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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車記
來源: | 作者:劉 頻  時間: 2019-12-03
  當(dāng)我提著行李,在售票廳的自動出票機取出網(wǎng)購的車票,又在候車大廳入口處完成安檢和車票證件識別等一系列動作,匆匆來到候車室時,已是滿頭大汗。
  時值六月中旬,又多日無雨,在這個素有北方四大火爐之一稱謂的城市,白天的氣溫陡然升至三十六七度,加上人多擁擠,盡管已是晚上八點多鐘,感受到的室內(nèi)溫度至少也有二十八九度。
  車站播音室的高音喇叭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安全知識和注意事項,適時通報進站和檢票車次的信息。
  候車室為上下兩層建筑,每層可供五趟列車的乘客同時候車。我要乘坐的這趟列車的候車地點在一樓。呈東西走向的長方形候車室里,背靠背安放著五趟鐵質(zhì)座椅,每趟座椅之間間隔六米左右,間隔的空地是乘客通道,通道上方懸掛著一米見方的電子告示牌,顯示著正在候車或?qū)⒁獧z票車次的正點晚點和到站開車時間等信息。
  和所有國內(nèi)的公共場所一樣,這里映入眼簾的首先是絡(luò)繹不絕的人群,手提或拖拽著顏色形狀各異的旅行袋或行李箱,更少不了外出務(wù)工者的大包小拎。男女老幼熙熙嚷嚷,往來如織。一趟列車的乘客準(zhǔn)備檢票,座椅上的人剛一起身,空出的座位就立即被人占領(lǐng)。
  偌大的候車室不僅座無虛席,至少還有三分之一的人站著,另一些人有的坐在自己的行李上,還有個別人有備而來,自帶了折疊小凳。稀缺的座椅本該一人一座,而且僅用于坐人,不是放行李。但放眼望去,起碼有十來個人每人占著兩三個座位,橫躺在座椅上睡覺,如有旅客叫這些人騰座位,輕則語言沖突,重則動手打架。出門在外,一般人不愿意招惹這樣的麻煩,不就站一兩個小時嘛。誰都知道,管理候車室是車站當(dāng)局義不容辭的責(zé)任,恰在這樣的時候,往往難覓他們的蹤影。
  突如其來的熱浪,讓先期外出的人們措手不及,許多人還穿著從家出來時穿的冬裝。旅客中和我一樣大汗淋漓的人不在少數(shù),有的敞開外套衣扣,有的用隨身攜帶的報紙雜志扇風(fēng),以求涼爽。盡管如此,還是不斷有人端著方便面從開水房出來,這是旅行中成本最低的充饑方式。望著那些從方便面盒里冒出的縷縷熱氣,又一股熱浪從心里油然而生。
  候車室的天花板上裝有多臺吊扇,南北兩面還有四臺水涼式制冷空調(diào)。也許車站方面為了節(jié)電省錢,也許還未到車站規(guī)定的電扇空調(diào)開啟時間。
  我只帶有一臺筆記本電腦和幾件衣服,行李不多,走路也不遠,不覺得多累,除了感覺熱,沒覺得不舒服。再有一個多小時就檢票上車了,有沒有座位無所謂。我站在兩趟座椅間的乘客通道,敞開外衣扣,讓身上的熱氣盡快散發(fā)出去。過了十幾分鐘,汗水逐漸收斂,脈搏恢復(fù)常態(tài),心情也趨于平靜。
  在這種環(huán)境中等待,度分如時,何況還得等一個多小時。百無聊賴之中,為了打發(fā)時間,我漫無目的,東張西望。不經(jīng)意間,我的目光與一對純潔無暇的目光相遇。循著目光望去,在我斜對面四五米遠的座椅上坐著一位女孩,二十來歲的樣子,女孩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目光中充滿了天真與善良。她依著整潔樸素,五官清秀,上衣是一件合身的淺藍底色加紅白相間格子花長袖襯衫,下穿牛仔褲,腳蹬一雙淺白色旅游鞋;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發(fā)型,額前有少許劉海,后腦勺的馬尾約有三十公分長短,發(fā)質(zhì)有稍微的彎曲,頭頂上還盤有一圈指頭粗細的發(fā)辮。耳朵上戴著耳塞,左手拿著智能手機,好像正在聽音樂,不大的一個精致手提行李包放在座位前面的地上。
  在用眼睛看我的同時,她用右手指了指她左邊的座位。順著她的指示,但見她左邊那個座位沒有坐人,只放了一個有些破舊的手提包,這個座位的左邊有一人躺著,同時占據(jù)三個座位。我明白她的意思,看我剛才滿頭大汗的狼狽相,示意她旁邊有座位,讓我坐下歇歇。
  其實,這個座位我也看見了,按理我完全可以上前問問誰是提包的主人,讓其將提包放在地上騰出座位。不過出門在外,不想找那個麻煩,不就站著等待一個多小時嗎?我行李不多,只是有些熱,沒感覺多累,坐或不坐沒啥大不了。經(jīng)女孩這么一指點,我倒真有些來勁。所有候車人都一樣買了票,憑票候車,為什么一個爛提包不可以放在地上,而要占一個座位?關(guān)鍵是有很多人沒有座位,還都站著。
  我點了點頭,走了過去,并對女孩報以感激的微笑。
  提包顯然不是這個女孩的。
  我將提包放在座位前面的地上,坐在了座位上。
  “你也坐這趟車嗎?”我問。
  她沒有回答,還在繼續(xù)聽音樂,也許根本就沒聽見我說話。
  “你到哪里下車?”過了幾分鐘,我又問她。畢竟剛才是她的提示,我才有了要坐這個座位的想法。
  “你剛才在和我說話嗎?”女孩摘下耳塞問我。
  My God!原來她不知道我在和她說話。我悻悻地點了點頭。
  “我也坐這趟車,去秦皇島。”沒再多說一個字,說完又戴上耳塞,繼續(xù)聽她的音樂,一副旁若無人的神情。
  看來她聽見了我說的話,只是不想和我這個陌生人隨便搭腔。
  我好無趣。
  其實,我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的人,平時從來不主動和異性搭訕,即使在正式場合與異性交流,也顯得有點局促不安。
  剛才的場景,也不是我要故意主動和她說話。我只是覺得這孩子善良,便想和她聊幾句。
  女孩子獨自出門在外,現(xiàn)在又人心不古,社會上騙子很多,前段時間全國接連發(fā)生了好幾起女大學(xué)生的“失聯(lián)”事件,我完全贊同她們獨自外出時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不過,從她剛才提示我坐下的舉動看,她應(yīng)該沒有把我視為壞人。
  管他呢,坐下來休息總比站立著等待更容易打發(fā)時間。
  就在這時,左邊占據(jù)了三個座位躺著睡覺的這位仁兄好像睡醒了一覺,可能覺得占領(lǐng)的座位來之不易,所以,盡管醒了,也沒有起身坐立的意思,只是用手往我這邊摸,看來他在找他的行包。當(dāng)他的手伸過來時,我抬起胳膊將他擋了出去。這下他似乎清醒了許多,但仍然沒有起身,而是歪著脖子睜開眼睛往后看了看我。
  “你往哪兒摸呢?”我問他。
  “我找我的提包。”說話時,還帶著幾分睡意。
  我打量了幾眼,躺睡者年齡在四十多歲,身板結(jié)實,板寸頭,皮膚黝黑,從衣著看,他應(yīng)該是來自于距離這座城市較遠的外出務(wù)工者,可能因事獨自回家。因為外出務(wù)工人員一般都是幾人結(jié)伴而行,很少單獨行動。他至少在兩三個小時前就進了候車室,也是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空出的座位,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美美地睡上一覺,以解旅途的勞頓。
  我沒有和他搭話,也確實沒有什么可說的,而是用眼神向座位前面指了指,示意他的行李在地上。
  他看了看他的行李,又看了我兩眼,從眼神中我知道他對我將其行包挪到地上多有不滿。我沒有在意他的不滿,也無須在意。對外出務(wù)工人員,我一向懷有敬意,一直認(rèn)為他們?yōu)樯鐣龀隽司薮筘暙I,整個社會的衣食住行都離不開他們的辛勤勞作。但我認(rèn)為在候車室的座位這件事上,大家應(yīng)該是平等的。中國人多,車站的人文情懷又不夠,座位少,就只能是先到者有座,后到者無座。不過即使是先到者,也應(yīng)該是一人一座,行包不應(yīng)占座位。我把他的行包挪到地上,算不上動了他的奶酪。
  我和他不再有任何交流。他把身體翻向另一側(cè),又繼續(xù)睡去,過了幾分鐘,從他的鼻腔傳來了呼呼的鼾聲。在這么嘈雜的環(huán)境中能睡的如此之香,想必也確實異常的勞累困乏。
  車站清潔工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清掃一次,否則候車室就會成為垃圾場。候車室中部的三個垃圾桶在不長時間就被各種品牌的方便面盒和小食品包裝袋填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清潔工在清掃時,看見吃方便面的旅客,都要叮囑剩下的方便面燙一定要倒入洗手間,瓜子皮不要扔在地上,否則很難清理。絕大多數(shù)旅客都會自覺愛護環(huán)境衛(wèi)生,也有那么極個別的,他們才不管這些,也許他們認(rèn)為,自己一會兒就坐車走了,候車室干不干凈與我何干?
  一名車站工作人員和兩名車站警察從南面那排開始逐個查驗旅客的車票和證件。車站人員負(fù)責(zé)查驗車票,警察則手拿專用儀器,查驗旅客用以證明身份的證件。實際上,這項工作在候車室的入口安檢處已經(jīng)進行過,為了保證安全,防范流竄人員,有關(guān)部門真是費盡了心思。
  不出幾分鐘就驗到了我們這一排。從左邊挨個查過來,到了我旁邊躺著熟睡的這位仁兄跟前時,車站工作人員上前拍了拍他,這位仁兄一動不動,毫無反應(yīng)。每天在這種環(huán)境中工作,這樣的旅客他們見多了,外出打工者,車票肯定有,否則他進不了候車室,但絕不是流竄犯。于是他們不想打擾他的美夢,放棄了對這位旅客的查驗??磥恚囌镜娜宋那閼堰€是有的,這不就體現(xiàn)出來了嗎?
  我瞇縫著眼睛,故意裝著沒有看見他們過來。車站人員走到我跟前,“拿出你的車票看看。”
  我睜開眼睛看了看他們,不緊不慢地從上衣兜取出車票遞給他。一番甄別后,他將車票還給我,其間沒有任何言語上的交流。
  “看看你的證件。”那位年紀(jì)大些的警察對我說。
  “剛才進候車室在安檢口不是查驗了嗎?”我有些抵觸情緒。
  “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還要驗。”說著,他把手伸向我面前。
  我倒不是反對查驗證件,我證件齊全,言行舉止得當(dāng),堂堂守法公民,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剛才在門口安檢以后,為防證件丟失,將其放入旅行包里了,再翻出來閑麻煩。這也提醒經(jīng)常出門的人,不要將證件放在不便拿取的旅行箱包中,最好放在可方便取出的衣袋里,以備隨時查驗。好吧,我打開行包,找出身份證遞了過去,他將身份證順手遞給旁邊那位手拿儀器的年輕警察,把身份證往儀器前面的掃描窗口一放,顯示正常的綠燈亮了,說明我的身份證不是假的。
  驗完身份證,我再次閉目養(yǎng)神。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對面?zhèn)鱽硪宦暫艽蟮暮鹇?“你干嘛?那兒有人,不能坐。”睜眼一看,只見斜對面有兩男兩女正在打撲克,兩男坐在座椅上,兩女坐在行包上,中間擺放撲克的是一個大號行李箱。
  發(fā)出吼聲的男子梳著錚亮的大背頭,四十歲左右,中等偏上的身材,上身穿深黑色皮衣,下穿暗黃色燈芯絨條紋褲,腳上穿一雙休閑鞋。面色黃白,帶有幾分兇相。吼聲過后,停下手中的活計,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右邊第五個座位。原來,那個座位沒人坐,上面只有一個裝了兩盒方便面和幾根火腿腸的塑料袋。也和我們同一趟車的一對年輕人剛進候車室,看見了這個座位便徑直走過去,小伙子想讓他的女朋友坐。這不,還沒坐下,就聽到了這么一聲吼。
  “這兒不是沒人嗎,為啥不能坐?”小伙子二十六七歲,一米八多的個頭,身體強壯,并沒被剛才的吼聲嚇住。
  “你咋知道沒人?那是我們的座位。”背頭用手勢朝其他三人劃拉了一下。
  “可你們現(xiàn)在并沒有坐?。?rdquo;
  “我們等會兒就過去坐。”
  “還等會兒坐,一共還有多少時間就要上車了。這座位是你們買下的???”小伙說話也很沖。
  “你怎么說話呢?我們先來,誰先到誰先占有,不行?。?rdquo;說著話,背頭站起身來,用手指了指對方。
  小伙子也不示弱,把背在背上的雙肩包放了下來。
  “我不知道誰先占有,我只知道這個座位現(xiàn)在沒人坐,一個塑料袋也要占個座位?”
  “你想坐我們的座位,說話還這么沖。咋的,不服???”
  “我說的是事實,什么服不服的。服能怎樣,不服又能怎樣?”
  雙方火氣都挺大,說著就要往對方跟前湊。一場沖突即將爆發(fā)。打撲克的那三位剛才還想幫著背頭與對方理論,見此情景,馬上站起身來勸阻。小伙的女朋友也趕緊把他拉了回去。瞬間,他們周圍聚集了一大圈看熱鬧的人。
  都覺得自己有理,又正在氣頭上,哪能就這么善罷甘休?雖然雙方不可能動手了,但嘴上誰也不讓步。這時,背頭這邊的一個女士對小伙的女友說:“姑娘,你坐吧,我們在這邊打撲克,不坐了。”說完拿回了裝方便面的塑料袋。
  “我不累,再過一會兒就上車了,不用坐。”女該把行李從座位跟前往外挪了挪。
  盡管雙方的同伴已不再計較,這兩位還不依不饒,繼續(xù)高聲理論。這時,一位看熱鬧的老者有點看不下去了,他往前跨出一步,“你們還有完沒完?我早聽明白了,不就為了一個座位嗎,多大個事?你們再這樣吵下去,這種行為屬于擾亂公共秩序,如果警察來了,你們倆都得上站前派出所做筆錄,把事情說清楚。還有十幾分鐘就要上車了,如果因為上派出所耽誤了坐車,你倆說那個多那個少?出門在外都不容易,人多座位少,有什么辦法呢?大家將就點,候車時有座沒座又能咋的?不就一兩個小時嗎?我勸你們都消消氣。”老人年近七十,穿戴整潔,花白頭發(fā),三七開的分頭梳理的非常整齊。說完,又看了看他倆。
  聽完老者的話,眾人都說你倆算了吧,別計較了,大家出門在外,過去點過來點都別在意。這兩個家伙也覺得沒趣,背頭退回到他的座位坐下,小伙也不在說什么。
  演出結(jié)束了,圍觀的觀眾也各自散去。
  空氣中夾雜著無聊的氣息。
  時間過得真快,在紛亂和喧囂中,一個多小時就這樣過去了。顯示屏上提示我們這趟車準(zhǔn)備檢票,一剎那,站著的旅客攜帶各自的行李往檢票口靠攏,坐著的旅客紛紛起身離座,收拾自己的行囊。我旁邊的女孩把耳機收了起來,極簡單的行李,沒什么可收拾的。離檢票時間還有七八分鐘,女孩東張西望,消磨著時間??此崎e的樣子,我問她:“你也是臥鋪吧?”她點了點頭,沒說話。
  “幾號車廂?”問完后我就后悔了。
  她朝我微微一笑,果然沒有回答。這孩子隨時都保持著高度的戒備心。
  廣播里通告我們這趟車開始檢票。我提著行李,匯入茫茫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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