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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喪
來源: | 作者:張樹海  時間: 2019-12-03

  我不知道為什么聽見了仙鶴的叫聲,可以想象翅膀扇動著羽毛及瑟瑟的風,一股氣流能讓它避開雨線,但是離不開長空。我心隨著飄飄落落的,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凄涼,始料不及會發(fā)生相關(guān)的事情。因為白天剛剛舉行過葬禮,有道是,貴人已乘仙鶴去。它丟下的聲音,在蒙蒙的夜雨里是那樣零星,抖落到地上泥濘得無影無蹤。它超低空盤旋的時候,是不是想著要把人的靈魂帶走?趁著今夜沒有星月的光輝,就匆忙地送往渺茫的虛空,不至于落在塵埃里。早晨山頭上有一片浮云,午后開始陰沉,這個時刻下成了秋渣子雨。
  那貴人是縣長,他怎么死的,小村人厚道,不聞不問??h長一死,也就和普通百姓一個樣了,回到家鄉(xiāng)做起了古往今來的俗事。儀式并不隆重,古樸而簡單,好像有幾個活螞蟻抬著一個空殼悄無聲息。
  那只仙鶴還是叫著高高地飛遠了。四面都是不怎么高的山巒,凹陷一個小村,地名叫螞蟻溝。傳說螞蟻爬了多少年,爬出山的豁口,就生了煙火。人也像螞蟻一般,出出入入,看見螞蟻窩,就看見了人家。那時候我心不在焉地走進溝里,我的老姨奶正在村頭等著接靈。突然地上來了個大螞蟻,長著一雙紅翅膀,忽閃著想要飛起來似的。
  老姨奶就說,縣長不會乘仙鶴去,他是跟這個大螞蟻走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現(xiàn)出了老年人的平靜。這平靜是坦然的,又是無可奈何的。溫暖、脆弱、惋惜。白發(fā)送黑發(fā),別有一種傷感和留戀,我當然看得懂。
  那些送葬的親人們已經(jīng)返回縣城,我留下來照看老姨奶。我的手機上有了一串陌生的號碼,小心翼翼,恰似一隊螞蟻在悄然行動。那是縣長夫人剛打來的電話,擔心老姨奶今夜爬不動了,斜風細雨不須歸,她腳底踩不住一個螞蟻了。我不敢聯(lián)想白天的全部情節(jié),老姨奶剛好忙完一天喪事,難道接著又要人們?nèi)ッχ龁??她是我奶奶的妹妹,我奶奶走的時候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我想她大概數(shù)著地上的螞蟻。在這樣的晚秋夜雨里,螞蟻突然缺失一個,她突然也就走了。人怎么會跟螞蟻去呢?想必那長著紅翅膀的大螞蟻,天生就是來接許多人的。
  我忙著關(guān)掉手機,不讓他們知道老姨奶的情況,他們無法再承擔更多的悲傷了。我自己開始在人世間浮想什么,一些細微瑣碎的小事,就在腦際盤纏繚繞不去。我小時候,常爬螞蟻溝住老姨奶家。老姨奶養(yǎng)個傻閨女,她專捉螞蟻吃。我看著她比畫螞蟻屁股,舌尖兒舔舔,叫著說酸。大個的黑螞蟻,往往掉過頭來,嘴上夾子狠勁地鉗住手指,她才疼得松開。我喜歡朝螞蟻窩里澆尿,像發(fā)大水一樣,一下將密密匝匝的蟻群沖散了。老姨奶就說,夜里你要做發(fā)大水的夢,把你們家房子都淹沒了。果然,我哭喊呼救的時刻,是老姨奶把我喚醒,她問我看見白天那群螞蟻了?我恍忽記憶它們在逃亡中慌亂的情形。第二天老姨奶接來一個孩子跟我玩,說他懂事兒,會給螞蟻筑巢,不讓大水沖走它們。那孩子是個私生兒,老姨奶給起的小名,叫草露子。聽說一個大姑娘養(yǎng)的,拿把干草裹得嚴實,偷著扔到螞蟻溝口,被山外面人抱走了。后來,七八歲又回來,跪老姨奶膝下磕三個響頭,認做干娘。那時他就懂得珍惜每個生命,跟我說螞蟻雖小,可它也是個活物呀。老姨奶也說,孩子,人和蟲子都有奧秘的地方,地上生一個人,就生一個螞蟻,死一個螞蟻,就死一個人。這地上到底有多少螞蟻,永遠也數(shù)不清啊。從天上向下看,人就像個大螞蟻,忙忙碌碌的,不明白都在世間忙著啥呢?我年紀還小,根本不會把它們同人類的生存相比,就知道想想還有很多的蟲很多的鳥。老姨奶還告訴我,螞蟻會假死,冬眠醒來,春天重新復活一回。人就不可以了,老姨奶走后,明年春天大地上還能生個螞蟻嗎?
  三月,螞蟻溝里飄著柳絮,那白色絨毛落地上給螞蟻蓋一層綿,隨風飛散,又粘到傻閨女家的房草上了。老姨奶就去溝外看傻閨女。遇見我從縣城回來給她捎口信兒,告訴她干兒子選上縣長啦。老姨奶一聽,傷春情緒就隨那柳絮飄走了。她親切地說,那孩子命大,他從小進城讀書,我就看他有出息呀!她打開半扇窗戶,往藍幽幽的山邊望一眼。我就說,那小轎車沒功夫爬進來,他每時每刻都很忙,托付我給你老人家?guī)┒Y品。老姨奶就滿意了,說,干親這樣挺好的,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隔著肚皮隔層山呢。至于縣長忙不忙著,都忙著個啥,好像與她平常的日子關(guān)系不大。老姨奶和鄉(xiāng)親們感覺一樣,誰當縣長都差不多少,心相對都離得百八十里遠。她看見發(fā)黃的柳葉一片片飄落河面上,就想到這個秋天又要過去了。忽然,這時候城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一個堂堂的縣長怎么說死就死了?
  我曾經(jīng)找這位縣長辦過很多私事,他看著老姨奶的情面,能辦到的事都辦了。從前我在離螞蟻溝五里遠的小學校教書,愛人在城里工廠上班,來回跑著很難受。我請求縣長幫忙,剛見面他不認識我了,我提起螞蟻溝,說老姨奶讓我來的,他就哈哈笑啦。然后打了一個電話,把我調(diào)到縣里師范進修學校。所以,今天當他猝然去逝,從火葬場回到鄉(xiāng)村這似乎漫長的路上,我一直陪伴著亡靈。
  縣長夫人帶著兒女,手捧著一把骨頭碴子,惶惶地走進小村。先前我們在距縣城五公里的地方,看見火葬場大煙囪上升起的那股青煙,一時都不想望望天空的白云了?,F(xiàn)在我們來到這里靜默地等待,看見孩子、雞、鴨、狗一齊在村子里亂逛。快到中午了,景象有些進食前的慌忙。在一家門口的空地上,用一領(lǐng)炕席簡陋搭上靈堂,旁邊長凳上坐個吹鼓手。大門掛著一塊新鮮的紅布,門檻外面撒了一條草木灰道,我明白這是陽宅的忌諱,不叫陰魂入內(nèi),殃及家人。因為亡靈回到鄉(xiāng)村,這里沒有一個家,幸虧老姨奶這個干娘收留他了。我看見一個干凈利落的老太太,腰不彎,背不駝,穿件青布衫,胸前系著一綹白布條兒,手中拿著一沓孝服,慢步從院子里走出來。我先叫聲老姨奶,緊接著縣長夫人就叫了一聲:娘?。∧愕膬鹤踊丶依?。跪在老人跟前,淚流滿面。一雙兒女也依在母親身后給奶奶叩頭。老姨奶說,孩子們起來吧!兩行老淚就掉在娘仨的頭上了。她依次為長孫小女披麻戴孝,也分別給親友扯了一丈白布。她說,回家來好,入土為安。人活著吃土里長的東西,死后土又把人吃了。
  我說,爬完大煙囪的人,在城里就無處可去。高樓萬座,紅樓、白樓、綠樓、粉樓、青樓,都裝不得一個小匣子。
  老姨奶說,按照咱們這地方風俗,光埋葬那小匣子不行,依舊放一口棺材入殮,寬綽的,上蓋著天,下鋪著地。我們事前和她老人家商量,她就準備好了,決定把自己的壽材讓出來。她說,當不當縣長都沒講究了,五尺高漢子,哪能裝進那小匣子里憋屈著走呢?她吩咐兒孫們把那口大紅松木棺材抬到院外。
  夫人就叫我到一旁說話,并掏出錢塞進我手里。可是老人的眼睛在盯著我們的手,她那種慈祥的目光又格外嚴肅,使得我們無法在這樣的時刻張嘴談棺材錢。真的,我平生第一次感覺當時的紙票,像被秋風刮亂的莊稼浮葉一樣飄碎在天空。
  老姨奶好像一下又想到什么,驚異地看我們幾眼,然后抬頭望了望遠處山外面的景象,就說天上掉下來的災星!疑問他有什么病,一天,兩天,匆忙得連看上一眼的功夫都來不及呀?
  夫人又叫她一聲娘,說,你兒子有病,心里的病。唉,人都化作灰了,還說他什么呢?比不上一朵云,飄散的時候在地上還能留下一個影兒。
  老姨奶心里納悶兒,嘴上就叨嘮,小時候連個螞蟻不敢踩死,他咋還這樣短命呀?
  夫人說,娘啊,你別再多想了。他死得不如個螞蟻!
  老姨奶沒理解后面的話,就隨著螞蟻說,是呢,跟它走就走吧。
  她又問,臨走時他沒說啥嗎?
  夫人想想說,前一天吧,他自己躺家里像做夢似的,說想你老啦,也想小時候的螞蟻溝,也想看春天里飄飛的柳絮……
  老姨奶點著頭,喃喃自語,那他就是一心想要回家來了。老姨奶抹了一把眼淚,就對親人們說,不得留看夕陽,快開棺入殮吧!小泥爺,你把“天鵝”吹起來,吹一陣子,再來一段“哭七關(guān)”。
  那個叫小泥爺?shù)娜似ü蓮哪镜噬锨芬幌?,腮幫一鼓一癟,嗚地一響就發(fā)出了悲聲。然后那曲調(diào)飄飄揚揚的,落不到實處,輕輕地擦過人家的房頂,又拂動了一棵大樹上的九個鳥巢。立刻,帶來了一片熱鬧的鳥語。那有一對報喜鳥在枝頭稍停一會,倏然向老姨奶家飛過來,喳喳地叫著,一點也沒隨著那嗩吶的曲調(diào)變得憂傷。
  老姨奶最先抬頭看見,不由嘆道,它倆報的是哪門子喜呢?要是一個老人走了,就像棒子樂掉了牙,谷穗笑彎了腰,瓜兒熟落了蒂,棗兒紅了瓤兒,那是喜喪。她噓噓兩聲,想叫報喜鳥離開這里。可是那一對紅腦門、白肚皮,已經(jīng)棲息房頂上靜靜地向下看望著人們臉上是否悲觀。老姨奶更覺得奇怪,就想到有這樣一對喜鳥沖了白事,對于人和村莊都是預兆著一種吉祥,就趁著這鳥帶來的喜氣,趕快把喪事辦完。
  去東山坡打墓的人回來了,說墓穴已經(jīng)挖得方圓。到鄰村紙匠鋪接紙像的馬車,拉回來一匹高大的雪白紙馬。老姨奶指著馬說,貴人今生騎馬坐轎的命,來世還是騎駿馬做高官。她還請我在花圈上寫挽聯(lián),我就聽到一首低回、憂郁的曲子,向人們傳遞著對親友眷戀的情感,一方面表現(xiàn)出人類的無限哀思,一方面也寄托著到另一個世界里對美好人生的向往和祝福。老姨奶看我若有所思,她就想出來說,現(xiàn)成的對子,寫上吧。她念,我寫道:“山高石做帽千秋富貴戴烏紗,井深水成河萬里財源纏玉帶”。寫完問她是誰的句子,老人家還這么牢牢記得格律、對偶。她就告訴我,是小泥爺?shù)淖娓競飨聛淼模苣俏磺迥┡e人叫姥爺。舉人生在螞蟻溝,死在螞蟻溝,整日迷戀著青山頂上的石人,在路上望著望著,竟然走進了一眼大井里。他撲騰半天爬上來,就生了靈感,絕筆留下這副對聯(lián)。當年知縣大人看了哈哈笑,老百姓卻罵祖宗三代,小泥爺長大就把那對子一把火燒了!今天寫到縣長的挽聯(lián)上去,小泥爺看著就生氣了,嗩吶聲戛然而止。有幾個村民也怨恨說,升官發(fā)財,官不是清官,財不打正道來,都他娘的貪官!三年清知縣,萬兩雪花銀。這時候,我看見縣長夫人的臉色蒼白。老姨奶很不愿聽這樣的話,沒法搭茬兒。但她敢跟小泥爺撒氣,就大聲罵他,一個泥捏的小人兒,你嘴巴讓驢踢啦?意思叫他繼續(xù)吹嗩吶。不一會兒,小泥爺紅著臉,咂著嘴,嗩吶就又嗚咽地吹響。
  伴著哀樂,給那個小匣子套裝大紅棺材里,算入殮完畢。
  老姨奶就吩咐夫人站在棺材一側(cè),兒女則跪到另一側(cè),由小泥爺釘“絕戶釘”。小泥爺就聽老姨奶的話,放下手中的嗩吶,操一把老斧頭,佝著腰背慢吞吞走過來。他個矮精瘦,細脖圓腦袋,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目光有些撲朔迷離,那神秘的色彩就讓人捉摸不定。他不但會吹嗩吶,釘“絕戶釘”,還會給死人調(diào)正。山里辦喪事就少他不行,他不到場,活人看著不是那么回事,死人躺地下也不瞑目。紅喜事就沒小泥爺?shù)姆萘?,他個光棍漢,叫不上大全福人。他就遠遠地躲著,鬧房的孩子們跑出來,塞給他一塊喜糖含嘴里。小泥爺說,自己大半輩子,都是為死人活了。那聲慟哭從誰家院子傳出來,小泥爺就到誰家靈堂里去了。他和請來的鼓樂班子、扎紙匠、看陰陽凈宅的先生平起平坐。他手中握著那把老斧頭,專門等著出靈前蓋棺釘釘,這根釘子,只用他無兒無女的手。老姨奶扯塊孝布,給他夾耳朵根上,他就準備下手了。大家都閃開,讓小泥爺走到棺材旁,看他將那把老斧頭高高舉起來,張嘴哼著大家都聽慣的小調(diào):“人吃土歡天喜地,土吃人叫苦憐天……”反復三遍。然后大喝一聲,孩子們跪好啊,看我的手吧!棺材頭前的人就眼睜睜瞅著小泥爺手中的斧頭。哐!落到棺材東面,兒女就喊爸呀向西躲。哐!落到棺材西面,兒女就喊爸呀向東躲。小泥爺釘完這兩根釘,腦袋冒汗了,把那老斧頭別在后腰帶上。從這時候開始,直到把靈柩送上黃土丘,他哼哼呀呀唱不夠那支古老幽怨的小調(diào)。
  換個人下葬去,小泥爺將緊跟著抬棺材人的腳步,他要是跟不上趟了,送葬的隊伍就得暫停一刻。孝子們?nèi)揭还颍宀揭话?,請小泥爺走向前面。恐怕怠慢了他,落棺時不認真給調(diào)正定位,這是在鄉(xiāng)村舉行葬禮最主要的一幕。今天貴人入土,小泥爺感覺有些蹊蹺,就不愿意去墓地了。他推辭說,咱是一個草民,哪好給縣長大人做那樣的活呢?說完,他的小眼睛瞇成一條細縫兒,鬼鬼地迷著西山頂上那位佇立千古的石人。
  老姨奶跟小泥爺說,人死后都一樣了,不分貴濺高低,還叫啥縣長呀?他是我的兒子,就算我求你去一趟吧,我也跟著送他去,看你怎樣為他調(diào)正定位。辦好了,我叫孩子們給你小泥爺再叩一遍響頭,還給你打酒喝。
  小泥爺說,有你親家這句話,我就敢去了。
  老姨奶一腳踢翻了孝子盆,哀樂聲中送葬隊伍緩慢地離開村莊。前面落房頂上的那對報喜鳥,這時也跟著撲棱棱地飛起來。老姨奶看著鳥飛的方向,聽喳喳叫喜的聲音,朝溝外那戶草房人家飛去了。忽然她就想到了傻閨女,嫁給小泥爺?shù)耐馍ツ昱D月才有喜,眼看要到做月子的時候了。以前傻閨女不懂,女婿也是個笨人,老姨奶問他們男女那事,卻不好明說,只用個“不”字代替。傻閨女就呵呵地笑,女婿則瞪眼看著丈母娘,順著“不”字往下說。
  你們不???
  不不啊。
  不不,咋還不呢?
  不不,還不不呢。不不,不就更不啦!
  現(xiàn)在老姨奶走在送葬隊伍的后面,跟小泥爺搭著話,說到女婿的“不不”就想笑。小泥爺似乎也忘記了去給縣長下葬,心里正惦著外甥家,趕今兒這個日子出生不吉慶。老姨奶就說想辦法破。小泥爺問他怎么個破法,才能把白喪變成紅喜。老姨奶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她又想想說,大白大紅,走了一個,又來一個,白喪見紅喜,可也算喜喪。小泥爺接著說,就算是喜喪吧,畢竟一個縣長死了。老姨奶嘆息一聲說,不要管他,咱們顧活人吧。傻閨女要是生個大胖小子,那日子可就有奔頭啦!小泥爺豎起耳朵,又聽那報喜鳥在不遠的地方叫得歡天喜地。然后倆人遞個眼神,就加快了腳步,趁早做完喪事,好回來到親人家準備接生。
  墓地距離村莊不遠,在東山半坡的荒丘上。站在這里望去,西山頂上那尊石人栩栩如生。山高石做帽,那有一塊隕石像氈帽戴頭頂上了。云霧悠悠飄過去,澄黃的日光普照著,我們看清那是一位佇立千古的石人,默默地注視著腳下這方寧靜的鄉(xiāng)土。
  老姨奶說,看見那石人了。
  小泥爺說,那就下葬吧。
  死者帶著一身的沉重徐徐落入墓穴。埋葬的人就趕快叫一聲小泥爺。約定俗成的,他先是下到墓穴里,從棺材底抓起三把黃土交給送孝的兒子。這三把土叫“福土”,留給子孫后代的厚土,一定要捧著走回家去,路上不準回頭東張西望。然后,小泥爺上來不慌不忙地站在墓前,用一只手掌遮住陽光,閉上左眼,剩右邊那只因聚精會神而變得詭譎的小眼珠旋即轉(zhuǎn)動兩下,就瞄準對面那青山頂上的石人。好久,眼神直直的,都凝聚在一個位置上了。等他回過頭來,從埋藏人手中要一根木杠,使一頭插到墓穴里來回點撥棺材,為了讓死者的雙腳對頂著那位石人。這樣調(diào)正定位之后,他再舉目望望,一點不偏不離了,就向埋葬人說,走正路啦,落土吧!聲音就嗚咽了。老姨奶也給一把眼淚抹在墳頭的無字碑上。
  石人那雙凸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死死地盯著黃土丘。這地下一層層白骨,不知道最早是哪年哪月入土的。埋葬一回,老姨奶問小泥爺一回,從前青山頂上就有那石人嗎?從前的人死后下葬就調(diào)正定位嗎?小泥爺也說不清石人在那里佇立了多少年代,村上的老人們都說,還在他們祖宗當世的時候,便聽說這尊石人很早很早以前就佇立在青山頂上了。至于為什么人死后還要調(diào)正定位,或許祖上就是這樣傳下來的。
  這時候,老姨奶才又想起問他,今天你的眼睛可是擦亮了?
  小泥爺沉默不語。
  老姨奶自己舉目眺望一遍,什么也沒看清楚。將近黃昏,柔和的夕陽投在石人身上,顯得格外絢麗迷人。那石人的目光變幻莫測,一會撲朔迷離,一會又凝神遠眺——仿佛驟然變得對人世間感到一種惶惑,又好像什么東西都看破了,時時想從那天地將盡不盡處窺視悠然逝去的漫漫歲月里的隱秘,也想一下暴露這個世界的骯臟和罪惡。老姨奶在送葬的路上沒哭,擔心眼睛流淚流花了,默默地把淚水憋在心頭。這個時候她怎么也沒想到,就在聚集目光瞄準那石人的一瞬間,她的眼睛變得遲鈍了,恍恍惚惚。于是擦了一把,熱熱地又涌出一汪淚水,一下就覺得眼前更模糊了。她對小泥爺疑惑地說,那石人朝著我冷笑呢?
  小泥爺反問她,你也看見石人了?
  老姨奶說,看見不大點,好像個大螞蟻。她想起過去自己男人下葬的時候,請小泥爺看石人,他就看走了眼,也這么說石人不是人,爬個大螞蟻。結(jié)果男人的腳沒對正位置,當夜她做夢看見那死鬼蹦蹦跳跳跑家來,一口罵她一個臭婊子。她往外打鬼,鬼就又鬧又唱:螞蟻窩里真奇怪,大姑娘養(yǎng)兒丟溝外,不要臉的小泥爺呀,還管螞蟻叫乖乖?老姨奶就叫小泥爺來幫著打,拿著笤帚扭扭搭搭地打一頓。那鬼男人才算老實,哀嘆說活著沒正經(jīng)過日子,丟了莊稼人的本分,有田地不耕種,有老婆不守鋪,跑到外面當二流子,胡折騰死了。然后男人悔恨自己,跪在她面前苦苦地求著,叫她請小泥爺重新給他調(diào)正,來世堂堂做人,走人間正道。今天老姨奶不敢疏忽大意,就叮囑小泥爺,你的眼神可要看得準啊!
  但是,小泥爺遺憾地搖下頭。
  老姨奶看他的眼睛布滿了血絲,眼角爬著兩道淚痕,黑亮的瞳仁也變大了。她驚惶地說,小泥爺呀,你眼神散了!
  小泥爺卻很平靜,說,我早知道,我眼睛要瞎了。
  老姨奶急說,是不是今天給縣長看完就壞了?
  小泥爺吞吞吐吐說,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費了很大眼力,但是沒能看準那個石人。
  老姨奶就又著急說,這可是糟啦,不能調(diào)正定位,我的兒子咋走陽關(guān)大道???
  小泥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著,嘲笑說,你看那石人立在一座山頂上,地上的人東南西北,從哪一個方位都可以和它相對,哪面為正呢?唔,石人是有靈性的,你沒看它會走動嗎?走動的石人在哪里定位呢?說完,小泥爺甩手而去。
  我們隨他走出黯淡的墓地,一路上腳步拖泥帶水似的沉重。當我們將要走進村莊的時刻,突然聽到哇地一聲啼哭,從那草房人家的窗口沖出來,震蕩在村莊、樹林以及田野的上空。與此同時,那個小院里好像升起了一片血染的云,依啦啦帶著那新生嬰兒激情洋溢的哭聲!
  老姨奶跑進閨女家。
  小泥爺跟在后面喊她,親家!你別忘了想個破法,沖沖那道白孝。要么傻閨女和笨女婿就白“不不”啦。
  老姨奶說,我忘不了啊!
  小泥爺做舅公公,進不得月房屋。他就守在門口,細聽著屋里的聲音。老姨奶叫他說,你小泥爺猜個謎:一棵樹直又直,樹下靠著鵝卵石,扁不扁來圓不圓,孩兒是女還是男?小泥爺就撲哧笑了。
  老姨奶出屋來,她端著一盆洗身的童子水,幾步走到大門外。她看水中浸著鮮紅的血色,沖著天空嘩嘩地潑濕一片云彩。她大聲說,用這娘兒倆的血水,一下沖了那死人的白孝,就辦大紅喜事啦!小泥爺呀,你快去玩嗩吶,這回要吹喜洋洋的歌兒,你尥著蹶子吹吧!
  小泥爺嘿嘿笑著,嗩吶就又吹響了,那曲調(diào)換成“今天是個好日子”、“大紅燈籠高高掛”。趁著夕陽沒西沉下去,他眼睛依稀看得,就那么走著吹起來,邊挨家挨戶地走,邊站在大門外面風一樣輕輕地吹,很快就走遍了一條溝里的人家,就吹沸了人們一顆溫暖的心。隨著那曲調(diào)的飄飄揚揚,有男有女陸續(xù)走出家門,相互打著招呼,笑著向老姨奶的傻閨女家走去。男人停在院內(nèi),女人走進月房屋里,都為這對夫妻和來之不易的孩子,也是給他們的未來獻上一份喜禮。
  一片晚霞抹下來,我們城里做喪事的人開始退出。這地方正在恢復以往鄉(xiāng)村的平靜,哪一天將是這對農(nóng)民夫妻生兒育女的喜慶日子。老姨奶當家做主,滿口答應,孩子滿月那天,擺上一村人的筵席。她也跟我們說,到那天一定都來呀,我早早去接你們。這孩子滿月,縣長也就走一個月了。媳婦記住娘的話,你把兒女都帶來,好給他們的父親圓墳啊。縣長夫人嗯嗯點頭,眼睛又濕了……
  當晚還沒下雨之前,那嬰兒在傻母親的懷抱里哭聲一陣接著一陣。老姨奶著急,又有些害怕,難道是白天的淚水和哭聲還在繼續(xù)?又仿佛從那一棵大樹的九個鳥巢里也發(fā)出了哭聲,應該不是后來的夜雨中,那些鳥們一同經(jīng)受著凄風苦雨的哭泣吧?
  老姨奶就在這樣的哭聲中,恍忽感到白天的喪事辦得糊涂。后來就聽到一個壞消息,大家忙累了一天,原來縣長是橫死的。那時候上莊有個年輕人從縣城回來,他路過螞蟻溝口,就看見了東山坡上那匹白馬,被風吹得呼啦啦地響。他說,當時也望見了半空飄著一塊帶血的云彩。他跟著小泥爺?shù)膯顓嚷曌哌M草房人家,首先向老姨奶道個喜。老姨奶正愁著小外孫的哭叫無法停止,就對他笑說,你是個過路君子,你給“哭夜郎”念三遍吧。年輕人不懂,老姨奶教他念道:
  天荒荒,地荒荒,
  我家有個哭夜郎,
  過路君子念三遍,
  一覺睡到大天亮。
  然后年輕人就問那匹白馬,老姨奶說剛給縣長辦完喪事。他就氣憤地說,縣長是畏罪自殺!你們還給他舉行葬禮?。坷弦棠汤蹓騿芰?,懶得挑眼皮,就不瞅那個人說,我心里都明白啦。大家看著老人的臉色不好,扶她躺在傻閨女的炕上??墒?,小外孫的啼聲還沒有止住,一時又把老姨奶喚醒。她就喃喃地說著兒子的事兒,不管怎么樣,他也是我的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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