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點,出租車駛進了老家門前。柳翔云在電話中早就通知了家里。家里哥哥弟弟及侄孫輩的人很多,早已將靈棚搭好。材早在5年前就已攢好,屬于最高規(guī)格的那種,俗稱四五六,就是地四幫五天六寸,上好的紅松料。那時雖想火化,但火化后還是要將骨灰運回老家同父親合葬的。城里的葬禮不消說會是極其隆重的了,高檔轎車覆壓壓鋪滿城區(qū)的街道。就是返回鄉(xiāng)下,也將會出動許多轎車護送。而眼下……,柳翔云從出迎的家人的眼神中讀出了驚愕,都直直地盯著自己的眼睛,探詢著答案。柳翔云虛去了自己回應的目光,面色冷峻,指揮家人將母親的遺體移入棺內(nèi),完成自古而然的入殮儀式。
家人這才有功夫關心柳翔云。少不了要問及姑爺,問及市長,柳翔云神情淡淡的,沒有一點心思作答。還是大姐體諒小妹,一旁代答:他老姨夫忙?。?br />
柳翔云也不回應,逕直走進屋里,一頭扎到炕上睡去。
人們面面相覷,包括家里人和鄰居們。
俗曰:七不埋,八不葬。今天恰好是農(nóng)歷初七,出殯只能安排到后天。不待陰陽先生的吩咐,家人早已找來了一只公雞,到墳塋地打坑子之前,須用公雞血淋過,此后,公雞的任務完成,有的地方將其放生,誰撿到歸誰,而柳翔云的老家大長皋一帶則是要送給陰陽先生的,故此,陰陽先生一年到頭公雞不知要吃掉多少只呢?
欞柩兩端寬窄不一,死者躺在里面,頭寬腳窄,頭朝向院門,從門口看去,材的堵板凹進去,兩幫很有藝術感地弧出,與長出的“天”和“地”構成一個廊檐似的空間。“地”上一盞油燈,燈碗由面捏成,里面放上豆油,一根捻繩被油浸得透了,露出來的一端用火燃了,火苗晝夜晨昏地搖曳,為逝者照亮幽明兩界。
一縷長條紙對折,束在一根二尺長左右的秫稭棍上,束出一個人形,名為托魂紙,立于院門一側(cè),迎接著前來吊喪的人們。來人未及院門,便將哭聲遠遠地送過來,孝子趕忙候在門里,叩頭致謝,女眷迎上去接過紙,在欞前燃著,陪哭一陣,便把來人讓進屋里。來人好像只關心柳翔云。因為柳翔云父親喪事的豪華她們記憶猶新。門前不見了豪華車,院里不見了城里來的官家執(zhí)事,柳門的貴婿更是不見露面,她們就逕入屋里尋覓柳翔云,期望能從她的身上捕獲到蛛絲螞跡。柳翔云睡著了,她老老實實地躺在炕上,頭朝向炕里。
每日晨昏兩次,家人及至近親屬要到村西南的一空場去送湯水。舊俗是要送到廟上去的。自文革廟被扒掉以后,許多地方都已重修,但像柳翔云老家這等落后的村落是沒有力量重修的。于是便在選中的空場上擺上幾塊石頭充數(shù)。一把茶壺,里面盛著米和水,將米和水倒出一些,然后眾人圍成一個圓圈,左轉(zhuǎn)三圈,再右轉(zhuǎn)三圈,嘴里不住叨念:渴了喝水,餓了吃米,至于稱謂,則根據(jù)身份,喊著媽,或者奶奶和姥姥。但是神情并不悲戚,或是嚴肅,除了柳翔云以外,多數(shù)都說著玩似的,說完,孝子竟問道,都是這兩句舊話,還有啥新詞沒有?居然引出笑聲,大家七嘴八舌,發(fā)明著該說的話兒。柳翔云心里生氣,若是過去,她會斥責一聲,不過斥責一聲,大家也不會在意,覺得她來斥責十分正常,因為她本來就一直是這個家的靈魂;不過他們的輕松說笑也不為不對,像這樣的高壽而終,本來就屬于喜喪。然而這一次,在柳翔云的心中卻有了不同于從前的感受。來的路上,是要穿過半條村街的,街的兩邊站了許多鄉(xiāng)親,都一眼又一眼地打量柳翔云,不時地交頭接耳。還有人跟過來,卻沒有加入圈中,只立在一旁窺探著什么。柳翔云還想大喝一聲,但是,她忍了下來,不想?yún)s把一個令人生疑的臉色讓人捕捉了去。
四
1976年。
天呈異象:吉林隕石雨、唐山大地震;人間則朱德、周恩來、毛澤東三巨人相繼辭世。華國鋒一舉粉碎“四人幫”,他本人也因此被集綴歷史碎片者封為這一年的年度人物。而遠居遼西鄉(xiāng)下的柳翔云在這一年里,正被所謂的愛情折騰得死去活來。
中國歷史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從一個始點走向一個結點。而柳翔云與王生默的情感糾葛經(jīng)歷了九年的歲月,也進入死結。
自1966年秋季開學至1968年暑假,三個人在盡情玩耍中渡過了二年農(nóng)業(yè)中學。接下來教育改制,在偉大領袖“學制要縮短”的號令下,實行了九年一貫制:小學五年、初中二年、高中二年。三個人返回村里讀六至七年級。這是張子揚父親的一母三分地,張子揚便成了當然的班長。學習最好的王生默因為成分不好,當不成學習委員,僅次于他的柳翔云便當仁不讓了。初中畢業(yè),張子揚在全村人的艷羨中走進國營配件廠,王生默因出身于地主家庭而無權升入高中,只有中農(nóng)出身的柳翔云順利地讀完高中,并有幸趕上了重抓教學質(zhì)量的所謂“修正主義回潮”,又因為招生由秋季改為冬季而多念了半年。這期間,柳翔云已經(jīng)被內(nèi)定為大隊書記家的兒媳,柳翔云的父母更是喜攀高枝,只差沒有舉行儀式,因此在1973年1月剛走出高中校門,就順理成章地回到村所謂的“戴帽初中”作民辦教師。誰料,學校宿舍同王生默家僅隔一條馬路,每天晚上,在夜幕的掩護下,兩個人將持續(xù)以久的愛情演繹得難解難分。不久,有關兩個人的緋聞便在村里村外沸沸揚揚地傳開了,連“鉆高粱地”、“爬水庫筒子”之類的兒時舊帳也一并供在嘴上。
張子揚再也坐不住了,每逢休班的白天或下班的晚上,他就長到柳翔云的辦公室和宿舍。這時候的張子揚已經(jīng)被國營工的身份淘洗得煥然一新。人們不知道他究竟做些什么,什么車工、鉗工,哪怕只是一個翻砂工,在鄉(xiāng)下人們的眼里也是高不可攀。人們抬眼瞅他敬他,他欣然接受。他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透出工人階級的高貴與智慧,出入他父親治下的學校,更是如魚在水。在他的心中,柳翔云是鐵定屬于他的。柳翔云也還客氣,在同事面前同他有說有笑,畢竟少時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不過卻很少和他單獨在一起,親密的話兒更是一句不說。尤其是晚上,張子揚說好要來宿舍陪她,結果,竟讓他幾次撲空。
一天夜里,張子揚前街后巷,犄角旮旯找了個遍,連兩個人的家里都找了,也不見蹤影,最后索性蹲在王生默的門口,守株待兔。他不時地用手電照看手表,時針凝滯不動,分針也不見行走,只有秒針像一柄袖珍手棰在自己嫩嫩的心尖上不間斷地擊打。午夜方深的時刻,王生默終于露面了,他是從學校宿舍的方向過來的,一條身影被月光扯得細長細長,由東向西蠕蠕而來。張子揚一躍而起,扯住王生默的胳膊就往村西樹林里跑。王生默猝不及防,但很快看出是張子揚,便不再抗拒,踉踉蹌蹌地跟在后面。
“你和柳翔云在一起?”
張子揚單刀直入。
王生默點頭。
“連朋友的妻都沾呀?你他媽的是人不是人?”
“誰的妻?”
“我的!你裝糊涂哇?”
“她跟你結婚啦?”
“沒有!”
“訂婚啦?”
“沒有!”
“那怎么就成了你的妻呢?”
“我們兩家說好啦!全營子人都知道!”
“柳翔云同意啦?”
“當然同意!”
“她親口跟你說啦?”
“用不著!”
“怎么用不著?這是新社會婚姻自主,不允許父母包辦!”
張子揚不由得火起,只一拳就打王生默個滿臉躥花:“你個地主狗崽子,還有資格說新社會?”
王生默是個干凈人,連忙蹲了下來,從兜里掏出手絹將臉上血擦了,又從兜里翻出一頁紙,扯下一塊,揉成一團,將流血的鼻孔塞上,便站了起來,迎著張子揚,說:“我瞧不起你,張子揚!咱倆從小玩到大,我以為你不是那種仗勢欺人的人呢?我出身地主家庭不假,但現(xiàn)在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
“不唯成分論,怎么不讓你念高中?”
王生默一時語塞。是啊,地富反壞右的子弟不允許上高中可是上頭的旨意呀?
張子揚越發(fā)振振有辭:“我打你咋的?我爸過去在你家扛活,是你家壓迫我家在先!你想跟柳翔云好?你配嗎?你爺爺你爸兩輩地主,專政對象,就這樣家,你讓柳翔云咋活?”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
張子揚大吃一驚,因為這句話不是出自王生默之口。他順聲看去,從樹后走出一位妙人,正是柳翔云。原來,柳翔云和王生默是在王生默的哥哥家來著,嫂子心眼好,說大冬天,外面冷,快家來吧!回來時,王生默送柳翔云到學校宿舍,瞅她進去,關上房門,從里面閂上,才離去。可是每一次,柳翔云都悄悄地跟出來,目送王生默走進家門。
柳翔云定定地瞧著張子揚,然后一字一板地說:“張子揚,你竟然動手打人?王生默瞧不起你,我更瞧不起你!你不是說他們家兩輩地主、專政對象嗎?我今天就明白地告訴你:我寧肯上他家當孫子,也不去你家當祖宗!”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當年的兩位男孩如今已經(jīng)長成了兩位男人,兩位男人還依舊以當年的那位女孩為中心,而這位女孩也更是長成了令兩位男人情腸百結的女人,如今這位女人的一句話令兩位男人同時怔在那里,當然,他倆的感受自是霄壤有別。
在靜場幾分鐘之后,張子揚竟追著柳翔云的背影大聲喊道:“我知道,你那是氣話!”
而柳翔云最想聽的則是:“我認了,你跟他好吧!”
兩天后,一位媒婆來到柳家正式提出張子揚與柳翔云訂婚之事。當晚柳家舉行了家庭會議。除了爸爸、媽媽外,還有哥哥嫂子和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連出閣的大姐也趕了回來。大家像是預先統(tǒng)一了口徑,掛口不提她與王生默的事,只是商議她和張子揚定婚的事宜。柳翔云也不再躲閃:除了王生默我誰也不嫁!家里一下子就炸了鍋。他們自然是為柳翔云著想,苦口婆心地勸說,譬如說,你嫁過去,就是全大隊四個營子六個小隊最高貴的女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見了敢不抬臉瞅咱,沒準哪天你們兩口子都吃上大本,都出去工作,將來有了孩子,肯定也是國家人!柳翔云感謝他們的好意,但卻一口回絕了他們的提議。他們這才面面相覷,你推我,我推我,誰也不愿意開頭。最后,還是姐姐擔沉重,說:“行,放著鳳凰你不當,非得往人家腚底下鉆,誰拿你也沒辦法。你可以不為你自己著想,但是你不能不為這個家想想,你豁出來了,別人怎么辦?得罪了大隊書記,你哥的拖拉機還能讓他開嗎?”
哥哥說:“我不開也行,可是咱弟弟要娶媳婦,妹妹要出嫁,誰愿意和一個社會關系不好的人家結親呢?”
姐姐又說:“孩子們呢,將來無論干啥,都要看三代宗親,你一家地主,咱們幾家子好幾代人都得受影響!你就心忍?孩子們本來可以找份工作,或是念書,最后就因為他二姑或是他二姨成份不好斷送前程,一輩子窩在莊稼地里,臉朝黃土背朝天,順著垅溝找豆包,你心里就能坦然?”
老爸始終不說一句話,他在家里從來只有聽著的份,但是他心里的疼愛都寫在他的臉上,不錯眼珠地注視著她。
嫂子也始終不說一句話,因為她明白,自己是這家的媳婦,身份不同,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開口,何況自己想說的話都會由別人替她說出來的。不過還有一句沒人替她說:“如果那時你家有成份不好的社會關系,我才不會嫁過來呢!”
最后媽媽來做總結,因為媽媽從來都是這個家的核心。若說在她的所有孩子當中,數(shù)柳翔云最招她愛憐了,在鄉(xiāng)下女人中,她也算得上遠近聞名的的人物,她積累了一輩子的閱歷和見識,懂得一個女人最關鍵的一步絕不能走錯,那就是一定要找個好人家。眼下這樣好機會也是經(jīng)過她多年謀畫、努力的結果呀,表面看來,好像只是因為張子揚喜歡柳翔云,其實關鍵還得書記及書記夫人認可,為此她找機會、創(chuàng)造機會和書記夫人接近,不露聲色地把書記的兒子對自己女兒好的信息透漏給對方,恰到好處地引導事情朝著自己所期望的方向走。她知道,如果這一門婚姻成就,不僅風光了二女兒一人,而且風光了整個家庭,多少實惠與利益都會接踵而來的。所以她說什么也不會放過這一改變女兒乃至家族命運的機會的。俗話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今天的家庭會議,從召集到進展,始終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望著再不發(fā)一言的二女兒,知道話已無須再說,就深深嘆了一口氣,說:“人活在世上,都不是為自個兒活著哇!只要進了咱這個家門,就誰也離不開誰啦!”
柳翔云是懷著萬念俱灰的心情離開家門的。春節(jié)前夕,隆冬深夜,尖厲的寒風挾著干硬的雪粉吹打在臉上,她渾然不覺,只把一條失魂落魄的影子在積雪微明的村路上踟躕。她來到了學校宿舍,王生默也來了。她不言不語,也不理睬,只是默默的,像一尊雕像。王生默怯怯地望著她,不敢說話。許久,淚從王生默的眼睛里溢出,像兩條小溪,靜靜地淌。冷風在窗上呼嘯,風從村西的河那邊刮來,河西的山腳,連綿而下的山嶺,以及整個大長皋川,全都在黑暗中僵臥。柳翔云抬起頭,定定地望著王生默。一張多么俊俏的臉龐,一副多么修長的身材,一顆多么聰穎的頭腦,老天把一個男人所應該有的最優(yōu)秀的稟賦都給了他,可是……,柳翔云伸出嫩蔥似的纖指,一下一下地擦拭王生默臉上那急雨似的眼淚,然后一手攬過王生默的頭,將自己臉兒在王生默的臉上一左一右地貼了一下,輕輕地問:“你為什么是地主?”說完就昏死過去。
五
根據(jù)陰陽先生的掐算,母親出殯定在初九巳時,即上午9點到11點,就是說,從起靈到下葬都必須在這個時間里完成。這一天早上,照例,家里人要早早起來,安排出殯的有關事宜。柳翔云也想早起,可掙扎一下,竟沒有起來。自從1978年考上大學離開家鄉(xiāng)以后,接近30年的時間里,她都是睡床,偶爾回來,家里人都特意給炕少燒點火,再厚厚地鋪,才勉強能睡。可是現(xiàn)在家有事,火自然要多燒,知道她怕熱,給她安排到炕梢,依舊厚厚地鋪上,但是熱力卻執(zhí)著地透過幾層褥子,蒸烤她的皮肉,令她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
大姐是挨著她睡的,弟兄姊妹五個,她是頭大的,而兩個妹妹中她最喜歡柳翔云。都說妹妹不知道疼姐姐,姐姐卻最心疼妹妹,這話柳翔云深有體會,因為她明明知道妹妹盡管和自己感情最深,但卻遠不如姐姐心疼自己,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把關心往妹妹那兒傾斜。可大姐卻從不生氣,仍是一如既往。如今老媽也走了,大姐就自覺承擔起老媽的責任。整個晚上,大姐也沒得安生,她倒不是睡不了熱炕,而是心思都在二妹身上。而且大姐也不是看不出事兒的人,她總覺得妹妹家里有事,白天人多,不便問起,就想在晚上夜深人睡的時候問問妹妹??墒菓阎@種想法的絕不是大姐一個人,大哥也是心疼小妹的,何況父親早逝,很早就以長兄如父的觀念要求自己了,因此他也早早地說下要在小妹安歇的屋里就寢。其實豈止是大姐和大哥呀,弟弟妹妹緊挨著柳翔云長大,又是最得有錢的二姐的疼愛與幫助,感情上與二姐最是親近。于是姊妹弟兄五人,這一天晚上,就都擠在一鋪炕上睡了。
大姐悄悄地問“嫌熱?”
“沒事,你睡吧!”
過了一會兒,大姐又問“他老姨夫咋的啦?”
刷地一下,睡在炕頭的那仨人的六只耳朵豎起來三對。
“不咋的!”
就沒了聲音。
許久。柳翔云又說:“媽不想火化,得滿足老人這點心愿,這事得偷著,他老姨夫只好裝不知道,所以不能回來,更不能驚動政府找車。”
又靜了下來。
小妹終于憋不住了,說:“瞞不住了,二姐,你們那有咱這兒的人,一看你那天打出租回來,人家就打電話過去問出來了!”
柳翔云的腦袋嗡地一聲,心臟突突狂跳,氣不知從什么地方滲進來,填滿了胸腔,像是要爆炸一般,不一會兒,整個身子就抽作了一團。
姐妹兄弟慌忙起身,上前揉胸的揉胸,倒水的倒水,還是大哥有經(jīng)驗,他記起了當年二妹昏過去,被王生默背回家時,雖說醒了過來,卻像現(xiàn)在一樣抽成一個,是媽手蘸涼水,硬是給揪過來的,他親眼看見二妹的前胸后背被揪成排骨狀的黑紫黑紫的道道,連額頭也未能幸免,被媽那雙有力的手捏出上下兩排直達兩端太陽穴的黑紫色塊。經(jīng)大哥提醒,大姐也一下子記起,大哥早將涼水舀來,大姐捋起胳膊,命妹妹將柳翔云翻過身去,便先從后背揪起,大家七嘴八舌,亂成了一鍋粥。柳翔云好不容易喘過氣來,聲音低微,但顯然很生氣的樣子,“嚷啥?”
人們突然明白了她的心思,聲音頓時壓了下來。就見柳翔云用手拂了一下大姐,示意她停下來,指一指放在身邊的坤包,弟弟明白,馬上拿過來,柳翔云又示意他打開,說了一句“藥——”,就又呼吃呼吃地喘了起來。他們知道柳翔云作下了抽的病根,卻不知道到了城里以后,早為自己備好了藥物,再不會使用捏腦袋揪身子那樣的笨法了,也許她更多地是要考慮自己的形象吧?
服藥以后不久,柳翔云漸漸安靜下來。人們這才有時間埋怨起小妹的冒失。柳翔云本想勸說人們不要怪罪小妹,但卻無力開口,只有淚水從眼角無聲地流出。大哥和小弟趕忙背過臉去,大姐和小妹則鼻涕眼淚一把一把地擤抹。
天明的時候,柳翔云掙扎著穿上衣服,又被大姐按倒在炕上。她雖是躺在炕上,卻再睡不著了,盡管是微閉著雙眼,但是早來幫忙的人們進屋探察的神色卻歷歷在目,她覺得人人都在交頭接耳,甚至聽得見一些人的解恨的笑聲與譏諷。
出殯的早上,照例是要給死者開光的,這樣的活本來就是大姐來做的,但是她是應該守在一旁的。此刻,她只有側(cè)起耳朵,想象大姐手握一根銀針一處處指點,聽到大姐那悲切的聲音:開眼光,亮堂堂;開耳光,聽八方;開鼻光,聞花香;開嘴光,吃供饗;開胸光,心寬敞;開手光,握錢糧;開腳光,上天堂。柳翔云早又淚如泉涌。
柳翔云起來了,因為人已逐漸多了起來,她不能讓外人看她的熱鬧,她要裝作沒事人一樣,她必須泰然自若地在最后的關頭把老媽送走。
恰在這時,柳翔云竟從人群中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王生默和張子揚,不禁大吃一驚,他們倆咋來了?當年的關系結束以后,三十來年里再沒來往,自己風光時都不想去見,如今——?這可是她最沒臉面對的兩個人??!一定是聽說了!來看我慘到啥樣?看我的笑話?看我的熱鬧?她的心像被火灼著一樣難受,她正想轉(zhuǎn)身回屋,忽聽得執(zhí)事的一聲喝喊:“巳時已到,準備出殯!”
人們便齊集到靈前,舉重的棒勞力們一齊著手,先將靈柩抬到已然綁好的杠上,每個人都站好了位置。身披重孝的子孫輩的人們跪倒一地,大哥作為孝子手執(zhí)靈幡,被子扶上板凳,靈幡斜上西南,聽扶著他的年長的執(zhí)事教他一句說一句:媽——,西南大路,甜處安身,苦處使錢,三條道,走當間那條!媽——,隨著這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吼,大哥被扶下板凳,跪在靈前,執(zhí)事隨手將準備好的喪盆放在他的頭上,然后一失手,喪盆落地,啪地一聲,執(zhí)事一嗓子喊出:“起靈——”,沉重的靈柩在吶喊聲中忽地舉起,女人的哭聲如大江決堤般傾泄而出,孝子懷抱靈幡前頭速走,手執(zhí)靈棍的其他晚輩緊隨其后,十六位壯漢肩負靈柩,擰腰叉腿,踩顫大地,疾走如風,女人們哭聲震天,尾隨至村口,孝子們前頭跪倒,朝靈柩叩頭,女人用潑天潑地的哭聲目送靈柩漸行漸遠。
很少有人理會,靈柩剛一啟動,就有一個人哭昏了過去。
六
哭昏的人當然是柳翔云了。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看到的竟是王生默和張子揚二人,登時又驚又怕,重又昏了過去。她哪里知道,將她架到屋里抬到炕上的人正是他們兩個。
一陣紛亂之后,柳翔云醒轉(zhuǎn)過來。待服侍她服了藥,喝點開水,將養(yǎng)一會兒以后,張子揚竟提議三個人出去散心。王生默馬上響應。柳翔云哪里敢去,本能地推拒,十分堅決??墒菑堊訐P卻毫不松口,竟然說:“咋的?瞧不起老同學呀?”
柳翔云知道是在將自己的軍,完全不必理睬,但是張子揚說話時的表情竟令她驀地一動,是笑容?幾分詭秘?不掩真誠?她說不清楚,反正是一種久違的東西被忽然從心底召喚出來,忍不住朝王生默看去,竟驚得她劇烈一抖,這是自那一夜分別以后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瞧看,她當然不只一次地領略了生活的無情,但是她還是萬難想到會無情到這種地步!這還是當年那位讓自己芳心傾許癡情相戀的王生默嗎?愧疚伴著淚水痛切涌出,先前那種為自己百般回護與推拒的理由剎那間如輕煙般散去。
張子揚像是事先安排好了,一個電話就叫來一輛出租,載著三人來到4公里以外的鎮(zhèn)上,進了一家酒店,要了個小型包廂,叫了幾樣小菜,和一瓶紅酒四瓶啤酒。張子揚先啟開紅酒,給柳翔云斟滿,又啟開啤酒,分別斟滿了王生默和自己的酒杯。三個人同時舉杯,張子揚說:“老太太走了,我們都很難過,但是自然法則,誰都難免,不過,畢竟84歲高齡,應是喜喪,因此這第一杯酒,讓我們祝賀老人榮登天國!”
三杯相撞,一飲而盡。
重新斟滿杯子,張子揚又說:“回想起來,我們仨在一起渡過了一段十分美好的少年時光,這第二杯酒,為我們的少年友誼,干杯!”
又是一飲而盡。
第三次啟杯,張子揚說:“從1976年到今年2005年,整好30個年頭,這第三杯酒,為了這30年后的相聚,干杯!”
三杯下肚,酒停了下來,張子揚勸二人吃菜,他對柳翔云說:“很少吃咱們家鄉(xiāng)的小菜吧?挺有風味的,嘗嘗!”
柳翔云哪里吃得下,只是象征性地夾一根芹菜放入口中。
張子揚看她一眼,沒說什么,手卻抄起酒瓶,斟上酒,然后端起杯子,神色莊重,用目光將王生默和柳翔云攏在一起,說:“咱們?nèi)齻€雖說是一起長大,但平心而論,你們兩個才是天生的一對,都怪我那時太自私,不懂事,從中橫插一杠子,害得你們勞燕分飛!我今天在這兒鄭重向你二人道歉,能原諒我呢,你倆就滿飲此杯?”
柳翔云二人大出意外,手擎著酒杯,怔在那里。
“請相信我的誠意!這是我憋在心里二十多年的話,今天終于有機會說了出來!”說罷早已是淚光滿眼。
柳翔云哪里受得住這個,熱淚忽地涌出,她心里想,應該道歉的是我呀,卻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王生默低下頭來,眼也有些濕,卻沒有流出來。
三只杯撞在一起,盡飲。
張子揚瞅一眼王生默,說:“你倆拉倒以后,生默白天黑夜不合眼,沒幾天,就精神分裂了,多虧宋秀芝,早就偷偷地愛著他,知道爭不過你,只藏在心里,這時,不嫌他有病,主動找上門來,嫁給他,照料他,好心終得好報,總算治好了他的病,只是從此不再愛說話,也輕意不動感情。這些,翔云恐怕早都知道了,生默,你也開開金口,跟翔云說說以后的事!”
王生默抬起頭,瞧著柳翔云,說:“也沒啥好說的。我倆生了一個兒子,體格還行,學習不好,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下了幾年莊稼地,后來跟人到這鎮(zhèn)上出攤掌鞋,掙兩個零花錢。還生一個孫子,今年六歲。”
望著王生默這個樣子,柳翔云不禁悲從中來。 眼前這位沉默得活像一盤石磨的男人,哪里還有當年那位聰明俊俏的后生的一點影子?命運對他為什么這樣不公?他智力出眾,學習的狀元,時代卻殘忍地剝奪了他讀書的權利;如今時代變了,兒子卻偏不成才,大學該是他的夢吧,他肯定想在他的兒子身上實現(xiàn)吧?可現(xiàn)在他述說起來,竟是如此的平淡?
“孫子該會學習好吧?”
柳翔云滿懷期望地問。
“這哪說得準?”
依舊是那么平淡。
張子揚拿起啤酒瓶,給王生默斟滿,又給自己倒上,望著王生默,“這杯酒,我早就想跟你喝,但是我想當著翔云的面,才等到了今天,你們都不會忘吧,我當年竟伸手打了你?”
張子揚說不下去了,哽咽了一會兒,接著說:“就是你們忘了,我也忘不了,這件事折磨我三十年?。∥倚睦锒甲鞑×?!”
王生默望著張子揚,沒說什么,卻將酒杯送過來。柳翔云也舉起杯:“就讓他過去吧!”
三杯相撞,一口喝干。
張子揚竟又拿起紅酒瓶,給柳翔云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上啤酒,端起來,對柳翔云說:“這一杯我單獨向你致歉,77年恢復高考,你已經(jīng)考上,是我爸報復你,說你階級陣線不清,害得你政審不合格,沒能走成。”
這樁事,柳翔云當然忘不了的,若不是她意志堅強,第二年又考,她一生的前程恐怕就此斷送。不過現(xiàn)在想來,也難怪人家從中作梗的。那一夜,柳翔云從家里跑出來時,就已暗下決心:兩個人一個不嫁!王生默瘋了以后,她也久病不起。張家一次又一次前來逼親,家里人也是輪番進攻,柳翔云萬般無奈,索性當著媒婆的面說:“我早已經(jīng)把身子給了王生默了,你回去問問,他堂堂書記家,肯不肯娶一個破鞋?”直氣得老媽當場給了她一記耳光,隨后仰面跌倒,大病一場。從此親事再不提起,柳翔云總算換來清靜。經(jīng)過近一年的將息,于77年12月1日,她信心十足地參加了高考,結果被殘忍地卡了下來。她悲憤難鳴,當即病倒。幸虧不肯服輸、又工于心計的老娘,以讓她到黑龍江的姨家養(yǎng)病為名,千里迢迢,陪著她過去,找了一個高考補習班,還專門為她租了一間房子,并拜托妹妹時常照看,又從當?shù)剞k好了戶口準遷證,這才返回家鄉(xiāng),親自找到張子揚,求他背著他爸,找大隊會計將女兒的戶口開出,遷移過去,才使得柳翔云78年9月,順利跨進了大學校門。
回想起這些往事,柳翔云感慨萬千,張子揚的父親曾是她的小人,可是小人的兒子又恰恰是她的貴人呀?她舉起酒杯,真誠地對張子揚說:“沒有你為我開出戶口,就沒有我的大學!”
兩杯相撞,又是一飲而盡。
到目前為止,張子揚已經(jīng)六杯啤酒下肚,這六杯啤酒都是經(jīng)他提議的,按說,他不會再有什么名目了,誰知他真正要說的話卻還在后面。
七
“現(xiàn)在該說說我自己了!”
張子揚為自己斟滿了杯,端起來,一仰脖,進去。然后望著柳翔云:“當年,你當著媒婆說的那句話,我根本不相信,一再跟我爸我媽講。但是我爸和我媽心里沒底,他們覺得,就算沒那回事,但話已傳出去了,咱這樣的家庭,禁不起講究。于是就放棄了。后來——后來,黃艷霞就來了。”
他停下來,又斟滿了酒,喝下去。
“你不知細情,肯定也聽說過。”
不錯,柳翔云是聽說過,黃艷霞跟著本村的梁玉臣,后來還喝了鹵水。這鹵水是點豆腐用的,有毒,許多莊稼院的女人活不下去時,都是用它來結束生命的。梁玉臣同他們也是同學,家庭成份是上中農(nóng)。老梁家在當?shù)匾彩且淮髴糸T,一個扛長活的竟然當上了大隊書記,他們打心眼里不服,明里暗里同張子揚的父親較勁。但是張子揚的父親當?shù)溃杭抑挥邪抵屑岛薜姆?。因此,當梁玉臣將書記的兒媳勾到手時,老梁家簡直是闔族稱賀。而這時,已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了,張子揚的父親讓出了歷史舞臺,昔日不可一世的書記連同一品夫人,如今,只有望著兒子頭上的綠頭巾,感嘆夕陽西下了。
據(jù)說,當時鬧得動靜挺大,人們都嘲笑張子揚完蛋,還為偷漢子的女人請大夫?
這其間,張子揚又有兩杯啤酒進肚。柳翔云怕他喝多了,勸他們不要喝了,他說:“沒事,這點酒,小菜!你知道我那些年是咋過來的嗎?是酒陪我過來的!”
張子揚一邊勸柳翔云吃菜,一邊對王生默說:“生默,你就說幾話吧,???就聽我一個人說呀?”他嘆了一口氣,“是我害的你呀!不過,也怨你這名取得不好,生默,生默,多不吉利呀?”
他又給三個杯子斟滿,柳翔云說:“咱都少喝點,意思意思就行了!”
說著,自己抿了一小口,王生默喝了三分之一,張子揚卻不管別人,自己一干而凈。然后夾了口菜,放進嘴里,邊嚼邊說:“我那時候三班倒,幾天一個夜班,就給人家騰地方了。我想不明白,差哪呢?人樣子好?嘴會說?眼睛會勾人?瞞我五年??!我兒子都六歲了!那天又該我值零點班,我提前找人替我,天黑了以后,我假裝出門,虛晃一槍,就繞回來,從后院跳進院子,躲進小耳屋子里,將一把事先準備好的鎬把握在手里。等到屋里閂上門,不再出來,我悄悄出來,藏在耳屋外面的柴垛一角,用一捆秫稭遮住我,我發(fā)現(xiàn)窗里立起一把笤帚,暗號!我被掃地出門了嗎?說不清我是興奮,還是憤怒?我就等來了獵物。我家大門是對門,從里面閂上,另外還有一條鐵鏈,可以上鎖。獵物先是用刀片劃開門閂,對門就敞開縫隙,手伸進來,開鎖,連鑰匙都配了?我屏住呼吸,等不及他進屋就沖了出來,輪起鎬把兜頭劈下。不虧是作賊出身,他竟然躲過,我不容他喘息,連發(fā)猛攻,冷不防人從屋里飛出,竟然抱住我,喊他快走!人跑了,我拿她出氣,一頓嘴巴,她連哼都不哼一下。不一會,竟灌了鹵水。看著她口吐白沫,我不去管她??伤麐尩膬鹤硬恍校活D窮嚎,驚動了鄰居,套上車,送到醫(yī)院,揀回一條性命。”
他好像才想起抽煙,喊來服務員,要了一盒紅河,撕開,取出一支,遞給王生默,又取出一支,刁在嘴上,桌上有早就提供的打火機,打著,給王生默點著,自己也燃了,深吸一口,青煙從兩條鼻孔里徐徐噴出。又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這才接著說道:“我拎著鎬把,足足在營子里踅摸他半個多月,天知道我這是在挽回我的自尊,還是展覽我的恥辱?回到家里,我又懷疑我兒子是不是野種,每天沒遍數(shù)地拎起來,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個底吊,也沒弄出個究竟。最后我想起了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只要拴在我槽上,就沒人敢來認!我沒臉兒在營子里住下去,正好生產(chǎn)隊解體,你知道我們隊部建在坡梁上挨小東溝那面,與坡梁下的營子隔成兩個世界,沒人肯上那買房子,只好拆除,都買我買不起,就留下把頭的三間,用原來生產(chǎn)隊院墻的石頭,重新圈起個院套,又托人買來一條狼狗,拎起我那不知是不是野種的兒子,到他的襠里左右撥拉了兩下,嘴里呵呵笑了兩聲,說,兒子,爹告訴你,你不是野種,你他媽的姓張!給咱們爺們看著點,再有哪個不要命的野狗敢來,你就放狼狗咬他個龜孫子!說完,眼盯著黃艷霞放聲大笑。”
那支煙吸盡了,將煙蒂在煙灰缸上摁死,又斟上一杯酒,一口喝盡,連菜也沒吃,說:“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心也漸漸淡了下來,千年谷子萬年糠的往事在我心中不知過了多少遍,漸漸地,我想明白一個道理,你說人到這個世上干什么來了?”
沒用別人回答,他自己說道:“承受恥辱來了!”
柳翔云萬沒想到,張子揚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的心不禁砰然一動。又聽得張子揚說道:“你知道我最羨慕誰嗎?”
柳翔云沒有去問,只是睜大了眼睛,就見張子揚將臉扭向王生默,嘿嘿一笑,“就是你,好像你是長病長呆了似的,其實那是境界!整個一個老僧入定!”
從小酒店出來后,張子揚又打輛出租,拉著二人向當年他們的據(jù)點大窯子方向駛來。當一片樹林從路西的河套里露出頭臉時,柳翔云竟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伏天里,大窯子成了蒸籠,他們就把根據(jù)地轉(zhuǎn)移到林子里,遇有雨天,他們在樹的上方扯起一塊塑料,坐在下面打撲克?;蚴菑埰饛椆蝤B,因為有“一個不能水”的約定,柳翔云一個女孩,也成了射彈的能手。有一種鳥兒,比麻雀還小,圓圓的,被形象地稱作“驢糞球兒”,名雖不雅,卻精靈一般可愛。唧溜,唧溜,滿林子都是它的叫聲,光影一般在枝葉間飛來飛去,引得三個玩童不斷地張弓走彈,卻不見戰(zhàn)果。
車駛進北溝,從疙疙瘩瘩的石灘上尋路行走。柳翔云一眼看到昔日滿河皆冰的地帶,如今已是一片枯灘。
“怎么沒水?”
張子揚回答說:“沒了!十多年了!只有冬天,還能返出點水來,也沒過去大。”
柳翔云一下子又回到遼東,回到那個一年四季山青水秀的地方, 不過,僅是一瞬,心情就黯淡下來。
“還記得玩冰車吧?”
“記得。”
柳翔云的思緒又回到眼前,回到過去,他們?nèi)齻€人的冰車,都是王生默做的,上面一塊大板,或是幾條板拼在一起,兩側(cè)底下各放一塊厚木,削成弧型,一根很粗很粗的鐵條把在上面,扣過來,全靠兩端的鐵條承接冰面,然后每人再做兩把長長的冰錐,屁股坐上冰車,兩手的冰錐一用力,冰車便載人在寬闊的冰面上愉快地滑行。冰面上布滿了不計其數(shù)的冰包,甚至還有看不見的陷阱,摔下冰車,滾上一身的冰粉,灌進半褲筒子寒漿,則是經(jīng)常的事兒,而越是這時,開心的,放聲的,縱情的大笑就會突然爆發(fā),整個大長皋川都像是被回音蕩滿。
笑容竟在柳翔云的臉上不覺地綻放。
車到昔日的大窯子地界,柳翔云睜大了眼睛,四處搜索,舊歲里泄?jié)M天光,貯滿歡樂的大窯子已然不見,細瞅,僅在東崖留下一個微小的半弧。張子揚問:“還記得那句老話嗎?”
“什么?”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張子揚接著說:“當年我們在這玩時,水還沿著西邊流,沒過幾年,水就轉(zhuǎn)到東邊,幾年的光景,大窯子就沖沒了。”
柳翔云的心里頓時被滄桑溢滿。時值秋末,雖是一個難得的日光充足的偏午,但是一灘枯蒿,滿河西風,水無蹤影,長嶺猶在。自然界千宗風物,必經(jīng)枯榮興廢,塵世間百色人生,難免寵辱窮通。一時間,柳翔云萬感橫集,心潮起落。
張子揚竟然提議,三個人站到當年盟誓的舊處,重伸右掌,用力相擊,“一個不能水!”舊歲不更世事的少年狂喊,又由飽經(jīng)滄桑、已過知天命之年的人脫口而出,高天悠悠,大川寂寂,長嶺巍巍,此刻像是都被這仿佛六道輪回的吶喊所震顫,一脈風動,瞬間襲醉心魂。
柳翔云突然醒悟, 這一切都像是一個預謀,他們從始到終沒提一句她的丈夫,分明是有意回避,他們清楚了自己一落千丈的慘境,才特意相約前來的嗎?她驚愕地望望張子揚,戴綠帽子的恥辱,這種時候同自己說出,難道——?柳翔云的心忽地一熱,周身的血仿佛都沸騰起來,眼淚奪眶而出。
三個人回到家里時,人們正忙著籌劃送盤纏事宜。
天光昏暗下來時,大姐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大門外,將先前放在那里的托魂紙雙手托起,返身進院,來至原來停靈處,低下身來,托魂紙接地,口中念念有辭,就將母親暫時棲身那里的靈魂收起,依舊托著,來到曾經(jīng)送漿水的地方,放進由三位女兒為老媽花錢扎的車中,依舊進行一遍開光,依舊是孝子指路,卻多了項執(zhí)事宣讀馬票,只聽得一個宏亮的聲音,發(fā)自陽間,直達陰界:“茲有柳門姜氏,84歲,壽享天年,無疾而終,拜別塵世,前往冥間報到。隨行童男童女,男名隨心,女名如意,通關文書,握于如意右手。乘坐馬車一輛,車上金銀若干。萬望所經(jīng)關隘,準予通過!”
聲音剛落,火光即起,紙扎的車馬人在火光中成為紅塵中倏忽明滅的幻景,青煙裊上云空,火舌爍出明麗,剛剛辭世的高齡老母,端座其中,雙手拊腿,慈目微合,瑞氣簇擁,祥云托舉,正冉冉升入天國。柳翔云眼含熱淚,飄然下拜。
驀然,柳翔云恍惚看見,自己正在讀大學的兒子,歡顏笑語,朝自己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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