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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末
來源: | 作者:白 聆  時間: 2019-12-03
  農(nóng)歷臘月二十。趕大集的男女老少咯吱咯吱踏著尚未踩實的雪地,不斷地從銀行大門外路過。越來越近的新年的喜慶氣氛在一聲聲呦呵,一幅幅春聯(lián)里,和著北風,撲到每個人的眉尖心上??摄y行大門之內(nèi),卻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番滋味了。
  薜老五蓬著頭發(fā),窩著肩膀,身上的軍大衣褪了色,油漬麻污的一片慘淡的綠,就跟他臉上的神色一樣,像極了霜打過的南瓜,放久了即將要腐爛,抽抽巴巴,蔫綠蔫綠的,還蒙著一層灰白。他倚靠在銀行大院內(nèi)的自行車棚邊的水泥柱子上,點頭哈腰打著電話,這邊還騰出一只手來不時和進進出出的男男女女打著招呼。
  王新磊進了銀行大院,路過薜老五時隨手朝他后背拍了一巴掌。薜老五正巧掛了電話,不失時機地笑著跟王新磊打聽:“怎么樣,小王?你那個辦妥了沒?”一邊說一邊從軍大衣口袋里往出掏煙,二十元一盒的玉溪,拍出一支就要遞給王新磊。王新磊擺擺手:“不不……我不抽煙。唉,辦怎什么樣,還不是卡著呢。前天打電話給譚行長,說是昨天能給辦,昨天來了,沒見著譚行長,經(jīng)辦的人說了,手續(xù)不齊全!媽的,這不今兒個又來!”
  薜老五重又把煙放回去,他也就是做個樣子,這玉溪,他最近幾年算是沒福氣消受了,買上一盒揣兜里,無非是撐個場面兒。特別是這年關(guān)歲尾的,格外需要走走行勢主義,必要時得整條兒整條兒往人家里送呢!沒辦法啊,有求于人就得裝孫子嘛!要擱以前,別說玉溪了,軟中華又算個什么!有時候想想,薜老五睡覺都能疼醒了,也不知道哪兒疼,就是他媽的疼。那俗話咋說來著?見高就拜,見低就踩。薜老五以前有能耐的時候真不覺得這話有啥道理,他幾乎也不求誰,縱算是哪天點子背了,也蠻不過幾個電話幾頓飯就能搞定。當然,他也沒覺著自己踩過誰??涩F(xiàn)在倒好,薜老五不再風光了,誰都能掂巴他幾下。
  就說貸款這事兒吧,以前他哪為這個犯過愁?還用得著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打給她譚麗?還用得著賠臉賣笑的?她譚麗雖然是行長,可每年到這時候都得顛顛兒給自己打電話來,這娘們兒又不傻,事成之后的油水把她養(yǎng)得是肥肥胖胖的。啊,我薜老五這回栽了,你還落井下石了,推脫了一次又一次,拿了我的煙酒,還不給我辦是吧?好,我就一天八十遍電話給你打,一天跑你家一百趟。你老公要是懷疑,可別賴我,要在以前,沒準兒我早把你睡了。
  王新磊這時候也像只聞著腥味兒的貓似的,試探著問薜老五:“哎,五哥,你那簽字的人找到了嗎?”到了這節(jié)骨眼兒上,一個個都比猴兒還精,見了面都互相探口風。為啥呀?因為銀行新規(guī)定,誰要貸款都得有擔保人,還得是兩對夫妻同時簽字擔保。擔保人簽字了,人家辦事員才給你蓋戳兒。興隆鎮(zhèn)就巴掌大小的地方,統(tǒng)共沒多少人,基本上都是親戚套著親戚,哪家有個大事小情兒需要幫忙,站鎮(zhèn)中心拿大喇叭可勁兒喊一嗓子,管保沾親帶故的都跑出來了。所以啊,簽字擔保這種事兒也一樣,為了不多費口舌和精力財力,你就得摸清誰托了誰,誰求了誰,然后你好避開這一戶。
  薜老五一聽王新磊這么問,火苗兒騰一聲就躥上來了。“找是找到了,我小姨子,還有我二哥家的侄女小兩口。我小姨子還好說,再不樂意,有我老婆抻著,也不好說啥。我二哥家那閨女,就沒把我氣死!剛才我就給這倆兒祖宗打電話,說小話兒哄著呢。今早我來最早,傻不楞登的就等著他們來,這不到現(xiàn)在……”薜老五看了眼手機,“十點多了,還沒到!”薜老五真想開口罵幾句,可顧及到二哥和自己畢竟是同一個媽生的,他忍著怒氣,恨恨地啐了口唾沫。
  王新磊同情地笑笑:“得了,五哥,這年頭兒求人的事兒不好辦吶!得虧這是有國家政策了,漁民現(xiàn)在可以拿船抵押貸款。這要是沒這條兒新政策呢?咱還指不定什么樣兒呢,沒準兒都得喝海風啊!唉,知足吧!”
  薜老五恨聲道:“媽的!啥好政策到老百姓這兒都得變味兒!”
  王新磊抬腳走了,他剛踱進銀行大廳,薜老五的侄女侄女婿后腳就到了。侄女兒垮著臉,像是剛參加完誰的喪葬。呸呸呸!薜老五想到這兒,暗自吐了幾口,多不吉利!他這回兒當然不能垮著臉充大輩兒,這會兒,他就是孫子。薜老五的笑容電光石火之間就浮了上來,他隔著老遠兒就招呼:“剛子小云,你倆兒來了啊?騎摩托車冷吧?趕緊上大廳里暖和暖和去,你小姨他們也在里邊兒了……”
  小云聲音陰沉得讓人打擺子。“五叔,這也就是你哈,旁人喊俺倆兒,俺倆兒肯定不能來。孩子都沒吃飯,放婆婆屋哄著呢。”
  “哎呀,說什么呢!”剛子在一旁捅了小云一把。“孩子先讓我媽喂不就得了嘛。”小云使勁兒剜了剛子一眼,恨不得把眼白全甩他臉上。
  薜老五袖著手笑嘻嘻地:“那是那是!自家人嘛。要不我走哪兒都夸你倆兒懂事兒呢!”可心里早就罵聲震天了。媽的,倆兒小兔仔子,跑這兒給我唱雙簧來了,我還不知道你們那點兒彎彎肚子花花兒腸子?!不就怕我瞎了剛子那點兒工資嗎!
  要說,剛子和小云確實擔心這一點。早幾年,薜老五可能耐著,閉著眼睛掌舵子也比別家船打上的魚多。人家都說他是祖上積德,墳冒青煙,所以才這么順風順水。他自己也得意洋洋,哪天小酒兒一滋潤,就吹噓自己是海神娘娘座下一童子轉(zhuǎn)世,得真神庇佑。自從他在山東某迪廳迷上了一個小姐,萬貫家財不夠揮霍,漸漸走了下坡,到頭兒連船員工資都發(fā)不出來。這事兒就像癩子頭上的虱子一樣惹眼,讓人惡心,老婆好多次都要投海自盡,那段時間全家被她搞得雞飛狗跳,像上班一樣輪流盯著她才沒釀成慘劇。
  這剛子自打結(jié)婚,在薜老五的船上也干了好幾年了,可謂是親眼見證了薜老五的興衰。這年頭兒,濫捕濫撈、海水污染,魚越來越少、越來越小了,漁民沒有好收入,日子著實不太好過。尤其是這些船主,甭管你收入高不高,即便賠本賺吆喝,你也得給船員開工資。久了,就形成一個惡性循環(huán),寅吃卯糧的現(xiàn)象一到年底就粉墨登場。船員工資,船舶保養(yǎng),購買網(wǎng)具,上水上油……哪一項不需要錢?那就得貸款,盡量撐到來年漁汛。
  有那么句俗話,人要是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還有那么一詞兒:紅顏禍水。薜老五遇上這個紅顏,真是結(jié)結(jié)實實嘗了一回禍水的味道,他媽的何止是塞牙!簡直是要命。他一路發(fā)霉,東山還在,就是再也起不來了。薜老五已經(jīng)欠了船員兩年的工資了,每年都只能付給每人半年的工錢。按說這種東家,船員們有權(quán)利不跟他有難同當,畢竟大家都得養(yǎng)家糊口,又不是拼兄弟義氣的時候,之所以沒有這么快落井下石,就是這點兒人民幣唯系著呢。換主子容易,再回頭要錢,可就難嘍!所以,每年冬天休漁之后,也是討債之時,薜老五自從沒落了,就這時候是賓客盈門。平常他都躲著,銀行貸款不下來,沒臉跟人見面??啥愕昧顺跻欢悴涣耸?,年關(guān)越近,要債的船員就越是精神,有的干脆每天來薜老五家蹭飯,你怎么躲?薜老五這會兒就特別理解楊白勞當年的心情。
  唯今之計就是哄著這倆兒祖宗幫他把字簽了,款到手,每人先分上幾個,也好過個消停年。
  領(lǐng)著侄女和女婿兩人進了大廳,等待貸款的人把個隊伍排得七扭八歪,分不清頭尾。薜老五找了半天,才在走廊的椅子上找到了小姨子和連襟。這倆兒人竟然沒排隊!他媽的窩囊廢,跟他們說要他們占著位置了都不聽!薜老五強壓著怒火,扒著人群擠了過去。
  “我說,新華,你倆兒咋沒排隊?。?rdquo;薜老五問連襟。
  小姨子拉耷著臉忙搶白道:“排什么呀!排得好好的本來是,誰讓你一直沒回來呀,還不能耽誤別人辦,就一個勁兒順著往后延,延來延去,人家都上前邊兒去了!”
  媽的,說的像她挺有理似的!薜老五呵呵笑了一下,安排剛子站到隊伍最后,腦殼上頂著大伙兒的白眼兒,悶著頭擠進去問那辦公人員:“我說,哎我說,譚行長來了嗎?”人聲喧嘩,那人像是沒聽見,只顧盯著手里的一套手續(xù)。
  薜老五提高了音量,又問:“我問一下哈,譚行長來了沒?”
  那人受驚似的抬起頭來,隨即笑瞇瞇地說:“呦呵,這不是五哥嘛!哎呀,你看看我忙的,都沒招呼你。你剛才說什么?”
  薜老五呵了一聲,再重復(fù)一次:“我問譚麗來沒來。”
  “哦哦。行長啊……這真不知道。就憑你倆兒的交情,你打電話,打電話啊,五哥……我這還得忙……”那人說完又低了頭。
  薜老五悻悻地又擠出來,隱約聽見身后有人小聲叨咕:“都啥情況了???嗨嗨……還直呼行長大名呢!”這邊兒迎面撞上小姨子嫌惡的眼神兒和小云嘟嚕著的嘴唇。
  薜老五全不理會,踱到大廳外面給譚麗撥電話。通了,不接。再打,通了,還是不接。繼續(xù)打,通了,依然不接……薜老五打了不知幾遍,漸漸磨掉了自己的耐心。
  風卷著些微浮雪,打著旋兒從薜老五腳下掃過。薜老五掏出煙盒,背著風點著一支玉溪,他狠狠嘬了兩口,眉頭漸漸拱成了八字。轉(zhuǎn)身過來,風立即把他嘴邊的煙一掃而凈,只留下唇邊的一點譏誚。薜老五坐到大廳門口的花壇上,屁股下凈是未化凈的殘雪,過了氣的月季在寒風中搖拽著殘花,孤獨地擎著頭頂那點兒白,試圖美得讓自己信以為真。煙借風勢,燃得更快,不一會兒只剩屁股。薜老五瞅了一眼,不甘地又狠嘬一口,惡狠狠地將它摁滅在殘雪上,黑白分明。
  薜老五返回大廳,抱歉地沖著里面那四個人笑了笑說:“咱今兒先回去吧,不排了哈。難為你們頂風冒雪跑一趟……”
  “咋回事兒啊,五叔?”剛子打斷他,著急地問。這馬上要過年了,誰家都等著錢置辦年貨呢。
  “X!譚麗這娘們兒,從臘月初,就和我打馬虎眼,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今天都臘月二十了,到小年兒就不給咱放款了。我看她是誠心不給我辦事兒!”
  “那咋辦?”
  “媽的,涼拌!我晚上就找她去!”薜老五回頭跟那幾位招呼:“咱等電話哈。事成了,我給你們各家都來一坨兒大海刀兒。”
  薜老五咕嘟著摩托車到家門口,已經(jīng)十二點了。老遠兒的,他就知道壞了——大門口歪斜地停著一輛油漆剝落的破舊摩托車,比自己座下這輛還要破——準是做飯的老李!媽的,又來蹭飯!花子跟花子討飯。管他,不躲了,看他能把我怎么地!
  薜老五就這么大模大樣大搖大擺大義凜然地進了屋,他看都沒看老李一眼。所有要賬的人在薜老五這兒,他都當是爺,因為他以前就沒欠過別人的,現(xiàn)在見他們就怕,說白了就是舍不下老臉。獨獨老李,不但薜老五把他當孫子,他自己也把自己當孫子。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能墨嘰,所以也就最不好打發(fā)。老李半個屁股蹭在炕沿兒上,眼望著正收拾屋子的船長夫人,一臉地尷尬和無奈。薜老五的老婆只顧撅著屁股翻箱倒柜,不看老李,更不說話。薜老五一進門就明白了,老婆這是故意不做飯,下逐客令吶,這老家伙還不識趣兒。
  老婆聽見動靜,回身兒一望是薜老五這個挨千刀的回來了,扔下手里的東西,抓起炕上的旅行袋,摔門跺腳,扭頭就走。薜老五也不攔,知她一準兒是回娘家,這么多年夫妻,脾性摸得比她那身上有幾兩肉還透。
  薜老五把車鑰匙扔在炕稍兒,順手拿過一個鞋盒子和煙灰缸,面對老李就坐下了。鞋盒子里是金黃色的老旱煙絲,薜老五抽了兩年,就這,老婆還嫌花了錢,沒少摔臉子。他撕下一張雪白、窄小的煙紙,捏一小撮兒煙絲在紙上,慢慢歸攏成條形,細心地卷起來。
  老李見狀,掏出兜里的七匹狼遞過來。“喏,這給你。”
  薜老五拿眼角掃了一下——沒開封——專門給我買的,這老小子平時也不抽煙。他還是沒抬眼,說聲不用,繼續(xù)卷他的煙。
  “老五,咱爺倆兒,我也不拐彎抹角了。咱這工資,你多少給我點兒啊,兒子二十六結(jié)婚,就剩幾天了,媳婦兒天天鬧,說新房里這沒買那沒買的。這正好又要過年了,你這是要逼死你叔啊?”老李近乎拖著哭腔了。
  薜老五的煙卷好了,伸了舌頭在最后那溜兒煙紙上舔了舔,手一抹,溜光水滑;他捻卷著兩頭兒的煙紙,揪掉多余的部分,啪嗒一聲點著了。煙頭忽明忽滅,老李的心也跟著忽上忽下。薜老五吸了兩下,吐掉嘴里的煙絲,說:“叔啊,他們逼我,你也逼我。咱爺倆兒這么些年,我是啥人,你還不清楚嗎,要是有了,我能不給你么!”
  “老五啊,是叔逼你,還是你逼叔???!從你爸活著的時候,我就跟著你們家干,干了一輩子了,我啥時候搗過亂?那年你爸被打成地主游街示眾,一家老小沒東西吃,是誰半夜偷偷給你們送的……”老李一邊說,一邊抬起袖口擦上眼淚了。
  “行了行了。叔,這樣,你先回去,我現(xiàn)在就上譚麗家去。媽的,死娘們兒今天要是不給我貸款,我活劈了她!”薜老五最聽不得老李跟他痛說當年怎樣怎樣救濟自己家,他常說自己是壞不了的壞人,心太軟了,沒等老李墨嘰完,自己先敗下陣來。
  老李叮嚀薜老五千萬不能亂來。他前腳忐忑地走了,后腳薜老五就奔了譚麗家。這兩口子都不在,家里就剩個上初中的閨女在寫作業(yè)。薜老五也沒客氣,直接讓閨女給她媽打電話,他知道,自己怎么打譚麗也不能接。電話一通,薜老五就搶過去了。
  “哎,譚行長,我是老五啊。”薜老五盡量讓自己顯得滿臉堆笑。“啊,對啊,我沒辦法啊,狗急跳墻,不找你老窩兒來,也堵不著你呀。”
  那頭兒,譚麗答應(yīng)薜老五,臘月二十二上午直接到她辦公室去找她,她親自給辦,并且許諾他不必找人簽字。薜老五這回得意了,誰說人情比紙薄啊,關(guān)鍵時候還得是老關(guān)系。他跨著小摩托,唱了一路:“只盼深山出太陽,管叫山河換新裝。”
  誰知二十二這天,薜老五在譚麗辦公室等了一天也沒見她人影兒,手機竟然也關(guān)了機。晚上薜老五找到譚麗家,大街上望進去,一片漆黑,家里顯然沒人,燈都沒點一盞。薜老五傻眼了,一時之間血氣上涌。X他娘,死娘們兒的話就是不能信!
  薜老五尋了譚麗家附近的一個小賣部,買了幾袋熟食,開了一瓶白酒,一邊望著譚麗家的動靜,一邊自斟自飲。薜老五直喝到醉眼迷離,譚麗一家還是沒回來。小賣部的主人好奇地問:兄弟,你是等對面那個譚麗辦貸款吧?
  薜老五稍一愣怔:“??!你咋知道?你知道她家人去哪了?”
  “嗨!像你這情況,我見多了。甭等了,今晚回不來,要回也得明天在她公婆家過了小年兒。你趁早回吧,還騎著車,趕緊,別喝了!”
  “他媽的!耍戲我嘛這是!”薜老五牙根兒都快咬碎了,搖搖晃晃跨上摩托。
  好容易到了家,門前一輛面的車堵了他的道兒。見薜老五回來了,車里立刻跳下三個人來。薜老五嚇了一跳,體內(nèi)的酒精被這一驚,又一路風吹,人頓時醒了三分。誰啊這些人?薜老五的三個船員唄——春生,景德,小明白。
  “進屋進屋。”薜老五直著舌頭,往屋里讓著這些神。一進屋,薜老五就拎出幾瓶啤酒,打火機一掏,對著瓶口“嘭嘭嘭”,給每人開了一瓶。“來來,哥幾個喝點兒。”薜老五用殘余的清醒拼命在僵硬的臉上堆積笑容。
  “五哥,俺們都不喝。今兒來就想跟你攤開了說說,要是年前再還不上錢……俺幾個,過了年兒,就去起訴了……”景德這么說。
  “哥,你也別怪俺們不是人,一家都好幾張嘴呢。”春生這么說。
  小明白說:“五哥,俺還想攢錢說媳婦兒……”
  薜老五臉上的笑容有些古怪,他一氣兒灌了一瓶啤酒,緊握著瓶頸,手起瓶落,瓶身在自己腦袋上一個脆響,崩開了翠綠的玻璃花兒。鮮紅的血緩緩從他額角流淌到臉上,像一條條蟲子,拖著長長的尾巴。
  薜老五血紅著眼:“都去告!你們他媽的,就這么給我落井下石!哼哼。小明白,你媽那年病了,誰給你出的醫(yī)藥費?春生,你,欠了賭債,跟你老婆干仗,誰幫你擺平的?景德,你的事兒,用我說嗎?媽的,你偷著賣了船上多少貨?!現(xiàn)在我欠你們了,我就欠了!還就不還了。愛咋咋地!”
  三個人哪見過這陣仗,面面相覷,一齊嘟囔“這事兒鬧的”。小明白最先反應(yīng)過來,抓起門后的毛巾,捂到薜老五的頭上,不由分說,架著薜老五去了醫(yī)院。
  薜老五在醫(yī)院昏睡了一天一宿,醒來已是第二天傍晚。他從病床上爬起來,徑直朝譚麗公婆家走去。薜老五認得路,那年他還親自開車給譚麗的婆婆家送過兩箱鮮活的螃蟹。
  一路上,家家戶戶門口晃著紅亮的燈籠,爆竹聲聲,每個響動里都透著合家團圓,喜氣洋洋。時不時地,天空一亮,一朵碩大的煙花就在頭頂熱烈綻放,天地間硝煙彌漫。
  薜老五緊了緊軍大衣,摸了摸腦門兒上的繃袋,大夫還給頭頂上套了個小網(wǎng)兜,讓他看起來像個剛刮了皮的西瓜,一不小心還刮破一處,洇出了紅色的汁液。他仰望著天空,晃晃蕩蕩地走著,腦仁子和腳步一樣不由自主。
  譚麗一家人正盤腿坐在炕上吃餃子。薜老五推門而入,把譚麗驚得從炕上跳到地上。“呀!老五,趕緊,來的早不如來的巧,吃口餃子。”
  譚麗丈夫忙往里讓他,全家都膽戰(zhàn)心驚地往里讓他。譚麗忙出外屋給薜老五拿來一副碗筷,撿了滿滿一碗餃子放到他面前。“吃吃,老五,別客套哈!”
  薜老五不禁心花怒放,看來這造型還挺管用。臨進門時,他還特地在門外撿了個啤酒瓶子握在手里。他直截了當?shù)卣f:“譚行長,我來是干嘛,你也清楚吧?我薜老五長這么大,沒被別人這么戲耍過。”
  “老五,你聽我說。一是我太忙,確實忘了你這事兒;二是,我聽人說,你那船來年要賣了……”譚麗的解釋很順溜,顯然不是準備一天兩天了。
  譚麗倒是沒說錯,薜老五確有賣船的打算,只是如今這年月買主不好找。就算有人要,薜老五也得把船好好拾掇一下,像打發(fā)姑娘一樣,穿件漂亮的嫁衣再出門子。這方土地上的人們世世代代以海為生,他們是海的兒女,漁船是他們的兒女,誰離了誰都心如刀割。不到萬不得已,薜老五絕計不會走這步。他不想欠著大家的,那比拿刀子剜心還難受。當然,如果貸款能辦妥,薜老五也會繼續(xù)干下去的。
  薜老五說:“我也管不了太多了,你看我怎么辦吧。我現(xiàn)在欠著外面二十多萬呢,大過年的,你們?nèi)揖墼谝黄鸪燥溩?,我們家清鍋冷灶,連個煙火氣兒都沒有了。我也沒辦法回家,全是要債的。這年,我也不過了。沒人讓我好過,我也沒法讓別人好過。”
  譚麗聽來,每個字都滲著一股子邪氣。
  薜老五在炕沿上一坐,手里的酒瓶子墩在炕上,發(fā)出鏗鏘有力的聲響。譚麗女兒身上一哆嗦,忙往桌子后面退了幾拃。
  譚麗小心地問:“家里年貨是不是還沒買齊全?”
  薜老五嗯的一聲,又墩一下酒瓶子。“譚行長,今天先算算咱們的賬吧。不過,賬本我今兒沒帶。”
  “咱倆兒有啥……”譚麗話沒說完就住了口,她從薜老五的眼神里讀出一抹玩味,像貓捉到老鼠之后,玩弄于鼓掌之下的表情。譚麗的心倏然落入冰窟。他,一定握有她的把柄。
  “那個,老五啊,你說需要多少,雖然行里不放款了,我?guī)湍阆朕k法!”
  譚麗如履薄冰的表現(xiàn)讓薜老五相當滿意,他不動聲色地回答:“五萬吧!”
  “呃……有點困難……”譚麗躊躇了。
  “困難嗎?”薜老五笑著反問。
  譚麗咬咬嘴唇:“行。明天中午。”
  薜老五哈哈大笑。“那我就不打擾你們過團圓年了。走了!”
  出了譚麗婆家院門,薜老五將手里的酒瓶子咵嚓一下摔碎在院墻上。他把軍大衣解了懷,一身楊子榮的豪氣,荒腔走板地唱:“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薜老五跑調(diào)了,那調(diào)子湮沒在空空炸響的爆竹聲里,誰也聽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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