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是上世紀50年代考到沈陽魯迅美術學院的高才生,畢業(yè)后在北京、哈爾濱等地工作。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只要五叔從外面回來,當天晚上大家必聚到一起開會,聽五叔講話。五叔是公家人,是國家的人,他講的事都是發(fā)生在遙遠的外面的國家的事,什么中俄關系、中日關系,什么第一顆原子彈、氫彈、衛(wèi)星,那樣的時刻真是美妙無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五叔的臉上,每個人的臉都微微漲紅,仿佛五叔的話是從國家這個粗血管里流出的血,一點點滲進了家里每一個人的神經……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還有一種會議讓我難忘,那是生產隊里召開的學習毛主席著作大會。那是“文革”初期,每到晚上,我都要在房后小樹林里等待老隊長的哨聲,他哨聲一響,我便撒腿往家跑。那時父親已經雙目失明,他去開會需要我牽著他的手。父親在那樣的會上非常激動,抱著我聽隊長在上邊念報紙講話,下頦的胡須往往不住地抖動,身子一顫一顫,就像有什么東西正通過隊長的話語傳進父親的身體……多年之后,我因為寫作從鄉(xiāng)村走出,在縣城文化館工作,有兩年還陰差陽錯地做了縣文化局的副局長,變成了公家人,每周末回到鄉(xiāng)下的晚上,父親和三個哥嫂必定自動向我圍來,像當年全家人圍住五叔一樣,我也就自然而然地扮演了五叔的角色,講我所知道的那一點點外面的事、國家的事。那時我已戀愛,回鄉(xiāng)下必帶男朋友,幾次之后,男朋友因為不能有更多的時間和我親密,再也不跟我去了。然而我從未因此而修改日程,因為我看到了父親和哥哥臉上的光……又是一些年之后,因為寫作,我散漫的內心經歷了由對秩序的渴望到對秩序的排斥,以及到對無秩序的自由精神的強烈向往,我毅然辭掉文化局的工作,從縣城調到大連,又在不斷寫作的努力中有機會做了專業(yè)作家。專業(yè)作家意味著再也不用上班,再也不必開一些無聊的會,能擁有這樣的自由,對我來說相當不易,可是沒有人知道,當我像家庭婦女一樣成天坐在家里,再也不用經常出去開會,我的哥哥們是多么失落!偶爾地,我外出采風被哥哥們知道,他們會趕緊打來電話,興沖沖問,怎么出去啦?開會么?每當這時,我的心都在隱隱作痛,仿佛做了虧心事。
2005年的一個下午,我?guī)е敃r89歲的老母親去移動通訊公司交電話費,在排隊等待辦理業(yè)務的時候,看著柜臺里忙碌的服務員,坐在身邊的老母親不無遺憾地說:“你這輩子是不是再也不能像那些閨女那樣干公家的活兒了?”我一時熱淚盈眶,似乎終于明白,在不在公家里,是不是和遙遠的國家有聯(lián)系,是人的一種存在感,是孤獨的個體生命的本能需求,這種需求,不獨屬于知識分子,它屬于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包括秉德女人,就像一棵樹總要伸向天空,一條河總要流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