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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婚
來源: | 作者:秋韻紅  時間: 2019-12-03
  周末下午,麗雪來到餐館找青青,她卻不在,店主青青的表姐沉著臉說,回去陪李剛了。又怒其不爭地埋怨道,就是賤!說什么八抬大轎都抬不回,這倒好,接個電話,聽說李剛病了,給我扔得噼里啪啦的就跑了。我本想出趟門兒呢,機票都訂了,她說不來就不來,吭人不?
  麗雪和青青是從小的鄰居,各自工作后就接觸少了。但麗雪對青青的情況還是了解一些的,知道她單位買斷后一直在餐飲業(yè)混飯吃,離婚了,孩子住校。去年青青表姐在麗雪家附近開飯店,她過來幫忙,吃住在這里,兩人又開始經(jīng)常交往。
  想當年,青青和李剛能結(jié)婚還真費了一番周折呢。當時他倆都在效益很好的紡織廠工作,李剛一米八五的大個,還是個三十來人的大班長,基本脫產(chǎn)。他爸是副廠長,家里就他這一個兒子,婚房早就準備好了。他條件頂呱呱,是青青一米七三的個頭在眾多追求的女孩子中占了上風。當時李剛媽媽不同意,嫌青青厲害??衫顒倶芬?,說帶出去打眼兒。兩人看著還真是般配,當年他倆往大街上一走,那就是一道風景線,百分之百的回頭率,好生令人羨慕。
  麗雪還清楚地記得,青青結(jié)婚前把娘家陪送買家電的錢丟了,被她爸罵得直哭。后來有一次兩口子吵架,青青賭氣才對麗雪說,是李剛賭博把錢輸了,她不敢回家說,才編瞎話往自己身上攬責任。她怕父母知道了反對這樁婚事,因為她懷孕了。
  后來紡織廠不景氣,企業(yè)改制員工陸續(xù)買斷工齡下崗,青青沒了正常休息日,麗雪和她接觸就越來越少了。
  有一次見面,麗雪就問,這兩年你可真見老了,工作挺有成績的咋不注意點保養(yǎng)?青青打個嗨聲道,我哪像你家里省心,又有正經(jīng)工作,不趟黑起早。我就張羅命。你說我一個紡織女工,出了工廠大門還能干啥?為了過日子,這些年就在飯店混了,叫大堂經(jīng)理好像挺風光,走哪兒都有認識人,其實呀,天天熬夜喝酒,那些虛名都是拿命換來的。
  麗雪想起來有一次和同事小聚,去的飯店正是青青做服務員那家。那時候飯店剛流行金永音響設備,客人都是在包間里邊吃邊唱。當時她倆正在走廊聊天,老板就叫青青去陪另一桌陪客人唱歌??礃幼铀涂腿撕苁煜ち恕G嗲嗑蛯愌┱f,反正唱歌就不干活,讓唱就唱唄,老板高興自個兒也落得清閑。臨走時麗雪去和青青告別,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面帶紅暈,看來不但唱歌還喝酒了。
  后來聽說,她到另一家飯店當大堂經(jīng)理了,老板是自來水公司的后勤主任,飯店雖不大,但生意很火。見面時青青說,啥經(jīng)理不經(jīng)理的,其實就六個包間的中餐館,算個領班吧。不過工資比服務員多出七八百,那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夠孩子花的了,所以他一說我當場就答應去了。麗雪知道,李剛下崗后一直不如意,那個家全憑她支撐著呢,孩子也大了,到處需要錢。
  有一次,麗雪一家去青青的飯店吃飯,在洗手間正碰見她在干嘔,臉憋成了豬肝色。麗雪就幫她拍打后背,埋怨她說,看你這罪遭的!何苦啊?少喝點不行嗎?
  青青簌簌口,瞟了一眼麗雪說,是我自己摳的。她又解釋道,你說我都半老徐娘了,既沒啥文化又沒受過專業(yè)培訓,憑啥留住客人???你就得實惠兒敞亮兒的,實在逼這兒了就得喝!你看三號間那桌客人沒?那是在給醫(yī)藥公司孫經(jīng)理過生日。壽星就喜歡喝酒,是這里??土耍懿话阉愀吲d嗎?再說,飯店要靠酒水賺錢,客人喝高興了才會有下次。讓你當大堂經(jīng)理,不干活還留不住客人,那人家找你來干啥呀?你妹子不就仗著辦事有個敞亮勁兒,媽給個好胃口嗎?這就是我賺錢的資本。好在呀,來這中餐館的沒啥太高層次的人。像你們這樣奔特色菜來的,吃好就走,不挑刺兒。難對付的就是剛有倆錢兒燒得不知道北的主兒。說白了,就是裝逼擺譜,當過孫子現(xiàn)在想當爺?shù)娜?。他們不挑吃的,就是找被尊重的感覺來了。所以你就得恭維他,想唱就陪他唱兩首,讓喝就陪他喝幾杯,這些人要的是熱鬧混合兒。你把他哄高興了,下次還來。
  麗雪心疼她但也無奈,看來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都是為了討生活。
  后來聽人說,因為青青喝酒,他們兩口子總吵架。青青就反駁李剛,誰讓你不能出去賺錢了?誰難受誰知道,你當我愿意喝呀?
  再后來,青青托人給李剛介紹到一家彩印廠工作,算是他下崗后干得最長的活,將近一年。那段時間青青特高興,告訴麗雪說,李剛工資不低,如果他能繼續(xù)干下去,她就不在飯店干了,這樣喝下去胃受不了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舒服了。
  可哪想到,李剛酒后下錯料出了次品,被老板扣了獎金還損了一通。他感覺面子掛不住,就豬八戒摔耙子不伺候猴,拍屁股就走人了。其實他是想拿一把,沒想到人家老板不吃這套,他徹底丟了工作。
  李剛情緒不好就喝酒打麻將,在家呆著連飯都不給孩子做。賭博撿起來就放不下,青青咋勸都沒用,逼急了家都不回。
  青青一來氣,老娘不指望你行不?這個家還得自個兒出去拼。她就讓孩子住校。李剛整天無所事事,麻將桌酒桌來回轉(zhuǎn),青青回家他還沒回來,她走了他還沒起床,生物鐘顛倒。慢慢的,李剛造得小臉兒蠟黃,耷拉個小腦袋像個大煙鬼。后來青青發(fā)現(xiàn)他老咣咣咳嗽,瞅他那樣兒揪心,就領他去醫(yī)院檢查檢查,結(jié)果竟是肺內(nèi)感染。青青就罵他,癟犢子,不指望你掙錢還添亂,你養(yǎng)個好身子也能讓我省點心!
  一聽這話李剛當時就翻臉了,說,我愿意!死了都不用你管。起身就走。
  青青知道傷他自尊了,就去找他姐,拿出僅有的一千元錢讓帶他去看病,反身又去東挪西借。不過那次生病李剛確實消停幾個月,可身子剛復原,就又叼個小煙卷劃拉上麻將了。嗜賭就跟吸毒一樣,有癮。
  有一次,李剛給他姨過生日回來,借酒勁兒指青青鼻子罵,老娘們家家的少喝點酒,你給我們老李家留點臉!青青就罵他,你混犢子!我一天拼死拼活地干咋還給你老李家丟臉了?老娘喝酒咋了?我他媽四十出頭的人了,一沒技術二沒臉蛋兒,再不把胃豁出去,誰一個月給你三四千???孩子都上高中了,你知道一個月要多少錢?過日子哪兒不用錢???有能耐你出去賺錢我在家伺候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
  李剛說,你一身酒氣回來倒頭就睡,誰知道你還豁出去啥了?我睜眼閉眼就忍了,但不能讓人指指點點。青青就推搡他問,你聽誰說啥了?造我謠我把嘴給他撕爛。李剛反手一扒拉把青青推倒了,兩人就動了手。青青腰扭了,心也傷了,挺長時間不說話。
  后來李剛姐姐給他找個看大門的活,他白天打麻將晚上打更,夫妻照面時候更少了。青青對麗雪說,他整天不離麻將桌,立了歪斜跟紅眼兔子似的,沒幾天就讓人家給辭了。我連吵的心思都沒了,就當沒這個人!
  去年春天,青青外地一個同學回來,幾個人在另一個飯店小聚一下。正喝著呢,李剛不知怎么就來了,進門抄起啤酒瓶子就奔青青打來,她一躲,一下砸她左肩膀上,啪一聲就碎了,玻璃碴子啤酒沫子崩得哪都是。在場的人都嚇傻了。李剛大罵青青不要臉,說整天在自個兒飯店喝不夠,這還出來陪客了。
  青青哭著對麗雪說,都說我喝酒如何如何,可我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呀?他這么做讓我太傷心了,死活不跟他過了,不離婚我也太賤了,臉都沒處擱。那次青青左胳膊半個月抬不起來。她說要砸腦袋上,當場就得開瓢,心徹底涼了。
  因為住房一直是李剛媽媽的名字,沒啥家產(chǎn)紛爭,他們婚離得很容易。
  分開后,李剛從沒給過青青母女一分錢。麗雪氣得就說她逞能,女兒是兩人的,他憑啥不出撫養(yǎng)費?他不出你就去告他!青青就說,你沒攤上,一個賭鬼你指望他啥?還能跟他講出理來?我能生就能養(yǎng),不指望他。
  青青的母親在她離婚半年后胃癌去世了。青青哭得死去活來,說都是跟自己上火才走得這么快。當時李剛也去吊唁了,青青在樓上聽說他來了就要趕他走,被她爸攔住了,說來的都是客。麗雪隔著窗子看見李剛在樓下靈棚前給老太太磕三頭,燒了一打黃表紙就走了。不過,這以后李剛突然變了,隔段時間就去學??纯撮|女,給三頭兩百的。
  閨女勸青青回去,說她爸身體不好,越來越瘦了,還總咳。
  青青就說,那是他作,是報應!八抬大轎抬我都不回去,看見他我牙根都癢癢。愛回你回。閨女就哭,她把孩子打發(fā)走自己也不爭氣地流眼淚。
  麗雪明白,這次青青能去看李剛,說明他肯定病得不輕。她就和青青聯(lián)系好去醫(yī)院看看。
  在住院部大門口,一見到麗雪青青就哭了,說,你說真就怪了,當時一接到大偉電話,說他摔一跤送醫(yī)院查出腦瘤了,我這心猛的就像被刀子捅了。疼,真他媽疼。腳也沒跟兒了。除了親媽診斷出胃癌時有過這感覺,這是第二次。當時就虛脫了。緩過神兒我就罵,這個冤家,一準是喝酒傷的!可他都這樣了我能不去看看嗎?不管咋樣也在一起過十多年了,再說還有閨女呢。
  麗雪點頭說應該的。不過這樣藕斷絲連對你以后找人可不太好,誰都會介意的。那你想咋辦?打算復婚嗎?
  青青搖搖頭說,復不復有啥用,我不在乎名不名分的,就是看他那樣心難受,想伺候伺候他。她又含著淚問麗雪,你說實話,你說我是不是犯賤?嗚嗚嗚……可我真不忍心那,他腦袋上的瘤子,是肺癌轉(zhuǎn)移,都擴散了。大夫說沒多少日子了,我不能不管他呀。
  麗雪也落淚了,沒想到李剛會病這么重。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可這個潑辣招搖,有時候自己都看不慣的青青還真夠可以的,離了婚還能這樣做。她覺得以前對青青還是不夠了解,她是個既重情又講義氣的人,該刮目相看了。
  青青擰把鼻涕,抽泣著說,沒能耐還死要面子,啥都做不成他自個兒也上火。
  麗雪和青青來到病房。李剛正在睡覺,人瘦得都認不出來了,她在病房坐一會兒就出來了。青青說,你看,人都脫相了,那么大個子,躺床上就一個扁兒,剛一見到他我就止不住想哭。
  青青每天陪在李剛身邊,想盡一切辦法減少他的痛苦。
  這天,只有青青一人護理他,晚十點多,醫(yī)院走廊里已經(jīng)很肅靜了,青青剛想休息李剛卻醒了,她就給他揉后背,人瘦得一把骨頭,躺床上身子死板。沒想到李剛抓住她手,沒說話,眼淚慢慢流下來。
  雖然他腦壓高常會流淚,但剛打完甘露醇一個小時,腦壓應該是正常的,青青知道他是有話要說又張不開嘴。也許是自己回來他沒想到吧。她就故作輕松地說,你放心,你好了我就走,不會黏上你的。你也不用過意不去,我這輩子欠你的,是還債來的。
  李剛憋半天說,別燙頭,還是馬尾辮好看。
  都這時候了,他竟然還記得自己年輕時候梳個馬尾辮呢?青青眼前突然就出現(xiàn)一個畫面,兩個身材修長的年輕人手挽手走在大街上,女孩馬尾辮在腦后隨著腳步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路人投來羨慕的目光。這個畫面在她記憶里早已逐漸模糊,甚至已經(jīng)不再出現(xiàn)了,而經(jīng)他一提起,猛然就剝開厚厚的時間灰塵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哭了。
  青青死心塌地地照顧李剛。
  這天,又是兩人在病房。李剛神志很清醒,他說,你回來吧,讓閨女有個完整的家。我拖累不了你幾天了,寡婦比離婚的名聲好,也容易再嫁。
  青青就拿話杵他說,我嫁不嫁不用你操心,好好養(yǎng)你病得了,我還想看你給閨女找個啥樣后媽呢。
  李剛慢騰騰地說,也就你,傻大個子能夠著我嘴。
  青青楞了一下,說,傻子累了,換人吧。再說,男人沒個三妻四妾的這輩子多虧呀。
  李剛一聽這話就背過臉去,過了一會兒問她,你說,攥個藍本過去,是不是就算二等公民身份證了?閻王爺都不待見。
  青青心像被剜了一刀,看來他心里清楚啊,知道自己沒多長時間了。李剛朋友大偉也一直勸她,說別讓他帶遺憾走。青青想想說,那明天把證辦了吧。
  大偉姐姐就是給辦結(jié)婚證的,人都沒用去,這婚就復了。大偉把那個紅本兒給李剛看,他掃一眼說,有倆紅本了,知足了。
  一聽這話青青就流淚了,醫(yī)生說隨時有危險,熬心血呢。能多活幾天比啥都強,還想紅本藍本有啥用???人一到這時候咋想得這么單純呢?還要啥面子啊?
  這天半夜,李剛有一陣呼吸困難,推到搶救室搶救二十多分鐘才緩過來。次日,親朋來了不少人,麗雪也來了。青青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怯怯地告訴麗雪說,大家猜是……回光返照。
  麗雪不知說啥好,抱住青青陪她流淚。當時屋內(nèi)有七八個人,想不到李剛竟然都認出了。他沖大家微微點頭,呆板深陷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盯著青青說,人多,我寫……遺囑。
  這話說得大家一片茫然。他怎會想到這個呢?就見他那干枯的手指抓著床單,嘴角蠕動,擰著眉,很急切的樣子。青青拉住他的手,俯身問他想說啥。
  整個房間立刻安靜得能聽到呼吸聲。就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早知道,不行了,才鬧,房本……改我名。媽,別怪我。你……有樓,有退休金,我……放心。
  坐在床頭左側(cè)椅子上的李剛母親癟著嘴點頭不語。老太太頭發(fā)幾乎全白,人瘦瘦的,眼泡紅腫,淚流滿面。
  病房里的人眼睛都濕了。
  李剛喘息著,目光游移到青青那兒,緩了緩說,我,不放心……你。復婚,是,想把房子……給你。傻瓜,嫁人……也……別,別賣。你,脾氣大……太……逞強,得留個……窩兒。啥時……都有個……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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