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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陵
來源: | 作者:劉敬霞  時間: 2019-12-03
  浮躁了個把月,坐下來決計寫我先人及十三陵(永陵)的一些事情時,我親愛的阿瑪已嚴(yán)重失語。不管我怎樣的努力,弄來好吃的哄我的阿瑪,我阿瑪只是憨憨地笑,感情表達(dá),依舊只言片語,如一部極古極古的老書,缺頁斷了章節(jié)。
 
 
  兩山之間的溝底長滿了錯草,覆蓋了整個黑色濕潤的土地,一年又一年,愈生愈旺,不枯不絕。家鄉(xiāng)因此草得名,故稱“錯草溝”。驅(qū)車跑過一嶺又一嶺的盤山路,盡收眼底的是山腳下星星點點的百十戶人家,“人”字的房頂,稻草鋪就成的。十二個豆腐塊似的木格子糊上白紙后便是窗了。四周皆是冬荒夏綠的山脈。
  我問過我阿瑪?shù)念~娘何故遷于此溝?阿瑪?shù)念~娘,我的奶奶唇上銜著棗木長煙袋,隨著蛤蟆癩煙霧的騰起彌漫。我奶奶的腮幫子一鼓一癟地露出話來:那年年景不好,你阿瑪?shù)陌斠活^挑著你的阿瑪,一頭挑著過日子的家活,走哇——走哇,見這疙瘩山青水秀的,地也廣闊,就落了腳。溝里先是幾戶劉姓人家,后來又聚來了三三五五雜姓逃荒而來的人家,建筑的屋,一堆一塊,橫不成街,豎不成巷的山溝溝。
  先人居住的屋,石頭砌的,院子木頭柈子圍的,洋井(水井)石頭壘的,炕泥巴抹的,分南北炕,講究一點的拉一道幔帳。夜里灶膛間放一只泥瓦盆。老的小的起夜,便有尿水沖擊瓦盆聲,傳進(jìn)南北土炕人的耳朵里,聽得真真切切。發(fā)展到后期,興一陣扎苞米間,苞米間多半住著老人。入夜,便有老鼠或跑或啃吃東西的響動。人是奈何不得的,鄉(xiāng)下老鼠多,多的貓都懶得抓。
  鄉(xiāng)下女人于清晨里早早爬出被窩,匆匆穿好衣褂推開兩扇木門,抱一捆柴,投進(jìn)灶膛里用一小把麻桿點燃,給下地的爺們,上學(xué)的娃們,曬太陽的老人們弄飯,拎一桶食——喚豬。在清湯清水上使假,灑上一把糠?;厣硪ㄒ黄皼]生長成的癟玉米,朝空地里拋出幾把。雞鴨鵝四下里奔過來,扯嗓子亂叫一氣。
早晨的氣氛給女人不經(jīng)意地弄了出來。
 
 
  距離錯草溝二三十里,地處丘嶺地段,山脈連著山脈,老森林常年有野獸出沒。透過枝葉茂盛的老林了,有一個偌大的墳場。此地叫永陵,又名十三陵。這是滿人的驕傲,努爾哈赤的阿瑪葬于此地。
  先人與回族一樣,不同的是回族忌豬,滿人忌狗。十三陵是塊風(fēng)水寶地。我先人中出了個當(dāng)兵的,后來官越做越大,兵荒馬亂那年我先人返回鄉(xiāng)下,莊稼剛沒地膝頭,我先人騎了一匹棗紅馬,馬屁股后面跟了一排的兵。劉家人風(fēng)光了一回,走路胸脯挺得老高,女人穿起了緞子面對襟襖。到了我阿瑪額娘這一輩,裹了小腳的我奶奶變戲法似的,弄出一疙瘩黃金,喜歡賞給哪個格格就賞哪個格格。格格們都出了閣。
這之后沒幾年的光景,阿瑪?shù)念~娘,我的奶奶撒手去了。死了女人的爺爺立馬續(xù)了二房,且辦得紅紅火火。過了門的新女人很浪,髻梳理得很光很亮。涂點兒香脂在臉上,涂過香脂的新奶奶是去不得香瓜棚的,真的到瓜地里走一趟,瓜藤上便坐不得瓜蛋了。新奶奶將蒸好的餑餑吊得高高的。我阿瑪餓得直蒙,也是吃不到的。阿瑪?shù)暮竽锸怯懈V?,進(jìn)了門便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那個時期應(yīng)該算得上劉家的鼎盛時期。我阿瑪苦,十幾歲上還不能夠穿上鞋子,一頂帽子得用半斗高粱去換。我阿瑪拖拉著大人的鞋滿街地玩耍,野孩子似的。誰也沒想到這么個黃連命的苦娃子,被帶兵的看中領(lǐng)了去。這一走就再也沒回去過。年八地回去一趟,也只不過是匆匆的過客。劉家到了我阿瑪這輩,出了坦克兵,中國的第一批坦克兵。我阿瑪穿著蘇式軍裝,腰間佩帶一支精美的手槍。我阿瑪有資格選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梳兩條粗辮子的姑娘。若干年后成了我的額娘。
  我的阿瑪,我的額娘,出落得很標(biāo)致。在我二十歲時偶遇阿瑪?shù)耐l(xiāng),“唷,這丫頭可真像。她的媽媽爸爸長得可數(shù)得上嘍。”
托我阿瑪?shù)母?,我一睜開眼睛便是城里人。
 
 
  天暖了,穿不住棉襖了。鄉(xiāng)下人的棉襖穿得油脂麻花的,多年的污跡磨得前襟袖口锃光瓦亮,臟兮兮的棉貨壓箱底了,空氣里迷漫著冰雪消融的氣息。貓了一冬,看了一冬小牌,吃了一冬白菜土豆的漢子,站在屋檐下陽光里狠狠伸了一回懶腰,骨節(jié)很脆地響幾下。盤算一把地里的活計。娘們捅開格子窗,透透捂了一冬的老屋。娃們屋前屋后暢快地玩耍。老人說:打這往后的日子好過了,能伸出手腳了。
  生產(chǎn)隊吹哨子上工,漢子的工分比女人掙得多。男女混雜著出工賊有戲。爺們娘們湊一塊玩笑過得很,說不準(zhǔn)一時興起扒下男的或女的褲子,蒙了眼睛,巴掌拍在光屁股上。沒過門的姑娘不小心撞見,驚叫著跑開。鄉(xiāng)下的爺們打自個的女人往死里揍,打得女人哭喊著前街跑到后街(垓)。
  女人罵垓賊花花,女人罵垓多半為自家爺們閑不住溜進(jìn)哪個女人家的院,娃兒被人欺負(fù)了,旁人家的豬雞鴨遭塌了自家的菜地。“積點陰德吧,你個狐貍精,別讓雷劈了你。你怎么不嘎叭一下子死了!”
  鄉(xiāng)下女人對外人兇,在自家爺們面前大氣不敢出,服服帖帖侍候著。女人老閑不住,納鞋底子,搓麻繩。手頭沒了活計,臂彎里便多了個三四歲狗都嫌的娃。
  農(nóng)家小日子,多半就這么給打發(fā)了。
 
 
  草兒冒芽,枝條吐綠,結(jié)了一冬的冰,隨活水散去。燕子來了,一伙挖苣荬菜的娃們唱唱咧咧: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這里……
  南坡的映山紅一點點開放了,滿坡的粉色。誘惑了我整個孩童時期。
  鄉(xiāng)下學(xué)堂里的知青小先生在涂了墨的木板上寫粉筆字。燕子銜泥盤旋著筑窩,落下一攤鳥屎于課桌上,抖抖尾巴飛出窗口。
  小學(xué)生們沒多大心思念書識字,心里長草,只等護校的老人搖動手鈴,便散羊似的竄出學(xué)堂。丟下書包,拎了筐,“走呵,采菜去。”男女娃互相吆喚著進(jìn)山。
  草色染綠了禿山,山菜也破土了,遇一兩場春雨,更是瘋長。娃們眼尖腿快,一把一把往筐底扔蕨菜、刺嫩芽、貓爪子、四葉菜。小人兒不曉得累,爬了一坡又一坡,翻過一嶺又一嶺。山林里長蟲(蛇)多得亂爬。娃們遇了便唱外婆留下的老詞兒:青草末棵/煙袋油子趕大車。
  太陽快滑進(jìn)山那邊去了,大一點的男娃子打一聲哨,“下山嘍——”聲音撞到山壁,便有了悠長的回音兒,下——山——嘍。
  娃們頭頂沉甸甸的菜筐,撥開老藤,靈巧地鉆出樹叢。傍晚,炊煙軟軟地飄過一陣,各家的飯桌上,便多了幾大碗鮮綠的燉蕨菜,那口味兒,頂頂純正。我住鄉(xiāng)下時隨伙伴進(jìn)山采蕨菜,筐從來都沒滿過。我怕蛇,總是落在人家屁股后面撿撈。
 
 
  深秋,采過蘑菇,打過山核桃。林子里的風(fēng)便吹光了樹的葉子,雜草也老掉了。山地間空落落的,野獸沒了藏身之處,狍子?xùn)|一頭西一頭地竄。半大孩子放了學(xué),往山里跑,揮一陣鐮,腳邊躺下一些支楞八叉的山柴。柴捆很大馱在半大孩子的背上,老遠(yuǎn)看去,就像什么東西滾了坡。
  那個時節(jié),勤快人家都會有一垛柴。大尾巴松鼠悠閑地?fù)炻涞氐那锢?,找仁兒飽飽的榛子,弄到了統(tǒng)統(tǒng)拖到洞里。長蟲(蛇)躲開人脫掉一身老皮。田里的蛙不叫了。樹上的蟬不鳴了。河水刺骨地涼。
毛驢被主人家牽出牲口棚,蒙上眼罩,一圈一圈不緊不慢地走,主人不停地吆喚,磨盤縫擠出一串串黃乎乎的食物。女人們忙乎過年的好嚼貨,烙粘火勺。十二印的大鐵鍋里煮小豆。好一點的人家用蘇子做餡。
進(jìn)了臘月門,豬的嚎叫聲此起彼伏。一年沒見油星星了,一頭豬足以讓家人喜氣洋洋了。豬是女人家一把糧食一把糠喂大的,肉香香的,凍在皮缸里能美美地吃到過年開春。豬肉,粘火勺,都儲到倉房里。關(guān)于倉房,我奶奶講了好多或真或假的故事。我奶奶守著炭火盆,叭噠叭噠吸煙,“那倉糧總是滿的,吃多少補多少。這事大媳婦、二媳婦都曉得。老三媳婦過門沒多久,掄到她做飯去倉房舀米,見糧倉上爬行一條通體黃色的香長蟲。就勢用瓢砸了一下。香長蟲沒了,糧食也沒了。這家人家敗落了。”
  我奶奶說,“蛇成精了,是害不得的。”
  地里的莊稼放倒了,果實歸倉了,剩下齊刷刷的楂頭子。山林里沒有了牛羊啃青的風(fēng)景。沒什么人走在山道上,山嶺上光禿禿的,山溝溝里有一兩株樹上或許懸著風(fēng)干的果子被風(fēng)搖成了風(fēng)鈴。野雞,山里人叫它山串,抖開美麗豐厚的羽毛或走或飛。
  漢子從外邊回來,搓搓手對媳婦說:“這天嘎叭嘎叭地冷。”
  娃們?nèi)轮谡谭拧?br />  
 
  天氣干巴巴的,風(fēng)一起一股子土沫子味兒。老人圍著炭火盆編排小人兒的婚事。她們在議大事的時候,我在燒毛蛋吃。
  鄉(xiāng)下的婚事簡單如同吃一頓飯。后街的楊家后生,前街的王丫頭差不離。找個保媒的,這事就敲定了。找個看風(fēng)水的,掐算掐算,長輩的張羅把事情就給辦了。老街坊少不了來湊份子,圖個人性,圖吃一頓丸子,拉拉饞。
  炮仗一響,媳婦就接進(jìn)門,一跨進(jìn)門坎起活著是人家的人,死了是人家的鬼了。喜日子里新媳婦一整天不吭一聲,無論新郎官說什么,哪怕是罵祖宗,也只有去音,沒有回聲。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誰開口說話,誰就活不長久。女人家命薄攤上個好人家不易,攤上個好主真是前世修來的。小日子剛開始,小女子心里沒底,她不曉得漫長的日后是怎樣的?小女子又覺得做姑娘沒做夠,稀里糊涂做了人妻,新媳婦看了看房脊  檁,看過了心里踏實了。
  新郎官抽空瞧小媳婦憨憨地笑,他覺得自己的媳婦不比別人的賴。結(jié)婚三天沒大小,漢子們由著性子撒野,“一——二——親個嘴。”
  新媳婦的臉羞得母雞憋蛋似的紅。
  轉(zhuǎn)過了年,添個娃。老人的心思是添個男娃娃。
  山嶺再度綠的時候,錯草又會瘋長。
 
 
  注:
    ①阿瑪:滿語,父親。
   ?、陬~娘:滿語,母親。
    ③格格:滿語,沒嫁人的姑娘。
   ?、艹鲩w:指出嫁的女子。
   ?、菝埃簺]出蛋殼的雛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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