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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 塵
來源: | 作者:韓春榮  時間: 2019-12-03
  未開想念一夜無夢的日子。她躺在床上,胸口怦怦跳著,她就想,老是這樣驚醒,心臟早晚受不了。
  晨曦從窗簾縫里擠進一絲來,把臥室切開兩半,一半是空曠的白,一半裝滿略顯粗重的呼吸。未開一下子從夢中驚醒時,不知身在何處,好像還在網里慌亂地左右撲打著鮮紅的尾鰭。清清亮亮的鳥鳴,讓她清醒了些。閉著眼,她還是很快感覺到了床的支撐。我不是鯉魚,還是自己,對,是自己。
  未開沉重地眨了幾下眼,終于大大地睜著,空洞了一會兒,長吁口氣,翻了下身,感到熟悉的僵硬酸痛,可還是立刻起了床。她拉開窗簾,拉開半扇窗,半倚在窗邊,吸了幾口涌進來的清涼。她往下面看看,沒看到枝葉間的鳥,就轉向床。她提起毛巾被輕抖了下,明亮的空中便懸浮著數(shù)不清的細塵,點狀、半環(huán)狀、L形、S形,說不清的形,滿布著,細細小小的塵埃。總會塵埃落定的,可塵埃落下去,靜止的物件上就不再干凈了,就需要反復地擦拭,清洗。然而,塵埃還會從更大的空間侵襲進來,一種弱弱的強大。
  未開規(guī)整完床鋪,下樓。木呵呵地盯著樓梯,感覺客廳里似乎有一團暗影,她探頭去看,真的,兒子坐在沙發(fā)上。她半沙著嗓子問,兒子,起早干啥?
  兒子說,鳥——在樹上叫,叫,就——醒了。
  她拉開窗簾,一縷透過樹枝的陽光晃在兒子蒼白的臉上,鉆進他微張的嘴里,源源不斷地,細小的塵埃顆粒像透明的營養(yǎng)液緩緩輸送著。
  她停了下,沒說什么,拐進衛(wèi)生間。
  吃早飯時,未開對兒子說,你老爸明天回來,不知這趟貨咋樣。希望好賣些。賣好了,再給你換臺配置高的電腦。
  兒子笑笑,用紙巾抹了湯汁和口水。
  她說,媽媽今天中午不回來了,天兒熱。她輕輕地看著他的臉,怕目光刮破他皮膚似的,你用微波爐熱點兒飯吃,行嗎?
  兒子點頭幅度很大。我,我——《世界通——史》,當——代卷,今天能——結——束,結束。他的長胳膊在飯桌上劃拉了五圈。
  她說,你太厲害了,六大本啊,一個月看完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過于夸張了,撞到不銹鋼炊具上瓷磚上反彈回來,分外地響。她想,自己的眼睛也瞪得老大吧,魚一樣地。她最近總是下意識地把眼睛睜得老大,一副吃驚的模樣,眼周肌肉乍然繃起,又陡然松弛,越發(fā)顯得憔悴而茫然。于是她稍微降了個八度,把嘴角翹起來,我再給你買點兒什么書呢,你上網查查,相中了告訴我。
  兒子用長手指使勁兒搓臉。
  她攪動粥,用力從腦海里撥開些什么,臉上均勻鋪展著三四十度的笑。那溫和的笑容已經很老道了。她自忖,演員主播也不一定比我笑得切合呢。她低下頭看碗。碗里,飯粒是飯粒,水是水。飯粒和水融在一起,看不出分界,才叫粥,清晰了,就失去了某些意味。粥的意味被攪沒了,她仍喝光了半碗粥,和著微笑。
  未開出門時猶豫了一下,翻了翻包,看見有一元的零蹦兒,拿起陽傘。不走了,天兒太熱。坐公交,雖然公交上氣味濃重,人員復雜。
  她出了門,聞到新鮮的桃兒香。她仰起頭,今年的合歡開得真紅。啊,像掛在樹上的微笑。
  她聽到動靜回頭,兒子靠在門邊,也仰著頭。她孩子似的豎起食指說,看,合歡花,像掛在樹上的微笑。
  兒子張開嘴,張得老大,睨視上方。
  她說,別老看書,多在院子里走走。
  兒子還在看合歡花。
  未開帶上院門,沒邁開腿。院墻上刷著丑陋的大黑字,○拆。她心里痛了一下,她每天看到那個字都會痛一下。痛到麻木就好了,可惜她還麻木不了。最后通知還沒下來。
  她家東側一百米處是高檔別墅區(qū),靜悄悄的,電動門整日關著,偶爾無聲地打開,高檔車緩緩進出。車窗都關著,看不到車里人模樣。能看到的人就是保安,他倒是常站在門口,那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兒,有時還披掛著綬帶,獨自一人,在大門口姹紫嫣紅的花前噴泉后走著筆直的正步,有點兒滑稽,可走得真好。她經過時總要往那門口看看,不是為了看花,也不是為了看噴泉,更不是為了看進出的豪華車。
  西側一百米處已經高樓林立,雖然是一簇簇灰黑的框架,塔吊還在慢慢轉動著長長的手臂,可她家的傍晚從去年秋天開始就來得偏早了些。塔吊。塔吊這幾年總出現(xiàn)在視線內,在藍色的灰色的或渾黃的空中,伸著長長的筆直的手臂,長長的,筆直的,說不上喜不喜歡。天還沒這么熱時,中午回家,她多次看見有個人在塔吊的長手臂上走,一步,一步,晃悠著手臂,越走越閑庭的味道。她先是擔心,后來簡直期待著那個人影出現(xiàn)。高空漫步,沒有安全繩,鋼架自然也不是路,那他走的無疑是心了。她相信,不只是信。
  南邊一百米處已經鋪了寬闊的瀝青路?,F(xiàn)在,路停工了。一輛鏟車停在一家破民房旁邊,黑夜白天都杵在那兒,一動不動耷拉著頭。民房前已被推平,碎磚爛瓦堵在那家門口,那民房破爛得只消鏟車在房頂拍一下,就會和門前的磚瓦稱兄道弟不分彼此,可它硬是站在廢墟上,貌似睥睨周遭,實則早已和廢墟保持著協(xié)同的格調。
  未開還沒去租房。真不想去。上哪兒去租帶小院兒的房子呢,院兒里還要有一棵合歡樹。她家的合歡樹差不多蔭蔽了整個院子。白天濃陰匝地,一片謹慎的清涼。夜晚樹葉收斂起來,闔上長長的眼簾,靜謐安寧,先于他們進入淺夢。合歡樹,是女性的樹,文靜的女孩兒,細心的女子。
  小院兒么,就是小。兒子腿長,東西向走九步就到頭了,南北向六步,多走一步,鼻子就得碰到墻。有時兒子在院子里走,她就有些緊張地盯著。那次兒子一趔趄,倆手撐住了墻,才沒碰著。她趕忙跑出屋,說,兒子,走八步就拐彎兒,別走九步,啊。 
  賣了樓房換這個小院兒,還是正確的。房子兩層,一樓有個臥室,方便得沒得說。折疊餐桌靠在廚房一角,吃飯時打開,廚房好不擁擠。客廳讓樓梯占去一塊,也窄,當然客人越來越少,一年來不了幾個。好在二樓兩個房間,能勻出個書房,一面墻靠著書柜,柜子里撐滿了書和雜志。有個書房真讓人心安吶。每天做完家務,能在書房里坐一會兒,攤開本書,是她最奢侈的享受啦,連折疊椅的咯吱聲都透著懶散。懶散是中年人的必需品,懶散就是一種從容啊,從容是多么成熟的可依賴的氣質。她翻書時,刻意放輕動作,看紙頁柔軟著腰肢,舒舒服服地翻個身,等著她一寸寸地細細咂摸,讓字一個個挪進眼簾,融進心里。她坐在書房里,就覺得自己是個很幸福很幸福的女人。
  房子沒接集中供暖,冬天得生爐子,她幾乎天天中午回來給爐子添壓上煤沫或煤坯,再給兒子做飯。炎熱的夏天,那爐子是不生火的,她用一塊潔白的蕾絲布蒙著,上面擺了塑料盆栽——水仙。她每星期洗一次蕾絲布,那蕾絲有些朽了,絲縷斷了幾處,該再換一塊了。那塑料花也每周沖洗一次,捧著黃色杯盞的素淡花朵總那么水靈,哪里是真花能比的。真花在這廚房里根本長不好,朝北的屋子,窗子開得高,沒有陽光不說,油煙沾到葉子和花上,怎好清洗呢。她看著那盆水仙,偷笑自己的小聰明。但冬天時她還是會買個水仙蒜頭,養(yǎng)在小巧的純白瓷盤里,擺在客廳茶幾上,耐心地等著它,開出嫩弱簡靜的花。
  十四年啦,十四年,未開出出入入這小院兒多少次呢,簡直算不清。這出出入入的從容與繁忙,可不可以讓家里涌動著一撥兒一撥兒的小浪花呢。
  她邊走邊想兒子少年的模樣。腦海里首先跳出來四個字,歪歪扭扭,是的,歪歪扭扭。住樓房時,多少次下班回來,看見兒子手扒著防盜窗,臉擠在欄桿里,口水隨風飄出去,面部不斷轉換著奇形怪狀,努力編織著并迅速瓦解著笑容,伸出細長的手,向她揮舞。她把笑掛在臉上,心里模糊著。
  兒子初一只好退學。他得了膽結石,疼起來在課堂上嗷嗷叫。學生老師都有意見。有意見正常啊,誰聽了那聲音都瘆得慌。不能是自己兒子就包庇,讓別人一起領受折磨。他們在師生們復雜的目光下,默默地把兒子領回家。
  他們上班時,兒子只好一個人在家。他們回來時,總看見兒子在防盜窗里折磨著人類最美的表情。兒子難道不想笑得好看,可他控制不了那張臉的運動,像他不能隨意控制舌頭,輕松控制胳膊腿一樣。兒子的可憐還在于,他的智商太正常了,甚至有點兒高。癡呆兒可能會幸福點兒吧。她剛冒出了那個念頭,就有些生自己的氣,拿抹布使勁兒蹭灶臺,和那一點兒污垢過不去。
  但她還是有些虛榮心作祟。家里來了客人,她總要把兒子哄進臥室關上門,省得兒子在一旁發(fā)出難以辨別的高分貝,省得她做出笑的表情給客人做翻譯,省得客人忍耐兒子的倆腿拐來拐去倒來倒去。那時她臉上的笑容難以妥帖,客人總歸比兒子想得多,雖然滿面客氣。
  老伴兒比她心態(tài)好些,比她多歷練禁折騰。他下崗后,在輕工市場租了個攤位,賣襪子內衣,成天和社會底層的各色人等計較著一塊兩塊,還有什么抹不開的。夏天時,他還去夜市擺地攤兒。兒子就騎著帶斗兒的三輪車,拉著兩兜兒各色的襪子內褲。騎車的兒子是耐看的,笑容都很規(guī)矩呢。老伴兒跟在兒子的車子邊,樂呵呵地。有時她也跟著,在人行道上,看著蹬車的兒子,看著高首闊步的老伴兒。
  那是七八年前,兒子還騎車出去呢。后來,兒子不出去了,往往整天不邁出小院一步。兒子一不出去,老伴兒也不張羅擺地攤兒了。最近他想做大點兒,賣時裝。隨他吧,五十多歲的人,頭發(fā)都白得差不多啦,老遠一看,高高瘦瘦,跟棵蘆葦似的,不叫“老伴兒”白白辜負了那滿面蒼蒼。他說的時裝,不過是小廠貨山寨版,掛滿一屋子,沒幾千本錢??韶浬虾昧耍麧櫛纫m子內衣高得多。雖說如今網購如火如荼,可農村人還是喜歡實體店。輕工市場每天人來人往擠擠插插熱氣騰騰的。她把裝錢的信封遞給他,他屁顛兒屁顛兒上廣州了。
  兒子還不夠懂事么。他上不了學,就自學。他喜歡文史,和她一樣。他在防盜窗里看著小區(qū)的孩子們在合歡樹下踢毽子、打羽毛球,羨慕啊。他撼著防盜窗大笑,引得那幾個孩子驚悚地扭了好多次頭。
  兒子寫了篇千字文《合歡樹下》,在市報上發(fā)了。兒子的興奮明晃晃擺在臉上,來了客人不肯進臥室,挺不過一分鐘,必定拿出那張報紙。
  公汽走了。未開把自己輕輕放到地面。不管是困了,累了,夢魘了,醒來了,都得把自己輕輕放下。女人,知性的,她覺得最好這樣。偶爾抬眼望望云霓可以,腳下總要堅實。常態(tài)不就要這樣么,能承受生活之重,也能承受生命之輕。
  打開辦公室門窗,一股桃味兒沖進鼻孔。窗外的合歡開得艷艷的,她用手牽過一枝,嗅了嗅。怪不得兒子那么喜歡,真好聞。
  上午九點,未開去開領導班子會。臺長總結了這個月的成績,也提出幾點不足,然后布置幾項工作。她看著幾個年輕干部后背挺得倍兒直,低頭在本子上快速記錄。她也摁下了簽字筆,但一個來小時,本子上只有一行字:抓住機遇,乘勢而上。啥機遇,怎么上。她有一小會兒溜號。再看小年輕們,那認真勁兒。七零后副臺長臉繃得緊,兩眉間擠成了深深的八字,謙恭、自信調和得恰到好處。八零后新聞部主任盡量捂著臉上的陽光,但光芒仍舊四射出來,見臺長看他,趕忙帥氣并深刻地點頭。文藝部主任左手托腮,嘴抿得很秀,右手寫字時比唱昆曲的還柔。她看來看去,弄明白一件事,坐在桌子四周的就她一個六零后了。以前為什么沒注意到這個問題呢,這真的是問題了。她心里像有條蚯蚓在彎彎曲曲地爬。
  臺長依然始終沒看未開一眼,也沒分給她任何工作。臺長宣布散會,大家站起身,她沒站起來,想跟臺長單獨談幾句。但她發(fā)現(xiàn)文藝部主任也坐著,扭著頭看她,恬靜得很。未開只好站起來,留下他們。她走出會議室,覺得確實該習慣了,已經一個月了,還適應不了,不是跟自己過不去么。
  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是不是被扒到貶義詞堆兒里呢。她之前沒轉過彎兒來,人家把她分到文廣局,她還申請跟著電視臺。做了十五年總監(jiān)制,就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是干那活的料兒,有能力有責任心有耐心有誠心。做了十五年副局長,她就沒動過當局長的心思,自覺沒能力把握全局,心安理得地當副手。可沒想到,電視臺一自負盈虧,臺長竟把她晾到一邊,小事兒也不讓她插手了。憑欄處,瀟瀟雨歇。
  老伴兒說,不讓干就不干了。干,頂多兩年也就退休了。電視臺能因為你干這兩年,有大的改觀。五年規(guī)劃也沒看出多大變化,是不?你能讓那大倭瓜臉女主播變成瓜子臉?你能讓囊鼻子男主播鼻子通暢嘍?別惦記你那語法。咱這兒老百姓都不尋思語法,也沒看哪個因為語法不通耽誤談生意逗悶子泡小妞兒的。你別笑,還笑。你給糾正過來,老百姓也不知道好賴。細究起來,人家還興許覺得你不通呢。你不干,人家也弄得挺渾和。你就靠兩年省兩年心吧。到這年齡了,不累也要休息。你要是無聊,寫寫東西,掙點兒稿費?一天凈幫人家咬文嚼字,人家還不領情。自個當作家吧。有個作家老婆挺帶派的。啊?呵呵呵。
  呵呵。她看一眼老伴兒,笑說,這賣襪子的。
  老伴兒也笑,純棉的,吸汗。
  嗯。吸汗。
  打開微博首頁。一個個或微笑或沉思或莊重或搞笑的頭像滾動起來,未開的情緒隨之起伏,或喜或憂或怒或嗔。作家,真是了得。心思敏銳,語言豐富,神侃綿綿不斷,撩撥熱鬧不凡。作家們關注的事情既多又雜,或許能給他們帶來靈感,尋到寫作的突破口吧。未開扒拉著鼠標,一扒拉,就到了十一點。
  她撥通兒子手機,哎,兒子,吃個久保桃,過一會兒再熱飯吃。
  太多——欺騙,謊——言。邪——惡戰(zhàn)爭,物欲橫——流。
  她捋捋頭發(fā),起身關上門。兒子,讀史要冷靜,要能跳脫出來。不能讓歷史傷了神,痛了心,關鍵要活在當下。提到當下,她有點兒氣短,但她立刻又坐正了身子,咽了口唾沫,說,某大刊副主編,頭發(fā)都稀了,還住筒子樓呢,可人家每天少不了詩意一番。真是詩意棲居呀。咱家好歹獨門獨院,做飯上廁所與別人家不發(fā)生關聯(lián)。咱家雖談不上前程似錦,也算陌上花開吧。我也算有點兒社會地位,知性女人。是不,呵呵。你也飽讀詩書,有思想。像你這年紀,有多少腦殘粉吶,不管人家說了啥,一味變了猴子咧著大嘴鼓掌,或戴了綠頭盔猛往墻上撞,撞得真沒品。
  啊——你老爸,你老爸那心態(tài)。也是企業(yè)中層啦,說下崗就下崗啦,說賣襪子就賣襪子啦??伤ǘ畨K錢買只宋大房烤鴨,吃得噴兒香噴兒香的。給他五千塊錢做生意,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頭發(fā)呀,那,頭發(fā),你老媽當然看著呢。白是白了,主要是血液問題,遺傳因素。你老媽頭發(fā)沒白多少,遺傳嘛,遺傳,你姥姥頭發(fā)白得晚。
  媽媽很滿足啦。陌上花開。咱娘倆絕對詩意棲居呢。合歡花就在我窗前晃動,伸手可觸,馨香滿屋。你愿意坐樹下看書,抬頭就看見合歡花啦,滿樹的微笑哩。它打開一顆小小的柔柔的心,靜靜地對著你微笑。呵呵。兒子,去吃個久保桃。合歡花,桃兒味兒哦。
  什么,搬遷。哦,搬遷。沒事兒。兒子,咱還要一樓。現(xiàn)在小區(qū)的綠化都好,哪個小區(qū)沒合歡樹哇。如果沒有,咱就自己在窗前栽一棵,對著樓門再栽兩棵。嗯,栽樹物業(yè)允許的。我再有兩年就退休了。媽媽可以每天陪著你,咱們在合歡樹下看書,聊天,在小區(qū)里散步,小區(qū)大得走一圈得十多分鐘,數(shù)不清多少步。不用數(shù)步數(shù),隨意走,那不就是任我行嘛。呵呵。呵呵。好期待呀,兒子。兒子,去吃個久保桃吧。悶了到樹下走走,聽聽音樂。啊。好兒子。好哩,好哩。
  未開把手機放進包里,拿了陽傘到電視臺附近名曰狗肉城實則一百平的小飯館吃了碗冷面。泡菜沒淹透,硬,黃瓜絲歷歷可數(shù),雞蛋黃幾乎是白的,還漲到八塊錢了,她多少有些心疼。服務員問了三次,要不要狗肉?撕盤兒狗大腿肉?要不來點兒小菜?小魚兒剛炸的,老脆啦。她搖了三次頭,甚至覺得有些對不住服務員的熱情。
  太陽很曬,地面的熱氣往上反,烤得臉熱辣辣的。路上少有行人,只有汽車一輛挨一輛悶悶地哼唧著或跑或爬??諝饫镆还蓳诫s塵土的汽油味。她只得又轉回,躺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小憩。
  她想,這樣上班,不也挺自在嘛。凡事要想開,往好了想。
  但兒子二十八了,他不僅需要親情啊。給他找一個農村的大齡女孩兒?那樣的女孩兒,兒子怎會喜歡。兒子從來沒提過女孩兒的事情。沒提過,就沒想過嗎。兒子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他怎會提這種事情呢??梢粋€普通的殘疾人,一個基本封閉的殘疾人,哪里能遇到愛情呢。兒子也談過張愛玲和胡蘭成,談過蕭紅和端木蕻良,談過徐志摩和林徽因,他有他的愛情觀呢。仙桃般美味多汁的愛情??伤B蛛絲般的愛情都沒有。他的內心該是很辛苦的。除了病痛,更痛的應該是他的心吧。不能光看書,積攢別人的思想,也許該讓兒子寫寫,釋放釋放自己的心。
  她想著想著,慢慢模糊離亂了意識。
  老伴兒背著一個藍白條的大蛇皮袋,倆手拎著紅白條的大蛇皮袋,袋子鼓鼓囊囊地,快要把他擠沒了。他臉上淌著黃汗,使勁抬起胳膊低了頭抹抹,垂下胳膊沒走兩步又抬起胳膊來抹了抹眼睛,然后邁動兩條細腿往前趕,大袋子在腿上蹭著,腿毛被汗沖成了綹,小腿上幾個粉紅蚊子包扁扁的有大拇指指甲大。她想,拿那么多東西,干嘛不打車??伤l(fā)不出聲音,也不在那個畫面里。畫面里只有他一個人在走,三個大袋子和模模糊糊灰白的天色,白白的一片光暈,恐怕是太陽吧。她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好像在慢慢變軟,要融化了般。
  合歡樹枝在頭頂晃動,合歡花軟軟地拂著她的臉,她像嬰孩一樣領受著,她就是一個嬰孩了,微微張開了嘴,露出粉嫩光禿的牙床,綻開清澈的笑容。
  一陣飄渺的漸趨漸近的聲音傳來,是笑聲,還有說話聲,弄不清意義的談話,在頭頂海浪般涌動撲打。
  未開摸著手機軟軟地抬起胳膊,湊到眼前,一點半。她擠了擠額頭,坐起來。愣怔了會兒,發(fā)了條短信,上車了吧,注意休息。該打車別省著。停了會兒,不知該說啥了,按了發(fā)送。
  屋里很悶,未開穿上銀色魚嘴鞋,攏攏披肩的直發(fā),拽拽淺杏色修身裙,發(fā)現(xiàn)鞋幫右側有點兒臟,到卷柜下層拿出塊兒軟棉布擦掉。放回棉布,仔細掩好柜門,才打開屋門。幾個年輕人正從門前走過,見了她,笑著點了點頭。她報以微笑,看著他們朝自己的辦公室邊走邊說笑。
  短信音,她忙打開。車開倆點兒了,明晚五點多到家?;▋汗嵌洌o我?guī)э埛輧骸?/div>
  未開回,給你帶兩份兒。這幾天餓著了吧。
  餓啥,經驗豐富著呢,多買倆面包唄。
  別吃面包啦,去餐車吃份兒米飯,省得胃難受。
  嗯。別惦著,帥哥兒精神著吶。好啦,別騷擾帥哥兒啦。哈哈。
  她笑了笑,坐回電腦前,打開微博,有封私信。她點開,兒子發(fā)的:樹上掛著微笑。她回復個笑臉。又打開昨天寫的散文《微笑》,改成《樹上掛著微笑》。加上幾句,“微笑,樹上的繁花。樹上的微笑,不停地生長,一年年更加繁茂。”她很滿意這樣的靈感,慶幸自己的心沒有老去。本想從郵箱發(fā)出去,又怕被太多的郵件淹沒,就打印出來,裝上信封,寫上地址。
  她又點微博首頁,繼續(xù)看作家們閑聊,他們對一組花的圖片嘖嘖,對一個女孩手撕西瓜大贊生猛,曬北京難得的藍天白云心情大美。她點開亞馬遜網頁,定了幾本浙江文藝出的經典文存,沈從文、汪曾祺的小說,汪曾祺、巴金、朱自清、老舍的散文。下周兒子過生日,這禮物該是兒子喜歡的。
  一下午辦公樓里都亂哄哄的。天兒熱,大家都開著門。單位里年輕人多,他們總有逗不完的樂子。但今天屬實過于亂了,雖然沒錄制任務。如果在一個月前,未開就會出現(xiàn)在那些辦公室門口,臉上掛一層霜,甚至低聲整一兩句降降溫。可現(xiàn)在她沒出辦公室。她喝了兩口溫吞的綠茶,從轉椅上站起來,到屋子正中間空處,抬平胳膊,扭動腰,脖子,左,右,左,右……她慢慢轉動,身體由于久坐而產生的緊張麻木漸漸松弛,細胞一顆顆蘇醒水潤。
  她走到電腦前,放了《漁舟唱晚》。瞥了眼電腦右下角,15:10。還有近倆點兒下班。她心里好笑,第一次盼著下班。她繼續(xù)站到屋子中間,閉著眼睛隨琵琶聲轉動身體。她從沒無故提前回家,盡管知道兒子盼著她回去。老伴兒每天四點半到家,能比她提前一個小時。她到家時,他基本把飯準備好了。若沒完工,她就換了家居服,到廚房里拿起炒勺,叫他歇會兒。他從不去歇,想法找點兒事兒干,盛好三碗飯,端到餐桌上。大聲叫著,兒子,大兒子。見孩子沒過來,就再喊,兒子,大兒子。她一邊炒菜一邊說,看把你賤的。他笑嘻嘻地轉到她身后,抱住她的腰,下巴頦頂住她頭頂,手順勢往上游移。她一手把著炒勺把,一手拿著鏟子翻動菜,屁股往后拱兩下,說,去去去。他聽見兒子拖鞋刮地的聲音才松開手??蛇@幾天他不在家,兒子得多等一個小時。
  她閉著眼轉動。聽見走廊里踢踢踏踏,離她的辦公室越來越近。她停止轉動,放下胳膊睜開眼,立刻看到一個個年輕挺拔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在門前過片兒。倭瓜臉女主播卡在門口,說,未姐,我們去K歌,你也去吧。她剛咧開點兒嘴沒來得及說啥,囊鼻子男主播也露出半個身子說,去吧,未姐,辦公室太熱啦。
  未姐。一個月前,他們都叫她未局,這一個月,他們基本把未局換成微笑。一個月的過渡,她終于成了未姐。她終于由可恨轉化為可憐了。滴滴,滴滴,手機沒電了。她愣怔回來,朝他們努力笑著,卻不自覺地搖了搖頭,一時措不好詞兒。
  八零后編輯扒著門框擠進半張英俊的臉說,今兒下午那幾個頭兒都不在,不會回來啦。我們一走,整個樓除了門衛(wèi),就剩你啦。去K歌,完美演繹《又見炊煙》。
  未開說,你們去玩兒吧。我今天家里有點兒事兒,我正想先回家呢。下次一起去,啊。
  他們有的聳肩,有的嘟嘴,門洞轉瞬變成白屏。
  走,干嘛不走。未開關了電腦,窗,門。到電視臺附近的菜市場買了根兒苦瓜,一斤毛豆,一個小南瓜,兩塊錢小螃蟹。賣螃蟹的用撓子抓起些小螃蟹,抖落到塑料袋里沒稱,像虧大發(fā)了似的嚷嚷著,不用約啦,肯定有半斤,邊說邊把咬住手套的一只小螃蟹抖落進塑料袋,有一滴水抖到她裙子上,立刻暈出一個指甲大的水印兒。她對著水印兒笑笑,沒吱聲。看見久保桃比昨天的還大還紅又便宜五毛,三塊五一斤十塊錢三斤,她又挑了五個。長一張?zhí)夷樢桓碧叶莾旱馁u桃女人說,還差二兩三斤,伸出桃樣兒的圓手,添了個小的。她看著那小桃兒偏癱似的蔫了半面,大概在草叢里躺了三天以上吧,還是笑笑沒計較。她一手打傘,一手拎著果菜,就有點兒吃力。
  未開上了二路汽車。剛坐一站,上來一個彪悍的女人,罵著投了幣,罵著朝她走來,一屁股坐到她旁邊。她心里一緊,把身子盡量往窗邊擠,不顧濕熱,將兩條腿交疊起來,離那女人大腿有巴掌寬的距離。那女人一直沒歇著,轉動著高昂的毛糙的頭,長了痱子的黑脖子上淌著汗道,揮舞著粗胳膊,跟大雨過后入??诘南滤艿酪话銢坝颗炫?,引得全車的人往她們這兒看。一個男孩兒拿著手機對準這個方向,怕是很快就會傳到網上吧,未開趕忙把頭扭向窗戶。
  車窗外,欒樹開滿細碎淡黃的花,給街道鑲了兩條亮麗的邊兒。但美麗的欒樹沒能挽救未開的聽覺,污言穢語依然灌進耳朵。很快她就聽出那咒罵是重復出現(xiàn)的,她就希望那語言按照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白灰的順序循環(huán)??上?,那是無序的隨意組合,讓她灌了一口口咸腥,一個浪一個浪,猛撲過來,把她的心擊得粉碎。她打了個冷戰(zhàn),心里一片疙疙瘩瘩。她想長出口氣,呼出半道,感覺女瘋子的氣息吹到她后腦,忙憋住了半口氣,一點兒一點兒輕輕送出氣,縮進的肩膀也不敢打開,擔心后背有些許顫動惹惱女瘋子。
  在咒罵的縫隙中,未開終于聽到,水岸雅舍提醒您,楓丹佳墅到了。她克制著不要站得過猛,從那女人的腿和座椅間小心擠過。但車身猛地一抖,她還是沒能控制住身體,碰到了那女人的腿,她右腿肚立刻挨了一腳,差點兒單腿跪下。她聽到竊笑,感覺大家的目光都熱辣辣地聚焦在自己身上,可她誰也不想看,只想快些逃下車去。
  車開走了。那瘋女人的咒罵聲還縈繞在耳際。未開想,腿肚肯定青了,那女人穿著塑料涼鞋。她轉到候車亭后面,因為她看到了街對面楓丹佳墅的那個保安正筆直地站在門口,她又看看周圍,沒有人。她扭著頭后伸著腿,不只是腿肚青了,絲襪也張開了瘋女人那么大的口。她輕輕撲落腿肚和絲襪上的泥土,無奈還是留下一片印跡。她打起傘,拎著果菜從別墅區(qū)邊上的小路走。盡管果菜重,她還是走得挺快。她想快些回到家,不要再生枝節(jié)。
  可走到她家的胡同外,還是遇到了鄰居老太太。老太太好像專門等著她的,老遠就揚起了胳膊,迫不及待地提高了聲,小未局長,怎么下班這么早啊??纯茨?,總那么漂亮,年輕,講究,帶派。這久保桃好哇,又大又水靈,多少錢一斤?螃蟹還動呢,多少錢?
  未開右手被塑料袋勒得很疼,也不好意思打斷老太太的熱情。老太太說完果菜,毫無過度地轉到剛出成績的高考,咱這回呀,才叫再創(chuàng)輝煌吶,歷史那個新高!我兒媳婦說,清華北大都來搶人啦,簽約啦,可了不得啦!你聽見這幾天夜里噼里啪啦放炮仗沒?你們電視臺沒去采訪嗎?這個肯定得宣傳,這個絕對正能量!她笑著點頭。點頭笑著。終于她開了口,大姨,您溜達著,有時間再聊。
  她進了胡同,瞥見墻角的一溜兒青苔,笑了,沒陽光都活得這么滋潤。老太太還在么,她惦記著腿肚和破絲襪,回了頭,果然看到胡同口中間紅艷艷兩頭雪雪白的短粗身影。她忙輕輕轉動陽傘。
  到了家門外,收了陽傘,老太太的身影已不在胡同口。未開掏鑰匙時,聽到里面?zhèn)鞒隽死聿榈?克萊德曼的《水邊的阿狄麗娜》,那一波一波的水花涌過來,潔白,清涼。她忘了女瘋子給她帶來的不快,微笑著轉動了鑰匙。
  她推開門,看見兒子站在樹下。
  她剛要叫兒子,看到木凳倒放在樹下,拖鞋在凳子邊兒上。兒子的腳尖垂著,并沒挨到地面。腿是直的。她順著兒子直溜溜的細腿向上看去,看到兒子在花間的臉,幾朵紅艷艷的合歡花在兒子的臉上溫柔地小心地笑著。
  螢火蟲在樹葉間穿梭,樹葉一律陰陰地,月光清冷斑駁。青苔濕潤光滑,她吮著青苔上的水珠,仍是渴得厲害。她在塔吊鋼架上走,微風一吹,她就栽下來,像一張紙片,隨風忽左忽右,在空中懸浮著。
  晨曦從窗簾縫里擠進一絲來,把臥室切開兩半,一半是空曠的白,一半裝滿略顯粗重的呼吸。她只看到空白,不知自己懸在哪里。鳥在外面清清亮亮地叫。急促的心跳讓她清醒了些,她感到了柔軟的床。要換硬些的床,要硬些的。未開想。
  未開起了床。拉開窗簾,拉開半扇窗,半倚在窗邊,吸了幾口涌進來的清涼,探身往外看了看,又不知要看些什么,就縮回了身子。她轉身提起毛巾被輕抖了下,明亮的空中懸浮著數(shù)不清的細塵,點狀、半環(huán)狀、L形、S形,說不清的形,滿布著,細細小小的塵埃。
  未開木呵呵盯著樓梯往下走,感覺客廳里似乎有一團暗影。她探頭去看,看到老伴兒拿著飯勺,定定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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