃蒙上一層哈氣,屋里看不清屋外,屋外看不見屋里。蒜苗在氤氳水霧中亭亭佇立,在冰寒雪凍時水嫩舒展。
可捋蒜苗是另一回事,我不嫌蹲著腰疼,我不怕辣味嗆鼻子。我哭,哭我通紅的小手。
我不是懶孩子。干活對我來說天經(jīng)地義。
槐花開時,西山上,北山上,錐形的大槐山山腰以下,落了一片一片的白云,一片深,一片淺。天上的云動,山上的云靜。天上的云,牽扯著山上的云。山上的云,睡在了春風里。空氣里彌漫著溫暖的甜香。
我挎著籃子,晃著刷子辮,蹦蹦噠噠上山坡。野雞膀子漫山遍野,最易得到,可汁少,液苦,不大受豬待見。羊抹抹兒彎彎的葉兒像山羊角,小孩子一看見它的花,就飛跑過去,掐下來放嘴里嚼。開黃花的婆婆丁晃動著纖細的腰肢,開白花的苦菜落寞地點綴草坡,切斷的羊奶子草淌著粘稠的白漿。車前子草被我們稱為車轱轆菜,在車轍印里皺皺巴巴扒著硬土,在山溝水邊長得奇大,葉子片片豎起,盡管沒了車轱轆的可愛形狀,但十幾棵就裝滿了籃子??上КF(xiàn)在山溝里一點兒水的影子也沒有,水里的小魚小烏龜只在我的夢里浮游。
挖到槐樹下,抬手摘一枝槐花,花瓣潔白,花萼淺綠。掐一粒剛咧嘴的,扔進嘴里,一點點兒香甜的汁液在舌尖輾轉(zhuǎn)繚繞。
我在槐樹間低頭尋找野菜,差點兒踩到紅花的小被兒,猛地抬頭,看見它蓋在隆起的小丘上,我魂飛魄散,拔腿就跑。
那是后院漂亮乖巧的孩子,她莫名地掉進集體大菜園的井里。有人說她去摘井邊的馬蘭花,我愿意接受這種說法。她站在井邊的濕土上,小紅鞋沾了點泥巴。她顧不得這些,她已經(jīng)盯了一會兒馬蘭花,花藍得神秘炫目,她把手伸向井邊。她額頭卷曲的頭發(fā)隨風撥弄著長長的睫毛。她落在水中,像一枚扶桑的花蕊。
她母親把她的紅花小被兒蓋在墳頭,每天都抽空坐在墳旁哭泣。從槐樹林外,能聽到她有氣無力的哭聲。從此,我挖野菜時總要遠離那片開得最茂盛的槐花。
我在槐樹下?lián)斓揭幻兑半u蛋,它躺在一小片格外潔凈細軟平坦的沙上。我拿著圓潤玲瓏的野雞蛋向鄰居孩子們炫耀。一個女孩蠻有把握地說,那細沙下面埋著九十九個蛋,這個是野雞留的記號。孩子們將信將疑。我顯然受了誘惑,和她返回山里??上缕痼E雨,我無法找到那片曾經(jīng)很好辨認的細沙。我們頂著雨,在大致范圍內(nèi)挨棵槐樹找?;睒湎掠屑毶车牟簧?,可再也沒有一處是平坦光滑的。 我埋怨自己,如果連野雞也找不到,豈不是害了它們。我在雨中渾身濕透,滿臉 迷茫,和枝椏間的小麻雀一樣凄惶。
父母都沒支使,我還是每天都挖回一籃子野菜。每次走到豬圈,豬們都搖搖晃晃站起來,抖抖身上的土和干草葉,哼哼唧唧擠到圈門邊,抬了頭睜著長長睫毛的模糊的眼望我。我高高地倒扣過籃子,用沾滿野菜苦漿黑黃僵硬的手,使勁兒抖落壓實的野菜。豬哼哼著把野菜拱來拱去,挑來挑去,最終只剩下點兒野雞膀子根。野菜是豬的零食。吃了零食,豬溜光水滑。
山上的白云醒了,去追天上的白云。天還沒透亮,我就跟著父親,趁著露水大,到花生地里抖藥。清晨的空氣里充盈著一粒粒水,漂浮著一絲絲清澈的青草香、樹葉香、作物香。喜鵲在遠處大楊樹上嘎嘎歡叫,竄雞兒在地頭水溝邊小步跳躍。樂果粉從紗布袋里紛紛揚揚灑落到花生秧上,也灑到我的腳面上褲腿上,露水打濕了我的衣服,膝蓋以下又是藥面又是泥土,黏糊糊。
更黏的活是打煙岔。在毒日頭下鉆進跟我一般高的黃煙里,氣悶口渴,汗流滿面。煙葉蹭在臉上奇癢,又沒法去撓,因為滿手都是煙油,撓完只能更癢。到了地頭兒,母親拎起塑料水壺,喝了幾口,遞給我。我喝了口,水熱乎乎的,一股塑料味。我和母親的蓬頭垢面衣褲骯臟是最典型的勞作模樣。蜻蜓在頭頂上飛來飛去,知了在不遠的果園里拼命嘶叫。我索性躺在鄰家高粱的陰影里,青濕的壟溝正好放下我小小的身軀。我說,一絲一絲竄涼氣吶,媽,你也躺會兒。母親笑著搖搖頭,又鉆進煙地里。天上的藍是海水的藍,沒有一葉白帆。
田里的綠在風中變老轉(zhuǎn)黃。苞米被母親用鐮刀放倒,一堆堆逆來順受,如同母親的秉性。母親那短小的身軀里蘊藏著取之不竭的力量,她像男人那樣扶著蹚地的犁把,像男人那樣擔著臃腫的柴草,像男人那樣壘著倒塌的石墻……
我連蹲帶跪,掰苞米。苞米皮淺黃,棒子金黃,須子焦紅。漸漸鼓脹起來的麻袋最妥帖的名字叫收獲。弟弟從地頭的溝里爬上來,倆手捂著上衣兜,笨拙地跑過來,先給母親抓一把,又過來給我一把。紅紅的酸棗放進嘴里,口水都要流出來,哪里還顧得上腰酸手疼。
拔花生就沒那么愜意。腰酸了,直起身站會兒。手疼就沒轍,勒得通紅,一碰一激靈,疼得沒胃口剝倆花生。
田,完整地裸露出本色,北山土黃,塔嶺土紅,下河洼的黑點兒。
雪還沒下。我背著花簍去摟柴。田間地頭的草很快被村里人搶凈,只好拖著竹筢滿山遛。山上的樹葉枯枝被摟凈了,草被梳了一遍又一遍,跟弟弟的小平頭一樣順順當當。我還要反反復復地撓,摟一筢子草要遛上幾百米磕磕絆絆的山。后來再也難以摟滿花簍,我就帶了鐮刀,連割帶砍,把茅草烏拉草荊條葛刺都背進我家的院子。我瘦弱稚嫩的后背背回了燒不完的柴草,在園子里堆得越來越高。
雪下了一場又一場。下了雪,我只好歇工。母親從雪下掏出柴草,雪簌簌而落,渾圓的雪堆日見坍塌干癟。過幾天,山上的白色漸消,我又忙不迭地背起花簍。山上的雪還沒全化,有時筢子摟上來的不僅是柴草,還有雪坷垃。
西山上柴草差不多弄凈了,估計北山也一樣。我看見鄰居四叔擔回來一大擔一大擔的羊草棒子和荊條,他家的柴垛高大方正威武,那是他爬了高高的大槐山弄回來的。我爬不了那么高的山,就約了鄰居的孩子跑三四里路到鄰村小山上。鄰村住戶少,離那山也不比我們近多少。曾祖母說,白塔峪,白塔峪,那山上原來有一座白塔。我從未見過白塔,可站在那座小山上朝向東,順著山溝望,可以看見塔尖已經(jīng)傾斜的灰色的九龍煙塔。
我們跑的路遠,摟柴卻不費時。我光顧著歡喜,不知不覺間磨破了衣裳。那件衣裳是母親用一塊白底粉花的床單布做的,我也不嫌色淺,穿了一冬。當它磨破的時候,母親再也找不到相同的布來補,就把一塊白色的家織布縫在了上面,占據(jù)了衣裳背面的三分之一。我穿著這件本來就引人注目的衣裳去奶奶家,六叔說,丫頭,你穿的是啥呀!你咋不嫌寒磣!我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去奶奶家,因為我始終穿著那件衣裳。
三年級時學校體檢,我站上了稱糧食的臺秤,三十八斤,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重量。初中時我又站上了臺秤,五十八斤。但我始終不知道自己身高的確切數(shù)字,因為學校里沒有量身高的用具。上初中第一天,班主任拿著新生名單,第一個點到我,我站起來,他上下打量著我,厲聲道,太小了!坐下!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錯兒讓他生氣,但我以犯了錯的心情輕輕坐下。點第二個人時,他點點頭,好,你當班長吧。我稀里糊涂地看著班主任安排完了班干部。不久,大個班長發(fā)現(xiàn)了我的腳,她拎起我的褲腿大喊,大家快來看哪,看她小腳,三十二號!我就微笑著,伸出小腳。我真的不知道我小到什么程度,只是總坐第一排,看同學嘴巴要仰殼。更不知道沒上學時我有多高,反正已能對付很多活計。那小小的身軀背起了粗我?guī)妆兜臀乙活^的花簍。
我干的活比大姐干得多,我還沒上學,不干活干啥去。再說,大姐是我家單傳幾代上一代六個男性這一代才見到的第一個女孩。母親常說,曾祖父把她當心肝,噴了他一身稀屎都沒生氣,要擱別人,還不操笤帚疙瘩。大姐穿的永遠是村里孩子中最好的,她的衣服從沒有補丁。要是沒父母的支使,她才不干活呢。她端著書本又寫又算,晚上躺炕上還背政治,一道題她背了幾遍還記不住,卡殼兒時就要瞄一眼書。我閉著眼睛老半天沒睡著,實在聽不下去了,等她再卡殼兒時就提醒。大姐扒拉我一下說,小丫崽子,你咋記住的呢。我眼也不睜,你都叨咕多少遍了,我都困了老半天了。大姐以后背東西就要我提醒,還說,小丫崽子啥也不懂,凈瞎記。
干點兒活算啥,可我在捋蒜苗時哭了。估計現(xiàn)在種蒜苗的人像割韭菜一樣,一割完活兒。可我家那時舍不得裹在蒜瓣里的那一厘米多的白根。把蒜苗連根鏟下,再剁掉根,捎帶去一截蒜瓣兒,最后是捋去蒜瓣兒。捋蒜瓣兒很費時,先捋去沙子,再捏扁蒜瓣,有的蒜瓣兒還很飽滿水嫩,捏軟捏扁,才能捋下來。
我哭,哭我的手。生蒜苗的屋子本來就潮,蒜苗倉子擋著陽光,蹲在陰濕的地下,冷風從門簾縫鉆進來,我全身冰涼,何況我那本來就年年凍腫的手。我的手指像木棍一樣難以彎曲,像木棍倒好了,木棍不會疼啊,可我的手針扎一樣。
捋蒜苗的活由我們姐妹去干,因為大姐二姐放了寒假。二姐從小由祖母養(yǎng)大,沒在我家住過。她背著花簍經(jīng)過我家院外,父親看見了,假裝截她,她背著花簍奪路而逃,邊跑邊喊,我家的柴火咋能背你家去。父親喊,我是你爸,這不是你家?二姐不接話茬兒,還是跑,顛得冒尖的柴草灑落了一道?;蠲Σ贿^來,才請來她這個救兵。
可大姐總要維持她的權(quán)威。她剁完根,開始扒堆兒,她扒給我和二姐的堆兒明顯比她自己的大。二姐啥也不說,掐起一把扔到大姐的堆兒上,大姐掐起來又扔到二姐的堆兒上。二姐不罷休,大姐更不消停,倆人扔了幾個回合,那蒜苗就沒個好樣兒了。二姐站起來喊,你欺負我外來的!大姐說,你長得那么壯,一天就白吃嗎!說著說著倆人就撕扯起來。母親撩開門簾沖進來,拿著豬食舀子,
一人給一舀子,她倆的屁股上都沾了一片豬食。二姐抹著眼淚說,你們欺負外來的,我不給你們干了。她嗚嗚哭著跑了。大姐站在那,踢了腳蒜苗,母親上去又給她一舀子。
救兵跑了,我和大姐的活就更多了。我嘚嘚瑟瑟捋蒜苗,淚在眼眶里轉(zhuǎn)。大姐又扒堆兒了,依然給我扒得多。我蹲著喊,你憑啥總欺負人!大姐說,累不死你!我嗷地撲過去,還沒等大姐反應過來,她的手背就出了幾道血印子,表鏈兒也斷了。她站在那,竟然沒撲過來,只是聲嘶力竭地跺腳叫喚,死丫崽子,死丫崽子!我蹲在地上,也哭了。一邊哭,一邊哈手。我的手像饅頭一樣了,不,應該說更像露了餡兒的豆包,腫得高高的,上面一粒一粒的紫疙瘩。
蒜苗總是要捋的。一炕的蒜苗總算捋完了,我的手已經(jīng)流了膿。我經(jīng)常擠膿,沒事兒就專心擠,膿水淌下來,用父親卷旱煙的紙片刮。父母太忙,都沒注意我流膿的手,或許看到了也沒當回事兒,屯里孩子哪兒那么嬌氣。
童年的冬天真的很冷。二姐凍一臉紫疙瘩,大弟睡覺時在被窩里蹭著腳,小弟的耳垂溜兒圓,像個要吹破的水泡。但杏花開時,他們都像剛從土里鉆出的草根那樣白白凈凈。只有我,我的手背,留下了兩朵不凋的花朵,永遠明亮年輕。
自古田家少閑月,父親的規(guī)章是農(nóng)家無閑月。他每天琢磨,如何利用土地、庭院充實我們的日月。當別人家的適婚青年糾結(jié)于三轉(zhuǎn)一響時,我們姐弟上初中就騎鳳凰戴海鷗,弟弟和父親一樣戴野馬。大姐落榜后,勤勞的基因才凸顯出來,整日勞作,甘之如飴。
我淹沒在城市的人流中,脫離了土地,戀想著土地。我的姐姐們,像草一樣,依然頑強地生長在原野,用她們粗糙結(jié)實的手撕扯著田里長了一茬又一茬的草。她們不知不覺間和當年的母親一樣,肩挑著屬于母親的重量。她們把種子播進土地,太陽把光亮潑灑在她們臉上。她們無暇回憶童年的吵鬧和歡樂,只認準和土地的合作,一心惦記田里的收獲。她們將像母親一樣把一生播進土里,培植茂盛的生活。
我們這些不懂嬌氣的草,把自己收割了一次又一次,從不吝惜。無論我在哪里,心里永遠充盈著泥土的氣息,沉淀著野草的味道。
我的村莊變小了
村村通公路臥在油綠的莊稼中,不動聲色。路面不寬,一輛車行駛還蠻夠用。對面來車時,一側(cè)車輪往往碾在水泥路面下,黃沙碎石像村里的半大小伙子一樣咋咋呼呼,還好這一路只遇見了兩輛車。公路恰好從弟弟門前經(jīng)過,我們并未受到修路前的左顛右簸和塵土囂張。
弟弟家靠街筒的最東頭,若沒高大的灰墻遮擋,坐在炕上能看到河。如今,河在村人眼中確也沒啥看頭。河邊無垂柳,倒是錯雜著高大的楊樹和虬曲的老槐。樹已長得足夠粗大,主人還沒打它們的主意?,F(xiàn)在蓋房用的是鋼筋水泥,樹似乎和過梁檁木椽條脫離了干系,落寞地徒增年輪。
弟弟的院子不小,卻沒給蔬菜留下一席之地。東側(cè)是一溜的豬圈,驢棚。四頭白底粉花母豬和十幾頭孿生半大豬或站或臥,自在悠閑,雍容大度。它們的主人成天伺候著它們,誰是誰的主人還不好說。兩頭棗紅驢比一般的馬還高大,弟弟不說,我還以為是騾子,記憶中母親喂養(yǎng)過的灰驢,較之相去甚遠。西邊蓋滿了偏房,裝著化肥,飼料,農(nóng)具等物。
女兒四歲時曾對她老姑煞是不滿,跟我嘟囔,農(nóng)村人不種菜算什么農(nóng)村人,弄幾棵白菜放廚房里都凍蔫了。盡管我跟她解釋,她家院子太小,門房和上房中間就剩四五步遠,種啥菜,陽光不充足,菜懶得長。她還是嚴重鄙視她老姑,不愛去她家?,F(xiàn)在九歲的她見識了二姑家迅速消失的菜園,見識了滿院連體房子,見識了整個村莊快速建動遷房的鏗鏘節(jié)奏,她竟模糊了蔬菜情結(jié),沒在大舅的院子里找尋疏菜的遺跡,儼然大舅是個正經(jīng)農(nóng)村人,不值得討論質(zhì)疑。于是乎,她跟小表妹直奔正題,院里院外跑一頭細汗。
跟弟弟母親聊了個把點兒。弟弟說他今年的種植養(yǎng)殖安排,母親說村里的大事小情。老公也從農(nóng)村的土路上磕磕絆絆走進了城,他不愿回望彳亍在黃塵路上的瘦弱身影,更談不上為苦澀添加審美,他在一旁百無聊賴。我起身囑咐女兒跟小侄女玩兒,和老公順著村村通走去。
我的村莊變小了。
小時候到奶奶家去,總覺得路遠河寬。有一次爬河岸,坡面太光,我禿嚕下來,正趴在坡底,準備再次攀爬,一條腿從我的頭頂邁過去,一步就登上了岸,另一只腳往上跟的時候,鞋底的沙子迷了我的眼睛。我睜著一只眼睛看著那瘦高的背影,邁著鴕鳥般的大步拐進街筒。
河總是彎曲的,取直的公路幾次從河中穿過。河面被路面占去了一半,薄薄稠稠的墨綠的水勉勉強強在流動。我告訴老公,原來,河里白天泡著一群孩子白鵝灰鴨,晚上大人們才哧溜到水里,女人們都要走遠一點兒,到北河洼或下河洼去洗。夏天大雨后,渾黃的水常漫上岸,挾走了柴垛也沒啥稀奇。不過隔了夜,早上就看見河水退回河床,水流倒還急。一次小弟去奶奶家,才入水趟幾步,就站立不穩(wěn)載楞下去,在水中骨碌了幾個個,幸好有大人過河,趕過去一手抓住了衣服,像拎只鴨子拎出了水。
走了沒兩分鐘,就看到奶奶的老院子,當然,人已不在物已非了。當年凹凸不平的石屋石墻換了貼面磚的立立整整的白屋白墻。我望了一會兒,沒走上前,屋空著,五叔幾年前到海邊養(yǎng)魚去了。偌大的院子里,或許飛著一兩只蝴蝶。隔一個院子是堂弟的家,他的房子是村里唯一的二層樓,在河邊高高地矗著,也空著,他們也去了海邊養(yǎng)魚。
路在村里蜿蜒,樹在房前屋后茂盛。茂盛的除了樹,還有蒿子。蒿子長在路旁,密密匝匝,半人多高,形成天然綠化帶。這綠化帶朝氣蓬勃自得其所。村路上沒有其他行人,只有我們倆,我倆也不言語。路邊的玉米正在揚花,棒子剛吐了白色粉色紫色的須子。玉米地里這幾棵那一片楊樹,高高的楊樹,動也不動,綠得深沉。頭頂飛著許多蜻蜓,平穩(wěn)滑翔,寂靜無痕。無風,我們在綠色里蠕動。我們穿了白色衣裳,不像兩只蝴蝶,像兩只蛹。聽不見蟲鳴鳥鳴蟬鳴,時間也像凝滯不動。
終于聽見了狗叫鴨子叫。鄰村村前,蓋了一溜灰房子,留著很小的窗洞,不安窗戶,只安細密的絲網(wǎng)。我猜,養(yǎng)蝎子吧。一道彎曲濃密的槐樹柳樹荊條擋著,村莊近在咫尺卻看不見。我想走到村前的小河旁就折回去,可到了河邊,露出了房子,露出了高出一截的豎十字架的白色教堂。就繼續(xù)走,看教堂吧。走到教堂邊,有個男子坐在門石上,死盯我們。我從余光里看到他的防范。我不看他,只看教堂。那男子問我老公,干啥的?老公回答,不干啥。我淡淡地說,回吧。
轉(zhuǎn)身往回走,走到小河那兒,看到河邊的樹伸出一枝白色的花,我走過去,又懷疑那不是花,大概是噴了除草劑。回頭看見老公拿手機拍照,也不管他拍了什么,撅著屁股瞇一雙五百度不戴眼鏡的眼琢磨那是葉是花,總之,搞不清那是什么樹。老公發(fā)現(xiàn)橋下的水里游著好多魚,連聲招呼。我看見水里游動的魚影,看不清是小白魚還是鯽魚,他們要是不動,我把頭探到水面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我告訴他,這河雖小,長年流水,大概是從那山上流下來的,所以水流清澈。老公于是對路邊的小河感了興趣,走走停停,探頭探腦。
天色昏黃時,我們回到了弟弟的后院,那兒我堂兄開著賣店。母親和弟弟站在賣店外等著。一個喊我姐的人打招呼。我走到跟前才認出他是誰,說,我近視,看不清誰是誰。坐在矮墻上的“人影”說,近視咋不戴眼鏡,不戴眼鏡能看清后面的學生嘛!我說,聽聲音是大叔吧?現(xiàn)在學生聽話,不戴眼鏡也能教。
我看著那“人影”蜷著,覺得比他年輕時瘦小了許多。他是某石油勘探隊的退休職工。七十年代末,他曾給我家從內(nèi)蒙古捎回海燕牌收音機,從上海捎回野馬牌夜光表。他從伊拉克帶回大彩電,夏天時把電視放在炕桌上,大敞著窗戶。村里人坐了他家半院子,看《血疑》。熱了渴了的人,到洋井邊嘩嘩一通壓,直接用嘴接著水,順便洗了臉,沖了胳膊大腿。大叔站一邊呵呵笑,他看電視的時間比看人的時間少,看人時一臉的滿足。
我的村莊變小了。在我的記憶里,它是個大村子,有很多的人,很多的牲口,很多的樹,很多孩子在街筒里嬉鬧。
村里的車老板駕著溜光嶄亮的棗紅馬,腰桿挺得溜直,鞭子甩得嘎嘎脆響。車后掀起一股黃塵,三套車噠噠遠去。童年的路上,隨時可能和高傲的馬車不期而遇。
去奶奶家的路上,我消磨的時間很長,樹依次和我打招呼。哪家的桃花開了,蜜蜂嚶嚶飛舞。哪家的杏樹結(jié)了指甲大的青杏,葉子暗紅。哪家的柳樹被雷劈去了一半,另一半依然青蔥。哪家大楊樹上托著黢黑的喜鵲窩,我抬頭看喜鵲,喜鵲翹尾低頭對我嘎嘎大叫。夏日當頭,它叫,曬呀曬呀。北風呼嘯,它喊,風大風大,回家回家。
奶奶收拾完院子,掃屋子,地上灑了水,撣了柜上的灰,就把火盆搬上炕。鄰居兩個奶奶端著二尺長的煙袋相繼到來,盤腿圍坐在火盆邊,把煙袋插到火盆里點著了火,東家長西家短就隨煙霧一朵朵緩緩升騰。過梁大奶永遠是神神秘秘,她的頭向前湊,奶奶和老潘大奶的頭就往前湊,三顆頭湊到一起,只看見她們花白發(fā)髻上銀簪的吊珠兒在輕輕晃動。過梁大奶的嘴唇總是只欠欠縫,頻率卻快,嘁嘁嘁喳喳喳,嘁嘁嘁喳喳喳……老潘大奶的調(diào)門兒總是很高,夾雜著一陣陣爽朗的笑聲,一笑起來身子就向后仰,奶奶和過梁大奶也笑也向后仰,這時我就看到老潘大奶的光滑的大白臉大眼睛,過梁大奶嵌著細密麻子的小黃臉小眼睛,奶奶不咋黃不太白麻坑適中的臉和不大不小的眼睛。
幾個奶奶的話像煙,抽一下,噴出多長。奶奶們的話在火盆邊升騰了,也消散了,奶奶們不亦樂乎。她們每天都梳著溜光的發(fā)髻,端著長煙袋,愜意,平靜,安詳。
我和太奶坐在圈外。太奶盤著腿,看自己干癟的肚子干癟的雙手。我看完奶奶們,就趴在窗臺上往大門口看。半大女孩蓬蓬著頭,背一小袋糧食往西去了,長腿男人擔著土筐往東去了,大馬車顛下了幾塊兒土坷垃,賣大豆腐的托板上滴答著豆?jié){。
太奶左手搖著紡車,右手抬起,白線從棉條里抽出,棉條變短,右手落下,棉線規(guī)規(guī)矩矩纏到錠子上,錠子像一顆快速生長的棗核。我跪在炕桌邊,盡管奶奶多次要求坐相,可我板不了幾分鐘,坐著夠不著,蹲著腿酸。我拿著光溜的秫秸棍兒,放在棉片一頭,卷起一邊,包住秫秸棍兒,往前輕輕一推,棉條搓成了,抽出秫秸棍兒,把棉條遞過去。太奶把它絮在短了的棉條上,捏了捏,棉花就你不嫌我,我不棄你。紡車嗡嗡,棉線拉長縮短又拉長。
太奶戴著老花鏡,套上錚亮的銅頂針,拿針在滿頭銀發(fā)里擦了擦,就在我擔心她劃破頭皮時,她已經(jīng)嗤嗤地把線拽出來。過了晌,棉手套就戴在我手上。藏藍色滌綸布,禁臟耐磨。新棉花,暄騰軟。那是我見過太奶僅有一次拿起針,她早已瞄不準針眼??匆娢壹t腫流膿的手,她揉揉干澀的眼睛,就去翻柜子,找出一包碎布片,挑了又挑。
孩子們吃過飯就往街筒里跑。女孩跳繩跳格踢毽,男孩打瓦滾鐵圈兒彈玻璃球,男孩女孩混在一起騎馬殺仗,撕破了衣服撓破了臉,回家難免挨兩笤帚疙瘩。
大弟從外面回來,賊頭賊腦,去掀父親的藥箱,抓了幾毛錢就溜出去,他的啪嘰或玻璃球肯定都已輸光。
小弟一直鐘愛物物交換,拿了十個鳥夾換回一副冰錐,掩飾不住微笑,以為自己占了好大便宜,扯著母親褲子催促快點兒釘個冰車。
小弟又扛走一把鋤頭,拎回一對小白兔,沒個好處置,左尋右找,瞄上了裝鸚鵡的鐵籠。我們回家后不見了兩只鸚鵡,問他,他撓撓腦袋說,鸚鵡變了。
我靠著墻根走,以免影響了鄰家孩子的街頭鏖戰(zhàn)。當我的額角綻開了鮮艷的花朵,兩個遛石頭的女孩倏忽不見。
鄰家二奶進了我家院子就喊,上我家吃雞蛋黃去,上我家吃雞蛋黃去。她蹭上炕頭說,讓我看看摑啥樣了,伸手要扯我頭上的紗布。父親說,小孩子皮肉好合,沒事。在父母一再拒絕之下,我終于沒被扯去她家。
被安放到她家炕頭,對我來說還不如再挨一塊石頭。我每次去她家買豆腐,都努力屏住呼吸,為了達到最少吸氣次數(shù),我光遞錢不說話。她家院里扯著三條鐵線,晾曬豆腐包和被褥。淺黃豆腐包篩選著陽光,迎風飄蕩。白色家織布的被褥里子疊加著奇形怪狀的黃色抽象線條。她家四個孩子都是繪圖高手,全村聞名。驢在廚房里打轉(zhuǎn)拉屎,豆腐泔水淌濕半個屋地,三丫頭蹲在炕上撒尿,二奶眼疾手快,用抹布截流在二十厘米之外,否則剛從杠上卸下的干豆腐或許有鹵煮的味道。
二奶端著一瓢雞蛋,再次真誠造訪。她臉上掛著微笑,嘴角偏離四十五度,但那傾斜里沒有一點兒狡黠或惡意。我母親往外推著二奶,還要留心雞蛋,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歪嘴二奶把雞蛋安全帶回家。
我上學的那條巷子又彎又長,我故意落在其他學生后面,撫摸著沁涼的石墻,幽幽唱了一首《絨花》才走到巷口。
可這次回來,我在路上只遇到了一輛驢車,趕車的老人佝僂著身子,陌生地看著我們,我也想不起他是誰。
車開出村,老公說,那是新村小吧。村南有兩排十多間的平房,要比老校區(qū)的房子少,適齡兒童少,教室沒必要蓋那么大。柵欄里的沙土地面上剛長出些草。校園外,是窄窄的河,是還沒成材的楊樹林。兒時,那兒是草甸,是粗壯的楊樹林,我多次去尋白色的草蘑。陰天在河溝里發(fā)現(xiàn)了無數(shù)翻滾的泥鰍,嚇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在一個樹坑里看見磨盤大的一團蛇,我驚叫著跨過本來跨不過去的樹坑,撒了半筐蘑菇,等同伴聞聲而至,他們沒能從樹坑里看到一條蛇而氣哄哄地看著驚魂未定的我。
那是我記憶中的村莊,我生于斯長于斯十六年的村莊,有快樂有悲傷的村莊。它漸漸地讓我陌生,我每年都要回去試圖溫習它的氣息,它的氣息慢慢在變,變得讓我越來越不滿。房子漂亮了,街面骯臟了,拍成四棱形的土堆糞堆不見了,垃圾在房前房后或臥或飛。夏天柳樹下不見了乘涼聊天納鞋底的人,冬天打草席搓麻繩剝花生的手,在靈活地搓麻將。
于是,我減少了回去的次數(shù),以免沖淡我的記憶。手背的疤成為我獨一無二的體征,清晰的是來歷,我早已記不起疼。我在心底留下一塊地方暖著我童年的村莊,因為那里曾有幾個暖過我的親人。
城內(nèi)的村落消融了,城邊的村莊漸次剝蝕,我的村莊離城一萬米夠不夠遠。弄不明白,和土地打了半輩子一輩子交道的農(nóng)民,為何急于脫離土地。世上已沒有一寸土地屬于我,我住在空中,再也走不回童年的村莊,踩在真實的土地上,帶月荷鋤,去栽植一片廣闊的淳樸。
高鐵從村前經(jīng)過,連接了遠方。遠,不再成為遠。車開到立交橋下,我隔著車窗回望,我的村莊,越來越小。
爺爺們的樹
歪了,就沒用了。
爺爺用鎬頭扳小榆樹時對我說。
小榆樹比鎬把細點兒。它長在一棵我能抱住的大榆樹樹旁邊四步遠。它使勁躲大榆樹,越往上離大榆樹越遠,它的腰就像大姐跳舞時那樣彎。
我繞著小榆樹和爺爺,從爺爺和大榆樹之間擠過,右手被大榆樹粗糙的樹皮蹭白了幾條。繞了三圈,我發(fā)現(xiàn)小榆樹光滑的灰色樹皮被鎬頭蹭破了,露出了綠色的內(nèi)皮。我叫,爺,樹皮蹭破啦!爺爺繼續(xù)用鎬頭扳小樹,破了,能長好。歪了,就沒用了。
小榆樹大榆樹和許多榆樹槐樹都長在爺爺后園外的一個大菜園邊。爺爺家住在村子最北邊,如果想種菜種樹,可以一直延伸到河邊。菜園在我看來夠大了,它離河還有兩個菜園那么遠。菜園里能聽見河水的嘩嘩聲,不用走過草甸,我能想像出小白魚順水往下飄的白肚皮或逆流朝上游的黑脊背。菜園里種著大片土豆,零星地開了些水仙似的清淡小花。幾畦小蔥,濃密細弱。茴香零零落落,有的高擎著油紙傘樣的黃花。菜長得不太好,樹遮了陽兒。
樹歇了菜,也砍不得。爺爺靠種在菜園邊的樹為六個兒子蓋了三所房。過去,只要肯出力,在農(nóng)村不會住不上房子??纯礄_木的粗細曲直,石頭的方圓大小,院墻的高矮短長,能斷定這家人的勤快程度。
蓋房子的石頭去北山打。北山有個公共石場,修水壩時,生產(chǎn)隊每天都放幾炮。生產(chǎn)隊員在炮響后,看著白煙消散了,就扛著鐵錘,拎著鐵釬上山。丁丁當當,丁丁當當,整天都聽著山上傳來砸石頭的單調(diào)聲音。石頭裝在大馬車上拉下山。新鮮的花崗巖黃白綠相間,閃著點兒淡綠的玻璃光澤。我總覺得,作為石頭,綠色的要比黃色的堅硬,深色的要比淺色的結(jié)實,要不,為什么西山的石場開了不久就廢棄了?爺爺和父輩們以及幫忙的村民丁丁當當之后,從北山拉下石頭。村里其他人家也從北山拉下石頭。石頭拉下多少車,無從知道,但村里坐落著三百多棟房屋,圍繞著三百多道石墻。北山依舊那么高,只在山腳若隱若現(xiàn)地睜著一只幽幽的眼。
爺爺隔幾天就去扳小榆樹。小榆樹受了多次的傷,愈合了又破損。小榆樹的樹皮慢慢粗糙,腰桿終于挺直,嫩枝一個勁兒往上躥,樹頂?shù)闹l已經(jīng)穿過大榆樹的樹冠。大榆樹一副安閑模樣,穩(wěn)穩(wěn)撐開了傘,任憑群鳥的棲息和離去。
爺爺扳小榆樹時,他的鄰居,我的本家大爺也在河邊鼓搗樹。
村里韓姓人占了多數(shù),跟我家都出了五服。在村里走,隨時可能從某個院落里走出個爺爺輩的人來。
大爺在河邊編辮子。榆樹在春末灑落一地的白榆錢,這些榆錢可能在在任何的土中發(fā)芽,長成樹的模樣。村野自生的樹很多,墻角菜園屋頂塔尖,不經(jīng)意間就長出楊柳榆槐。這些賤生的樹,有做了棟梁的,也有礙了事被隨手拔掉的。榆樹的幼年是灌木,枝條細軟,沒人照看,自然成不了材。大爺沿著河邊,不緊不慢地編過去。大爺前邊是一叢叢半人高的嫩榆,身后是一根根直立或稍微歪扭的毛茸茸的樹辮子。編成辮子的榆樹所有的枝條都努力向上,等到最粗的枝條能獨自挺立,抵擋風雨,其余的枝條就完成了護送的使命,被剪落一地,小半天的功夫就蔫了葉子。這跟有一大群孩子的人家只供出一個念成書進了城的有些相似,沒念成書的孩子倒不蔫,一提城里的人,掩飾不住滿臉的得意。大爺順著河邊編出半里地,這半里地的榆樹就屬于他了。這些樹長在大爺?shù)姆亢?,沒人和他爭奪樹的歸屬。大爺五個女兒,一個兒子,用不著這么多樹給兒子蓋房子。他仍舊笑瞇瞇地編著樹。他沒給五個女兒編過辮子,盡管她們一個賽一個漂亮。他還經(jīng)常咬著嘴唇尖著嗓子罵她們,催她們干活。可他編榆樹辮子時,粗糙的手輕輕地捋著枝條,傾注了不曾有過的柔和的父愛。
爺爺騎自行車去公社開會,一道上下了幾回車。他看見道邊的榆樹棵子,攏在一起,編了辮子。這些零散的榆樹辮子不屬于爺爺,可他編完了,心里舒坦,騙腿上了車。
爺爺站院子里,抬頭看了看大槐山,山腰上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清晰可見。字是大姐和她的老師同學們用白色打火石堆的,足夠大。在一座高山上寫標語,這該算是一種創(chuàng)新吧,起碼表現(xiàn)了我們村的氣魄。爺爺看著那大字,有了新想法。北河洼的河壩修成了,西山下的梯田也完工了,下河洼的草甸還空著。爺爺說,栽樹。
栽樹比壘河壩修梯田愜意得多。下河洼沙多土少,挖幾鍬下去,有的坑里都能滲出水。楊樹苗栽下去,小伙子們索性甩掉了扁擔,一手一只水桶,幾步躥到河邊,拎點兒水就澆上了,那叫個痛快。
沒過多久,下河洼的樹苗長出了陣勢,一片片葉子迎著風閃著亮拍著小巴掌,刷拉拉刷拉拉。村子扎了一條厚實柔軟的綠圍巾。有了楊樹林,河更清了,水更靜了。楊樹林成了我最喜歡的去處。有了樹,就有了許多新內(nèi)容。泥鰍在雨前的小河溝里翻滾,白蘑在雨后的草叢間閃耀,竄兒雞在水邊蹦跶,野兔在小溝里探頭,柳葉兒啾啾,喜鵲喳喳。
學校帶我們?nèi)殻褜懹歇勂返募垪l壓在石頭下,掖在樹叉上,惹得我們一次次驚喜,一陣陣歡叫。
爺爺買了兩只綿羊兩只山羊,去楊樹林放。放了幾年,羊成了群。綿羊老實山羊淘。有只胡子兩扎長的黑山羊跳上雞架,又跳上偏房。爺爺在下面揮著秫秸喊,羊在房上不慌不忙咩咩叫。爺爺說,真收拾不住了。就賣了羊。
爺爺騎自行車,沒下利索,摔了。爺爺再也不騎自行車。
爺爺安排好來檢查工作的上級領(lǐng)導的午餐,回家吃飯。奶奶的高粱米粥還沒煮爛。爺爺說,豬圈里濕了咣嘰,我先拉車土墊圈。爺爺趕著驢車進院。驢來了勁兒,跑得瘋,刮倒了墻角蹭傷了爺爺?shù)耐?。爺爺說,我老了。爺爺辭去了村主任。
我家鄰居,本家三爺接了爺爺?shù)陌?。三爺不像爺爺不愛吱聲,他每天在大喇叭里講話,說得有條有理筋筋道道。他講話時帶著口頭禪“不嘛”。天旱了不嘛,就得抗旱??购挡宦铮瑒e嫌累得慌,貪點兒早。起晚了不嘛,方塘水都讓旁人抽走了。方塘沒水了不嘛,你咋種地。地種不了不嘛,你吃啥。大家都喜歡聽他嘮叨,叫他老不嘛。
不嘛三爺當了幾年村主任,也不干了。他不干村主任后,要求當護林員。下河洼的楊樹林基本不用看,地方平整,有點兒動靜,大伙兒都看得見。西山北山是重點看護對象。不嘛三爺一大早起來,先站院當心往西看,再出門站到大門石上往北看。
偷樹的人肯定不在西山東面北山南面下手,他們繞到山后去,用手鋸鋸洋槐樹枝,棵兒小的就成棵鋸掉,捆成捆,留個長繩頭,拉著下山。不嘛三爺有時上山,聽動靜,哪個方向有嗤拉聲,他就朝哪兒去。偷樹人發(fā)現(xiàn)了三爺,拿著手鋸和繩子尥蹶子跑。三爺追不上就罵,個小兔羔子,你家燒大腿啦?你勤勤點兒,割點兒蒿子割點兒草。不嘛三爺有時能堵住從山上拉樹枝進村的人。他罵,缺德玩兒意,那是你個人家的?你不臊得慌?他沒收手鋸,讓那人把樹枝拉到村部。
不嘛三爺也老了,離開村子住到城里兒子家去了。
大槐山上的字不知啥時沒的。地都承了包。北山石場廢棄了,北河洼的河壩開始零落。首先打河壩主意的人在夜里下了手,慢慢地就有明目張膽光天化日趕了馬車去搬的。北河洼只剩了點小石頭。河水發(fā)大了時,找不到大塊兒的搭橋,人們只好攢一堆堆小石頭。小石頭不牢靠,弄不好踩上去就垮,照樣濕了鞋。西山下的梯田也毀了。坡地并沒陡得摟不住土,弄一道梯磴占了四五條壟,地承包到各家,哪家不想多種幾壟地。于是石頭被清出土地,梯田不見了,只留下個名字,大石堆。
爺爺帶領(lǐng)村民創(chuàng)造的勞動果實只剩下西山北山大槐山的槐樹,和下河洼的楊樹。每年春天,槐花開滿了山,香薰了整個村。楊樹圍繞著村南,和幾座山聯(lián)手,給石墻石屋的村落勾畫了素樸的背景。
樹歪了,蓋房派不上用場,還能抓一方土地,灑一片陰涼。人歪了,比沒用可怕得多。
本家胡子三爺來找父親。幫叔個忙,我要競選村主任。叔苦得撈的,這么多年了。胡子三爺是大爺?shù)耐府惸傅艿?,和大爺住對屋,有個撿破爛的媽,有個很少出屋的媳婦,還有個傻女兒。父親真的幫了忙。
胡子三爺上任不久,把西山北山大槐山承包出去了,又下令放倒下河洼的楊樹。下河洼一下子空曠起來,滿眼白茬兒樹樁。胡子三爺家立時擁擠起來,半院子白色小尾寒羊。
村里其他人沒羊可放,就瞄上了楊樹樁。長了二十來年的楊樹,根扎得很深,一天能挖出一個就不錯,一個大樹根能裝一車,能燒好一陣灶坑。不久,下河洼到處是深坑沙石,草甸不復存在,不知野兔和鳥們遷徙何處。
夏季雨下得大點兒,河水就沖塌我家的地頭。父親看著大塊兒大塊兒的黑土掉進河水里,說,栽樹。父親帶著弟弟在地頭栽了柳樹。柳樹長到鎬把粗,那年水大,樹在熱水中泡了一個月,樹干上長了瘤子樣的東西,葉子都蔫了,干了,掉了。弟弟拿著樹照,說,還得栽。他又栽了些柳樹楊樹。
村里有些人找父親,你得幫幫大伙兒。
我從大學請假回來,正趕上村主任競選白熱化。我在村部看見父親,他正跟鄉(xiāng)干部說,我不要工資,白干行不。鄉(xiāng)干部說,不行,你必須過半數(shù),這張票畫得不規(guī)范,得重選。我說,爸,別摻合這事行不,你該給人看病還看病去。父親看我一眼說,你回家去。
父親上任后第一件事是把下河洼承包出去。承包人雇了鉤機,先撓深了河床,又平整了地面,然后栽楊樹。幾萬花出去了,下河洼齊刷刷栽著淺灰的楊樹苗。小樹苗還沒發(fā)芽長葉,大家站在路邊看著,想起幾年前楊樹林的模樣。
有人告到村部,說胡子三爺打?qū)拤艛D占別人地。村書記把胡子三爺叫到村部,談得不順,吵起來。父親說,下午去地里量量,啥都清楚了。村書記、父親和老實厚道的文書老李五爺,拿著賬本,背一捆量地繩子鉆進玉米地。胡子三爺撥開了暗綠的玉米葉,揮舞著兩把鐮刀沖過來。
我到醫(yī)院時,父親還沒推進手術(shù)室,他身上裹著被,還打著寒戰(zhàn)。被,整個染紅了。我拿衛(wèi)生紙擦地上的血。他嚎啕大哭,五叔,你冤吶!五叔,你冤吶!
那天是周末,我回過村。下午往城里返時,在村口正好碰到胡子三爺,他拎著兩把鐮刀。還沒到秋收時候,我看著鐮刀很納悶。我說,三爺,下地來著?胡子三爺點點頭。我如何也想不到,胡子三爺?shù)溺牭犊诚蛄巳?。他當年砍倒楊樹時,已經(jīng)砍倒了他的人格,當他砍倒五爺時,他徹底地砍倒了自己的靈魂。
父親從手術(shù)室出來,大家都呆呆立在走廊,肅然無聲。父親沒躺在手術(shù)車上,他自己走了出來,吊著一只胳膊,上身裹滿繃帶。他走得器宇軒昂。兩個醫(yī)生跟在父親身后,一臉凝重。
下河洼的樹長了兩三年,開始零星地死去。人們看著死去的幼樹,搖頭嘆息,滿面悲哀。
樹通人情嗎?若通人情,它們應該堅強地活著。
下河洼的土質(zhì)變了,朔風勁吹了幾年,水分喪失殆盡。河,像斷線的淚珠。承包人從方塘里抽出水,用車拉著水罐,在樹間拽著水管。水一接觸沙土,像進了漏斗,立刻沒了影兒。
大爺站一旁看熱鬧,癟著缺牙的嘴說,沒啥土了,不含水了。大爺?shù)淖炖镞赀甑?,他癟了癟嘴,張了一下,又閉上了。他哈著腰往村里走,走了一段,又折回來。他挨到水管邊,大聲說,灑點兒草籽蒿子籽試試,蒿草厚點兒,興許行。
弟弟栽在地頭的樹仍然零星死去。連喜鵲搭窩的那棵最高的楊樹也死去了。
母親說,快生楊不扛病。你爺帶人栽的樹都是老品種,老品種長得是慢點兒,禁活。母親求人在村里河邊的大楊樹上砍下了樹枝,插在菜園里。楊樹苗漸漸長高,母親坐在炕上,聽著葉子刷啦啦刷拉拉。
爺爺生病住院時,我讀高中。學校離醫(yī)院很近,我去過兩次。爺爺把蘋果遞給臨床的年輕人,你吃吧,我牙咬不動啦。爺爺對我說,以后別來了,耽誤學習,我沒事。我以為真的沒事,就沒再去。那天以后,我再也見不到爺爺了。
爺爺從醫(yī)院里被拉回家。經(jīng)過下河洼,車走在楊樹的陰涼里,爺爺欠了欠身,看著楊樹林說,樹,好哇。
微風吹過,樹葉刷拉,刷拉,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