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永依然沒有從那天的新聞里走出來,那個閃亮的光環(huán)照得他有點不知所以。要不是單位宣布破產(chǎn),他還真不知道這種幸福還能在他身上粘多久。
單位破產(chǎn)后的第二天,他早上起來的時候,耷拉頭,弓著腰,身子也不是以往那樣挺拔的。姜小麗看到這個樣子,才知道一個下崗的中年男人瞬間的萎蔫。她的眼淚在眼眶里轉了,她望了望站在陽臺上的韓大永,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讓那滴淚彌漫到眼球的各個角落,以免掉下來。
這時候電視正在播《還珠格格》。姜小麗再沒有心思看了,盡管那個劇情無時無刻不在牽著她。她又輕輕地說了一遍:吃飯了。
韓大永一動不動,在陽臺的逆光中形成一個剪影。這剪影真的不再是一棵大樹了,而是掉光了葉子、有點腐枯的一截木樁。以后日子里有風也好有雨也好,這木樁起不到遮風擋雨的作用了。韓大永在姜小麗心里就是一棵繁茂的大。這棵大樹傾刻間的轟然倒下,那巨大的沖擊讓姜小麗亂了方寸。所以她要陪著他度過這個關口。 這個一心一意愛著自己丈夫的中年女人很小心地應對著韓大永的心情。他發(fā)火也好,罵人也好,她有著十足的準備。
可是韓大永依然沉默著,他只是朝桌子上瞅了一眼,然后走到陽臺上,往窗外看著。他想如果是往常,他這時已經(jīng)坐在辦公室里,應對著各種來辦人事關系的人。這些人有的來送檔案,有的來上保險,更多的是對著他這個人事科長笑,那笑讓韓大永很受用。這些人走時,在他的桌子上有意無意地放上他愛抽的三五煙 、龍井茶,逢年過節(jié)什么的,還會有購物卡。盡管他推脫著說用不著用不著,但還是有人把這些東西放到他的桌子上。他在來人走的時候,把這些東西放到柜子里,下班時拿回家。所以這么多年來,家里的生活沒有因他一個人的工資而窘迫。姜小麗在她失去工作的這么多年里,做過臨時工,和別人賣過衣服。韓大永告訴過她,愿意出去就出去,不愿意就在家里做些家務。姜小麗覺得孩子上大學了,自己又不老不小的,在家實在是呆不住,所以姜小麗倒是在前些日子兌了個菜攤??傊麄兊娜兆記]有富過,倒也沒有寒酸過……
黨委書記宣布水泵廠破產(chǎn)倒閉的時候,韓大永還覺得這和以往的會議一樣,無關痛癢。當他聽到有人哭出聲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在這里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時光就這樣畫上了句號。他愣了一下,然后看著臺上,這時他才看到,廠長沒有的平時的模樣了,一臉的沮喪如同家里被偸了巨款一樣。黨委書記繼續(xù)記念著文件,這時已經(jīng)沒有人在聽了,人們的說話聲已經(jīng)大大地蓋過了他的聲音。韓大永和這些人一樣感嘆唏噓,盡管宣布破產(chǎn)在所有人的意料當中,但他和其它人一樣沒有想到會這樣快。他回頭看了一眼坐在他后面的人事員艾米。艾米也看著她,眼里是同樣的充滿了意外和無助。
散會后,韓大永回到辦公室,開始整理東西。這時,他也聽到了走廊里不安的腳步聲,憤怒的感嘆聲,還有男人或女人的罵聲。當他拉開抽屜看到艾米給他的桔子、蜂蜜還有那些花花綠綠的鑰匙鏈,錢包什么的,這時候他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艾米來廠一周前,韓大永就看過了她的檔案。艾米,他覺得這個名字怪怪的,不中不西的。不過,那天他還想起了一首印度歌曲,好像叫什么吉米。
艾米來報到的第一天,便早早地來敲韓大永的門,韓大永還沒有來。艾米就在韓大永的辦公室門口來回地走著。韓大永走上來的時候,她歪著頭笑著對韓大永說哥你來了。韓大永正在低頭想著關于人事改革的事,她這一聲“哥”嚇了他一跳。他很不舒服,因為在廠子機關里,沒有人這么叫他,都是韓科長或者老韓什么的。這一聲“哥”讓他覺得很膩歪。他沒有理,心想這女孩子不是在跟他說話。艾米又說了一聲,哥哥你來了,我是艾米。聲音里透著女孩子的嬌嗔。韓大永這才想起,是這個前些日子他看到那個檔案的那個,今天他和這個人對上號了。艾米那滿身堆積的脂肪隨著身體的動作一顫一顫的,再加上黑黝黝的膚色,讓他就覺得這個女孩倒真像個印度人。
他進門的時候,這個艾米也跟著進來了,韓大永撥了一下分廠人事科的電話,讓他們來領新分來的大學生。
韓大永放下電話,艾米已經(jīng)坐沙發(fā)里吃著小食品了。她沒有抬頭,一個勁地往嘴巴里送著那些稀奇古怪的食品。她嘟嚕著腮幫子含糊不清地說,今天起得太早了,沒有吃飯……以后要是這樣,我就甭想睡懶覺了。
韓大永聽到這里,很反感。沒有接她的話。艾米又說,我要是天天這么早起可是要命的,這是我最不喜歡的。為什么咱們國家就不能把這上班時間往后延延……她好像噎著了,使勁地咽下去。當她感覺到眼前這個人沒有理他時,她說哎你聽見沒?這一聲“哎”讓韓大永有些惱怒,他還沒有遇到這么沒禮貌的人。他沒好氣地說那你就呆在家里永遠睡你的大覺,何苦來這里?
艾米依舊沒有抬頭,說你以為我愿意來,還不是我老媽成天的吵吵……她站起了身,落在她腿上白色顆粒狀的東西隨著她的這個動作也無聲地掉下來,白花花的讓韓大永皺著眉頭,他覺得這個女孩子跟他兒子一樣,屬于敗家那伙的。他常常當著姜小麗這么罵過兒子。
分廠人事科的人來領艾米的時候,她還在那里吃,韓大永對著來人一擺手,那意思是說領走。
艾米走到門口時說謝謝你,韓科長,我會來看你的。韓大永依舊沒有說話,甚至連頭都沒有抬。
那時候的他有著不小的科長派頭,冷峻深沉。不是他不愿意說話,而是他不想說話,他認為一個男人說話太多是低俗的表現(xiàn)。所以他每天的八小時,保持著沉靜和沉默。工作之余,他愛好書法和攝影。他的作品常常為單位拿到榮譽?;氐郊依铮屯嘲l(fā)上一坐,至于姜小麗每天在市場是賣菜還是做其它的,他不問,反正他一到家,電視遙控器就不離手了。直到姜小麗回來,念叨著她今天的生意,他也似聽非聽。
他的沉默漸漸地讓姜小麗發(fā)覺了,說他怎么當了幾年的科長,怎么就這樣了。再這樣下去,還不啞巴了。他說這是習慣,也是目前他們廠子里大大小小頭們的習慣。這不能怪我。這是水泵廠歷來的規(guī)矩,廠長的愛好是全廠的愛好,廠長的工作作風是全廠大大小小頭們的作風。韓大永說這叫到哪個山唱哪個調。比如說前任廠長愛打乒乓球,他們全廠上下各個樓層都有乒乓球案子。每年廠里會搞一兩次乒乓球大賽,整個過程那是轟轟烈烈的。后來又換了一個廠長愛好書法,全廠上下全是書法愛好者,當然每年也會有一兩次的書法比賽。韓大永的筆墨紙硯就是那時置辦的,后來姜小麗把這些東西送給她外甥了?,F(xiàn)在新來的只是這個廠長每天一臉嚴肅,不笑,不怎么愛說話。大家只要見他來,一個個連大氣不敢出。所以這廠的一大部分人都變了,都變得不愛言語了。他不得不這樣,依他的經(jīng)歷,如果不這樣,會讓領導不高興;誰要是讓領導不高興,那誰的日子就等于每天踩在地雷邊緣,說不定哪天,下放到分廠,然后再過幾年,內退的名單里一定就會有這個人。那天還是副廠長透露給韓大永的,說這個新來的廠長愛好攝影。這讓韓大永興奮異常。因為他不用刻意學攝影了,因為這是他最令自己自豪的強項。
不久后的一天,韓大永和廠長的攝影作品都在市里拿了獎,他得的是二等獎。廠長得的是一等獎,那天他和廠長都上了電視。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機關里看到新聞的人都說韓科長太帥了,比廠長還帥,這讓韓大永心里惴惴不安,這話可千萬不能讓廠長聽到,那不是自已找死,盡管他心里也美滋滋的,但他的臉上還是如漿過的布一樣,板板的。
就在那天,那個艾米來找他,先是說我昨天在電視上看到你了,說比本人帥多了。然后不著邊際地說那個分廠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韓大永聽到這里,說,你有什么事,艾米看著他說,你干嘛這么嚴肅,要嚇死誰呀。
韓大永一聽,臉上的肉撂下來了,說你到底有什么事。艾米說我不想在去那個分廠了,如果還讓我去那里,我會去死的。韓大永一聽,嚇了一跳,怎么著,你要去死?
是的!我不想去那個鄉(xiāng)下小廠,那里的工人一點素質也沒有。
怎么沒素質?
那些工人太讓人惡心,不去公廁,只要沒人就隨便撒尿……還有……
韓大永聽到這里,愣了一下,那與你有什么關系?
我惡心。還有,那個公廁根本就不能用,沒有水沖,我惡心,害得我每天都不能去廁所,一天到晚憋著,再這么下去,我不瘋也得死。
韓大永說那么多工人沒有一個瘋的,也沒有死的。你怎么地!
艾米氣得頓時臉都變形了,不信你去體驗體驗?
韓大永加重了語氣,我就是從那里出來的,我們好多優(yōu)秀的干部都是從那里干上來的。你怎么的,?。∫粊砭偷玫綑C關?就得到你想要的位置?……我們這里作人的宗旨就是下到基層,特別是你們這批小年青,更得去錘鍛錘煉。
他對這個女孩子沒有半點好印象,他揚了一下手,說回去吧。
艾米哭了起來,那我真的去死。
韓大永說那你不能在八小時上班時候去死,選個周六周日,到個沒人的地方。把自己解決了,這個你要記住了。
艾米聽到這里,開門扭頭出去了。
韓大永見多了這種人,不過他生性膽小,別看他這么說,其實他心里頭一點底都沒有,他覺得剛才的話有點過了。可是這孩子太氣人。他覺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和他兒子一樣,讓他摸不準這些人的想法和做法。艾米是帶著風出去的時候,隨著那聲呯,還別說韓大永心里還真的充滿了忐忑。他怕出任何意外。
不一會,他又聽到了敲門聲,進來的還是這個艾米,不過她不是剛才的表情了,只是說韓哥哥你能不能幫我個忙,韓大永看著他一眼,只說了一個字:說。
艾米說,把我調到總廠機關來。韓大永抬頭看著她,覺得這孩子腦子就怎么這么簡單。他說這事不是我說了算的,調到機關是要技術過硬,政治合格……還要考試的……
他還沒有說完,艾米把一沓錢拍到他眼前,韓大永說你怎么個意思。艾米說,誰要是能把我調到機關,我就給誰錢,這些不夠,我再回家去取。
韓大永訓責道:你給我收起來,快點。
艾米看著他,眼淚下來了,說我到這個單位認識最大的領導就是你。你要是不幫我,這班我不想上了。太沒意思了。
艾米說,那個分廠太不是人呆的地方,韓哥哥,你想想辦法讓我調到總廠機關來。又接著說,我到這里你都不知道我媽砸了多少錢……我現(xiàn)在不上班她就逼我……韓大永當即覺得這孩子怎么和打掃衛(wèi)生的錢大姐一樣,屬于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的。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說話不動腦子,或者是整個神經(jīng)里少缺根弦。他平時就看不好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他認為這一代人無知、無恥、無為。哪像他年輕時那樣,吃苦耐勞,敢于擔當,做任何事情從來不講報酬,而今——韓大永說你把錢收起來,不收起來我打電話叫警衛(wèi)了,他說完就拿起了電話假裝要撥。這時的艾米一把抓了那錢,塞到自己包里。做這些動作的同時,眼淚也下噼里啪啦一串串掉下來了。她用手抹了兩下,走了。
在她左右手抺眼淚往外甩的時候,她聽到韓大永說,回去,安心工作,以后會有機……
那個“會”字還沒有說出來,門呯的一聲關上了……
回憶著和艾米的點點滴滴,此刻的韓大永真沒有心思收拾東西了,他只是想,再在這辦公室里和艾米偷偷親吻做愛那是不可能的了。
他聽到了走廊里有人在搬東西的聲音,還有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他拿起手機給艾米打電話,沒有接。他無意間從樓上往下看,看到了艾米和副廠長的司機在搬箱子,韓大永看到那是艾米的箱子。后面跟著艾米,她拿著自己的辦公用品也往車里塞。他腦子里飛快地轉著:他們怎么會在一起?
后來這個新分來的艾米幾次邀請韓大永。韓大永要么說自己在外地,要么說自己沒有時間。后來有一天,他的哥們叫他,他去了,進到包間的時候,看到艾米管他的這個哥們叫舅舅,這才知道,還是艾米想調到機關的事。 他那哥們告訴他,一定要把自己外甥女的事當成自個的事。其實這事對于管人事的他來說不是太難的問題,就在喝了那次酒之后,原來人事科的人事員正好休產(chǎn)假,又趕上公司人事改革,沒有人手。這樣韓大永就把她臨時借調到了人事科。這個艾米雖然愣頭愣腦,好在計算機很精通,甚至出現(xiàn)了毛病還會修理,這一點讓韓大永還算滿意。
年末機關新年聚會,人事科得到了分管經(jīng)理的表揚。韓大永很高興就喝了不少酒,出門的時候是艾米扶的他,不過,艾米并沒有回家。他醒來的時候艾米已經(jīng)睡在他身邊了,他驚出了一身汗,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艾米翻了一下身告訴他,別這么大驚小怪的,我倆什么都沒有做。韓大永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還真一件都不少地貼在自己身上。他坐了起來,努力回想著昨晚上的細節(jié),他的酒量不是一兩個人就能喝倒的,還記得出門時是打了車的。艾米說對呀,是打車了的。可你上車知道下車就不明白了,我就給你弄到我這兒了。艾米這時用手臂勾住了他,在他的臉上吻著,還說,我要拿我的身體感謝你,沒有你我調不到機關,我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韓大永原本想推開她的,可他的力氣就在他渾身的血往上涌的時候,跑得半點不剩了。事后他千百次地想,如果當時推開她再轉身而去,艾米一定笑他不是個男人。因為他在那天才知道,艾米絕不是處女,確切地說就是個發(fā)情的小母豬。當他還在愣怔間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卻分明感覺到艾米肉呼呼的小手伸進自己的內褲里,摩挲著自己的生殖器,韓大永的呼吸急促了,他渾身的血脹了起來,脹了血管的他迫不急待,他闖入了那片濕潤沼澤,他騰云駕霧般地讓自己飛了起來……
事后韓大永有點害怕了,他怕艾米會以此要挾,那他也沒辦法。誰知艾米卻說我只要你陪我,我不會為難你。我要你要你天天都騎我……
以后的時間里,他們常常偷偷地幽會。他的辦公室就是兩人最好的做愛地點。韓大永的辦公室在四樓的最里面,隱蔽安全,人事科加班是常有的事,一有人事改革和發(fā)工資,都需要人事科加班。所以艾米隔三差五地來加班。后來兩人為了方便,便各自買了個手機,花掉他差不多一個月我工資。在那個時候,手機仿佛還是身份的象征,盡管韓大永多少次醞釀著想買,可是因為單位家里都有電話,便做罷了。
這回是艾米催促著他買的。后來他學會了發(fā)短信,也是艾米教他的。
那天,艾米說沙發(fā)墊子的顏色太古董了,一點心情都沒有。韓大永就換了新的沙發(fā)墊子,粉色的卡通圖案。那天管理科長到他辦公室里無意間說了句,你這沙發(fā)墊子的顏色太扎眼了?怎么換成了這個?倒挺符合艾米他們小年輕。這話讓韓大永嚇出一身冷汗。后來他又換回來了,因為這,艾米好長時間都沒理他。
這小母豬怎么會坐會副廠長的車?她在機關里除了和那幾個小年輕說笑外,真沒見她和副廠長有什么往來過。也沒聽出她對副廠長有特別的親近,副廠長在這個時候怎么會拉她的東西呢?
看到這一幕,韓大永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心里猶如被什么東西抽打了,沒有流血卻賊辣辣地疼。記得當初他問過艾米,為什么會和自己發(fā)生關系。艾米說,因為你上鏡了,上了鏡頭的你很帥氣,所以我喜歡,我還覺得你的愛好很高雅,說不定哪天你還會當領導,只不過時間長短而已……說完這些話的時候,韓大永心里的幸福飛速地漫延到了全身。他愛好攝影這么多年,終于有人認可。他平時就覺得自己的愛好比別人高雅,與眾不同,當這種高雅和與眾不同獲得了這個小他近二十歲人的賞識,更讓他確信自己的魅力。后來他又上了一次鏡,是針對廠里人事改革的事,特別他的表情從容、語速適度,大大地超出了人們的意料,還有人說他像廠長,甚至比廠長表現(xiàn)的還出色。他有點不安了,因為他知道,他絕對不能讓自己的光環(huán)大于廠長,好在這事過了幾天也就沒有人再談論了。只有艾米還浸在興奮里,說他有政治家的派頭,一和他親熱,就說我愛死你了,你知道那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你,我都恨不得抱著電視機和你接吻,我當時渾身上下都激動了,你知道嗎?我好愛你呀……那天,他們在辦公室里狠命地、貪婪地要著對方,直到星星出來了……
姜小麗吃完飯就去賣菜了,走時告訴他不要這么老呆著,下樓活動活動。韓大永說知道了。姜小麗故意輕描淡寫地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沒有什么過不去的,能怎么地,還有我呢。說完這話,她的心針挑似的??伤砻孢€是安慰著他,其實更像在安慰自己,她不想看到他萎靡,或者說不想看到家里的前景一片暗淡。
姜小麗是多么地愛著他,高大英俊,還有那么多高雅的愛好,攝影,書法,還會吹笛子,家里所有的家務活都是她做,因為她舍不得他。她下崗多年了,可她想到家里還有一個在大廠子里的一個當中層干部丈夫,就覺得日子有底氣撐著,什么時候都是陽光燦爛的。她從來沒有因為下崗而沮喪過,她甚至還向往著,將來有一天自己的丈夫還會當上副廠長,廠長,那樣也會順理成章地安排在那個上千人的大廠子里,擠車上班,度周末、去美容、健身……而不像現(xiàn)在成天灰頭土臉地在市場里,回家的時候一身爛菜葉子味。
姜小麗那天回來的特別的早,她興奮地說,她同學給她聯(lián)系了一份工作,是給市委機關食堂做飯,工資800元,還管三頓飯,這讓姜小麗興奮得不得了。那天她早早收了攤,她想告訴韓大永,不要害怕,日子總會好的;不要頹廢,好日子還在后頭哪!
她回到家里,一進門就把這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韓大永。韓大永說,那你的菜攤呢?姜小麗愣住了,對了,這怎么沒有想到,那個攤床已經(jīng)交了半年的租金的?
韓大永說不行我去賣。
姜小麗說你不行,你不是干那活的。要不咱不賣了,還有半年到期,不行兌給誰。韓大永說那不行,我試試看,我也不能老這么呆著。
第二天一大早,韓大永去了農貿大廳。一進門,那種爛菜葉味,熟食的味,混雜著說不清的其它的氣味撲面而來,嗆得他有點站不穩(wěn)。自從姜小麗賣菜后,他就討厭她身上的這種味,今天他才知道,這種味是一天到晚熏染上的。有時,他讓她把脫下的白大褂就放在走廊里,可是他還覺得屋子里有這種味擠進來布滿了房間的各個角落。他說這種味道和他小時農村家里的兔子騷味差不多。姜小麗沒有說什么,只是進門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急待地洗,洗頭洗澡,韓大永今天才知道,她在這人來人往的喧鬧中站了一整天,回家連歇會的時間都沒有,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這個女人和他過了二十多年,對他還有這個家傾注了更多的精力,而自己好像從來沒有怎么在意過她,特別和艾米好了之后,更很少看她、親近她。這時候的韓大永覺得自己對姜小麗是不是有點過份了。
早上走時,姜小麗讓他穿了件白大褂,口罩,還有手套,說有些菜太臟了。韓大永說我個樣子,別人還以為我是個大夫,到時這菜還能賣給誰去。
一上午,沒有開張,他有點著急了。這時姜小麗的電話過來了,說怎么樣?韓大永說沒有人來買菜,整個大廳里沒有幾個人。姜小麗說,不要急,下午就有你忙的。
韓大永又碼了一遍那些茄子,冬瓜什么的,鄰攤的知道他是姜小麗的愛人,勸他說小麗當家的,不要著急,到傍晚你看看。
果然到了中午的時候,大廳里的人多了起來,韓大永的攤前不是有人稱這就這稱那,不一會,菜攤露半月形的缺。韓大永想,這艾米到今天也沒有來電話,她去了哪里?他利用空閑的時候打了電話,可是剛剛過去,他又按了。他覺得在這樣一個吵嚷的環(huán)境里,她會聽出自己的處境。如果艾米真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會咧開她那厚厚的嘴唇,用手指著他、嘲笑著他,并且會哈哈地笑個不停。
不管怎么樣,他還是很想她,想她一個女孩子在床上時的狂野,讓他這個快五十歲的男人體驗到了什么是真正男女之事。想著想著,他的身體不由得有了反應……
一天下來,他累得精疲力竭,連話都不想說了。他想當初姜小麗是怎么一天天適應的。
姜小麗回來得也很早,看到他的樣子,很是心疼,然后她還是帶著興奮告訴他,說自己再早點去上貨,到時讓食堂采購菜蔬的專門到咱家的菜攤來,一來不論天氣好壞都不愁菜的滯銷:二來又不用很晚回來……還有,要記住每天墻上的食譜,需要什么,咱進什么……姜小麗還在說著,再扭頭,她看見韓大永在沙發(fā)上閉上了眼睛,緊接又打起了呼嚕。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韓大永真的習慣了,只是他身上的爛菜葉子味一天天地濃了,更要命的是,他竟然不洗澡了,因為他說太累了,站一天,腿腳站腫了。
只是他在夢里依然想著艾米,可艾米一個電話沒有。韓大永盼得兩眼都起繭了,可是那個電話號碼睡死了似的。為什么連個電話都沒呢?她在做什么,會不會還在家里睡懶覺、沒完沒了地吃小食品,然后再看那些個鬧嚷嚷的電視劇……他不想打電話,確切地說是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目前在賣菜。她那個嘴里可是讓人想死的話都能說得出來。所以韓大永常??粗謾C里的那組電話號碼,就像撫摸著她的臉一樣,摸一會,想一會,然后再戀戀不舍地慢慢地合上手機。
就在那天快要下班時候,韓大永被農貿市場大廳管委會的王主任叫住了。王主任說,最近有重要的領導要到咱這來,你看看你能不能代表咱這業(yè)主說說咱這的情況。再以你自己的身份說說你個人的變化。韓大永說,我怎么說?是不是就說在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下,我們下崗后在這里經(jīng)營的怎么怎么好,然后我的生活怎么怎么如意,是這樣吧?
王主任說太好了,不愧是當過領導的,一點就透,就樣吧,我們就指定你了,你回去想想詞背背詞。然后領導來的時候我們就指定到你的攤前,你就照你的意思說……那天你可就是主角了,會有記者對著你,到時電視、報紙上會有你的高大形像……就這么定了。
韓大永興奮得有點控制不住了,整整一天都在心里哼著小曲,他想如果上鏡他的同事他先前的領導都會看到的,那時艾米也會看到的,到時艾米一定會給他來電話,會粘著他……他頓時被那種幸福感包裹得有點透不過氣來。
于是他醞釀著講話稿,他一定要表現(xiàn)得完美,得體,一定不能給自己賣菜的這個身份弄上半點瑕疵,自己現(xiàn)在只是暫時的,過幾年他要努力,開個公司什么的,到時讓艾米來他的公司,兩人還那樣纏綿。不過,他們不會再那樣膽戰(zhàn)心驚,就是有人看到,他們也會心安理得,因為整個單位我韓大永一人說了算……
他的開心無疑讓姜小麗也開心,姜小麗覺得賣菜太屈了自己的丈夫,還覺得他過不了這個坎,可是看他短短的時間里就能適應,韓大永下崗后的滅頂之災的那種感覺飛遁得無影無蹤了。
那天是星期天,姜小麗休息,韓大永說你去盯一天,我想去逛逛商場,買件衣服。姜小麗有點納悶,韓大永很少逛商場的,這回還要買衣服??磥硭€是恢復了自信。姜小麗二話沒說,給了他五百塊錢,覺得這可能不夠 ,又從兒子的書柜里又抽出幾張,韓大永下樓的時候,姜小麗感覺到日子又灑滿了從前的陽光。
韓大永回來的時候,簡直換了一個人,胡子刮得很干凈,頭發(fā)里不見一根白絲。這哪里是那個韓大永啊,簡直就是當年那個新郎官。韓大永正在試著衣服,那是一套灰色的西裝,姜小麗以為他會選個夾克衫之類的,可是西裝,這么一身得體的西裝,哪有機會穿?姜小麗沒問,只要他喜歡,只要他開心,怎么都行。
第二天,韓大永還穿上白大褂出現(xiàn)在農貸大廳,他盼著王主任來,可王主任影子都沒見。他的稿子已經(jīng)熟爛在他心里,隨時隨地他都會應對自如。
正在他左顧右盼的時候,他聽到一陣的熟悉的笑聲,是原來廠子里那個打掃衛(wèi)生的錢大姐,錢大姐是機關里有名的炮筒子,背后有人叫她“二大姐”,她在家里排行老二,說話從來不過腦子,機關里的同志之所以用這個稱呼也是笑她傻的意思。她說我瞅你半天了,韓大科長,你還那么精神,生意怎么樣?韓大永突然被人這一叫,還真有點不好意思,更因為自己這模樣。錢大姐說,你說這人真沒處看,誰能想到你韓科長能干這活。韓大永說,那有什么辦法,哎,養(yǎng)家糊口嘛!
錢大姐又說,也是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準你將來還能當個經(jīng)理老板什么的。韓大永那要等啊,說不定要等到日頭西邊出來的那天。
那可不一定,你原來那屋的小艾,到副廠長的公司了,聽說是會計總管,這上哪說理去呀韓科長。韓大永心頭頓時抽搐了一下,說那好啊,很好?。?br />
是很好啊,那孩子愣頭愣腦的,可現(xiàn)在成白領了。她不用再來人事科加班了,到那加班了,哈哈哈。錢大姐笑出了眼淚,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神秘,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韓大永只覺得臉上一陣熱得難受。
不可能,一定是她瞎說,這老娘們腦子缺根神經(jīng)。韓大永這樣想著,可他心里被什么東西堵了,讓他有點透不過氣來。
就在他盼著王主任的時候,王主任終于來了,不過不是告訴他讓他上鏡的事,而是告訴他們明天全體業(yè)主都不要來了,因為來了重要領導,全體業(yè)主放假一天,每戶給補償一百塊錢。業(yè)主們一聽都紛紛圍著王主任問為什么?有的說我們的損失一天一百元哪夠?王主任說這是政治任務,是上級下的命令,我只管通知,你們的身份由警察和街道負責人來代替……韓大永沒有聽清什么,只覺得王主任的嘴和書記那天宣布下崗的嘴一樣,一張一合噴出來的每個字都讓他覺得像小炸彈一樣,炸得他站的力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