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農(nóng)民的出路在土地,只有徹底改變了自己家鄉(xiāng)的面貌,才能獲得徹底的翻身和解放。我始終堅信。
瓦匠溫江離開泡南村已經(jīng)整整四年了。近幾天才又回到這個村子里。溫江回來的消息一傳倆,倆傳仨,很快就傳遍了全村。
泡南村地方不算太大,也就是七、八十戶人家。地處一個小山洼里。四面全是山。要想走出去是很困難的。至少要翻過一座山。北面是蓮花泡,雖然叫泡子,但是面積卻很大。里面終年養(yǎng)著各種諸如鯉、鰱、草魚等。因為泡子水草過多,小船很難劃到里面。一到夏天,泡上就開滿了荷花。遠遠望去,還真稱得上是泡南村的一道風(fēng)景線。因為交通的不方便,出去困難,所以里面的人仿佛與外界隔絕了。悠然自得地過著世外桃園的生活。外面的人也很少有人進到里面去。這里雖說距離公路才有十幾里。但是要想走到公路上至少要一個小半天。
這里的環(huán)境封閉,人也就較之外面守舊。村里有人到外面去,回來后,往往帶回來一些稀奇古怪的消息傳聞。講給村中的人們聽,于是就會使人們興奮一、兩個月。
溫姓在這里是大戶。姓溫的大多都是泥瓦匠、木匠什么的,在附近一帶很有名氣。溫江今年也就三十五、六歲。出去那年是三十剛剛出頭。有一妻一子。他出去后,妻子就領(lǐng)著孩子種著三畝多地過活。他時不時地從外面寄錢來,每次都是幾千塊,很令村里人眼熱。特別是一些大姑娘、小媳婦,常常在溫江媳婦面前,夸她有眼力,找了一個好丈夫。
人們都說溫江在外面干了大事,其實他只不過開始時在外面打工,參加別處的工程隊干他的老本行—--泥瓦匠。這樣干了兩年,憑他那靈光的腦袋,看出了門道。于是就自己獨樹一幟,組織起了包工隊。在大連攬工程,很是賺了一筆。有了錢,人也變了樣,說話的口氣動不動就模仿著大連人的腔調(diào),衣服也換上了西裝,很是有點兒城市人的派頭。這次回來很令村民們的刮目相看。
溫江沒出去以前在村子里就是一個人緣很好的人。這個人性情爽快,善于辭令,隨時給人以好感。對一切人都行方便。村中有個大事小情什么的都離不開溫江。他到喪事人家去,替他們鋪排殯葬;到喜事人家去,給他們當大執(zhí)賓(婚禮的司儀)。加之他多才多藝,長于烹調(diào),愛好盆栽,東北小曲也唱得很好。有些人家夫妻吵架或者父子吵架,他也都不辭辛苦地去替他們排解。
小琴就生活在這個村子里。小的時候,并不太引人注目。不知不覺,她已經(jīng)小學(xué)畢了業(yè)。她帶小弟弟的時候,自然就覺得鮮艷衣服的好看。她牽著牛去田地里干農(nóng)活,自然而然就產(chǎn)生了看見男人怕羞的少女心情。
小琴十五歲那年,正是村里為迎接外面來這里演出的二人轉(zhuǎn)劇團忙忙碌碌的期間,溫江卻執(zhí)意要出去闖世界。他準備了行裝,向每一家人家告別,村里人也都很惋惜,覺得仿佛是放走了籠里飼養(yǎng)的一只鳥,這一去就再也不回來了似的。他自己也有點戀戀不舍,但兩三天后終于下定了決心出去闖。走的時候,村里的人都去送行,小琴也跟著村人一直送到山口。回來的時候,路兩旁開滿了打碗花。小琴直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好象是做了一個夢。
在這不算大的山村里,溫江外出四年后的突然返回,很是使那些對他關(guān)心注意的村里人,不論男人或女人,連駝腰曲背的老人和小孩子,都異常吃驚地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這也是難怪的事。
這是端午年過后不到二十天的事兒。在中午大約的三個小時的時間里,炎熱不亞于盛夏。澄澈的天空中一絲風(fēng)也沒有。光著腳丫的姑娘為了避開太陽灼熱的路上的石子,都沿著屋檐下的濕泥地走路。雖然天氣炎熱,但是日出以前去井邊挑水的人,穿一件夾衣仍會覺得頸項里面有些涼嗖嗖的。一到夜里,整個村子就埋沒在一片蟲聲中.微風(fēng)吹過,田里的莊稼就刷拉拉地響,好象有一大群人在里面奔走。
從春天,從夏天,一直期待到掛鋤,村子就必定請來外面的劇團或電影放映隊,這時就成了青年男女的天下了。一連幾個晚上都有節(jié)目可看。這期間村子里吵吵鬧鬧得老人們不能睡覺。只要不是病人和重殘者,都整宿整夜地樂個不夠。正在這時候,溫江從外面回來了。
聽到溫江闊別四年、突然歸來的消息而吃了一驚的人們,看到他穿的服裝是那樣洋氣漂亮,就又吃了一驚。衣服漂亮,領(lǐng)帶漂亮,手表也漂亮。其中引起小琴注意的,是那只頗為沉重的旅行皮箱。
溫江回來的第一天晚上,無論是誰都去他的家里看望。屋里點著一盞亮晃晃的汽燈,而進進出出的人為數(shù)不少。熱鬧的說話聲掩蓋住了外面如潮般的蟲鳴。姑娘們雖然沒有走進屋內(nèi)去,但卻是三三兩兩地坐在溫家的門口。溫江的遠房妹妹小珍不時地從屋子里跑出來,小聲地把溫江的話傳達給她們。溫江因為衣服穿得漂亮,舉止和說話的口氣也較從前顯得大模大樣。因此從前對他習(xí)慣稱“你”的平輩人,現(xiàn)在不約而同地都稱他為“您”了。據(jù)這一天晚上溫江所說,他這次是到瓦房店辦事,順便回來看看?,F(xiàn)在他在大連管理著一支人數(shù)不小的工程隊?;貋泶龓滋炀偷米撸沁厸]有他玩不轉(zhuǎn)。
這番話又立刻象音響一樣傳遍了全村。
大家以為第二天他就會分別拜訪各人的家。性急的老人們就指使兒女們趕緊打掃整理屋內(nèi)屋外。又互相挪借了平常難得一用的茉莉花茶。可是這一天溫江卻一大早就去了村長的家,一直待到傍晚才回來。
從這天晚上開始,溫江拿了從那只漂亮的皮箱里取出來的打火機、手帕等物,差不多每一家都拜訪到了。
他來到小琴家里,是第三天的晚上。他知道白天大家都到地里去,所以特地把時間推遲,直到晚上才來拜訪。他大約坐了有兩個小時左右。一邊嗑瓜子喝茶,一邊把大連的繁華講給她家里的人聽。天津街的熱鬧,魯迅動物園、市政府廣場的紀念銅像、大連港的喧囂、每年國際服裝節(jié)的鋪排……講的都是想象不到的事情。聽的人只是睜著眼睛,漠然地在自己的頭腦中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去描繪那無晝無夜地籠罩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可怕繁華景象而已。小琴聽他說在市政府的廣場上有鴿子,就覺得很是稀奇,心想,在那樣的地方怎么也會有鳥呢?她心里正在納罕,又聽溫江說:“在大連,男人找職業(yè)不大容易。但假若是女人,無論多少位置都有。當保姆,每月供吃供住外,還有工資好幾千元。小琴要不要也去做幾年看看?”小琴聽了,只是低著頭微笑。她心中自卑地想:“象我們這樣的人怎么會到大連去?”今天她聽鄰家的小伙子溫河說要跟溫江一同到大連去,她想:“只有男人才配到那個地方去呢。”
第二天一大早,小琴照例像往常一樣去挑水。挑完水,想去再割點兒草。但是,正在這時,小雨瀟瀟地下了起來。牛圈里還有幾天的草料,所以當鄰家溫河的姐姐來約去割草之時,父親就說不必去了。小琴無事可做,就整天或在大門口站著,或坐著納納鞋底。有時跑進家來看看。在門口常常看到打著雨傘的溫江向各處走來走去。有時在經(jīng)過小琴家的門口時,小琴就不知什么緣故,躲進門內(nèi)去了。
小雨瀟瀟地又下了一天,將近傍晚之時就晴了。天一晴,齷齪的小孩子就從各自的家中跑出來,赤腳踏著混著牛糞的爛泥,唱著從學(xué)校里學(xué)的歌曲,無憂無慮地盡情玩耍著。小琴定定地看著這一幕,心里在想著什么。正在這時,小珍的妹妹跑過來,說是姐姐叫她來邀小琴到她家里去一趟。小琴心里,大概又是和往常一樣,今晚村中有什么節(jié)目。于是她就小心翼翼地繞過泥路上的水坑,去到小珍家。小珍高興地去出門迎接她。似乎有什么怕人的事兒,偷偷地拉了拉她的衣襟,兩人相伴著走了出去。
“到哪兒去?”小珍的媽媽問。小珍連頭也不回地回答說:“到后面。”把門一打開,幾只雞咯咯咯咯地叫著跑了進來。她們兩人走進后面的一所空屋子里。這里是小珍的爸爸做木匠活的地方。兩個人拉了塊木頭坐下,鼻子聞著被雨打濕的新木材的香氣,嘁嘁喳喳地嘮了有個把鐘頭。小珍所談的事兒,是小琴完全沒有想到的。
“小琴,你也聽到了吧,那天晚上我大哥溫江所講的關(guān)于大連的話?”
“聽到的。”小琴凝視著小珍的臉,靜靜地說。不知為什么,聽到大連這兩個字,內(nèi)心突然有些不平靜來。
小珍漸漸地說出了本意,問她想不想跟溫江到大連去。這樣的話在小琴看來當然是意想不到的。然而在端午節(jié)過后的寂寥時節(jié)看到溫江,這事對于小琴來說未必全然無緣。小琴把雙手按在不斷起伏不定的胸脯上,睜大著兩眼,聽著小珍說話,而自己絕少開口。
小珍的口氣中表示,她自己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說這話時,她的聲音很低,兩眼閃著嬌艷的光。她說如果這件事告訴了父母,當然會很不容易得到他們允許的。所以必須瞞著他們私自出走。她把從別人那里聽來的關(guān)于大連情況的話長談細講之后,接著說:“人生一世住在這樣的山溝里,有多么無聊。人總是要出去闖一闖,見見世面才好。”她又引用了通俗歌曲中的詞句“好花不常開,青春不再來”,來充實她的理由,熱心地催促小琴下定決心,跟她一起出走。
走的方法也并不困難,出發(fā)之前先把常用的東西如衣服等悄悄地包好,幸而小珍有個同學(xué)的家就住在公路邊,把包裹預(yù)先放到她的家里。然后在溫江動身去大連的前一天,對父親說去同學(xué)家住一晚就回來。然后就從同學(xué)家坐汽車去瓦房店。在瓦房店等著溫江一起乘火車去大連。聽說去大連的火車費并不太貴。但小珍自己平常攢下的私房也有一千多元之多,足夠了。她說,倘若小琴的錢不湊手的話,她情愿為她出火車費。然而這幾年來,小琴家房前左右種的苞米、豆莢,作為小琴的私產(chǎn)在集市上賣掉后,也攢了有六七百元了。
小珍說,到了大連,當然要去當女工,當女工就是再辛苦,也較種地要容易得多,省力得多。能看到大連的繁華景象,有人供吃供住,外加每月得到的幾千元錢。在這個村子里的姑娘們看來,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她們倆人計算著每月的費用:每月的工資按二千元計算,一個月各種化妝品就算五百元。每月還余一千五百元錢左右呢。一年下來就是一萬八千元。耐心地做上三年,就可以剩下五萬多元?;丶业臅r候即使拿出五千元來買衣服和送人的禮物,還可以帶回近五萬元呢。
“不過,溫江哥真地肯帶我們?nèi)幔?rdquo;小琴不放心地問。
“當然肯的。今天一大早別人不在的時候我去問過他的。他說了可以帶我們?nèi)ァ?rdquo;
“可是,就是他肯帶,你爸媽不會不同意吧?”
“不會的。我們一到了那邊,就立刻寫一封信來。就說我們不是跟他一起去的,而是后來趕上去的。并且說明一下我們要在大連暫住一個時期。”
“他真的肯照顧我們嗎,要是……”
正在這時候,溫江抄著手從后門走了出來。小珍從小屋的門內(nèi)看見了他,就向他招手,叫他進來。溫江的臉上現(xiàn)出一種讓人捉摸不定的笑容,站在門邊,說:“天還沒有黑下來,就在這里討論婚嫁。當心有人聽見了要笑話你們的。”
小珍把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叫他不要大聲,接著問:“喂,大哥,你今天早上說過的話算數(shù)嗎?”
溫江的臉上現(xiàn)出一副極其認真的表情,笑著說:“是的。我這個人什么時候說話不算數(shù)過。怎么,小琴也要去嗎?”
“是的。我也要去。”小琴睜大了眼睛,認真地說。
“不過我說,小珍,小琴,你們可要考慮好。我是無所謂的。但是假如你們到了大連又要后起悔來,可要怪你們自己了。上了火車后哭起來,我可哄不好你們。”
“怎么會這樣呢,大哥你真是。”小珍聳了聳肩,不屑地說。
“好的好的,怎么還當真生起氣來了。”
溫江又笑著說:“只要你們一到大連,就不會再想回到這個地方來了。”
小珍想:“不回來就不回來,這個破地方有什么可值得留戀的?”而小琴想:“有什么不能回來的。腿長在自己的身上,說回來就回來的。”
不久,兩個人看見外面的天色已漸漸地暗了下來,就走出這間小屋。直到這時為止,小琴都沒有說去還是不去。只是對小珍說,明天再作答復(fù)。小珍還想再動員一個名叫小文的姑娘也一同去。但是小琴認為小文家里人手少,還是不找為好。她們于是約定,這件事兒只有她們兩個人知道,然后分手告別各自回家。小琴雖然嘴上說要明天回話,但是內(nèi)心里已明確決定去了。
回到家里,看見廚房內(nèi)點著燈,母親正在忙忙碌碌地準備晚飯。小琴弄了點兒草料,拌上鹽水,喂了牛。又去挑了一擔(dān)水,然后坐下吃晚飯。可是由于心神不定,喝了一碗格子粥(遼南地區(qū)一種用苞米碾成的如小米粒大小的飯食)就撂下了碗筷。
小琴的家,在這個村子里也算得上是不錯的人家。不欠外債。地雖不多,但是都歸自己耕種。喂著兩頭牛。父母親都剛過四十歲。母親是個好人,性情非常和善,對自己的兒女從不說一句強硬的話。父親也真是個好父親,煙酒不沾,在村子里也是少有的。
小琴今年十九歲。這若是在十幾年前,十九歲了還不出嫁,會被人恥笑為沒人要的剩貨。但是,如今在村子里,象這樣的年紀的姑娘很少再有出嫁的了。不少在這個年紀甚至連婚也沒有定。一般的都到二十幾歲才論娶婚嫁。小琴在外貌上看來要年輕一、二歲。身材不高也不矮,苗苗條條,在農(nóng)村中算是很稀少的。圓圓的臉上,鑲嵌著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鼻子有點略翹,笑渦很深。雖然說不上是十分貌美,但是善于撒嬌,皮膚很白,頭發(fā)烏黑。細細地端量,相貌中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艷麗。她的性情從小就很溫順,從來不曾對人反抗。受到委屈之時也就是一個人躲在暗處偷偷地啜泣而已。長大了,小琴是這個村子里最受老人們喜歡的一位姑娘。“小琴姑娘真文雅,不曉得誰有福氣娶了這丫頭。”當老人們這樣稱贊她時,她總是在臉上現(xiàn)出一陣紅暈,說聲“我不知道”就躲到別人的后面去來了?,F(xiàn)在如此,從前也是如此。
小琴在小學(xué)校里的學(xué)習(xí)成績,比同年級的小珍差一些。但她最得意的學(xué)科是唱歌。因此很受學(xué)校女老師的喜歡。而小珍則恰恰和她相反。她性情好勝,主觀性強。長大以后,變成了一個潑潑辣辣的厲害姑娘。相貌也出奇地漂亮,只是在眼梢上略露兇相紋。然而面部挺秀,生長在這窮鄉(xiāng)僻壤是有點兒可惜。但是這兩個性情完全相反的姑娘的關(guān)系卻異常親密。竟使得別的姑娘們感到奇怪。曾有的姑娘半帶好心半帶嫉妒地對小琴說:“我看,你還是不要同這個厲害精過于親密的好。”
小琴在這天晚上躺下之后,也可能是今天沒有干累活的緣故,翻來覆去地就是睡不著。胡思亂想地也縷不出一個頭緒來。她聽到隔壁睡熟了的母親打起的酣聲,心里想到:我怎么能忍心撇了這個家,撇了母親到大連那種地方去呢?想到這里,就立刻流出了眼淚。可是眼淚還沒有干,她又想:我一到了大連,就寫信給母親。這樣一想,頭腦之中立刻又浮現(xiàn)出三年以后的情景來,穿一身漂亮的衣服,也拎著一只皮箱,懷里揣著近五萬元現(xiàn)金回家,父母一定很高興的。她又一想,到那時,小珍也說不上會多么漂亮呢。想到這里,不免在內(nèi)心里產(chǎn)生了一絲妒嫉之情。這樣的話,怎么能讓小珍一個人去大連呢?
以后,小琴想起了住宿在小學(xué)校里的一個名叫于山的青年教師,覺得自己沒有一天不懷著熱烈的情思而想念著他的。但這只是小琴的單相思而已。自從于山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這里,小琴只是在路上碰到他打打招呼而已。以后,有一次,小琴早上出去割草回來的時候,背著的草捆上有幾棵芨芨草和山菊花。正在村外散步的于山問她可否送他幾枝花。兩個人在此時才略略交談了幾句而已。從第二天起,小琴特意上山采了一束正在盛開的山菊花,準備送給于山。但是絕少再有碰到他的機會。她也曾想過,假如于山能喜歡她,和她結(jié)定終身,她就不會再想到大連那種地方去了。又一想,自己文化水平這么低,人家會看不上眼的。因此對于她來說,到大連去打工賺錢還是最為重要的。
一直追她追得很緊的另一個小伙子叫王京,是前些年從山外搬來的外姓人。多次向她表露出好感。背著別人,兩個人也曾親親熱熱地說過幾次私房話。小琴也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他。但有一點,這個人并不十分討小琴的嫌。有幾次,王京甚至擁抱了她,嘴也湊近過她的唇邊。她不主動也不推拒,但也未感到象小說上所描寫的那種熱烈美好的感覺。她想,如果我和小珍去了大連,他一定會另和別的姑娘相好。想到這里,又不免有一種吃醋的感覺。
浮現(xiàn)到心頭上來的事兒,一件一件地沒有窮盡。小琴有幾次,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正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時候,睡在她隔壁另一面的弟弟忽然高聲說起了夢話。把她驚醒過來。想起這可憐的弟弟今后又要寂寞了,就睡意蒙蒙地掉下了眼淚。猶豫不決的少女之心,又考慮今后如何給兩個弟弟選擇媳婦,不免就把村中與弟弟年紀相仿的姑娘一個個地過起了電影。過著過著就又睡了過去。
待她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但是,誰也還沒有起床。遠遠近近的雄雞已經(jīng)開始第二遍報曉。雄雞啪啦啪啦拍翅膀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小琴立刻起身。穿好衣服,下得炕來,摸索著穿上鞋子。打開了房門。黃牛等草料等得哞哞地低聲叫著。小琴挑起水桶朝井邊走去。
起得這么早,對小琴來說還是第一次。井邊一個人也沒有。平靜清冽的井水上面,沉浸著幾顆尚未來得及退下的星影。微風(fēng)吹入領(lǐng)口內(nèi),稍稍有一些涼氣。不遠的樹林里還響著夢一般的蟲鳴。小琴定定地凝視著井水面上倒映的自己的面影,
茫然地回想著昨夜的事情.大連,此時已離自己很遠很遠,她驚訝著自己怎么會想去那個未知的地方。她想,我是土生土長在這個村子里的.在這個村子度過自己的一生,無疑是順理成章的。每天早上來這里挑水,有多么快活呀。大連那地方,聽說處處用錢,連喝口水也要錢的。而且那個繁華的地方一定是看不到象這樣清澄美麗的水的。正在這時,聽到背后響起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小琴回頭一看,原來是小珍。她也挑著一副水桶,正在一搖一擺地朝這邊走來。看她那微微蓬亂的頭發(fā)和睡眼惺松的樣子,昨夜也一定沒有睡好。
“她是肯定要去的。”小琴這樣一想,頭腦驀地清醒了。
“小珍,你早?”
“你才早呢.”小珍說著,把水桶放在了地上。
“啊,小蟲還在叫.”小珍略略地把頭一歪,用那纖巧的手把頭發(fā)向后掠了掠。遠近各處開始響起了各家各戶開門的聲音。
“小珍,我決定去了。”
“定下了?”小珍說這話時兩眼立刻放出了光彩。”我想過,你要是不去,這叫我一個人可怎么辦呢?”
“你是一定去的嗎?”
“誰還騙你不成.既然你決定去了,我是非去不可的。”小珍說完,微微一笑.又說:”如果要去,就非得抓緊不可。”
“為什么?”
“昨天晚上我問過大哥,他說后天就要動身。叫我們早點兒做準備呢。”
“后天?”小琴因為沒有想到這么快,吃驚得睜大了眼睛。
“就是后天。”小珍肯定地說。
兩個人互相默默無言地凝視了好一會兒。小琴先定了定神,說:”那么,明天就必須到瓦房店去。”
“是的.今天晚上就必須把所用的東西和衣服包好,送到鄰村我同學(xué)家。”
“哇,就是今天夜里?”小琴又把眼睛睜大。
她倆說話的期間,又有幾個人來挑水。她們倆小聲商量了一下,就打滿了水,跳在肩上,各自回家了。
這一天,兩個人從來沒有這樣忙碌過。小琴把水挑到家里,又立刻去野外割草。但是內(nèi)心里異?;艁y.高低不齊的幾株槐樹,映著剛剛爬上山來的朝陽,把那長長的影子投射在草地上。樹葉上,草葉上,到處都沾著晶瑩的露珠,亮晶晶地耀人眼目。夏草的清香夾雜著新蘑的香氣,深深地沁入心底。隨著鐮刀的刷刷割草聲,也偶爾有山菊花等隨草倒下來。在小琴的內(nèi)心中還隱隱地有一種遲疑不決的念頭。一雙眼睛時而晴朗,時而陰暗。這次割草的時間竟比往常要長得多。
把割下的草掮回來,收拾好牛圈,然后才吃早飯。吃過早飯后,父親和兩個弟弟決定去割麥子。在父親要走之前,小琴終于鼓足了勇氣,對父親說:”爸爸,明天我要和小珍去鄰村的同學(xué)家玩一兩天。””小珍也去嗎?””我倆一起去。”“那么好吧!注意不要到處走。”小琴好象得到了一道特赦令,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
下午,她們倆就偷偷地收拾好了東西,托一個可靠的臨時外出的同村人把東西捎到小珍的同學(xué)家.
晚上,小琴想到明天就要出門,還要走很多的路,于是早早就躺下了.躺下之后,覺得身體和心情從來沒有象今天這么忙碌,然而又覺得有些不滿、悲哀、恍惚、倦怠的情緒。不知不覺間就蒙蒙朧朧地睡著了。
不知是什么聲音,把小琴忽然驚醒了。遠處傳來有人拉胡琴和唱歌的聲音,可見夜尚不十分深。
玻璃窗外傳來輕輕的敲擊聲.小琴忽然醒悟,原來是這個聲音把她驚醒的。她立刻把窗插棍打開。王京悄沒聲地敏捷地跳了進來。小琴想到這是最后一夜了。一種憐惜之情立刻涌上心頭。熱淚禁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她并非對王京怎樣地戀戀不舍,只是悲哀之情一時充塞胸中。于是就猛然地使勁用兩臂擁抱住這個男人。王京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情景,不免吃了一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小琴低聲地啜泣起來。
王京完全感到莫名其妙,心想:“這丫頭莫非真的愛上了我?”然而由于突如其來,所以他只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么啦?”他低聲問道。小琴沒有回答他,只是一個勁地低聲啜泣。這女孩子一向溫柔和順.王京不覺一時涌上一股憐香惜玉之情。
“你到底怎么了?”
小琴的臉正緊緊地貼在這個男人的胸膛上,這時就在他的胸膛上用力地搖了搖頭。這個男人已深深地可憐起小琴,就對她說: “那么為了什么呢?我近來比較忙,所以未曾約會你。是不是因為這個生氣了?”
“不要瞎猜了。”
“不是瞎猜.我想,如果你答應(yīng)的話,過幾天我就讓我媽托人來提親。”
“我不要你說這個。”說完,小琴的臉就就更緊地貼在王京的胸膛上。
此時小琴想,到大連的事兒,對王京說了,大概也不要緊吧?但一想這樣做就會對不住小珍。不過要是就這樣一聲不響地走,終歸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剛才之所以那樣,就是因為內(nèi)心里覺得左右為難,不知怎么辦好,才流的淚。
“王京,明天……”
“怎么?明天咱倆再約會?”
“不是的。”
“那么,是怎么一回事?”
“明天,我要和小珍去一次同學(xué)的家。”
“去就去唄,頂多不過住幾天。早去早回吧。”
小琴看出王京也說不出什么新鮮的話題來。于是,就此打住。輕輕地推開他道:”我明天還要起早,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王京看看繼續(xù)呆下去,也沒什么太大的意思。趁小琴不注意,突然親了她一口。小琴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王京已經(jīng)拉開窗戶準備離去。
王京走后,小琴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擔(dān),不大工夫就呼呼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珍就來喊小琴。小琴此時已經(jīng)吃完飯,正在收拾碗筷。母親聽見小珍的聲音,就疼愛地對小琴說: “不用你了,快和珍丫頭一起走吧。人家都等急了。”
小琴巴不得母親說這句話.撂下了正在刷洗的碗筷,又草草地照了一回鏡子,就辭別父母,和小珍一塊出門走了。
兩人出了門,就好象脫鉤的魚一樣,可下子獲得自由了。相互對視一笑??墒切∏傧氲椒讲鸥赣H、母親絲毫沒有懷疑的樣子,她的心又不由得難過起來。為了不讓小珍看見自己眼里含有淚水,就假借揉眼睛的機會偷偷地擦掉了。
兩個人的頭腦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就習(xí)慣動作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走到村邊高崗處,朝下一望,家家的房上已冒起了炊煙。村北的蓮花泡,晶瑩得象一面鏡子。泡里面照出的有山,有云,還有那初升的太陽。村中的水井前面,有一個手里提著一條白手巾的男子。他是每天早上都到這里洗臉的于山。小琴連忙把手里握著的新手帕高高地揚起來,向他揮動著。于山似乎發(fā)現(xiàn)了,也向這邊揚了揚手巾。小琴偷眼看了看小珍,見她并未注意剛才的動作,才略覺放下心來。她發(fā)現(xiàn)小珍眼睛里浸著淚.于是,自己的眼睛里,也立刻涌出淚水來。
終于,告別了培育自己從小到大的小山村.出了山口,眼前較之剛才要開闊些。
到了小珍同學(xué)的家,取了包裹,大約中午十二點左右,來到了公路邊,正好趕上開往瓦房店的公共汽車。
好在車上的人并不算多。尚有一部分空位子。兩個人坐下后,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了下來。
家鄉(xiāng)的山,家鄉(xiāng)的水,隨著汽車的飛奔漸漸地從視線中消失。
小琴在內(nèi)心里默念著: “爸爸,媽媽,我暫時地離開了你們。三年之后我再回來和你們團聚。”
小珍此時一抹笑紋飛上了眼梢。小琴猜想,她此刻可能想的是,終于離開這個窮地方了,再永遠也不想回來了。
在到瓦房店一百多華里的路上,兩旁是一片綠油油的大田和稻田.看來今年的年成還是不錯的。
車內(nèi),除三、五個老人外,余下的似乎都和她們倆一樣,男的帶著行李、工具,女的也都帶著包裹,或者旅行袋??磥硪彩峭獬龃蚬赍X的。
溫江外出了四年,這次突然回到家鄉(xiāng),在住下的幾天時間里,到處都受到人們的歡迎和款待。他在這幾天里反復(fù)地向人們講述著大連的繁華。很是使一部分人開了眼界。有些事兒都是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情。假使他再多住些天,說不定要和他一起去大連的人還會更多。
溫江這次回來,可謂志得意滿,對每個人都說: “倘使去了大連,一定到我的辦事處來玩。”
就在小琴、小珍走的前一天,溫江也離開了村子。到了瓦房店,依照事先的約定,住在了瓦房店的站前旅館。
下午二點多鐘,小珍和小琴就來找他。三個人一同吃了晚飯。因為明天要坐早班的火車,這天晚上她們倆也要宿在這個旅店里。
溫江是頓頓少不了酒的。這頓晚飯,他整整喝了有一個半小時。小珍兩個人也就只好陪著他。他一邊喝酒,一邊絮絮叨叨地把到了大連以后種種要注意的事情講給她兩人聽。例如,口音非得趕緊改不可,否則大連人是瞧不起外來人的。聽你是外來的,百貨公司的售貨員都不愛搭理你。又把大連人常用的口頭語學(xué)給她們聽。有一個口頭語很是使小琴反感。動不動就”ⅹ養(yǎng)的”。溫江還特別強調(diào)說,別的話還好說,這句話非要學(xué)會不可。這是地道的大連人特有的標志。有了這個口頭語,似乎到了大連任何地方都好辦事。起初,小琴、小珍還以為溫江喝酒喝多了在占她們的便宜,很是有些不高興。誰知后來他們到了大連,一上街,果真滿街都是”ⅹ養(yǎng)ⅹ養(yǎng)”之聲不絕于耳。而且不分男女老少都是如此。方信溫江所言不謬。直到現(xiàn)在小琴還納悶,看上去穿得衣冠楚楚的大連人,應(yīng)該口吐蓮花,怎么嘴里竟會說出這么骯臟的字眼呢?她實在想不通.這是后話,撂下不提。
溫江又告訴她們倆所不曾見過的電車怎樣乘法,必須注意掏包的等等。九點鐘左右,溫江的酒總算喝完了。小珍兩人就告辭到另一個房間里就寢。
第二天一早,兩人就被溫江叫起,匆匆地梳了頭,吃過早飯,就搭上了開往大連的火車。
到了大連,下了火車。滿眼都是潮水一般的人,把小琴、小珍顯得很小很小。她們倆人牽著溫江的衣袖,好不容易從檢票口擠出來。一走出車站,但見站前廣場有上百臺的小汽車整齊地排列著。越過廣場往遠看,高樓林立,車來人往,一派繁華的景象。回頭一望,大連車站很是雄偉,汽車竟能直接開到二樓上去,小琴看到這些光景,早就心驚膽戰(zhàn)了。
溫江大氣地喊了一臺出租車,自己坐在前面副駕馭手的位置上,讓小琴、小珍坐在后面。她們倆生平頭一次坐這樣的車,完全被剛才的景象驚呆了。一時緩不過勁兒來。只有象木頭一樣聽從溫江的安排。眼前所見到的是繁華耀眼,耳朵聽的是千萬種聲音匯成的轟鳴。這繁華仿佛要把小琴淹沒了。小琴只是死死地抱著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膝蓋上的包裹,傾聽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她仿佛覺得四周有無數(shù)漂亮闊氣的人物在通過,還有很高很高的房屋。出租車不久便開進一個道路不太寬敞的小胡同。這里比車站前又有所不同,要比那里靜得多,但是卻遠不如那里齊整。
下了出租車,車錢由溫江付的??匆姕亟蟠筮诌值貜难锍槌鰞蓮埓髨F結(jié)遞給司機,并說聲不用找了,剩的零錢留給司機買煙抽。司機千恩萬謝地開車去了??吹竭@個情景,小琴把舌頭伸出老長,不禁驚嘆著。還是城里人大氣.這么陣工夫二十元就出去了。在我們那里可要積攢一段時間喲。
進得一個小院子里,院里堆著一些被水泥浸潤過的木板,幾臺不知是什么車停放在院子兩旁.后來才知道那是攪拌機。在一個大屋子里面?zhèn)鞒雠静唤^的刨木頭的聲音,不用問她倆也會知道,那是幾個木匠師傅在干活。溫江把她們領(lǐng)進一間上下兩層大鋪的房間,告訴這是工人住的地方。從鋪上散發(fā)出陣陣男人特有的汗臭氣,小琴、小珍不禁掩起了鼻子。溫江和她們倆退出那間大屋子,又到一間小屋子里。屋內(nèi)緊巴巴地擺著幾張舊桌子,上面放著一臺電話。一個戴眼鏡約莫有四十多歲的男人正在一疊紙旁打著算盤,看見溫江進來了,略微欠了欠身,聲: “經(jīng)理回來了?”就又忙他的去了。
溫江拉把長凳讓她倆坐下,桌子上的暖壺有水,又倒了兩碗水放在了她們倆的面前。然后說: “要愿意在這兒干也可以,就下廚房。一個月一千五百元,供吃供住。如果不愿在這個地方,我再托人找別的工作。”兩個人一看,這里的條件還不如家里。好容易來到了大連,一定要出去見識見識。就不約而同地說:”大哥,求你再在外面給我們找點兒別的工作吧。”溫江仿佛早就看出了這兩個人的心思,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不過要她倆在這里先委屈幾天。
溫江把她倆交給了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女人,就去忙他的了。
這個女人自我介紹說,叫她吳姐就可以了。吳姐看上去頗有幾分姿色??匆娝c溫江親熱的樣子,就知道他們倆的關(guān)系頗不一般。小琴暗忖: “莫不就是人們所說的小姘吧?”但這只是內(nèi)心里所說的話,哪里敢說出來。
在吳姐的帶領(lǐng)下,兩個人很高興地走進了一間很潔凈的房間里.然而不知道應(yīng)該坐在什么地方,有些局促不安.就暫時站在那里.
吳姐看來還隨和,招呼兩個人在沙發(fā)上坐下,直到這時才詫異地看著兩個人。兩個人象木偶一樣端正地坐在那里。小珍一答應(yīng),小琴也立刻模仿。
“溫經(jīng)理在電話里談起你們兩個人的事。先在這里住幾天,四處走走看看。溫經(jīng)理會給你們想辦法的。你們大老遠來的,真是。”一副純正的大連腔調(diào)。
“噯、噯……”兩個人好容易象嘔血般地嘔出了這兩個字,就乖乖地低下了頭。
小琴這時候才想起了她們不曾帶些禮物來,暗自感到不好意思。
吳姐是一個身材適中而且相貌清秀的女人,舉止和行動都很敏捷。是這兩個山村姑娘所未曾見過的。她身穿一身頗為合體的淺灰色西服裙套裝,顯得落落大方。
吳姐問兩個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一向好勝的小珍,這時也好象塞住了喉嚨,回答得期期艾艾。小琴就更不用說了。她擔(dān)心今后怎么會學(xué)得像人家吳姐那樣流利的語言。吳姐一把臉轉(zhuǎn)向她們,她就緊張得什么似的,生怕她再繼續(xù)問什么。
吳姐拿出茶和點心來,又是她們原來未曾見過的。
下午五點多鐘,工人門陸陸續(xù)續(xù)地下工回來了。他們的衣服上沾滿了水泥、磚屑.臉也好象有幾天沒洗了。進到院子里,就紛紛壓著馬神井(就是所說的壓水井),洗臉洗手。吃飯的時候,工人們都往她們這邊看稀奇,不知哪里來的這兩個秀氣的大閨女。有的干脆連飯都不吃,只是呆呆地朝她們望。有幾個調(diào)皮的竟說起下流話來。她們兩個做出一副嚴肅的面孔,眼不四顧。后來有人說是經(jīng)理帶來的。這些人才停止了詼諧和玩笑。
午飯過后,吳姐把她們領(lǐng)到稍里面的的一個房間。吳姐又送來兩副被褥。房間比較簡陋。只有兩張鐵床。床上鋪著塌塌米(大連人稱草墊子為塌塌米)。吳姐敏捷地幫她們鋪好,在兩夾縫中略坐一會兒,說聲: “路上累了,好好休息吧!”就告辭出去。
當房間只有她們兩個人的時候,才透出一口氣來,互相依偎著。在這樣坐著約十分鐘內(nèi),就用家鄉(xiāng)話小聲地談了起來。談忘了帶禮物的失策,小珍也想到了這一點。談話之中,兩個人一致認定,溫江大哥很親切,吳姐也是一個善于體貼別人的好人。關(guān)于自己家里的事兒,兩個人都絕口不提。
事情真是奇怪,此時小琴的話反而多起來。一向剛強的小珍的話卻少得可憐.只是嗯嗯啊啊被動地答應(yīng)著。躺在床上,兩個人對視著微笑,不久就睡著了。
這樣,就到了晚上.吃完晚飯后兩個人又回到小屋里來。就枕之后,兩個人談著談著,不久就入睡了。
第二天,當窗戶上剛剛發(fā)白的時候,小琴先醒了。她想:呀,我已經(jīng)到大連了。接著就想起昨天的種種事情。別的屋的人看來還沒有起身。四周靜悄悄的。她想:應(yīng)該去挑水了,但立刻想到這是大連,就禁不住微微一笑。在這以后的幾分鐘的時間里,她考慮著大連人是怎樣去挑水的。正在此時,小珍翻了一個身,把臉朝向了這邊。她不知做了一個什么夢,眉頭緊蹙,痛苦地喘息著。小琴看到她這個樣子,便小聲把她喊醒。
小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兩眼睜開,吃驚地看著小琴的臉。
“啊,我不是在家里呀?”說著話,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然后坐起身來。還像有點兒想不通的樣子,不斷地向四周環(huán)視著。
“小琴,我作了一個夢。”她嬌聲說道。”什么夢?”小琴問道。
“一個可怕的夢,太可怕了。”小珍說。
她作夢的大致內(nèi)容是這樣的,她一個人在村子的山道上走著,突然后面有一個人把她飽住了,她猛地把那個人推開,想跑??删褪窃趺匆才懿粍?那個人又追上來,掐著她的喉嚨,掐得她喘不上氣來。正在這時,就被小琴給喊醒了。
小珍說完之后,兩個人都覺得不太愉快。四只眼睛相對,誰也沒有再說什么。這時,聽到隔壁溫江打了一個呵欠,接著吳姐說了一些什么話。她倆這才知道,敢情昨晚溫江和吳姐就一起睡在隔壁的房間里。小琴想,城里人可真開放。原來的溫江多正經(jīng),誰知離家才四年,就養(yǎng)起了小姘。正在這時,隔壁的兩人似乎起來了。她們兩個也就站起身來,穿好衣服。必須把被子疊起來。小珍問:“小琴,昨天晚上被子拿來的時候,是面朝里,還是面朝外?”
“讓我想一想,到底是哪一面朝外?”
“好象是面朝外吧?””是的。”
就這樣,兩個人把被子疊好,各放在床頭上。但是不知這么早可否出去。兩個人商量的結(jié)果,決定還是略等一等。于是,就站起身來,朝四外看。
“小琴,這柱子很細。”這個木匠的女兒說。她是在用粗木材拙劣地構(gòu)成遼南農(nóng)村的房子里成長起來的。在她看來,大連這種結(jié)構(gòu)的房子的豎柱和橫梁的確都很細。并且,這里的房屋等并不象她們倆想象的那樣好。
這時,隔壁響起了開門聲。小珍先站了起來,兩人開門出去,正看見吳姐。見了她們,笑臉相迎道: “啊,起來得這么早。怎么不多睡一會兒?”她比昨天更親切地同她倆談了許多話。例如,問她倆昨晚睡得好不好?有沒有夢到農(nóng)村的家和家里人。最后又問: “你們那里還沒有裝自來水吧?”
兩個人互相看著,自來水是個什么東西呢?關(guān)于這點,溫江也沒有向她們提起過。正在為難之時,吳姐說: “不懂得大連的情況,當女工要很困難的。你們倆跟我來,我教你們。”
把她們領(lǐng)到洗漱室,只見靠墻邊有一溜鐵管子。鐵管的中央伸出一個小頭來,彎了一個彎,上面鑲嵌著一個T字棍,下邊是一個固定的象臉盆一樣的方瓷盆。當中還有一個流水的孔。吳姐用手摸著那個鐵管頭說,這就是自來水戈蘭(大連土語,就是水龍頭)。說著,她輕輕地用手擰了擰,水就嘩嘩地流了出來。她于是說明道: “這就叫自來水,好不好?這么一擰,隨便多少水都會流出來的。”小琴想:”城里人就是會享受,不用出門挑水,水就進到家里來了。將來我回到家里也要安一個??墒巧夏膬赫疫@么多的水呢?”她還是弄不明白。
“來,你們兩個人隨便哪一個來擰擰這個戈蘭看一看。”那口氣就好象小學(xué)校的老師在教一年級的學(xué)生。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讓著,只是不好意思伸出手去。吳姐笑著說: “來,都來試試,一點兒也不用怕。”
小珍下了決心,用一種獨特的方式把水龍頭一擰,水就嘩嘩地流出來。小珍有點兒得意地笑了??纯葱∏俚哪?于是小琴照擰,效果也很滿意。
然后,吳姐叫她們?nèi)ナ嵯?。她們于是回房間把毛巾和梳子拿了出來。洗漱完了之后,對著鏡子開始梳頭。
一切就這樣過去了。吃早飯的時候,她們就沒再與工人一起吃,而是有人把飯菜端到房間里,和吳姐一起用餐。
早飯過后,她們就在房間里坐著,吳姐把在大連當女工所必須懂得的事情講給她們聽。小琴兩人現(xiàn)在已把這個當初視為溫江小姘的年輕女人看作是她們在這里唯一可信賴的人了。小琴心想: “原來當小姘的人也和常人沒有什么不同。
吳姐對她們說,說話口音必須趕快改.于是就從短話教起。例如,大連人把“吃”不叫吃,叫“呔”;把“黑”不叫黑,叫“褐”;把“傻、瘋”一律叫“彪”;把“同伴”叫“老對”;把形容什么的詞,一律再加一個字,例如,卡糊糊,彪賴賴(傻的意思),賤呲呲(沒身份,不值錢)……。吳姐又有意無意地把大連人常用的口頭語”×養(yǎng)×養(yǎng)”不時地帶出來,似乎有意讓她們來模仿。小琴小聲地念叨了幾次,總覺得不習(xí)慣,不好意思。
吳姐說她們可以上街上逛逛,并告訴她們: “一出門,朝著昨天出租車來的方向一直向北走,就是大連火車站的方向。只管向前走,約十分鐘就到了站前廣場。在站前廣場東側(cè)向東走,就到了天津街的西口。那里是大連最繁華的一條商業(yè)街。
吳姐有事出去之后,兩個人就悄悄地談話,不時地用衣袖捂住嘴巴竊竊地笑,直到將近傍晚,才由小珍提議到街上去。
一出門,果真象吳姐說的那樣。兩個人朝右面看看,再朝左面看看,留心記住這所院子的位置。這時,院內(nèi)有四、五個年輕的工人,都朝她們倆笑。她們倆輪流地回過頭來察看著,并在內(nèi)心計算著所走過的路。就這樣走了約有五十幾米遠,拐到大道上。
這條街道可是熱鬧得很。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其繁華比得上瓦房店最熱鬧的街道。來到這里一看,瓦房店竟好象鄉(xiāng)下一樣了。大連的街道可真的了不得。一刻不停地熙來熙往的人的潮流,電車、汽車、音響店放出音樂的喧囂,竟好象戰(zhàn)爭要開始的樣子。小琴已是一步也難于前進了。
商店,瓦房店也有,不過比這里的要小得多。小珍主張到這里的大商店去看看。小琴說:“下次再去吧。”再不敢往前走,兩人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一輛出租車開過來。車內(nèi)的司機不絕聲地催問她們要不要車。兩個人怕起來,就趕緊朝著原路逃也似地回去了。這時從背后傳來出租車司機的訕笑聲。
第二天由吳姐陪著,在早上八時許出門去逛。
她們一起來到天津街商業(yè)區(qū),走了幾個商店。各種商品真是琳瑯滿目,什么都有.有的價錢貴得不敢問津。到處聽著人們不停地在談?wù)?不時傳出”×養(yǎng)×養(yǎng)”的口頭語。當她們?nèi)サ綃D女兒童商店,那里的人多極了。人與人挨挨擦擦的。小琴想到了溫江的話,用手按住了腰間的錢包,似乎看見很多人都象扒手。在大連海港,她們看見了那大得令人不敢相信的輪船停在港灣。小琴便想:”這么大的船,得用多大的船槳才能把它劃走。大概一只槳至少要用十幾個人來劃吧?”想到這些,就在那里呆呆地等候大船把槳從船身上伸出來。直到吳姐用手拉她,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直到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大船是怎樣用槳劃走的,很是引以為憾。在勞動公園,看見漂亮的青年男子和女子手拉手地走路,有的竟然擁在一起走。在一叢樹影下,竟然有一男一女摟抱著親吻,不禁使她們大吃一驚。
小琴幾次弄錯了方向,北東不分,南西不分。這時,她想: “大連的路街可真奇怪,怎么能弄錯了方向呢?”
回到了住處,兩個人的身體和心神都已經(jīng)疲乏得象棉花一樣了。白天在街上只吃了一碗面條,可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卻一碗也難以下咽。頭腦里茫茫然,也不知想什么。說話也沒興趣,只是耳畔還是響著街上的轟鳴聲。
吃完了晚飯,兩個人就回到了她倆睡覺的房間?;ハ嗾f了聲“可累死我了”,就一屁股坐在了各自的床沿,不再說話。她們似乎覺得是到了很遠的地方去了回來的。覺得光是說起天津街、勝利橋、大連海港等這些名字,似乎就在眼前??墒且恢v起那些地方的情況,就覺得那是很遠的地方了。一個多小時前看到的種種地方,在頭腦中歷歷可數(shù),然而各個地方的景色卻很不容易浮現(xiàn)到眼前來。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繚亂,耳邊就聽見轟轟然的聲音。
小珍說: “電車再方便不過了。”然而小琴卻認為,電車再可怕沒有了。她只要一想起穿過馬路時的心情,就會流出冷汗來。得先向左右兩方看看,倘若是十幾米以外的地方有電車開來,她的腳就不敢動一動。要等電車開得很遠,她才能下定決心,小跑到對面的路上去。雖然放心了,可是心臟卻還是跳個不停。而且,在乘擠電車的時候,非常不自在。挨著不認識的男人并肩坐著,身體不由得緊縮起來。頭部只要略微動一動,就有一根筋在疼。以為車要開了,可它卻停了下來。以為車要停了,可是它卻又開走了。數(shù)不清的人上上下下,讓她怎么能辨得清方向呢。與其讓她坐一站車,還不如象在家鄉(xiāng)光著腳板跑上幾里山路要舒服得多。
大城市用它那可怕的喧囂壓迫著小琴的心,使她說不清對大連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她既不想在這住下去,也不想馬上就離開。十幾分鐘以前的事情忘記了,十幾分鐘以后的事情也不再想。小琴真的是疲乏了.只是疲乏了。
這一晚,她們倆早早地就上床了。
就這樣過了三天。在這三天里她們除了由吳姐陪她們出去逛了一遭外,在院內(nèi)她們一刻也閑不住。于是就做做打掃衛(wèi)生和幫廚等工作。做飯的老廚師給她們介紹著大連的這和那,又令她們增長了不少見識。聽吳姐說,溫江已大體上替她們找好了工作。
這天約莫九點多鐘,溫江帶來了兩個衣服整潔,一個三十左右,另一個和溫江年齡大小差不多的男人。一進屋就對這兩個人說: “這是我家鄉(xiāng)的兩個妹妹,她叫小珍,她叫小琴。”又對她倆說: “這兩位是我的鐵哥們。你們倆就到他們家去作保姆。”小珍和小琴怯生生地不敢直視。還是小珍膽子大,給來人沏了兩杯茶,才打破了僵局。那個年紀稍大的對小珍很是欣賞,就要了小珍,小琴則隨了那個年輕一點兒的走了。
臨行前,溫江和吳姐對她倆反復(fù)地叮囑,說對方都知道她倆是鄉(xiāng)下人,所以只要萬事無誤地聽從女主人的話就行了。
在路上,小琴小心翼翼地向來領(lǐng)她的人打聽,得知他姓宋,叫宋來。走到昆明街的一個小巷里側(cè)一處樓房前,宋來說聲:“就是這棟樓。”就領(lǐng)著小琴上去了。登上三樓,宋來用鑰匙打開房門,小琴不禁感到異常的不安。
屋內(nèi)一位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女人迎了上來。這位婦女的嘴巴稍稍向上翹,而鼻尖卻向下略彎。然而在小琴看來,卻是一位漂亮的女人。
一個大約有五歲左右的小男孩跟在這女人身邊,顯然是他們的兒子了。宋來向妻子交代幾句就出去了。女人說她姓方,叫她方姐就行了。
這家住著三居室,這在大連來說是夠?qū)挸ǖ牧?。屋子?jīng)過裝修,顯得富麗堂皇。彩電、冰箱、空調(diào),幾乎應(yīng)有盡有。
方姐把她領(lǐng)到一間約有十幾平方米的最里間的小屋,對她說,這就是她要住的地方。這屋的左側(cè)是他們夫婦住的地方,再往里邊是那男孩的房間。小琴想,鄉(xiāng)下的兩個弟弟擠在一個房間里,而人家的孩子才那么小,就一個人獨占一間房。城里和鄉(xiāng)下就是不一樣。
簡單地安排完后,女主人就向小琴講起了每天應(yīng)該做的家務(wù)工作.哪個門應(yīng)先開,哪個房間可以在吃完早飯去打掃。有客人來時怎樣轉(zhuǎn)達,如何接待。接電話時要先問一聲好。地板如何擦,如何使用吸塵器,每天定點的飯食,如何操作全自動洗衣機等,對她詳細交代了。她只覺得頭腦昏昏然,全然記不了這許多。
介紹完了這些事情之后,她才開始問小琴年紀多大,家鄉(xiāng)在哪里,又問她有沒有父母,問她進沒進過學(xué)校。小琴回答之時困難以極。每次被問一句,都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讓她好鉆下去,兩腳就那樣站著,酸麻得難以忍受。
過了一會兒,方姐對她說: “今晚不必做什么家務(wù)事。吃完飯就可以到你自己的房間里去休息了。”這時小琴如釋重負,其歡喜筆墨難以形容。
晚飯是兩菜一湯。因為小琴剛來,這頓飯菜暫時先由女主人做。小琴在旁邊看著,并幫助打打下手。晚飯很快吃完了。小琴主動地把碗筷刷洗干凈,放到碗櫥里.方姐看她干活還算麻利,就沒有為難她。
忙完后,小琴就進到指定給她的房間。這間屋子不算太大,里面放著一張床,床上鋪著一副潔凈的被褥。小琴先坐在床上,把兩條腿伸一伸,并用拳頭在膝蓋骨上輕輕地敲打。
小琴躺在床上,兩只眼睛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她先在心中計算著明天早上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情,然后想起了自己同來的伙伴小珍,不知道她此刻怎樣了。離開了走出家鄉(xiāng)以來片刻不離的好朋友,又離開了溫江和吳姐,唉,現(xiàn)在變得孤苦伶仃。想到這里,這個柔情的少女不禁熱淚盈眶。到大連來當保姆,在家鄉(xiāng)想的是一件光榮幸福的事兒??墒且呀?jīng)來了幾天,還沒有來得及給家里寫過信。想到這里,父母的面孔,弟弟的聲音,黃牛的情形,小伙伴們,去野地割草,下田鋤地……家鄉(xiāng)的一切情景這時都清清楚楚地浮現(xiàn)到心頭上來。小琴茫然地閉上含淚的雙眼,在心中反復(fù)地念叨: “爸爸、媽媽,請原諒我。”
這時她的神經(jīng)已變得敏銳起來,聽見隔壁主人的說話聲,似乎正在講她。走廊的電子鐘打了十下,隔壁似乎已經(jīng)睡了。小琴生怕明天早上起得晚了,于是揩揩眼淚,鋪上被褥。
躺下后,心情略略地暢快了些。小珍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了吧?她又想起她的好朋友來了。伸手拉了拉被頭,覺得很柔??墒沁@里卻是靜悄悄的。所不同的,家里的被褥為了拆洗方便,都是漿洗過了的,象板子一樣薄而硬。
外面似乎下起了小雨,雨點敲打在窗戶上,沙沙做響。瀟瀟的雨聲傳到枕邊來,她就這樣沉沉地入睡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蒙蒙亮.這在家里已是出去挑水的時候了。家家都會響起吱呀吱呀開門的聲音??墒沁@里卻是靜悄悄的。人們還在夢鄉(xiāng)里。城市人就會享福。于是她坐起身來,穿好衣服。她擔(dān)心這家的女主人已經(jīng)起來了,就悄悄地打開房門。
隔壁尚傳出男主人的打鼾聲。小琴放心了。于是走到洗漱間刷牙、洗臉、梳頭。之后,開始收拾房間。她用抹布把窗臺、窗棱、茶幾等各處輕輕地擦了一遍,然后跪在地上用一塊較大的抹布擦地板。這些活做完了,就到廚房把昨天女主人買回來的菜該摘的摘,該刮的刮地收拾一遍。在她正要拿刷子刷水池子的當兒,女主人已穿好衣服,蓬松著頭發(fā),從臥室里走了出來。
互相打了招呼后,方姐就開始支使她干這干那。小琴根據(jù)方姐的吩咐,打開了南面的窗戶換空氣。這時女主人說,水還沒有打呢!小琴向廚房掃視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可裝水的東西。方姐不滿意地用嘴努了努,“就是那個塑料桶。往哪兒看呢?你這個人。”
小琴聽到方姐發(fā)脾氣,臉都紅了。于是指著女主人所指的東西,問了聲:“您說的就是這個嗎?”就那么一個桶,怎么還這么羅嗦?”方姐又一次不滿地咕嚕了一聲,其臉色顯然不大好。小琴想:“用這樣的東西裝水,我是不知道的。”
這家的自來水裝在水槽的角落里。
小琴把水壺的水灌滿,坐在點著火的煤氣爐上之后,就被派去到出小巷五十米左右的地方的早市上買東西。方姐吩咐她去買點兒蔥和一個甘蘭來。但她不知甘蘭是什么東西,于是就膽怯地問了一聲。方姐就用兩手比劃成一個圓形,說: “喏,就是這樣的東西,白白的葉子很緊很緊地包在一起。你們家那里沒有嗎?”
小琴說:”有的,就是大頭菜吧?”
“叫什么名都一樣的。趕快去買吧。”方姐催她趕緊去。小琴只好紅著臉出了門。
早市上倒很熱鬧。各種蔬菜很全。看到這些新鮮的蔬菜,小琴覺得有一種極其親切好聞的蔬菜的香味。胸中便覺得隱隱地清爽痛快。不由得在腦際浮現(xiàn)出早上露珠滾滾的田園風(fēng)景來。那紫色的茄子,碧綠蔓爬的瓜園,在明凈如水、風(fēng)息全無的夏夜中通宵鳴叫的蟲聲……。買好了蔥和甘蘭,小琴把它們放在菜籃里快步地走回主人家。心中還在私念家鄉(xiāng)的情景。進門后,小琴沒有看見方姐,就偷偷地把甘蘭拿出來,貪婪地放在鼻邊聞著它的香氣。這時候就聽見方姐喊道:“小琴,你那是在干什么?”小琴很覺不好意思。
早上的飯菜總算忙乎完了。方姐叨叨咕咕地責(zé)備小琴,說什么飯菜做得太慢了,象她這樣,也太費煤氣了。小琴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茫然地在廚房中央站著。內(nèi)心里不覺對做保姆工作產(chǎn)生出一種說不出來的反感來。方姐也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正在這時,隨著敲門聲,進來一個人。小琴定睛一看,竟是別了一整天的吳姐。不禁大喜過望,忘乎所以,親切地叫了一聲:“呀,吳姐,你好?”
吳姐微微地一笑,說: “啊喲,不得了了,小琴。”
“怎么回事兒?”
“真糟糕,你們家鄉(xiāng)派人來接你們回去呢。”
“接我回去?”在吃驚的小琴臉上,現(xiàn)出一種令吳姐出乎意料之外的歡喜。
吳姐一時間覺得不可理解,看著小琴的臉,問道:”方姐在家嗎?”
小琴指了指房間那邊。
“我跟方姐說去,要立刻帶你回去。”
吳姐似乎覺得讓小琴傳達太麻煩,于是就自己徑直朝方姐所在的房間走去。顯然她們都是老熟人。
小琴站在廚房的門邊,偷聽兩個人的談話。
吳姐的話是這樣說的:“來接的人是今天早上才到的。昨天剛剛上工,今天就要辭退,實在有點兒說不過去。然而只有請你多擔(dān)待,立刻放她回去。”吳姐委婉地陳請著。
“既然如此,我們也沒有辦法留住她。你把她帶回去吧。”方姐說。“不過呢,她昨天才來,還不到一整天。”
“這真是說不過去。可是我們也沒想到她家里人會來接她。”
“那也沒有法子,她的家鄉(xiāng)很遠吧?”
“是的,很遠的。離瓦房店還有一百多里呢!聽說那里還是山區(qū)。”
“從那種地方來的??烧媸?hellip;…”方姐于是叫道:“小琴,小琴。”
小琴覺得不太好意思,就惶恐不安地走了進去。坐下后,方姐對她說: “剛才我們講的話你也聽到了吧?還不到一整天。大概你也沒有想到。不過你只能跟小吳回去了。”小琴只有紅著臉,一聲不吱地聽她說。吳姐催促她,她向這位方姐道謝告別后,就邁出了這家的門檻。
一到了外面,小琴就立刻問: “吳姐,來的人是誰?”
“看來這位方姐不大滿意呢。”吳姐說過之后,回答道: “來接你的人,叫什么來著,喔,叫老八板。”
“原來是他呀。”
“是的。這個人很會講話。他不來有多好哇。鬧得你們倆多沒趣。剛剛出來,立刻就得回去。”
“真的。”小琴說不出別的話來。
過了一會兒,又問: “小珍怎么樣了?”
“溫經(jīng)理去接小珍了。”
回到工程隊大院的時候,小珍還沒有回來。但見象彌勒佛一樣胖的老八板叔穿著一身干部服(中山裝)坐在屋子里。他一看見小琴,就叫起來: “六、七天不見了,小琴又長得標致多了。”接著就哈哈大笑起來。
小琴看到有人特地從家鄉(xiāng)來接,很是覺得高興。
老八板告訴她,說村里的人知道她們倆私自來到大連的消息,兩家的父母和大家都很吃驚。又說,有溫江的照顧,不必讓人掛心??墒亲鞲改傅目偸遣环判?。他自己也很忙。但是兩家父母的拜托,使他難以推辭。所以就只好來接她們。實際上卻是他自己主動要求來的。因為他自從看見溫江回到村子里風(fēng)風(fēng)光光后,就想親自到大連去看一看。何況他的家里人手多,凡事也無須他動手,是個閑人。所以就去鼓動小琴、小珍兩家的父母,說女孩子單身出去,特別是到大連那樣的地方有多么多么危險。好容易把這兩家的父母說動了。于是,兩家的父母各出一百五十元,就這樣,老八板就名正言順地得到了“公費”旅游的機會而來到了大連。
一會兒,小珍也讓溫江給接回來了。她一坐下,那尖刻的眼光就變得更尖刻了。死勁地盯著老八板的眼睛看。老八板就把對小琴所說過的話,又照樣向小珍重復(fù)了一遍。小珍陰沉著臉,一句話也沒說。
溫江對老八板的招待之體面,很令她們兩人吃驚。溫江這樣做,當然是要通過老八板的嘴去傳達給全村的人,所以招待得稍微有點兒過分隆重。其目的也是為了裝飾門面。
這一天晚上,溫江安排老八板和小琴、小珍分別宿在靠走廊最里側(cè)的兩個房間。到了只有三個人在場的時候,小珍就抓住老八板的膝蓋,對他說: “你這個人來做什么?”說他是特意來破壞她們的好命運的。因此向他大興問罪之師。然而喝酒喝多了的老八板不大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了。她的話幾乎一句沒聽見。
小珍看見小琴并未對此事做出多大不滿的反應(yīng)來,就對她說,她所去的那家的主人是在商場當經(jīng)理的。他的夫人長得非常漂亮,并且很喜歡她。小珍的敘說多少有點兒夸張。但是,小琴相信,象小珍這樣的姑娘在大連是絕對能吃得開的。小珍告訴她,一進門,那家的夫人還未來得及問她的姓名,就拿出一條八成新的紗綢圍巾送給她,可見對她是多么喜歡。又說,這回是沒辦法了.自己將來一定還要到大連來。
小琴任由她說著什么,既不反駁,也不迎和,只是柔順地一聲不響地聽著。
此后的兩三天里,由吳姐陪著老八板在大連市內(nèi)游玩。吳姐說,今后可能小珍兩人難得再來,就把她倆也一起帶上同去。
陪老八板玩了兩天后,第三天,她們倆就由老八板帶著,在大連火車站上車,登上了歸途。臨走之前,吳姐分別送給了她們一套商店處理的套裝。這在她們看來,已是奢侈品了。不由得對吳姐更是高看一眼。從心眼里感到,當小姘的人也不都是什么不好的人干的。
溫江和吳姐等人一直把他們都送到車廂里,并對號找好了座位后,才下車離開。小琴兩人都依依不舍地向他們告別。只是有一句話,小琴想了好久,也沒敢說出口。那就是邀吳姐去鄉(xiāng)下作客的事兒。如果吳姐去了,還不鬧翻天。首先,溫江媳婦就不能讓勁兒。不過這些天來,大家只是心知肚明,沒有人把這層關(guān)系明挑出來.
車廂內(nèi)的旅客滿滿的。不少都是操著大連的口音。但看來大部分人都是大連以北的。她們兩個人并排坐在一起。老八板象一尊彌勒佛似地堆在她們的對面。三人所乘的列車徐徐開出,漸漸加快了速度向北行駛,大連遠離她們而去。這時候,小珍不必說,就是小琴也感到一種異樣的寂寞和懊喪。兩個人悄悄地談?wù)撝@些事。
老八板所關(guān)心的只是貨架上的東西。不時地仰起頭查看著。那是臨走前溫江送給他的禮物,并托他帶回去的東西。過了有一個多小時,他才把身子欠起來,叨叨咕咕地說: “唉呀呀,屁股咯得疼起來了。”并問她們倆疼不疼。
“不疼。”小琴低聲地回話道??墒抢习税暹€是彎著身子,一只手不停地揉著臀部,似乎還要想說點兒什么。
于是,小琴問道: “家鄉(xiāng)的麥子割完了吧?”
“早就割完了。”老八板聲音響亮地回答。旁邊的人都聞聲側(cè)轉(zhuǎn)過頭來。
“你們尥(跑的意思)出來不到半個月吧?”
小琴不由得一陣臉紅,眼睛向四周瞅了瞅。不再搭理他。并就此低下頭去。小珍也緊皺著眉頭,不滿地瞪了老八板一眼。
火車繼續(xù)前行,老八板也不知什么時候打起了鼾聲。旁邊的人都厭惡地別過頭去。車窗外面,路兩旁的樹飛快地朝后面倒去。小琴微微瞇著兩眼,心中正歷數(shù)著離開家以來的種種事情。牢記在小琴心中的大連,是工程隊的大院兒,天津街的人潮洶涌,海港的喧囂,宋來家樓下的菜市場,方姐那因不滿而癟起的嘴……。這些情景在車輪的咔嗒咔嗒聲中漸漸地清楚起來。今后在小琴的心目中,一提起大連,恐怕在頭腦中想起的就不過是這些情景罷。
火車鳴了一聲,兩旁的景色又飛快地向后倒去。不知為什么,小琴眼前閃現(xiàn)出離家前一天晚上王京的那一個吻。直到現(xiàn)在似乎還有點兒感覺。想到這里,手指不由得朝被吻的地方摸去。
吳姐這時候想必是正在和溫江談?wù)f著關(guān)于她們倆的事兒,因為未能長留住她們,也一定在感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