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度,《新華文摘》、《民族文學》、《山花》、《中國鐵路文藝》、《鴨綠江》、《長江文藝》、《滇池》、《光明日報》等報刊都發(fā)表了遼寧作家的短篇新作。這些新作的取材現(xiàn)實生活的各個層面,都體現(xiàn)了遼寧作家一貫對生活資源的看重。一個作家能走多遠,除了藝術修為,對生活是否足夠尊重也是最重要的指標。它就像干糧,帶得越多,走得越遠。謝友鄞、孫春平、女真等作家在這個季度的作品都扎到生活的底部掘取素材,著力塑造鮮活的小人物。常君、牛健哲、海東升、王凱、煳雨等在小說路上的步伐也都端正、堅實。閱讀短篇小說,便對小說藝術產(chǎn)生敬意。不妨做一個假設,假設取消了短篇小說,任由低劣的長篇小說橫行于世,那么小說這門敘事藝術便極有可能走向沒落。短篇小說的存在保證了敘事的克制,維護了敘事藝術的尊嚴。
本季度,孫春平有三個短篇小說發(fā)表,《新華文摘》上轉載的《父親的保姆》寫的是一段夕陽戀。寡居的父親與保姆發(fā)生戀情,于是這個穩(wěn)定的家庭開始動蕩,每個人都在設法扼殺這個給家庭帶來麻煩的情感。初讀這個故事有些老套,讀到最后方品出新意和高度,保姆董慧云最終選擇離開這個復雜的家庭,以高尚的寬容之心了結這段短暫的情感糾葛。這篇小說寫得是人間煙火,卻從中提煉出市井人物珍貴的精神品格,在結尾散發(fā)出這類小說不常有的救贖味道。孫春平的另外兩個短篇《糾結的老院工》、《風雨中的綠頭巾》也都洋溢著明媚的理想主義色彩。
謝友鄞的《小說二題》在《中國鐵路文藝》發(fā)表。其中的《誰是對手》是一篇容量非常大的作品。這個小說里面的時間跨度是二十年,人物有三個,副縣長“我”,馬科長,鄉(xiāng)下老漢王老疙瘩,事件不算復雜——下棋。第一局,王老疙瘩輸給馬科長,馬科長輸給身為副縣長的我,我多年穩(wěn)坐棋王的椅子。中間經(jīng)過一次變遷,我和馬科長從權利大院退休了。接下來的棋局發(fā)生了喜劇式的逆轉,我輸給馬科長,馬科長最終輸給王老疙瘩。原來,王老疙瘩才是真正的棋王,真正的智慧的化身?;仡欉@二十年,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被馬科長設計,馬科長也被王老疙瘩設計。這篇小說寫的是下棋的故事,閱讀的過程也如同觀看一場有高手過招的棋局,高吊、拱卒、支士、飛相,車沉底、炮打迎頭……很是過癮。小說寫活了一個高級而有趣的鄉(xiāng)下老人的智慧,他使計謀卻不是陰謀,他狡猾不奸猾,反而能給出人性的溫度和善意。結尾一句:“老縣長,得空回家去呀,鄉(xiāng)親們沒忘,都念叨你呢。”主人公“我”的心陡地一熱,淚水簇簇流下來。棋盤里面的較量也在這里升華為一種樸素的良心。
女真的《尋兄記》寫了一個出走的故事。我哥王亮是一個老實人,在車間受擠兌、懷疑老婆有外遇,在退休的當天離家出走了。小說用大部分篇幅描寫尋找兄弟的過程,作者帶著我們一起尋找兄弟的同時也在追尋兄弟出走的原因,這也是這篇小說的“支點”所在。可是主人公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我哥為什么要出走?故事在最后,主人公聽說王亮當年一起當偵察兵的戰(zhàn)友、同車間的徐哥也出走了。就這樣,真相漸漸清晰。小說寫到這里,我們似乎找到了王亮出走的原因以及出走的去向。首先是對目前生活的失望,于是與當年的戰(zhàn)友約定好了出走的計劃,退休之日即是逃走之日。或者,我們也可以換成一個積極的視角去看待兄弟王亮的出走,他們的出走是對某種理想生活的向往,他們是尋找自己的理想國去了。女真的另一篇小說《憂傷的狐貍》對現(xiàn)實的透析達到魔幻的境地。主人公變成一只狐貍,頻頻光從前工作的地方。狐貍的出現(xiàn)亦幻亦真,讀者完全可以認為這是敘述者的主觀幻想,這種幻想對現(xiàn)實具有批判和否定的味道。
常君的《樓道內的苔蘚》在中的主人公也在逃避,生存的擠壓把他推進一個樓道,在這里與一個深有同感的女白領互相傾述,寫出了當代都市男女的焦慮、絕望與孤獨。作者的這篇小說的構思奇特,語言也更簡練,比常君上個季度的幾個短篇更成熟,能代表常君近期的創(chuàng)作水平。
李銘的《幸福的手指》寫的是一個叫幸福的少年民工的經(jīng)歷,小民工幸福追他的幸福生活,他的幸福很簡單,他的母親住院手術,急需一筆錢。這個小民工沒有選擇逃避,而是迎著生活的艱難走。工頭要鋸掉他的指頭,制造工傷的假象騙取賠償金。在謀取幸福的道路上,小民工幸福需要付出的血的代價和人格的代價。最終小民工做選擇的是良知。作品彌漫著慘烈的味道,意蘊豐滿,細節(jié)鮮活。如果我們承認生活比小說精彩的話,那么這篇小說不比精彩的生活遜色。這篇小說在作者的“幸福系列小說”中有一定超越,在人物塑造上、對生活的提煉上有了更大尺度的表現(xiàn),顯示了悲壯的力量。
王凱的《酒旗獵獵風》里的故事發(fā)生在偽滿時期。一個小酒館里的片段,時間跨度是一頓飯的功夫,吃吃喝喝、彈彈唱唱,不見驚雷,也看不到?jīng)_突。小說中的人物卑微像小人,細節(jié)雜雜碎碎不見驚奇,似嘮叨的婦人。小說的敘事懂得隱藏,故事的敘事意圖藏在文字的背面,最后以補記的方式將真相揭開,讀者不得不從頭再讀一遍。原從這一點看,作者的文本意識很強,并且達到了預想的目的。當然這種補記的處理方式顯得有一點突兀。這篇小說的另一個特色是語言。作者使用了遼西的方言土語,文白相間,樸拙、短促,在煉字造句方面頗用力,只要多加積累,便可形成語言風格。這些遼西地方語言表現(xiàn)力很強,運用恰當,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陌生化效果。
牛健哲的《藥酒》表面上看也是一個逃跑的故事。我和鄭濟全帶著治療腿傷的藥酒去蠟燭鎮(zhèn)看望腿受傷的同學盧圖。在盧圖家的一天多時間,盧圖的生活真相徐徐展開。原來,生活跟盧圖開了一個玩笑,他鼓勵女友考取博士研究生,自己也一次次落榜。當女友有了新歡,盧圖與第三者發(fā)生沖突,導致身體和心靈受到嚴重損傷。小說結尾留下一個懸念,我離開蠟燭鎮(zhèn)時仗義的鄭濟全留下了,此后鄭濟全便沒有了消息。這個結尾好像在暗示我們,鄭濟全大概去北京找盧圖的情敵,為盧圖報仇,從此一去不歸。這是一個殘酷青春的故事。主人公盧圖隱居在一個叫做蠟燭鎮(zhèn)的地方忍受著情感和學業(yè)的雙重壓力,不過他的方向卻不是逃走,相反他身上還積蓄著一個力量,他越是不放棄,悲憤的氣氛越濃厚。
馬爾庫賽說:“即使是對死亡和毀滅的重現(xiàn),也應表現(xiàn)出對希望的渴求”。這個季度的幾篇小說中,不論是寫逃避,還是寫掙扎。不管是底層民工,退休官員,還是都市白領,他們的對于希望的渴求都未曾泯滅。它給出這樣一種,哪怕只剩下微乎其微的希望,人類的目光也朝著未來的方向。
遼寧的小說穩(wěn)健,厚重、踏實地走在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在長篇小說大行其道的今天,遼寧的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鎮(zhèn)定自若,作家作品形成規(guī)模,覆蓋國內眾多文學期刊、文學選刊。當然,如何大尺度突破現(xiàn)實生活的局限,對瑣碎、片面、平庸的現(xiàn)實生活進行高度提煉,對形而上精神境界不懈追求、領悟,施以最高的藝術表現(xiàn),這將成為遼寧作家的創(chuàng)作瓶頸,也是其突破口所在。
當有人擔憂長篇小說可能成為一種危險、沒落的體裁,為小說藝術的命運和前景憂心忡忡的時候,何不把目光轉向短篇小說呢?假如上面的擔憂成立的話,短篇小說一定是這門藝術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