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新雨攪得我似夢似醒。雨后的老家該是怎樣的景色呀?沉靜了一個冬天的黃土地活泛暄騰了吧?掬一掊濕潤得還冒著地氣的泥土,瞥一眼躍上山崗的杏花,啊,到開犁的日子了。就在這個時節(jié),紫燕從南國歸來,遼西山區(qū)的春天才真切地到來了。
日歷上的春天早已來臨,可老家的春天卻姍姍來遲,冬天不肯退去,春風(fēng)未曾光顧,直到清明前后,野蒿才肯從石縫中伸張出綠意。父親在院子里土墻邊兒下刨著坑,母親點(diǎn)著滿身花紋的豆角粒和倭瓜子。這些種子是去年瓜豆們的子女,今年卻要做母親了。暖洋洋的太陽光灑向小院和小院里的草屋與屋前的果樹。“燕子咋還沒來呢?”母親若有所思。“快了。”父親肯定地說。母親將被我們稱為外屋的廚房的紙窗戶推開又掩上,那是給即將歸來的燕子特意開的“門”呀。果然,燕子如期而至。是在童年春季的哪一天,我已記不清了。記清楚的是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不遠(yuǎn)萬里,燕子們終究回來了。還是回到了我家外屋檁子上的魚鱗狀的黃泥窩兒里。于是,屋里屋外又多了一份喜氣。唧——唧。這熟悉的聲音是燕子在告訴家人:“我們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母親在自言自語。
清早,燕子第一個醒來,飛出小屋,在院子里盤旋幾周后,又歡快地飛向了遠(yuǎn)方。小燕子是那樣的敏捷,展開的雙翅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在春風(fēng)里飛翔,飛翔時并不振翅,總是箭一般沖入空中,又箭一般俯沖下來,當(dāng)雙爪有了著落時才輕輕地?fù)淅饫鈨上鲁岚颍€(wěn)穩(wěn)地落了下來。它不愿落在樹枝上,也不愿落在墻頭和屋脊上,更不見它落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常常見它落在母親曬衣服用的鐵線上,隨鐵線上下晃動,顫悠悠的如跳動的音符。不時扭轉(zhuǎn)著頭用那尖嘴梳理著樸素的羽毛。“小燕子是益鳥,是人類的朋友。”從城里隨父母來小山村“走五七”的燕子姐姐告訴我。“什么是益鳥?”我睜大眼睛好奇地問。“你長大就知道了。”燕子姐姐沒有告訴我。“三月三,苣荬菜鉆天。”燕子姐姐和父母來我們村落戶的時候,正是燕子北歸,苣荬菜拱出地面的時候。燕子姐姐領(lǐng)著我們這群小伙伴挎著小筐,拿著各自父母準(zhǔn)備的小鐵鏟,漫山遍野地挖野菜。她跑在前邊,穿著碎花夾襖,靈巧地尋覓著野菜,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一雙羊角辮忽閃忽閃的,活像我家的屋里屋外飛來飛去的小燕子。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季來這里。”這話真對,一年又一年,我家的茅草屋雖然日見陳舊,風(fēng)雨飄搖,每到雨季還多有漏雨,可小燕子從不嫌棄。家雖窮,小屋卻給我?guī)砹藴剀?,也給小燕子帶來了溫馨。“燕子不住愁房。”看來吉祥的人家也就會有吉祥鳥兒飛來。春天,我不再與燕子姐姐到野地里挖野菜了,因?yàn)檠嘧咏憬闵蠈W(xué)了,我也懂事了,不愿與女孩子到處亂跑了。從春到秋,孤獨(dú)的我每天都在看著屬于我家的小燕子。我發(fā)現(xiàn)我家的燕子是成雙成對的。它們飛進(jìn)飛出,忙忙碌碌。“燕子不吃落地的”。到了夏天,氣溫上升,蚊蟲多了起來,它們喙到的食物也就多了起來。生兒育女的時節(jié)也就到了。當(dāng)我聽到燕子窩里傳出咝兒、咝兒的聲音時,一窩新的生命就莊嚴(yán)地誕生了。老燕子更加忙碌了,它們飛來飛去,叼來新鮮的食物,每當(dāng)飛臨窩沿時,幾只黃嘴巴齊刷刷張得好大。老燕子不知疲倦地勞作著,即使是連雨天,只要雨一停,老燕子就飛出去為子女們覓食。一段緊湊的日子過去了,小燕子長大了,老燕子帶著小燕子在房前屋后試飛,沒幾天,它們就可以離開父母自己去闖蕩了。這時,老燕子要在窩里休息三天,小燕子出去覓食回來反哺它們的父母。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去尋找合適的房宅,搭建新巢去了。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在生產(chǎn)隊場院里,一群小蛋子追逐著,打鬧著。一群群燕子聚集在場院的上空,一會飛向東,一會飛向西。“燕子、燕子你打場,明年給你二斗糧。”孩子們仰著頭,叫喊著。天涼了,燕子要走了。燕子們可能是在開會,在商量啟程南飛的日期,也許是留戀北方山里的人們,在向人們作集體告別。這時的場院里,生產(chǎn)隊正在分糧食,是每人幾斤的黃豆。我看見燕子姐姐拿著空口袋噙著淚水跟母親回家了。原來這黃豆是山里的特殊糧食,是按工分分的,燕子的父母是教師,家里沒有工分,也就沒有分到黃豆。望著燕子姐姐的背影,我的心好難受哦。不久,燕子姐姐和全家人搬到別的地方去了,送她家走的那天,她裝出笑臉對我們小伙伴說:“等春天來了,我還回來領(lǐng)你們一起挖野菜。”她家去哪里了?我不知道。第二年春天,燕子回來的時候,燕子姐姐并沒有回來。一個又一個春天過去了,燕子姐姐還是沒有回來。
我是成年人了,我也要像燕子那樣離開父母到外面的世界去了。那一年,家里建起了新瓦房,姐姐來信說“住慣了草房的父親總感到不習(xí)慣。”信中還說“新房子再也沒有來住燕子,母親為此總是叨咕。”也就是新房建后的轉(zhuǎn)年臘月,勞作了一輩子的父親離開了我們。我還沒有像燕子那樣回報養(yǎng)我愛我的父親啊。
當(dāng)我從外面回到山里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個鄉(xiāng)里的負(fù)責(zé)人了。那年春天的一個上午的陽光里,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對燕子在我的辦公室外走廊墻壁的頂角上辛勤地銜泥絮窩呢。這對燕子一點(diǎn)也不怕生人,也許是它們對我們的信任吧。于是我也嚴(yán)肅地要求院里的人們誰也不得打擾它們。人和燕子相安無事,和諧相處。這也是我離開老家后又重返鄉(xiāng)下頭一次看見燕子并與其為鄰。這該是萬幸的事了。
如今,我再一次生活在鋼筋混凝土的包圍之中,再一次與燕子無緣。但我還是常常想起老家,想起老家的燕子。又一個春天來了,“燕子聲聲里,相思又一年”。老家的燕子們可否又不約而至?可否是從前的燕子們的子孫?老家和老家的燕子們應(yīng)該安然無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