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暢月過后,彈指間到了清明潔凈的玄英時節(jié)。在臘月農(nóng)閑的時候,我們老家長白山腳下的滿族營村又開始熱鬧起來。
每年冬季,村子中央大糞堆南墻根兒底下總有人在崩苞米花。每次崩苞米花時,我坐在屋里就能聽到從村子里傳來的一聲聲巨響。
崩苞米花的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媳婦,領(lǐng)著一個小女孩兒。小女孩是專門幫她媽收錢的,有時候她媽拉風(fēng)箱拉累了,她也幫著拉風(fēng)箱。崩苞米花的小媳婦家住公主屯村,離我們村只有二里多地遠(yuǎn)。她每次都領(lǐng)著小女孩兒推著一輛兩個膠皮輪的帶車子,帶車子上面裝著一個煤爐子,一個像炮彈似的崩鍋和一個手拉式木頭風(fēng)箱,還有一個一尺多長沒有底的黑膠皮桶,膠皮桶下面連著一條被煙熏得黑乎乎的一米多長的布口袋。
“三年困難時期”,鄉(xiāng)下農(nóng)民家家戶戶都窮得叮當(dāng)響,誰家都買不起“零嘴兒”(小食品)。我們這些小孩子平時一點兒零嘴兒都吃不著,只好把苞米花當(dāng)成零嘴兒。每當(dāng)聽到村子里“砰”的一聲炸響,我就知道崩苞米花的小媳婦來了。小媳婦一來崩苞米花,村里的孩子們頓時沸騰起來了,紛紛回家纏著母親要崩苞米花。
一天中午,小媳婦領(lǐng)著小女孩兒又來我們村崩苞米花了。我和姐姐正坐在家里東屋北炕的飯桌前寫作業(yè),忽然聽到村子里“砰”的一聲巨響。我知道崩苞米花的又來了,連忙放下手里的鉛筆,朝盤腿兒坐在南炕正在納鞋底兒的母親說:“媽,崩苞米花的來了……”沒等我把話說完,母親就知道我下句話想說什么了。所以,問也不問,親昵地瞪了我一眼,爽快地答應(yīng):“去吧,崩一鍋。”我麻溜下地穿鞋,大步流星來到屋外窗戶根兒底下的苞米倉子前,伸手從里面挑出兩穗又長又粗的苞米,回到屋里就和姐姐搓了起來。搓完苞米,正好裝了滿滿一大茶缸子。隨后跟母親要了兩角錢,端起一大茶缸子苞米粒兒急匆匆地向大糞堆走去。本來,我以為自己來的挺早呢。沒想到,五哥、九叔、關(guān)正義幾個小伙伴兒和五六個大人比我來得更早,早已經(jīng)站在大糞堆墻根兒底下的崩鍋前排起了長隊。
在我們老家,鄉(xiāng)下人不論干啥都很守規(guī)矩。
崩苞米花也是一樣,從來都是按先來后到排隊等候。每次排隊是沒人組織的,也沒人加楔兒(后來的人不排隊,故意插進(jìn)排隊人的前面),都是先來的人站前面,后到的人站后面,一個跟著一個站成一排,等前一個人崩完了才輪到后面的人。輪到誰,誰就把崩苞米花的兩角錢加工費(fèi)交到小女孩兒的手上。然后,小媳婦把崩苞米花這個人帶來的一茶缸子苞米粒兒倒進(jìn)黑黢黢的崩鍋里,隨手再捏幾粒兒糖精扔進(jìn)崩鍋,擰好崩鍋密封高壓鉛蓋兒,放在“呼呼”冒著火苗的爐子上,一邊拉風(fēng)箱一邊給轉(zhuǎn)動的崩鍋加熱。加熱大約需要四五分鐘的時間,當(dāng)氣壓達(dá)到一定程度時,崩鍋里的苞米粒兒就開始膨脹起來。
那天中午,天氣很暖和,日頭旺旺的,風(fēng)也不大,一點兒都不凍耳朵不凍腳。再加上大糞堆南墻根兒底下背風(fēng)朝陽,我們這些排著長隊的大人小孩兒誰也沒感覺冷。小媳婦坐在崩鍋前的小板凳上,不停地?fù)u啊搖,我們排隊的大人小孩兒站在旁邊心急火燎地等啊等,恨不得崩鍋里的苞米粒兒馬上就變成苞米花。只有這樣,前邊一鍋崩完了就該輪到我們了。小媳婦不停地?fù)u著崩鍋,時不時拿起小火鏟兒(小鐵鍬兒)往爐子里添幾火鏟兒煤塊兒。
我排在長隊后面,眼睛不住地緊盯著一直在轉(zhuǎn)動的崩鍋,急切地盼著前面的幾鍋趕緊崩完,因為只有前面的幾鍋崩完了才能輪到我。小媳婦搖了大約有一袋煙的工夫,一看崩鍋上的氣壓表到時間了,這才把崩鍋從爐子上拎起來,放到黑膠皮桶口邊。每當(dāng)這時,排隊的大人和孩子本能地趕緊縮著脖子捂住耳朵,眼睛卻賊溜溜看著小媳婦。小媳婦麻利地把小鐵棍兒插進(jìn)崩鍋蓋兒頂端凸出的一個小孔里,接著把崩鍋蓋兒對準(zhǔn)黑膠皮桶口,然后用腳使勁兒一踹插進(jìn)崩鍋蓋兒頂端小孔里的小鐵棍兒,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崩鍋就開蓋兒了。崩鍋蓋兒瞬間打開后,鍋里頓時失去了壓力,里面的苞米粒兒一下子就爆裂成了苞米花,崩進(jìn)了連著黑膠皮桶的布口袋里。霎時間,我們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苞米粒兒爆裂后散發(fā)出來香甜味兒。小媳婦迅速提起布口袋,將崩進(jìn)去的苞米花倒進(jìn)一個一米見方的木框鐵篩子里,晃動幾下鐵篩子,篩掉苞米花里的碎末后,再把苞米花倒進(jìn)崩苞米花的人帶來的面袋子里。
我回到鄉(xiāng)下后是頭一次看崩苞米花,覺得特別有趣兒和好玩兒??赐昵皫族伆谆ū劳旰?,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心里暗暗在琢磨,為什么苞米粒兒在崩鍋里轉(zhuǎn)了一會兒,“砰”地一聲就變成了苞米花呢?
正琢磨著這個奇怪的現(xiàn)象,該輪到我了。
我把一大茶缸子苞米粒兒遞給小媳婦后,忍不住問了一句:“大嬸,這苞米粒兒放進(jìn)崩鍋里一轉(zhuǎn),怎么出來就變成苞米花了呢?”
小媳婦坐在崩鍋前的小板凳上,抬起頭用親昵的眼神兒看了看我,笑呵呵地說:“你小子咋問這事兒呢,我崩這么些年苞米花,還從來沒人問過呢。”說著,用黑乎乎的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兒,一邊搖著在火爐上轉(zhuǎn)動的崩鍋,一邊給我解釋,“你看,苞米粒兒倒進(jìn)崩鍋里,封好蓋兒,崩鍋在火爐上轉(zhuǎn)動加熱,鍋里的溫度就不斷升高。當(dāng)溫度升高到一定程度時,苞米粒兒就慢慢地變軟。苞米粒兒變軟后,里面的大部分水分就變成了水蒸氣。這時崩鍋里的溫度一升高,鍋里水蒸氣的壓力就變大。當(dāng)崩鍋內(nèi)的壓力升到四到五個大氣壓時,突然打開崩鍋的密封蓋,崩鍋里的氣體就迅速膨脹,壓力馬上減小,使崩鍋內(nèi)外壓力差變大。這時變軟的苞米粒兒在高壓下,水蒸氣也跟著急劇膨脹,膨脹后的苞米粒兒瞬間爆裂就變成了苞米花。”小媳婦解釋完,我又問:“那這崩鍋在火上一燒,苞米粒兒膨脹后它咋不爆炸呢?”小媳婦說:“雖然苞米粒兒在鍋里膨脹了,但崩鍋內(nèi)外的壓力是平衡的,所以不會爆炸。”
說話之間,小媳婦已經(jīng)崩完了十多鍋。我這鍋崩完后,小媳婦開始幫我往面袋子里裝苞米花。這時我才仔細(xì)看她,可把我樂壞了。她不光是兩只手黑乎乎的,滿臉也抹得左一道黑,右一道黑。臉上,手上,全身上下被煤煙熏得黑黢黢的,只有眼睛和牙是白的,活像個 “黑人”。
說來也巧,真是有緣。二十多年后,崩苞米花的那個小女孩竟然成了我的妻子,她母親成了最稀罕我最疼愛我的丈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