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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淚花會說話
來源: | 作者:郭宏文  時間: 2019-12-02
  一九七九年冬至的那一天,遼西的錦西縣有一個叫做郭家屯的小地方出奇的冷。小北風像長了刺兒,刮在人的臉上針扎一樣痛。一陣一陣的風湊在一起,沒好樣地鬧騰著,把秫稈葉子卷起來,把苞米葉子卷起來,把見得到的樹葉和草葉卷起來,統(tǒng)統(tǒng)揚向空中,揚個天昏地暗,僅有二十幾家人家的小山屯,一下子讓風刮個爛七八糟,沒一個安生的地方。
  嘎巴嘎巴冷的山屯里,人們的神經(jīng)都在蜷縮著。貓在家里的人們,在颼颼的風中,隱隱約約聽到了凄慘而又悲涼的哭泣聲。
  是千真萬確的哭泣,是千真萬確的兒童哭泣??蘼暿莾蓚€孩子的,一個是女孩,聲音偏小一點,一個是男孩,聲音稍大一點。
  哭聲是從屯西頭傳出來的,是從屯西頭的老七爺子家傳出來的。
  老七爺子姓郭,名叫郭占品,因在家排行老七,山屯上了點年紀的人,都叫他老七爺子。人們樂意這么叫,他樂意也這么答應(yīng)。
  老七爺子的命苦。山屯里二十幾戶人家,只要懂點事的,就都這么說。
  小時候,老七爺子家里窮,窮得連吃頓飽飯就像過節(jié)一樣。可老七爺子心眼好,二十一歲的時候,就不早又不晚地娶上了媳婦。
  可媳婦剛給他生個大胖兒子,就因產(chǎn)后大出血讓無情的閻王爺給收過去了。從此,老七爺子拉扯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既當?shù)?,又當媽。日子雖苦,可老七爺子心里有奔頭。
  老七爺子心里有個信念:兒子大了就好了。
  是啊,兒子大了就好了。兒子大了,就給兒子娶個好媳婦。媳婦過了門,可以給他生孫子,生孫女,生好多好多的孫子、孫女。他可以快快樂樂地帶著一幫孫子、孫女長大,可以快快樂樂地看著孫子娶媳婦、孫女嫁人。老七爺子因此給兒子去了一個名字叫“元福”。心里有一個美好的夢想,老七爺子帶著兒子,臉上總是笑盈盈的,過起日子來,就有用不完的精神頭兒。
  元福一年又一年地朝著老七爺子的夢想目標成長著。
  元福八歲那年開春的一天,山屯里發(fā)生了一個讓老七爺子撕心裂肺的爆炸,他水靈靈的大胖兒子,躺在了山屯碾道兒的血泊之中。
  老七爺子抱著血肉模糊的兒子,一個勁地喊著:老天爺救命!老天爺救命……
  山屯人趕緊從老七爺子的懷里搶過元福,把他抬回家里,放在炕頭上。
  等元福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事后才知道,元福撿到了一顆日本鬼子在山屯里修路時丟下的手榴彈。拿著手榴彈,元福好奇地在碾道兒里拆著玩,結(jié)果,就把手榴彈給拆爆炸了。
  一個手榴彈,雖然沒能要了元福的命,可卻讓元福永遠失去了右臂,還留下了渾身的傷疤。
  山屯人知道,這不是元福惹的禍,是日本鬼子做的孽。為這事,山屯人更加痛恨日本鬼子。
  元福傷愈后,老七爺子帶著殘疾兒子,又開始了新的生活。
  元福三十歲那年,一個患有后天性腦炎后遺癥的姑娘嫁給了元福,成了元福的媳婦,成了老七爺子的兒媳婦。兒子結(jié)婚的那天,老七爺子跑到元福媽的墳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元福的媳婦有著強烈的癡呆癥狀,可老七爺子一點都不嫌棄,待兒媳婦像閨女一樣。
  兩年后,老七爺子幸福地抱上了孫女。又兩年后,老七爺子又抱上了孫子。
  因為兒子身患殘疾,兒媳婦大腦癡呆,家里里里外外的事,幾乎都是老七爺子一個人忙活著。
  老七爺子很辛苦,可老七爺子的心里卻充滿了一種幸福感。他的心里,夢想還在繼續(xù)。
  眼瞅著孫女、孫子撒著歡兒地成長著,老七爺子的頭上,卻再次受到當頭一棒:兒子元福老傷復(fù)發(fā)撒手人寰。老七爺子扶著元福的棺材,悲凄地喊著:我的命咋這么苦??!
  百日后,大腦癡呆的兒媳被家兄強硬接回,另嫁他人。
  老七爺子強忍著失去兒子、而后又失去兒媳婦的痛苦,帶著年幼的孫女、孫子,繼續(xù)在生活中艱難前行。
  沒過半年,老七爺子卻在冬至來臨的時候,倒在了小孫女和小孫子的身邊。颼颼的寒風之中,任憑兩個孩子怎么哭、怎么喊、怎么叫,老七爺子都沒有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伸出手的力氣。
  所有的山屯人,很快都聽到了兩個孩子的哭聲。
  所有的山屯人,很快都知道了老七爺子過世了。
  所有的山屯人,很快都明白老七爺子的孫女郭素丹和孫子郭井偉成了孤兒。
  山屯里的女人們,差不多都匯聚在老七爺子的家里。每一個人,都含著淚,看著男人們給老七爺子送葬。每一個人,都含著淚,敞開胸懷,抱著小姐弟倆兒。
  小素丹,一會兒在郭家女人的懷里,一會兒在張家女人的懷里,一會兒在朱家女人的懷里……
  小井偉,一會兒在劉家女人的懷里,一會兒在姚家女人的懷里,一會兒在徐家女人的懷里……
  女人們覺得,懷里的孩子,就是自己的體味,就是自己的孩子。
  女人們說,這倆兒孩子,是老七爺子的命根子,不長大成人,老七爺子會死不瞑目。
  女人們說,這倆兒孩子,不能交給政府。
  女人們說,這倆兒孩子,不能送人。
  女人們說,這倆兒孩子,應(yīng)該由咱屯人輪流撫養(yǎng)。
  女人們說,這倆兒孩子,應(yīng)該由咱屯人湊錢撫養(yǎng)。
  女人們的話說了很多很多。
  說話的時候,倆兒孩子一直在山屯女人們的懷里抱著。
  女人們的話,讓山屯里的男人們感到有勁使不上。
  當小素丹傳到徐桂珍的懷里時,她說啥也不往下傳了。徐桂珍抱著小素丹,一字一板地說:老七爺子的命苦,郭元福的命苦,這孩子的命更苦。苦日子,我過過,我知道苦的滋味。這孩子,我抱回家了。我家有孩子,一個也是趕,兩個也是放,就當我多生了一個。大家同意我也抱回去,不同意我也抱回去。有一點,我不會給孩子罪受。
  徐桂珍剛說完,抱著小井偉的石鳳蘭也說話了:這小井偉,我管了。我就當我多個兒子。我咋養(yǎng)我的兒子,就咋養(yǎng)這個孩子。我能做到啥程度,大家都會看見。
  兩個女的態(tài)度非常堅定,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
  山屯人了解兩個女人的心,就答應(yīng)了兩個人的要求,也從心里敬佩兩個人的勇氣和愛心。
  最了解、最支持兩個女人的,是他倆的丈夫。
  徐桂珍的丈夫叫劉貴德,是山屯里的獸醫(yī),山屯人劁個豬啥的,都找劉貴德。不管誰找他,他都樂呵呵地答應(yīng)人家,不講任何價錢,不圖任何回報。聽說妻子徐桂珍把小素丹抱回自己的家,他打心眼里愿意。
  石鳳蘭的丈夫叫崔尚先,憨厚老實,為人誠信。妻子石鳳蘭作出的決定,他一百個支持。
  徐桂珍家有八口人,上有七十歲的公爹,下有下有穿開襠褲的兒子。石鳳蘭家有七口人,最小的孩子才五歲。兩家的生活都不寬裕。小素丹和小井偉成為兩個家庭的成員后,也為兩個家庭的日常生活增添了許多困難。
  也許是受母親的某些影響,小井偉的智力有些偏低,不會說話,身體虛弱。石鳳蘭把照顧自己兒子的精力,都轉(zhuǎn)移到了小井偉的身上。石鳳蘭一直把小井偉抱在懷里,或者帶在身邊。石鳳蘭照顧小井偉,生怕有的地方對不起死去的老七爺子。每時每刻,石鳳蘭都覺得老七爺子的一雙眼睛在遠遠地盯著她。石鳳蘭對小井偉的照顧,遠遠超過了對自己孩子的照顧程度。當小井偉學會喊出第一聲“媽”的時候,石鳳蘭幸福得留下了一串淚水。石鳳蘭有五個親生孩子,五個孩子學會叫第一聲“媽”時,她都曾幸福過。但那種幸福感,哪一次也沒有小井偉會叫“媽”時這一次激動。
  小井偉的食欲不好,有厭食的毛病。營養(yǎng)跟不上,小井偉長得有些偏瘦。石鳳蘭跟丈夫崔尚先一商量,就把家里養(yǎng)的山羊賣了一只,用賣山羊的錢,給小井偉買奶粉和餅干等好吃的東西。平日里,石鳳蘭總是教導自己的孩子多讓著小井偉,多關(guān)心小井偉。為這事,石鳳蘭的小兒子崔廣海沒少偷偷地抹眼淚。
  小素丹在徐桂珍的家里,也受到了特殊的關(guān)愛。小素丹六歲那年,劉貴德正在豬圈里照料著母豬下豬羔兒,妻子徐桂珍焦急地喊他,說小素丹高燒得不省人事。劉貴德明白,小素丹一定病得不輕。可這豬圈里的母豬,是他家差不多唯一的進錢道,小豬羔就是他家過日子的希望,母豬下羔兒時不照看著,小豬羔兒就會被母豬壓死??蛇€是小素丹的病要緊。劉貴德收拾收拾,就趕緊背起小素丹,向家住三公里外的村醫(yī)生家里走去。一路上,有一半的路程是河道。夫妻倆幾乎是跌跌撞撞著把小素丹送到了村醫(yī)生家。到了村醫(yī)生家,夫妻倆急得說不出話來。
  等夫妻倆回到家里,豬圈里的母豬把新生的小豬羔兒壓死了六只。劉貴德?lián)u了搖頭說:唉,白瞎了。
  就這樣,小素丹在徐桂珍家漸漸地長大了。不知不覺中,小素丹好像原本就是徐桂珍家的人。不故意提起來,沒人知道小素丹是孤兒。
  就這樣,小井偉在石鳳蘭家漸漸地長大了。沒人提起被收養(yǎng)的事,也沒人知道小井偉是孤兒。
  徐桂珍家總是熱情地歡迎著小井偉到他們的家里去,與姐姐團聚。石鳳蘭家也同樣歡迎小素丹到他們家里去,與弟弟團聚。有了小素丹和小井偉,徐桂珍和石鳳蘭兩家人幾乎變成了一家人。
  兩個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兩家人從沒向政府提出過啥要求。不管誰來出找政府主意,點找政府的門路,徐桂珍和石鳳蘭都從沒動過心。對提這事的好心人,兩個人回敬的話語幾乎是一致的:孩子是咱自己主動抱來的,又不是政府送來的,憑啥去找政府?生活中,不管遇到啥困難,都是兩家人默默地克服了,默默地解決了。
  期間,也有好多的好心人給兩個孩子送來關(guān)懷和愛心,徐桂珍和石鳳蘭都像自己接受恩情一樣地感謝人家。
  就這樣,小素丹長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徐桂珍親手把小素丹打扮成了幸福的新娘。
  就這樣,小井偉也長成了英俊的小伙子,兩家人共同為小井偉迎娶了漂亮的新娘。
  二零一三年的二月十五日,是徐桂珍六十六歲的生日。那天,都已成家立業(yè)的郭素丹和郭井偉領(lǐng)著各自的家人,齊刷刷地跪在徐桂珍的面前。他們動情地唱著:祝您生日快樂……兩張臉上,已經(jīng)禁不住幸福的淚花肆意流淌。
  這淚花,滾燙滾燙的,一閃一閃的。
  這淚花,好像在說著話,說著好多好多的話,說著無盡無休的話。
  這淚花說的話,在場的山屯人都會聽得明白。也許,那遠在另一個世界老七爺子和他的兒子元福更會聽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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