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子其實不叫矮子,但他確實很矮,還不如一個十歲的孩子高。矮子是個外地人,來這個城市很多年了,人們漸漸忘記了他的真名,有巧嘴的人就叫他冬瓜。矮子明白,他們在笑他是個矮冬瓜,他不生氣,反倒很知足。他看過電視,知道人們管武大郎叫“三寸丁枯樹皮”,他暗地里比過,他長得應(yīng)該還沒有武大郎高。
矮子自己經(jīng)營著一個電器修理鋪,養(yǎng)家糊口倒是足以,但是三十好幾了,卻還沒有老婆可養(yǎng)。前些年,二十幾歲的矮子也是風(fēng)華正茂的時候,也曾著急過,當(dāng)時也有人給張羅過,可對方只要一聽說他是個矮子,就一口回絕了,見都不見。最初那幾年,矮子著實傷心過,一度發(fā)誓終身不娶。后來心緒慢慢平復(fù)了,時間長了也就習(xí)慣了。
一個人的日子也沒什么不好,矮子想。一個人,沒那么多操心的事兒,做點簡單的飯菜,吃飽肚子就行了,矮子不挑嘴。他愛干凈,雖然成天和油污銹跡打交道,但衣裝整潔,從不讓自己看起來像廢品。小屋子里雖然堆滿舊電器和小零件,但是一點也不散亂,每樣?xùn)|西都各得其所。難找的小零件,矮子就做幾個紙殼子收納盒,貼上標(biāo)簽放起來,要用的時候,一下子就能找到。有時候他想,再多一個人,也許就把這一切打亂了。有時候他又想,誰嫁給我,可真有福氣了,我能讓她吃飽穿暖,還能可著心兒疼她。
更多時候,矮子自己搖搖頭,誰能看得上自己呢!正當(dāng)他覺得心如止水的時候,小區(qū)里的劉大媽給他介紹了她的侄女,可矮子沒同意。這是矮子唯一一次拒絕別人,緊接著便讓劉大媽罵了個狗血噴頭:“你沒瞅瞅你自己啥樣兒!你還嫌乎上了!”矮子覺得冤屈,但他沒支聲。
劉大媽的這個侄女,人長得很漂亮,身材也好,一腦袋頭發(fā)像稻草,黃黃的在頭頂盤了個窩兒,很時尚。矮子見了她,暗暗吞了好幾次口水,他沒想吞的,可他看見那姑娘沖他癡癡地笑。她笑起來可真好看哪!矮子心想。但那姑娘一說話就露了怯了,矮子能聽出來,這是個傻姑娘。劉大媽說了,我這侄女是談戀愛受了刺激才變成這樣兒的,以前可機靈啦!你只要真心待她好,她就能好好對你。矮子矛盾了,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能照顧好這姑娘。
劉大媽去衛(wèi)生間的當(dāng)兒,這姑娘癡癡笑著就沖他走過來了。矮子頓時緊張起來,頭頂上一下子躥出很多汗珠子,矮子覺得那汗珠子滾燙滾燙的,滴在地上都能炸開兩瓣。那姑娘站在他身前問他,你喜歡我嗎?矮子吞了下口水,點了點頭。那姑娘又問,你想我嗎?矮子又吞了吞口水點點頭,緊跟著又搖搖頭。矮子心想,和她第一次見面,不能點頭說想她。誰知那姑娘竟一屁股坐在矮子腿上,兩只胳膊順勢搭在他的脖子上。矮子頭上的汗珠沒炸開,心快炸開了,他嚯地一下推開那姑娘,站起身奪路而逃。矮子跑到門外,正巧撞上從洗手間里出來的劉大媽,矮子慌慌張張地邊往外奔邊沖劉大媽擺手:大媽,不行,不行??!就是自那天開始,劉大媽就罵上矮子了。
矮子打那天以后就變得神思恍惚了,有事沒事經(jīng)常發(fā)呆。他覺得自己是受了驚嚇了,時常想到這件事,而且一想就覺得心里發(fā)熱,有時他想著想著,他手里的活兒就停下了。以前,他從不注意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現(xiàn)在他時不常就觀望一下人群,矮子在心里暗暗吃驚,自己竟然端詳起女人走路的樣子來了。
那一天對面玻璃店的軍哥來店里聊天,正巧來了一個女顧客,頭上頂著一個黃黃的鳥窩。矮子接下活兒,對著那女人看出了神。那女人不高興地剜了矮子一眼,扭著屁股走了。軍哥抽著煙,笑著和矮子打趣道,你小子眼睛都快看直了,看來是思春了。矮子倏地紅了臉,低下頭繼續(xù)干自己的活兒。
軍哥就笑,我說你呀,年紀也不小了,有些事兒是不是還沒做過???趕快找個對象吧,要不我怕你神經(jīng)嘍!
矮子也不回答,只是笑。要說矮子年紀大把,心里還沒個鐘意的人,那絕對不合常理。他也就是個子小一些,生理和心理都很健康。其實矮子心里一直惦記著市場里一個賣水暖件的小個子女人,從認識她到現(xiàn)在,也有一年多了吧,矮子心里總想著和她說上兩句話,但他沒理由。矮子想,去買個什么水暖件吧,自己確實沒需要;貌然搭訕吧,又怕人家不理會。于是他每天不忙的時候就端個小凳子坐在門口,他的店靠近公廁,小個子女人上廁所總會經(jīng)過,他就能看上她一眼了。
小個子女人是挺矮的,矮子在心里想。但是她再矮,也比矮子高一頭。這小女人愛笑,市場里認識的人,她見了面都微微一笑。那天見了劉大媽的侄女,她微笑的樣子像極了小個子女人,矮子的心都快化了。
小女人也沖矮子笑過。那天她推了一小車水暖件往外送,走到市場門口,軋到一個小坑,車子一歪,水暖件稀里嘩啦掉了半車。矮子正巧瞅見了,趕忙跑過去幫忙把車子扶正,撿起了水暖件。小女人就是在這時沖矮子笑著說了聲謝謝。她的聲音真甜,矮子心里說。以后每次見了矮子,小女人都會沖他笑笑。有次正趕上矮子騎著一輛童車拐進市場大門,小女人一笑,矮子差點撞上了前面走路的人。
矮子是有自知的,他還是一如往常過著一個人的日子,心思像他杯子里的白水一樣沒有雜質(zhì)。不忙的時候,他還是端一個小板凳坐在門口。其實對于軍哥的話,他也不是無動于衷。他了解軍哥這個人,自從他和老婆離婚后,就經(jīng)常往家里帶各種女人。他也往店里帶女人,有時候兩人在店里一關(guān)門就是兩小時,鄰居就眉飛色舞地笑。軍哥自稱這叫風(fēng)流倜儻,他也教過矮子,但矮子覺得自己臉皮沒王哥那么厚。矮子想,他得堂堂正正的做個男人,偷偷摸摸的事他不干。
可自從劉大媽侄女事件過后,矮子發(fā)現(xiàn)自己一天比一天關(guān)注女人了,而且眼神也鬼鬼祟祟的。他打量女人的時候,心里都熱熱的,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涌動。他總想著那天的情景,想得神經(jīng)兮兮,吃飯想,喝水想,特別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更想。后來,看見市場里的小個子女人的時候,他也會不由自主想起那件事。矮子覺得是作下病了,病得不輕。晚上端著杯開水坐在被子上,不知不覺送到嘴邊,嘴一吃燙,水嘩地灑了一被子。早上晾被子,軍哥看見了就笑他,冬瓜,睡覺想媳婦兒了吧?都想成這樣了!
周圍幾個人就看著矮子發(fā)笑,矮子也不搭理他,紅著臉進屋干活。軍哥還不識趣的跟進來,繼續(xù)開解他,哎我說冬瓜,你就不會去趟旅店?活人還能讓尿憋著?再說你都老大不小了,跟我這還有啥害羞的?你要是不想,那你才不是個男人呢!
矮子想了想,承認自己確實這么想過的。那天聽老鄉(xiāng)們說,他們在旅店做清潔工的婆娘回來學(xué)說,那些個被帶到旅店的女人太慘了,哀嚎的告饒聲讓她們聽了都心酸。軍哥說,這叫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這叫掙皮肉錢吃皮肉苦。矮子不這么想,他覺得大家都不易,慫人何必難為慫人呢?于是矮子又不想軍哥說的事兒了。
軍哥說,再不濟,你也聊個微信啥的?。考拍娜硕忌暇W(wǎng),你也上網(wǎng)搜羅搜羅,你瞧瞧大眼兒的媳婦兒,那不就是上網(wǎng)聊來的嘛。
矮子聽了還是笑,逼得軍哥直喊,你可急死我了!矮子不明白,為什么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在網(wǎng)上找對象。發(fā)個照片,看個視頻,聊幾天之后就你情我愿,到時一見面,大眼瞪小眼——不是她比照片上丑了,就是他比視頻上胖了。還有更懸乎的,見了面就直奔床沿。矮子還是喜歡日久生情,但矮子明白,他這樣的形貌,很難讓人對他生得出情來。
相貌丑陋就是罪嗎?矮子心想,我也只是矮,要說丑,還比不上電影里敲鐘那個怪人吧?他上個公交車,不堪擁擠碰了這個撞了那個,說了對不起,人家還一臉嫌惡。尤其是女人,就仿佛自己吃了多大虧似的。矮子想,我還真不想碰到你們,你們臉上都漂亮,可心里不見得比市場里的小女人善良。車里站著的小娃子,你們看不見;扶欄下的愛心座席落腳處坐著的白發(fā)老人,你們也看不見。你們只能看見哪只咸豬手摸了哪個的屁股,然后自我防備式的用手擋來擋去。
矮子真不懂,軍哥說的事兒,他自己也覺得是個事兒,但總不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兒,那些女人卻好像挺當(dāng)個事兒。這就像天氣一樣,該下雨的時候自然會下,著個什么急呢,下了雨又能怎么呢?他更不懂,現(xiàn)在的社會是怎么了,一肚子男盜女娼就是正常,像他這樣反而不正常了。別人一個不待見,就說你是裝。
矮子見過裝的,他看不慣,所以他不裝。一個老太太坐在公交車里的過道上,屁股下墊著一個大包裹,沒人覺得有什么不妥,矮子也幫不到他,因為他自己都連個座位都沒有。老太太忽然之間從大包裹上向后跌倒,咧著滿嘴的豁牙,捂著肚子直喊疼。司機在前面邊開邊問,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忽然之間,車里一半的人都低下頭看手機,另一半人忙著目瞪口呆,其中有一個靠最近的女人在座位里探身問,要不你上這兒來坐吧?老太太哪里能說出話來!矮子瞪了那女人一眼,心說,早干嘛去了?!
矮子蹲在老太太身邊,扶她靠在腿上,幫她撫摸胸口,老太太似乎很疼,滿臉是淚。一車高人都不說話,看著一個矮子在忙活。矮子不是活雷鋒,他知道人家都怕被訛上,他知道他現(xiàn)在演得正是春晚舞臺上的郝健。他管不了那么多,從小就是這樣,不會裝做視而不見。
矮子把老太太送進醫(yī)院,老太太說她自己有錢,沒訛上他。她問矮子,你給我閨女打個電話吧?讓她來接我。矮子要了號碼,就給她閨女打電話。那閨女一聽著急了,眼淚差點從手機里流出來。矮子說,妹子你別急,別急啊!放心,我不走,就在這等你來了再走。
矮子守在老太太病床邊的時候,同病房的人都夸她有個好女婿,矮子剛要解釋說是誤會,老太太卻哭了。老太太說自己沒女婿,就兩個女兒。大女兒和女婿在外地打工,常年不回來,家里現(xiàn)在只有她和小女兒。小女兒今年都三十多歲了,哪兒也不比別人差,可就是找不到對象。
老太太嘆了口氣,唉,要說也不是找不到,都是我拖累了她呀!人家一聽她有這樣一個媽,就吹啦……我說我死了吧,死了,你就省心了,你就能嫁出去了。閨女說,媽,你要是前腳死了,我后腳就跟你去!不嚇唬你!
“你們說說,”老太太問大伙,“我可怎么是好??!”
矮子聽得很感動,現(xiàn)在這社會,人情比紙還薄,難得老太太有這樣的閨女。上星期,他在地下通道口看見一對老夫妻,老兩口白發(fā)蒼蒼,穿戴都很整潔。老頭戴著墨鏡,手里拉著二胡,老太太面前放著一個小盆子,盆子里還有面額不等的零錢。問起來才知道,家里的孩子都不養(yǎng)他們了。多可憐,矮子想著。
老太太的閨女很快就到了醫(yī)院,矮子抬頭看時,從頭到腳騰地紅了起來,身上沒一處毛孔不冒熱氣。竟然是市場里的小女人!
小女人眼眶濕熱地沖著矮子一個勁兒說謝謝,連聲說,我媽幸虧是遇見你了!我認得你,你就在市場邊開著個小店,你還幫過我……
矮子連連擺手,沒事兒沒事兒,以后有事兒你就說一聲。反正大家都認識……矮子說完這句,臉更紅了。
小女人又沖矮子笑了,又對他說謝謝。她問他,你貴姓?
矮子的心又熱了,他能感覺到它的融化。矮子撓撓頭,長這么大,第一次有個女人問他“貴”姓。他本來想說,我叫冬瓜。想了一下,又很認真地回答:姓陳。
小女人說,那陳哥先回去吧。
矮子很聽話,嘿嘿笑著就往回走。坐在公交車上,矮子很后悔,他覺得自己好像少說了什么,又覺得自己好像多說了什么。想著想著,他的心又熱了。矮子看了一眼手機里的號碼,咧著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