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穿越北方遼闊平原,四季之中水清浪寬的太子河,沿著亙古千年的蜿蜒河道,在途經遼東灣萬仞群峰腳下,急匆匆、毛躁躁,很是任性地拐了一個大大的弧形彎兒時,在大地母親的胸膛上,隨意勾勒刻畫出一片開闊而平坦的偌大河套。這片開闊而平坦的偌大河套就像盤古開天劈地時,隨手遂意間留下的一處刀劈斧鑿般大手筆巨作。從此,在歷經了千百年雨雪風霜的洗禮中,它天經地義、理直氣壯地盤踞在這彎碧水環(huán)繞、萬山映襯的大自然雄奇魅人的景象之中,鐘靈毓秀地滋養(yǎng)和福蔭著這一方水土上的萬物與生靈。
我人生第一次來到太子河水環(huán)繞著的這塊,歷經了千百年之久的雨雪風霜,和一直被四季風景優(yōu)美的群山環(huán)抱映襯著的太子河河畔這片偌大的河套之地時,是剛從接受完“再教育”的廣闊天地青年點,歡天喜地的被招工到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下屬的一家,常年撇家舍業(yè)在外、風餐露宿,四季之中無時不在圍繞水利地質勘探建設開發(fā)工地,搬遷流動著的水利地質勘探大隊。當時伴隨著我一起到來的,還有那一座座巍巍的鉆塔、一臺臺隆隆的鉆機,以及一個由30多輛嶄新解放牌汽車、5輛當時在國內極少見到的日式進口多功能大型吊車組成的龐大車隊,和一個編制為三百多人之眾的水利地質勘探大隊全員人馬。還好,那時我還沒有成家。正像身邊一些老勘探工人褒貶不詳口吻所說的那樣:一個人吃飽,狗都喂了。所以,光身一人的我,整天無憂無慮,心里根本就沒有一點兒的累家之苦,和種種獨身男人經歷過的,種種不易出口的生理饑渴和心理壓抑與折磨。
我是在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后,迎著山巔那道迎頭斜射過來的強烈陽光,跟隨著師傅孔武有力的軍人步伐,一起來到太子河畔那灣偌大的河套工地,查看水利專家為我們202機組布下的鉆機孔位時,第一次來到那片,在我人生浩如煙海的記憶信息儲存中,一直留有它清晰、完整,不曾被磨蝕掉一絲一毫印痕的,太子河畔河套勘探工地,所有的經歷與記憶。
我們202機組是全省水利地質勘探戰(zhàn)線遠近聞名的,“攻堅克難、肯打硬仗”的標桿鉆機組。老機長曾是當年與全國石油戰(zhàn)線聞名的那位鐵人王進喜,同期榮獲全國勞模稱號、素有中國水利戰(zhàn)線鐵人之稱的一位抗美援朝戰(zhàn)役中,立過卓著戰(zhàn)功的獨眼英雄團長。作為我們現(xiàn)任202機長的我?guī)煾狄膊豢?。他是一位五年前從一個威震我軍戰(zhàn)史、赫赫有名的野戰(zhàn)部隊,復員轉業(yè)分配到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機關,剛過四十歲的年輕副營職軍官。
在那個河風曼妙,陽光和煦的午后,師傅以他軍人的敏銳與機智,不費吹灰之力便在大小鵝卵石密布的偌大一片河套上,輕松地找到了那枚前期進入河套勘探工地的地質專家,于近期布下的鉆機孔位。那是一塊不大,寫有“A-1”紅色漆字的木制小標牌。我們202機組在有著軍人雷厲風行和敢打硬仗作風師傅的言傳身教帶領下,一馬當先,在省水利勘探總部全年任務剛一下達時,首先拿到了鉆探任務。那時多干快干雖然沒有一分錢的額外獎金,可是我們全勘探大隊的每一個生產一線的工作人員,人人都在主觀上有種爭先創(chuàng)優(yōu)的自覺意識,內動力中永遠有一種發(fā)揚拼搏務實精神,力爭為自己的本職工作多干、快干,自覺地發(fā)揚工人階級主人翁的奉獻精神。寫有“A—1”紅色漆字的小標牌,是我們水利地質勘探大隊進入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后的第一個鉆孔孔位;它的鉆孔深度是國內水利地質勘探之最
師傅像終于見到了夢寐中,久久期待著的一個久藏宿愿似的,高興得一下子隨手扔掉那件,一直披搭在肩頭上的八成新軍上衣。然后展開粗壯有力的雙臂,一連氣做了十幾個愜意的擴胸動作。須臾,轉頭對我顯得有些得意和幸災樂禍似的說:工地這一開鉆可就得半年左右時間回不了家啦。到時候可別想家哭腫了鼻子呀。我一聽,毫不客氣的不假思索地對師傅反詰道:誰呀?想家的應該是你。說完,我心里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自知說走了嘴,下意識地把頭急急扭向一邊,好像是在腳下匝滿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鵝卵石中尋找著什么。因為師傅此時正用他那張方方的國字臉上,顯得無所謂樣子和明顯流露出一種輕蔑意味的眼睛,一邊沖我怪怪地一下一下點頭,一邊不輕不重地乜視著我這個在潛意識之中公然冒犯他的徒弟。我知道,師傅剛剛說出口的那句話,好像是說者無意,其實這其中潛臺詞的內涵豐富著呢。因為我畢竟比別人更多地掌握和了解師傅一些個人生活軼事和隱私。
我們勘探大隊所有的人幾乎都知道,師傅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妻子。她在省城一家國內較有名氣的中心醫(yī)院工作。師母在身為高干父母的安排和蔭護下,現(xiàn)在已是那所醫(yī)院里一位資深且令人敬畏的護士長。可是我們大家心中又都對此十二分的疑惑和不理解:不知究竟為什么,師傅總是顯得十分反感和抵觸情緒強烈地不愿回省城之中的那個,令別人看起來絕對溫馨幸福的家。我多少聽說些,要不是在師傅多次強烈的要求下,甚至寫血書以表曾經軍人的鐵血之志,迫切地要求到工作環(huán)境艱苦,常年撇家舍業(yè)、流動在外奔波不止的水利地質勘探隊工作,他是完全可以名正言順地接任省城水利地質勘探總部保衛(wèi)處長一職的。
為這事,前些年曾身為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現(xiàn)任職水利地質勘探大隊副隊長的劉高麗,可沒少為師傅千方百計地巧立名目,為他創(chuàng)造條件順路回省城中的家與嬌妻團聚。我們都知道劉高麗副隊長在省城時,與師母那位官位顯赫的岳父,頗有些交情。許多人也都知道,劉高麗副隊長是個命運多舛的悲劇式人物。前些年,他因貪杯和一時馬虎大意,竟把本該是“敬祝領袖萬壽無疆”字樣的醒目大字塊標語,硬生生地給貼成了懾人心魄的“敬祝領袖‘無壽萬疆’”。當時這可是一件稱得上“震驚”全省的政治事件。念劉高麗平時為人親和隨意,在當總部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期間,沒做出過一件可惡之事;運動中也從來不整人,特別是他利用當時自己的身分,以種種借口,保護住了許多高級知識分子。人群中口碑一直不錯。最后組織上分配他“帶罪”到基層野外水利地質勘探大隊,當上了現(xiàn)在這個讓他在內心之中極不情愿的,主管野外勘探工地全面工作的副隊長。作為副隊長的劉高麗可沒少給師傅名正言順地提供,因公出差順路回家與妻子團聚的難得機會??墒菐煾得看味硷@得很是不領情地把機會轉讓給了別人。
因為這事,嗜酒成性的劉高麗副隊長在一次酒后,習慣性地哆嗦著他那兩片半紫不紅的嘴唇,借著酒勁,還狠狠地把師傅給臭“罵”了一頓。當時師傅一副一點兒也不生氣的樣子,像個孩子似的尷尬地沖劉高麗副隊長,故意弄出一臉調皮狀的怪笑。不知是因為劉高麗副隊長和師傅省城身居高干位置的岳父,在省城時就有著不錯的交情,還是這其中另外有著什么其他人永遠無法知曉的原委,反正劉高麗副隊長在生產大會上總是表揚師傅的工作干勁和帶頭奉獻精神;會后他總像一個操不完心的碎嘴子老人,關心著師傅的家庭生活,和過問一些,讓師傅一聽就顯得有些心煩意亂的生活瑣事。
有一天晚飯時,我們幾個知青出身的新工人,把從食堂里打來的飯菜端回了宿舍,請師傅和我們一起在宿舍里喝酒。我們大家都知道:論喝酒,我們幾個加起來也不是師傅一個人的個兒。師傅少心不改,整天像個樂天派似的,無論工作中,還是生活上,總愿與我們這些年輕人打連連在一起。當酒至半酣時,不知誰想開師傅的玩笑,學著平日里從一些老工人口中學得的,既土又拙劣的所謂贊益之辭,想在討好師傅一番的同時和師傅開個酒桌上不大不小的玩笑。無意之中竟脫口說出了一句“久別勝新婚”的俗喀兒。因為我們幾個都知道:師傅昨天剛剛替劉高麗副隊長,參加完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的季度生產動員大會,從省城的家里回來。師傅聽后,對我們幾個一下子拿出了從來沒有過的惱怒樣子,臉上顯得十二分不高興樣地丟下酒杯,儼然地歷聲地喝斥道:你們幾個小生荒子懂得個屁!白天的活兒還沒累著你們幾個是不?一會兒跟我去河套勘探工地搬運鉆桿子去!
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在心里十二分地清楚和明白:師傅這次因公順路回省城中的那個在他心中早已產生隔閡和生疏了的家,又是掃興而歸,甚至還帶回了什么新的不悅與煩惱。
此時精神顯得異常昂揚和興奮的師傅,抬腳從地上敏捷地勾起上衣,向前邁開他軍人鏗鏘有力的大步,扔下我一個人,不管不顧地向太子河河套對面正對著的那彎水聲湍急的河對岸,大步走去。隔水相望,河對面是一道道毗連陡峭而險峻的棕褐色大山石壁。遠遠望去,崢嶸挺拔、雄奇陡峭;崖壁上蒼翠的樹木,稀稀落落地點綴在高高的懸崖之處,更加顯現(xiàn)出山體的偉岸陡峭、山勢的雄奇氣勢和一種震懾心魄的奇絕,給人一種從骨子里往外的震憾力,令人不由自主的心中生起敬畏之情。幾只山鷹高高地盤旋在山巔之上,像被定格在了那片藍天白云之間,一動不動地烏瞰著蒼天之下太子河兩岸琦麗的河套風光。舉目河水湍急奔涌的河面,耳聞歡快悅耳的聲聲水流喧嘩,伴隨著一陣陣清新醉人的大山間所特有的濕潤與陰涼,和花草樹木馥郁清新味兒的迎面襲來,耳廓之中早已蕩滿陣陣令人心曠神怡,由遠及近、情人絮語般,親切撩人的林濤聲。
我停下腳步,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師傅又“惡習難改”地赤身裸體地站立在河邊,目中無人地任由河套上無數枚卵石面,反射出來的午后耀眼的零星碎光,舒服愜意地投射在他肌肉隆起,有著健康色澤、高大碩壯的胴體上。此時的師傅把一切都做得極為認真和細致,也做得十分輕盈樣的給人以美感的享受。師傅在訓練有素樣地做著一整套下水前的準備動作:壓腿、踢腿、伸腰;雙手反合弓腰上下伸展;兩手十指交叉,高高舉過頭頂,左右不停地擺動;接著又放下十指交叉的雙手,彎腰向下無數次地觸夠腳面和地面。我知道師傅下步該煞有介事地大喝一聲,然后向河里接連邁進幾步,再用雙手向身上不停地撩灑河水,以使周身的皮膚一點點兒地適應稍有涼意的河水突然浸襲周身時,而不至于使身體因驟冷而引起不適,甚至使腿部痙攣或抽筋,以至在湍急冰冷的太子河水中遇到麻煩和不測。
還沒等師傅認真嚴謹地做完那套令我十分熟悉,且顯優(yōu)美的撩水動作,和全身在入水前要做的其他運動時,突然,從河對面的山道上傳來一陣絕對是事先預謀好了的起哄聲。那是清一色女人發(fā)瘋、發(fā)狂時,鼓起肚子、伸長脖子、聲嘶力竭般的野蠻吶喊與暴叫:嗷——嗷——
緊接著,一團團用樹葉裹夾著大小塊不一的樹皮和石子,以及臨時從腳下急急尋來的新鮮枝藤和雜草,夾雜著山上濕潤的泥土,一骨腦兒地從河面對岸的山道上,如急風暴雨、天女散花、萬炮齊轟、同仇敵愾,以泰山壓頂之勢,強而有力地兜頭向師傅頭上、身上,穩(wěn)、準、狠地接連“砸”來。當我猛然抬頭向河對面山上看去的一瞬間,我清楚地看到,又是那幾個一個多月前被我們勘探工地錄用為臨時民工的十幾個當地野丫頭,和那十幾個周邊村子里的半大媳婦。因為整個河套勘探工地在沒有正式開鉆前,她們這些女民工就整天跟著我們的后勤部門,顯得輕松自在地幫食堂干些零活,有時隨車去山腳下那個不遠的小鎮(zhèn),幫著工地后勤采購些糧油疏菜及各類生活用品。今天她們是經過劉高麗副隊長親自批準,帶著我們勘探大隊里的幾個家屬子女一同上山玩耍。她們連玩帶樂地跑出去足有大半天的工夫了。上山前,她們說是要為食堂采摘些可口的山菜,為大家改善伙食。也該著師傅今天該然倒霉、冤家路窄,又一次不幸地落在了這些平日里,總跟他沒深沒淺地瘋鬧、粗野且顯得有些不知道什么叫做忌諱和顧忌的山里女人手里;還是在這般自找尷尬與難堪的場面之下。
隨著“撲嗵”一聲河面水響,師傅姿勢優(yōu)美,迅捷且顯利落地一頭鉆入水中。轉瞬間,我聽見浮出水面的師傅,用他那雄渾厚重的男高音,雄壯而響亮地高喊一聲:山胖頭——,然后便像一條大魚似的,既興奮,又快意無比地一個猛子,鉆進波寬浪涌的太子河水底。湍急的河面上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殘枝敗葉。伴隨著女人們又一陣無比得意的開懷大笑聲,轉眼間便被奔涌而去的清澈河水,翻卷吞噬得一干二凈。
山腰間不斷傳來一陣陣女人們惡作劇得勝后粗野而放肆的浪笑聲的同時,又傳來她們齊心合力、聲嘶力竭地向河面拋下來的一首,絕對不是她們十幾個山里女人所能構思和創(chuàng)作出來的順口溜式的歌謠:遠看像個討飯的,近看像個逃難的,仔細一看是個搞水利地質勘探的……從女人們顯得有些愜意和歡快的聲音里,這幾句爭先恐后被她們反復喊叫出來的順口溜式的歌謠,像一發(fā)發(fā)無形的炮彈,急切切地追向順水而下的師傅耳畔。河對岸毗連錦錦的一脈山崖上,一群群鳥兒受驚般,奮力沖撞著飛出棲身的林間窩巢,沒有目標地四處鳴叫著,驚驚乍乍地盤旋在太子河河套對岸空闊高遠的天空。
我陡然彎腰抱起師傅隨意丟拋在河邊的衣服,順著河水的流向,朝著師傅奮力游去的方向,撒開雙腿飛快逃去。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再不識時務地快快撓桿子走人,這群此時已身處山腳之下,正心中得意無比的女人們,肯定又會把我當成下一個“狙擊”目標。說不定還會給我編排出一套什么“膾炙人口”的流行歌謠來。
我知道:師傅口中喊出的“山胖頭”,其實是一種太子河里的傻魚;山上女人們口中聲嘶力竭地喊叫出來的那首,對我們水利地質勘探工人外在“真實寫照”式的順口溜式的歌謠,是工地上一些嘴欠的工人,在平時開玩笑相互自嘲時,有意無意間給泄露出去的。
山里的女人一個時是“妹子”,一群時是“蜂子”。這是我們所有有過水利地質勘探生活經歷,都人所共知或親身領教過的不爭事實。這些年被山里女人蜂子一樣“蟄傷”的大有人在。所以,在每年水利地質勘探大隊在回省城水利地質勘探總部基地進行冬訓時,這一問題總是被作為一個灰色話題,煩勞相關領導左批評右警示地在大會上,喋喋不休地“車輪”一番。但每年當新一輪總部冬訓開始時,仍會有不慎再被“蜇傷”者。他們拿捏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懊惱或乞求自新的模樣,蜷縮在會場的人群之中,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不知是在心中真的幡然悔悟了,還是仍在甜膩地回味著曾經的美好與纏綿。山里女人健康苗條的身段上,四季之中永遠不缺失豐滿誘人、懾魂劫魄的魅力,和那種不經意間從她們眼神和體內溢出的種種有滋有味兒、清淳熱辣的野性芬芳。這些極易把有點想法和欲望的男人,瞬間傾倒俘獲。山的精髓,水的靈秀,都體現(xiàn)在山里女人沖城里男人那種意蘊深邃,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淺淺一顰和淡淡一笑之中。都說多情女人的眼睛會說話。其實,山清水秀中的女人,渾身上下都眨著會說話的多情眼睛。
山區(qū)的太陽沉得早。晚飯后,師傅經常帶領著工地上算我在內的,十幾個不玩撲克,又不會下棋的年輕人,像一群沒大沒小的孩子似的,到月光下太子河河套邊上玩耍。在那里我們幾乎每一次都能遇到白天在山上“襲擊”師傅的那群,被師傅在情急之中顯得有些親昵意味地稱之為“山胖頭”的,當地十幾個姑娘和十幾個半大媳婦的工地民工。她們的家都住在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周邊的山前山后。每晚師傅都會利用河套勘探工地開鉆前這段寬裕的時間,放松般地帶領我們來到河套邊上,漫無邊際地任意玩耍。每晚只要我們出來,就總能不期然而然地遇到這些,和我們已經熟絡得無深無淺,和顯得有些肆無忌憚了的女民工們。她們或在河套邊洗衣服,或在河套邊剛剛洗完河水澡,此時正篷松著滿頭凌亂而顯嬌羞的頭發(fā),迎著習習河風,任它們一點點兒地吹干濕漉漉的頭發(fā)。此時她們的眼神之中,過多地流露出一種不事張揚的柔情與溫順。但經過細仔的觀察,有心人誰都會發(fā)現(xiàn),她們一個個像早有準備似的,兩眼一直在向每天晚飯后,師傅和我們一起走來的方向,姿勢不變地留神張望、顧盼著,一副魂不守舍的躁動不安樣子。當看到我們來時,她們一個個便會以一萬個借口和一千種理由,與我們打著招呼,開始向我們身邊靠近。然后就像我們在事先約定好了她們似的,跟隨我們一起玩耍;不一會兒的工夫,便沒有了任何距離感地摻和進我們中間,玩著、鬧著、說笑著。月光下她們的眼神里有一種和白天不一樣的東西,令人費解地閃爍發(fā)亮。以至讓人感到那“閃爍發(fā)亮”里面有種難抑的興奮,像熊熊烈火似的在燃燒。這可能就是我在后來才明白的那種,“人人意中皆有,而語中皆無”的,山里女人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襲人野性”。
其實我們和師傅誰也不會、也根本不可能去與她們中間的任何人發(fā)生些什么。一是我們202機組有著同軍隊一樣嚴、好稱鐵一樣的紀律;另一方面,我們這些人誰的理性之中都不缺乏一種強大的克制力;更多的是師傅在日常工作生活中對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的管制與約束。
師傅是我們心目中的楷模和榜樣。師傅每次在與河套水邊的姑娘們開幾句不輕不重的玩笑話后,又會去與那十幾個半大媳婦,不分葷素善惡與深淺地打渾罵俏一番。當著我們的面,自認為占足了“便宜“后,便每次不變地開始帶領我們十幾個,順著太子河河套水邊的淺灘處,進行幾乎每天都要演示訓練一遍的功課——抓水邊鵝卵石下面的“山胖頭”魚。“山胖頭”魚那可絕對稱得上是一種全世界河流之中,只有太子河地區(qū)水域才會有的地區(qū)性極強的一種魚類。它們大小不一,最大的也就只有成人的二拇哥和小拇哥大??;通身透明,生性喜靜不喜動的一種像小鯰魚樣的苶魚。肉的味道細膩而鮮美。這種魚不知為什么天生就是一副呆頭呆腦、傻了巴嘰、癡呆發(fā)苶的模樣。無論白天還是黑晚,躲在石縫中一待就是數月。捕抓它的手都伸到它的眼皮子底下了,可它卻還是一副靜如處子狀的大家閨秀模樣。殊不知,只要我們看到它,它們每每都會成為我們伸手可取的美味獵物。師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當著工地上的這些個當地姑娘和那十幾個半大媳婦的面,開始管她們叫起“山胖頭”的綽號來。直把她們一個個叫得,一會兒興奮,一會兒嗔怒,還幾次惹得她們借機齊心協(xié)力、動手動腳地把師傅給狠狠地“收拾”了一頓。師傅在這些女民工中是很有些人緣的。這不僅是因為師傅分配她們每天的工作和替劉高麗副隊長管理她們。更是因為前段時間時,省勘探總部工會給我們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送來了一場叫做《小花》的電影。從電影開始時,到電影結束,這些女民工們一直在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或交頭接耳地嘀咕著,她們一致的認為:師傅長就像電影中男一號演員唐國強。還別說,師傅的長相像唐國強,這在工地上所有的工人中也得到了一致的認可。所心,這些女民工們在學唱電影中的那段插曲,“妹妹找哥淚花流”時,都會像很有心思似的,有意無意地躲開師傅,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我把這些事告訴了師傅,師傅對我一臉遮不住得意樣地嗔怪說:別聽那些山胖頭們的瞎掰扯。
我們在師傅的帶領下,順著皎潔月光下太子河河套彎彎的弧線,不停地向下游彎腰摸去。一雙雙手抓到的“山胖頭”魚,分別放到飯盒和小碗里,滿了后再倒在盆里、桶里。每晚收獲自然不小,但心中倍感到的快樂更多。夜晚,清涼透徹的河水涼沁沁地浸扎著我們的一雙雙小腿,只感到通身的清爽與舒坦,一天積淀在身的勞累與疲憊,一下子全被清涼徹骨的河水歡快地沖走了。我們年輕的心里蕩漾起陣陣無憂無慮的歡快與喜悅。月斜山巔,當天快要全黑下來時,我們同時打開隨身攜帶的長筒手電,把河面照射得如同白晝一樣清晰透明。不管我們玩到多久、走出多遠,我們身邊永遠會跟隨著那些個剛剛洗完衣服,和洗完河水澡的姑娘和半大媳婦們。她們緊跟著我們,也學著我們的樣子,高綰著褲腿,高一聲、低一嗓,驚驚咋咋地捕抓那些呆傻透頂了的“山胖頭”魚。說起來還真有點讓人不敢相信,在我們水利地質勘探大隊沒進入太子河河套工地之前,這兒的當地村民,竟然從來不知道,太子河河套水邊的鵝卵石之下,竟然有著這樣一種,既好抓又好吃的“山胖頭”魚。
師傅像往常每一個晚上一樣,當帶領我們把抓“山胖頭”魚的活動搞到臨近高潮時,他便以一個通常不變的理由離我們而去:他要一個人去漫步散心,到上游夜游一番。然后便背著雙手,沿著太子河河套水邊河卵石自然鋪就而成、坑凹不平的堅硬路面,義無反顧地走進我們目力所不及的夜色之中,任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反射出來的一片片朦朦朧朧的暗淡光斑,一點點兒地將師傅高大魁梧的身影,朦朦朧朧地涂抹得恍惚如無;然后再一點點兒地吞噬得無影無蹤。每天這個時候離我們而去的師傅,從來也沒有讓我們在心中產生過什么遐思、猜測和疑問。
在不長的一段時間里,整個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那個關乎師傅的秘密。師傅后來也因為堅守這個秘密,最后竟杳無音訊地離我們而去——在太子河河套工地河對岸、縣水文觀測站后面那片花園一樣蔥蘢美麗的山坡上,零星散落地住著幾戶人家。兩個月前,經師傅親手安排進工地食堂做飯的豆秧嫂的家,就座落在那片山坡上。
鉆機進入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一切都在突然間變得不分白晝地緊張起來。有人曾總結性極強、半褒半貶地說我們水利地質勘探工作是半軍事化管理。劉高麗副隊長也曾在一次工地開鉆前的動員大會上,很顯驕傲和凝重地對我們也曾這樣語重心長地慷慨說過。
六月漂花,七月走魚。八月的太子河河套上,處處是一番番宜人的風景如畫。奔涌激蕩的太子河河水像我們年輕的勘探隊員一樣,充滿朝氣、熱血賁張、活力無限地更顯清澈、更顯碧綠和更顯激蕩了。我們的鉆塔,面對鮮花盛開的萬仞大山,不分白晝地和著對岸那一片片鳥鳴聲,轟鳴地歌唱著、唱和著。那面插在我們202巍峨鉆機塔端的紅旗,十分醒目搶眼地飄揚在萬山叢中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的上空。無論遠望近看,都會讓人在心中升騰起一股難抑的激情。多年后,當我無意之中在一本文學雜志上看到,“萬綠叢中一點紅,內中含有多么新鮮的詩意?。?rdquo;這句充滿強烈渲染和感嘆式的抒情句子時,我的眼前和胸中便油然地展開一幅,曾經親手參與繪制的瑰麗畫卷——萬仞陡峭的群山,映襯著機聲隆隆的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我們202機組巍峨鉆塔的塔尖之端,那面迎風獵獵飄舞的鮮艷紅旗,和著我的脈動、激蕩著我的心律……那是年輕時我經歷的一段,多年之后、乃至終身之時,都將無法割舍和忘卻的水利地質勘探隊,蕩激著青春、燃燒著熱血、充滿激情的火熱生活??!
開鉆后的日子里,師傅表面上顯得比以往輕松多了。他把生產上的一些事情全都交給了兩個副手。但無論白班還是夜班,特別是班上一旦有特殊情況出現(xiàn)時,他都會自覺地在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鉆塔里。和大家集思廣議,解決生產中出現(xiàn)的問題;沒事時,師傅總會替當班的班長操鉆、替年歲大些的鉆工攀爬到鉆塔頂端的安全平臺上,升降鉆桿。在更多的時間里,師傅總要認真細仔地研究分析當班的鉆探記錄,掌握鉆機進度,了解鉆孔內復雜的地質情況。太子河流經的遼東地區(qū),是國內北方聞名的喀斯特溶巖地區(qū),地質情況十分復雜。五十年代初,蘇聯(lián)一批水利地質專家曾興師動群地來到太子河流域地區(qū),也曾試著開動鉆機鉆孔勘探。但沒過多少長時間,他們便自認為權威性地宣布:太子河地下溶洞多,不易施工勘探,更不宜修筑大型水利工程。我們202機組在師傅身先士卒的帶領下,在省水利勘探總部水利地質專家,科學正確的指導下,鉆探工作較為順利地進行著??墒钱斻@機帶動著昂貴的金剛石鉆頭鉆進太子河河套工地地下五十米深處的巖層時,因多次出現(xiàn)地下穿連的溶洞和鉆孔內碎石接連塌方而卡鉆、埋鉆。為了避免發(fā)生重大孔內事故,不得不被迫停鉆。我們202機組的鉆探進度,一度懸在了不上不下的窘迫狀況之中。習慣性地哆嗦著上下兩片不紫不紅嘴唇的劉高麗副隊長,曾幾次帶領那些那時還被貶為臭老九的高級地質專家,多次不分白天黑夜地進入工地,幫助我們分析復雜的地質情況。他們在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的鉆塔里,面對一箱箱破碎的巖蕊,鑒定著、分析著、爭辯著,乃至調閱國內外相關的水利地質勘探資料進行參照比對。那段時間里,劉高麗副隊長一副從來沒有過的好脾氣樣模樣,端茶倒水、搬桌挪椅、遞手巾擦汗、督促食堂開設小灶、自費買煙送西瓜等等,不一而足。顯得格外殷勤和誠摯十足地為這些在他眼里,“寶”一樣的地質專家們全方位地服務。還好,在大家齊心協(xié)力的共同努力下,鉆機重新開鉆。我們在注重鉆進速度的同時,也十二分小心地注重了鉆探質量的提高。同時,努力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將套管延伸下至地下溶洞處,奇跡般地避免了一次次可能發(fā)生的地下孔內事故。真得謝天謝地。在這么復雜的地質地貌情況下,一直沒再發(fā)生可怕的塌方埋鉆事故。用劉高麗副隊長的酒話講:這可真是大人和孩子們的福份啊。一位一臉胖嘟嘟,女娃一樣紅潤可愛模樣的南方出生的老水利專家,一邊得意地品嘗著劉高麗副隊長為他剛剛躬腰捧上的熱茶,一邊對此時圍在一旁,一個個一臉敬畏模樣的我們,慢慢抬起一根同樣白胖紅潤的短粗手指,對我們不輕不重地接連指點著,儼嚴而顯深刻地教訓道:知道你們現(xiàn)在從事著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工作了吧,知道什么叫作“有眼睛干沒眼睛的活兒了吧?”從此,這句令我們每一個水利地質勘探隊員,在心中都深深地感到形象生動和逼真貼切的比喻與形容:“有眼睛干沒眼睛的活兒”,成了我們對自己所從事著的水利地質勘探工作的另一種稱謂和昵稱。
每當勘探工地上發(fā)生什么令我們這些年輕人感到高興和快樂的事情時,我們都會有所行動。那時師傅便會像一個孩子頭兒似的,一臉興奮地沖我們中間高聲大嗓地喊上一聲。然后我們一些閑班的青工,便會自覺而習慣性地形成師傅打頭,我們尾隨的隊形,去山里有驚無險地抓蛇,抓那種個頭大得悚人,但絕對無毒無害的大“黃花松”和“黑烏梢”。然后把它們剝皮凈腹,再用太子河底的大鵝卵石,把它壓牢,讓水流湍急和涼意十足的太子河河水,鎮(zhèn)凈蛇血。我們水利地質勘探大隊里所有的地質專家,特別是那些年事已高的老專家,幾乎無一例地都是南方人,他們這些南方人又都無一例外地敢吃和愛吃蛇肉。毫不例外,今天我們一定又要在師傅的帶領下去山上抓蛇。今天真的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今天我們不僅解決了勘探工地鉆孔的進度問題,而且還人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知道和明白,我們所從事著的水利地質勘探工作,竟然是個“有眼睛干沒眼睛活兒”的神奇工種。”
師傅曾顯得很有經驗地對我說:蛇身越大越無毒。如今已身為中國北方水利地質勘探設計院院長和中科院院士、當年和我們一起工作在太子河河套工地上的那個,一臉白胖紅潤的南方老地質專家,有一次在工地食堂的餐桌旁,小心謹慎樣地從我眼前夾起一塊食堂為他們起小灶另做的紅燒蛇肉,對我極顯緊張兮兮和欲罷不能地說道:蛇的肉質細嫩而爽口,可比雞肉蛙肉好吃得多了喲。還沒等我看清楚他向我一副半避半藏樣,晃動在我面前的那塊蛇肉的模樣和輪廓時,他突然以一種一般小青年都絕不會有的麻利和迅捷勁兒,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剎那間,極顯嫻練和貪婪無比樣地一口吞下那塊,幾乎沒經過咀嚼的蛇肉。與之平時比起,真的是顯得很不雅,也顯得從來沒有過的這等狼狽吃相。須臾,當他確信那塊蛇肉不會再有被任何人搶奪掉的可能時,才顯得十二分放心和心滿意足樣地對我漫條斯理、很知識分子樣地從里到外,整個人都顯得舒服異樣了地說道:香死個人了喲,可真的是快香死個人了喲。知道吧?每年吃一次蛇的人,他的腹部一整個夏天都會涼冰冰的舒坦;而且他的身上還會在幾年之中不會生一回虱子。老專家說的真是一點也沒錯。在以后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的生活工作日子里,我確確實實地領教和親身認證了他的這番絕對經得起推敲的“歪理邪說”。
當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的勘探進度,進入到異常順暢的時候,突然發(fā)怒了的老天爺像要非跟我們過不去似的——汛期臨近了。從省氣象廳傳來一個十分不好的消息:今年上游雨水偏大,太子河上游訊期將提前到來。隨著上游連續(xù)不斷的降雨,這幾天從上游流經下來的河水,明顯的比以前渾濁和洶涌了許多。只幾天的工夫,日漸上漲的太子河河水,已經開始一寸寸地上漲,明顯地開始吞沒太子河河套工地的周邊,大有在不長的時間內,就會撲向鉆機塔座臺基的危險。太子河河套對岸的縣水文觀測站,已經開始把那條歇息在岸上一年之久了的測量船,泊在了河邊,開始測量河流流速和以備不時之需。
師傅開始不分白班夜班地跟班上崗。劉高麗副隊長也時常一身酒氣,習慣性地哆嗦著他那兩片半紫不紅的嘴唇,跟隨著師傅到鉆塔里轉悠上半天或一天。食堂開始為白班和夜班的工人們送飯到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的鉆塔里。師傅在更多的時間里一直跟著我所在的這個班。我雖然還不是帶班班長,可是師傅曾對我許下過心愿:一定要讓我在同期入廠的學徒青工中,第一個當上帶班班長。用他的話講,因為我是他的親徒弟。
我們這個班肯定是借了師傅的光。每次豆秧嫂在給我們班送飯時,我們總能吃到豆秧嫂為我們從家里特意帶來、經她親手特制的山區(qū)風味小菜:蕨菜、刺嫩芽、黃花菜、紅磨、水芹菜、猴頭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可都是正宗的山珍啊。而且她還給我們班送過一回,讓她和丈夫整整辛苦勞碌了一天加半宿,最后才得以做成的一道,如今被東北一些大賓館和飯店,夸耀為“太子河第一鮮”的——螻蛄豆腐。
從省城勘探總部傳來命令:為了確保今年野外工地安全渡訊,確保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人員和財產的安全,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命令整個太子河河套工地立即停鉆修整;并要求將一切勘探設備和器材,迅速轉移到河兩岸高處。這道命令讓一些工人由如遭到兜頭一桶冰涼的太子河水的沖擊。工人們心中對此命令很有意見。因為半年一次的探親假就要開始實施了。如果時間再拖延下去,就會耽誤工人們全年正常探親假的輪休。有許多已經準備好回家休探親假的工人,在食堂打飯時,敲著飯盒公開罵上面的領導沒人情味兒,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由于水利地質勘探工作自身的特殊性所決定,每年都要有一些領導和工人,直到年底才能回家去與親人團聚,一個個成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牛郎織女”。其個中滋味,真的是只有感同身受的人,才能體味出其中的況味與感受。所以就有許多探勘工人將探親假戲稱為“夫妻性生活假”。為了不影響探親假的正常進行,安撫辛苦足足半年之久了的工地上的工人,師傅經過再三考慮后,向劉高麗副隊長提出請示:不停鉆。力爭在汛情高峰到來之前,拿下眼下各鉆機的鉆孔,不讓工人們的情緒受到影響。這樣對完成下半年的工作任務也有好處。
劉高麗副隊長認為師傅的建議值得考慮。為了慎重起見,劉高麗副隊長和師傅等十幾個河套勘探工地上的機長,分別到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各鉆機組走了一趟,認真細致地搞了一次各鉆機機組進度情況調查。結果顯示,只要抓緊現(xiàn)有的這段時間,堅持三班倒,在汛情高峰到來之前,是完全有可能在完成現(xiàn)有鉆孔務的情況下,安全撤出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在做到心中有數后,劉高麗副隊長讓食堂特意像過節(jié)一樣,做了幾道好菜,在餐桌旁給全體職工開了一個,水利地質勘探大隊,有史以來首一個別開生面的“違令”動員大會。劉高麗副隊長借著酒勁兒,一番情深意切的開場白后,以師傅為首的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上的十幾個鉆機機長首先表態(tài)發(fā)言。這次“違令”動員大會開得令水利地質勘探大隊這個集體,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人人心中感到有種“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的凝聚力和親和勁兒,每一個人在心中都在感受到集體力量的同時,也破天荒地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和諧與親近。真是“兄弟合心,其利斷金”。許多人在這個顯得有些另類的會場上,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我們水利地質勘探大隊,是一個家,是一個齊心合力的大家庭。各鉆機機組的工作人員也都慷慨激昂地表示:一定安全保質地拿下目前現(xiàn)有鉆孔的鉆探任務,絕不拖累整個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撒離任務,讓領導在為我們千方百計地著想的同時,我們也要讓領導對上面勘探總部,有個體面而硬氣的交待。
大家紛紛端起酒杯,每個人的臉上都呈現(xiàn)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莊重交織著悲壯的凝重。大家在心里也都十分的清楚和明白,這次違抗總部“停鉆撤離河套工地”命令,如果一旦真的發(fā)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首先要受到批評和處分的肯定是劉高麗副隊長。劉高麗副隊長可真有點“炒豆大家吃,砸鍋一人扛”的悲壯犧牲精神。師傅和工地上的機長們,爭先恐后地向劉高麗副隊長敬酒。作為普通工人的我們,也都開始紛紛向自己的機長敬酒。酒杯交錯中,大家滿臉的喧紅,滿腹的激情。有的工人因一時的激情和沖動,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蛟S是因為一時的興奮和激動,或許是因為急盼著回家的那一顆急切的心,得到了安撫與慰藉,大家情緒高潮,許多人開始隔桌相互敬酒。
在人們不太察覺中,劉高麗副隊長放下酒杯,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也顯得很是費勁樣的,伸手一點點兒地從褲兜里慢慢地掏出一個,像我們小學念書時,人人都歷經過的請假條似的,疊得利落而顯周正的紙條。然后用一雙顯得有些醉意蒙朧的眼睛,表情復雜地環(huán)視了整個食堂中的人群一圈后,站起身,一臉表情復雜地對大家說:下面我給大家念一念這個,昨天晚上在我辦公室床頭發(fā)現(xiàn)的……。還沒等劉高麗副隊長說完,那個在我們勘探大隊進入太子河河套工地前,據說是與差點就是自己兄弟媳婦、名聲在外的女人,急匆匆舉行完婚禮,外號叫“二驢子”的青年鉆工,端著酒杯,邁著踉蹌的步子,顯得很是慌亂樣地走到劉高麗副隊長桌前,深深地埋下頭。他對劉高麗副隊長大著舌頭,一連串地說出了幾個對不起后,把劉高麗副隊長酒杯里的酒,一下子全都倒進自己的杯里,又一揚頭喝了個底朝天。要是在平時,這樣的“壯舉”,總會得到熱烈的掌聲??蛇@次“二驢子”不僅沒有得到一點兒掌聲,反而使整個場面一下子變得冷寂和壓抑起來。大家都在心里感到十分奇怪和納悶的同時,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和咀嚼著的嘴,不解地在心里問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為了表示“謝罪”,“二驢子”在大家面前,信誓旦旦地發(fā)誓說,他要犧牲自己一宿的休息時間,去河里抓“山胖頭”魚,為大家義務改善火食。但大家在心里仍然感到“二驢子”的表現(xiàn)很是怪異和令人心中納悶,不知道這“二驢子”和劉高麗副隊長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師傅在安撫一番劉高麗副隊長后,又生氣地對“二驢子”說:喝完酒你盡快回宿舍去睡覺,可別再酒后不小心給工地惹出什么禍事來。 師傅在給劉高麗副隊長倒上一杯酒后,順手推了“二驢子”一把。師傅是在同時給劉高麗副隊長和“二驢子”一個臺階。隨著劉高麗副隊長心事重重地重新端起酒杯,和“二驢子”轉身狼狽離去,酒桌上的話題紛紛轉向另外一個個新話題。
后來,“二驢子”創(chuàng)作的這張紙條上的內容,不僅我們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上的水利地質勘探大隊的工人、干部和地質人員全知道了,就連座落在另一座城市中,我們所有的后勤人員和基地家屬也都知道得個一清二楚。“二驢子”寫給劉高麗副隊長的那張紙條上的內容,幾年后一直成為我們水利地質勘探工人們口口相傳的笑料;無論是在任何一個勘探工地的上下班人群中,還是在任何一個勘探工地上的鉆塔和宿舍里。“二驢子”寫給劉高麗副隊長那張紙條上的內容是這樣的:副隊長閣下:正常男人都有個七情六欲,也都會有個憋不住走火的時候。這么長時間了還不放輪休假,想憋死誰怎么地?我來這深山工地是勘探的,不是出家來做和尚的。一天到晚只看到鉆桿子快活無比地深深入地,可我們什么時候才能過上日思夜想的夫妻生活???都說“勘探隊里呆三年,老母豬賽貂嬋”。我現(xiàn)在已經發(fā)現(xiàn)和注意到,工地上當地的大姑娘小媳婦不少,河套工地旁的山道上,每天還能見到背著書包,美滋滋上學的可愛小姑娘。反正我跟你們算是打過招呼了,要是我發(fā)生什么控制不住的事,那可就全怪勘探隊和你這個“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的老男人。我聽說以前咱們水利地質勘探隊,一年年里可沒少出過這種,令人同情的可恥之事,讓整個集體跟著坷磣和蒙羞……。明眼人一看就能感覺出“二驢子”在紙條中,“字字血、聲聲淚”的渴切訴求,和一副急切難耐的欲火中燒、可憐又可恥的下作窘態(tài)。但不能不說的是:“二驢子”的這個條子寫得還真挺有些文筆的,看起來他還真是動了一番心思和思考,也多少有些情真意切的味道,渲染力也夠得上一定的度數。其實“二驢子”真的是很不幸的,就好像在冥冥之中他已經在心里邊感到了什么似的??赡芫驮谒M盡這番心思,把寫好和折疊好的紙條,一身是理地悄悄放在劉高麗副隊長辦公室床頭上的同時,他本來就見過世面和有過經歷的媳婦,作為改革開放初期中國首批南下“小三”,正跟著一個做歌廳生意的大肚子內地男人,一頭扎進了很多年后有人才得以知曉的,一個叫作深圳的地方。這些都是我們后來才知道的。劉高麗副隊長事后沒有責怪和批評“二驢子”,只是酒后滿眶熱淚地對師傅和一些老工人動情而傷心地說: 都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嘛,誰沒從年輕時過過?人還是要有些理性思維才對,不能太動物化了呀。眼下這社會形勢不知到底是啥的了,年輕人不好管、整個隊伍也不好帶了呀……
這些天上游開始不住地降雨,整個太子河兩岸一下子沉浸在一片陰霾的氣象之中。河水腥冷異常,濤聲兇險詭異、懾人心魄。陰冷的天地間像有千萬支不停發(fā)射的利箭,正不分人的皮肉、不分人的內臟,不停地來回穿梭著、刺透著。情由境生。工地上每一個人的情緒都一下子壞透了。
一天內河水上漲得很快。大家?guī)缀趺刻於际植磺樵傅乜匆姾訉Π犊h水文觀測站紅白分明的水位標尺的刻度,時時被向上升浮的水線所改變。雖然遠遠望去顯得有些模糊,但卻讓人的心里無比清晰地時時感受著,弄得每個人的心中都聚滿了焦躁和不安。我們上下班出入太子河河套工地時,都要綰著褲角,才能在鉆塔的基座上進進出出。太子河河套工地一下子進入到了一種,令人難言的緊張與壓抑的氛圍之中。與此同時,我們202機組的鉆探任務成了一塊難啃的硬骨頭。它不僅事關整個工地上半年勘探任務的完成與否,還關系到一度讓我們信心十足的探親假,能否真正如愿以償的得以實施。河套勘探工地上的每一雙眼睛,幾乎每時每刻都無聲地盯視、關注在我們202機組生產任務進度的完成情況上。
險情出現(xiàn)在那個電閃電鳴、大雨滂沱的午夜。
當一串串驚天動地般的炸雷在鉆塔周邊接連炸響時,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上的總電閘開關,一下子跳閘了。正在帶動鉆孔內百米深處鉆桿轉動的電機,在一瞬間突然停滯下來,鉆孔內的回水也跟著一下子斷流了,鉆塔內一片漆暗。整座由厚重塔衣包裹著的鉆塔,在瓢潑大雨和電閃雷鳴中,一下接一下地猛烈搖晃起來。在一片女民工驚恐的尖叫聲中,班長和我們十幾個男鉆工,立刻摸黑操起幾把大管鉗子,喊著號子合著力量,把剛剛停滯下來、足有幾噸重的鉆桿和鉆具,向孔位上方盡最大的努力、拼著性命,勉強提升上來十幾公分。以免給埋鉆事故留下隱患。
正當我們十幾個男鉆工摸黑忙得不亦樂乎時,突然又傳來女民工們異口同聲的驚叫聲:漲水了——洪水瞬間漫上了機座!
黑夜中,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毫不留情、不斷上漲著的太子河河水,已經把我們一雙雙踏在工作臺上的腳面淹沒了。班長是個老水利地質勘探隊員,他深知我們整個機組,一下子處在了一個十分危險的境地之中:無論是人,還是鉆塔內所有的器材——危及我們生命財產和安全的無情山洪,馬上就要從太子河兩岸對面的崇山峻嶺間,像一群群兇猛的野獸,迎頭沖擊下來!
平時悶頭不語的班長,此時像個臨陣不慌的指揮官。他用有些嚴厲的口吻,在黑暗中指揮命令我們道:男鉆工把易被洪水沖跑的小型器材,一件不落地裝進專用工具箱內;女民工一律從塔梯爬上鉆塔頂部的安全踏板,千萬不要再亂動。說完,他自己卻迎著令人睜不開眼的狂風暴雨,頂著一聲聲震耳欲聾的炸雷,不管不顧地一頭鉆出鉆塔外,開始摸索著拼命解開一道道捆綁在塔衣外的繩索。我知道:班長想給狂風暴雨中的鉆機落下塔衣,以避免鉆塔本身形成受力承受面,被兇猛強悍的太子河河套大風,把整個鉆塔掀翻在波濤洶涌的太子河河水之中。如果那樣,后果可就真的是不堪設想了。
在班長一點點褪下塔衣的鉆塔里,全機組人員相互摻扶著、相互依偎著,任憑如注的瓢潑大雨澆得渾身如洗,和被強烈的電閃雷鳴驚駭得幾乎絕望崩潰之際,河對岸幾注汽車燈光由遠及近,一點點向鉆塔的方向照射過來,一下子投向絕境之中的我們。那一注注汽車燈光像一輪輪黑暗之中導向生命的陽光,一下子照進我們每一個渴求和急需拯救的身心與肉體之中。在這人命關天萬分危急的時刻,劉高麗副隊長帶著后勤隊伍和所有的休班人員趕了過來!我們十幾個男鉆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女民工們卻在一瞬間,無一例外地激動得嚶嚶抽咽起來。誰都知道,那是喜極而泣,是絕望之中出現(xiàn)的驚喜所致。
汽車還沒有停穩(wěn),在淋滿密集雨點的霧狀車燈光柱里,我們同時看到一個我們大家十分熟悉的身影,從汽車上一下子跳了下來,借助汽車前大燈照射在洶涌河面上的幾柱霧蒙蒙的燈光,肩背一大捆沉重的棕繩,拼命般地向太子河河套中央,我們202機組鉆塔的方向,一點點吃力地游過來——是師傅!在不斷的炸雷和電閃雷鳴的交織中,我看到班長望著河水中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師傅的雙眼睛,一點點兒地紅潤了;他垂著的雙手不住地開始攥緊、抖動。我知道,班長那是在心里替師傅暗暗地加油;同時,班長也在心里緊緊地替師傅捏著一把汗。我被眼前拼著自己性命前來救助我們的師傅的英勇行為,感動得鼻子一陣陣發(fā)酸,兩眼熱乎乎地迷蒙起來。
當我們一個個先后拉著師傅為我們鋪設的那條救命繩索,安然無恙地被救上仍然電閃雷鳴、大雨如潑的太子河河套對岸的高坡時,劉高麗副隊長把一個剛剛開了蓋子的酒瓶,激動而顯內疚地塞進班長的手中,顫著聲音連說:喝口,喝口,曖曖身子。這些工人和民工孩子都在……我劉高麗這輩子都會真心感激你的!雖然是在狂風暴雨之中,但我還是聽得出劉高麗副隊長的聲音之中,有種難以壓抑得住、如哭似泣的顫音。師傅一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樣子,在和我雙目對視后,狠狠地用拳砸了我的肩頭一下,然后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用手不住地捋著他國字臉上的那一頭,此時仍顯平整利落、濕漉漉的平頭;面對漆黑中洶涌澎湃、嘩嘩作響的太子河水,一臉身經驚險,勇于擔當男人,剛毅而灑脫的風度。這時,我把目光穿過如注的雨簾,很用心和很后怕地扭頭向先于我和班長,被師傅護送到河對岸高坡上的那幾個,此時仍顯受驚不小的女民工之中,焦慮而擔憂地向她們望去——因為那里面有一個至今仍是我愛人的女民工。
整個工地上的工人和民工們,都被師傅舍己救人的英勇高尚行為所感動和折服。作為我們大家,以前竟聽說英雄人物如何高大可敬、如何感天動地,今天卻是這么近距離地讓我們親身經歷、親眼所見,而且這樣的英雄就活生生地生活在我們中間。洪水過后,劉高麗副隊長從省城水利地質勘探總部,給我們勘探大隊帶回一份,全省水利系統(tǒng)抗洪搶險表獎通報和嘉獎名單。我們202機組被全省通報表獎,師傅很榮幸地被省政府記了個個人三等功。我們202機組和師傅本人,將在每年一屆的全省水利地質勘探工作年終表彰大會上,受到隆重的表獎。與此同時,我們還聽到一個關于劉高麗副隊長的好消息:經過這段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工作的進展情況,和劉高麗副隊長本人的工作表現(xiàn),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政治處已向全省各基層勘探部門下文,宣布正式任命他為我們水利地質勘探大隊隊長,名正言順地主持全面工作。這可真是好事成雙。劉高麗隊長是過來人,對這高一下低一下的宦海沉浮,已經看得太透徹了。晚上,劉高麗隊長喝高了,他死死拉著師傅的手,像在對自己的孩子似的動情地說:什么正的副的,我都這把年歲了。這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因為有了你,工作中我才感到有了主心骨;也是因為有了你,這河套勘探工地上才有了向心力和凝聚力。你一定要發(fā)揚好軍隊中的好傳統(tǒng)和軍人的好作風,在咱們水利地質勘探工作崗位上,有聲有色地干出一番事業(yè)和成績來。
洪峰漸退。太子河河套工地上所有的鉆機機組,僥幸地躲過了洪水高峰期的到來。都說大自然的怪脾氣誰也摸不準,但整個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卻神奇般地躲過了今年汛期的高峰期,這也算得上是個難得的萬幸與天賜良機。各鉆機機組在搬遷到新孔位后,讓許多人盼得眼睛已經發(fā)藍了的探親假,終于開始實施了。這次沒有盲目地聽從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停鉆搬遷命令,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不僅提前完成了上半年的勘探工作任務,而且還為完成下半年的勘探工作任務,也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劉高麗隊長在他的辦公室前,一臉是笑地送走一撥撥回家休探親假的工人時,親切而戲謔地對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不住地抖動著他嘴上那兩片在近一段時間里,不喝酒也會顫動不止、青不青紫不紫的嘴唇,開心地戲謔喊道:留點力氣回工地上用。下半年太子河河套工地上的鉆孔,還指望你們一個一個地去鉆呢。
令我們不解的是,師傅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回省城家中休探親假。更讓我們不解的是,師傅還把自己的探親假,自作主張地讓給了一個剛剛從家里回來,但卻又因老父病危,而不得不再次誤工請假回家的中年鉆工。
然而,讓師傅和我們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此時師母竟不請自到地從省城驅車,突然出現(xiàn)在太子河河畔套勘探工地。在工地臨時騰出的簡陋招待房間里,我第一次見到了曾一度讓我心中充滿諸多迷惑和猜想的師母——只是一扇她那嫵媚而魅人的背影。那是一個窈窕且顯成熟與豐盈女人所特有的背影。如果用帶些文學意蘊的詞匯來形容或描述的話,它絕對可以當之無愧地被稱之為“倩影”。不知師母天生就是一副窈窕婀娜的身材,還是她根本就是一個,熱愛生活、懂得美的女人。面對師母的背影,我當時像個傻小子似的,癡情且貪婪地看著她那高綰的發(fā)髻下一段白晰如藕的脖頸,及她那與柔肩相攜互垂的細腰,和細腰下那爿讓任何男人都不可能不胡思亂想、圓潤而豐盈的臀部時,我的那顆羸弱的心,在一瞬間不知所措地被俘獲和醉倒了。我的心中油然升騰起一股,替師傅感到幸福、知足、驕傲和自豪的充實與滿足感。當我再順著師母柔媚綿軟的腰肢,貪婪地向那處渾圓豐滿而迷人的臀部,下意識地再去多看上一眼時,我?guī)缀醣粠熌竿ㄉ砩舷?,此時無聲勝有聲、外靜內動的魅人肢體,擊得靈魂出竅般,大腦一片空白。
我短暫的人生經歷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面對師母似的,認認真真地用心去欣賞和品味一個女人,特別是用心去欣賞和品味一個像師母這樣,渾身上下、從里到外、處處都散發(fā)著魅人的成熟味道的女人——雖然只是一扇背影。我是心中帶著對師傅的敬畏和對師母的禮儀,完全是在用一種人的天性和本能,對女人無知、混沌且膽怯的懦弱心理,淺層次地對師母做了一次“窺豹”似的昂視。那扇背影雖然對師母的整體身體而言,僅僅是冰山一角般可憐兮兮地充滿了遺憾,可這作為一種審美——帶有欣賞意味地審視一個成熟女人,對于像我這樣一個剛從日出而做、日落而歸的無聊青年點,趔趄著走進太子河畔遠離人群的河套勘探工地,一個懵懂的準男人來說,已經足夠受用的了。師母當時穿著一襲月白色秀花緊身高開氣旗袍。在她周身那襲旗袍上,凹凸得明晰如繪的每一根極具彈性的經緯,都尤如一桿桿一直在我第六感觀中,接連抖動、展示著張揚著欲望的旗幟。我真的是一下子被醉倒、被擊倒——全方位的崩潰與滅頂之災、不可救藥式的被醉倒和被擊倒。如其說我是被師母的美所擊倒,不如說我是被成熟女人嫵媚的魅力所擊倒。多年以后,我像做下了一種不易出口的怪病似的,不管在什么場合和什么時間與地點,只要一見到穿一襲月白色旗袍的女人,也不管她是一個正處在什么年齡段的女人,也不管她的身段豐腴還是苗條,我都會鬼使神差般、自覺不自覺地去扭頭顯得癡癡樣地去多看上幾眼。每每此時的我,都會從內里到外在,下意識的流露出一種,不可告人的遐思與聯(lián)想。這已成為我人生中一種因果關系式的慣性思維。
我一直很遺憾,那次沒能與師母說上幾句話,或正面對視幾眼。平時較善于沒話找話說的我,那次真的是在突然間被一種罕見的美所震懾后,身不由己得實在是沒有了那個能力再去發(fā)現(xiàn)、尋找和創(chuàng)造出某種機會與因由去“找茬兒”的能力了。當時屋里還有三個人在場:一個是一臉凝重表情,此時此刻比平時任何時候都要顯得嚴肅幾倍的師傅;一個是不知又因何故,習慣性地抖動著不紫不紅兩片嘴唇、一嘴酒氣的劉高麗隊長;一個是顯然在我進屋之前,遭遇了冷漠,或是排斥,此時正一臉羞郝和膽怯狀的豆秧嫂。當時,豆秧嫂正把一只曖壺和幾個玻璃茶杯,知趣地輕輕放置在門邊一張由工地巖蕊箱改造而成的簡易荼幾上,然后表情平靜而顯和善樣地輕手輕腳退出門外。
經過一番內火中燒,我冷靜而知趣地隨著豆秧嫂從屋里退了出來。我在冥冥之中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不知為什么,我心里莫名地陡然有種師傅可能要出什么事的驚懼和忐忑不安的感覺。
真的出事是三天后的午夜。
當一伙村民,連喊帶叫地沖進夜深人靜的水利地質勘探大隊宿舍駐地時,另一伙人此時已嚴嚴實實地圍在豆秧嫂家的院門前,把師傅和豆秧嫂兩人堵了個正著。看起來這絕對是一個經過蓄謀的陰謀行經。但也不得不承認其中的事出有因。因為許多村民對自已沒能像同村里的其他人那樣,幸運地進入太子河河套水利地質勘探工地做民工、干活掙工資,所以他們把積怨和忌恨之火,都一骨腦兒地一股股、一團團,在這次天賜良機般的難得機遇中,一下子狠狠地加倍發(fā)泄在了師傅的身上。因為太子河河套工地在沒開鉆之前整個工地的后勤工作,包括招募當地民工、征地修路、建房、用車等諸多事項,劉高麗隊長都顯得十二分放心地全權交給了師傅行使權力。因為師傅不僅有這方面的經歷和經驗,而且?guī)煾狄灿羞@方面的組織溝通能力。用劉高麗隊長對我說過的那句話講:時間長了民工可不好管。這里面真的要是出點什么事情,你師傅他也真能鎮(zhèn)得住腳。然而,一向心胸坦蕩、事事出以公心的師傅,在自己寬厚無私的心目中,竟然一點也不知道,在他每天忙忙碌碌、不知辛苦地進行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工作前期準備的同時,其實也是無時無刻地在得罪和傷害著一些有一己私利想法的村民。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狗剩子”哥倆一直對師傅懷恨在心。就憑他們哥倆人所共知的品性,別說師傅不會用他哥倆,就是換做別人也同樣不會用:一個手腳不干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村里靠小偷小模過日子;一個好吃懶做,見著漂亮點的女人就走不動道。事后我們知道:這次發(fā)起“整事”的,就是這兩個心懷叵測、一肚子壞水的可惡小子。是他倆在背地里蠱惑和扇動一些有同樣卑劣心態(tài)和欲望的村民,共同策劃促成的。
出事的當晚,豆秧嫂遠在二十里外小煤窯上當班的丈夫不在家。但事情發(fā)生后,令我們大家和劉高麗隊長都十二分的不解和納悶,同時也感覺到事情的荒唐與令人迷惘和費解。要不是親身面對和親眼所見,真的就是說出龍叫喚來也不會讓人相信。因為整個工地上的所有人幾乎都知道:師母來工地這三天夜晚,對于師傅來說該是多么的甜蜜和幸福啊。新娘一樣的師母每晚都在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要多溫柔就有多溫柔地陪伴和依偎著他呀??上攵且凰匏抟灰挂?,弄得工地上獨身宿舍帳蓬里,多少單身獨床的男人,一個個暗自被種種遐想的欲火折騰和燃燒得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甚至有人揉著惺忪的眼睛,在第二天見到師傅時,竟一臉的羞紅,像晚上做了什么對不起師傅的事似的,自覺羞愧地急急躲開。幾個酒后和我一樣光身一人的小光棍鉆工,甚至還要惡作劇一把——半夜時去師傅和師母居住的臨時招待房間窗前“聽聲”。
當劉高麗隊長和我們一個個被從駐地宿舍帳篷的睡夢中,一下子驚醒過來的休班工人和后勤人員,在經過片刻精神調整后,大家十分鎮(zhèn)靜地圍在一起,以靜制動,無聲地回避著鬧事的村民,靜靜地面對眼前混亂的情形。這種事情在其他勘探工地,因種種原由也發(fā)生過,我們的心里多少還是有些經驗和應付辦法的。辦公室里剛放下報警電話的劉高麗隊長,情急之中一下子想起師傅和師母。讓劉高麗隊長在心里更擔心的是:這一段河套勘探工地,事事出頭露面的幾乎都是師傅一個人。天天與村民打交道,不可能不與各別村民之間有所磨察和心生芥蒂。他怕這些鬧事的村民,仗著人多勢眾,腦袋一熱、不管不顧地借機報復師傅。劉高麗隊長沖我們十幾個年輕工人很用力地揮了一下手,我們立刻隨著劉高麗隊長,向師傅和師母臨時居住的招待房間急急跑去。我的心中不由的有些納悶:院了里的響聲這么大,憑師傅在部隊時培養(yǎng)出的優(yōu)良軍人素質和責任感,此時他早就應該威威武武地出現(xiàn)在鬧事村民面前了??墒撬藭r卻沒有。師傅和師母臨時居住的招待房間的窗子大開著,燈也亮著。從窗前急急經過的我們,在一瞬間都清清楚楚、確確鑿鑿地看到:身處空屋獨床、合衣而臥的師母,像個沒事人似的,依然故我地睡著。當師母面對急急推門而進的劉高麗隊長和緊隨其后的我們時,仍然一動不動,神情顯得異常的冷峻和淡定。師母冷美人一樣,用一種明顯帶有幸災樂禍式的口吻,像宣布一件早就想宣布的秘密似的,對我們宣布道:這三天晚上都是她一人獨守空房。當時,我們一個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被錯愕得一下子合不攏了嘴巴。高麗隊長畢竟是經多見廣的過來人,在示意我們關窗關門后,他在瞬間像一下子什么都知道和明白了似的同時,也一下子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劉高麗隊長條件反射地即刻哆嗦起他那兩片不紫不紅、混合著酒氣味兒的嘴唇,困惑而顯懊惱地對師母一彎腰,狠狠地拍打一下自己的大腿,帶著一種有些抱怨和嗔怪的口吻,壓低著聲音,故作輕松狀地對師母囁嚅著說道:你倆人這是何苦來的,你倆人這是何苦來的呀……。
我的一顆心一下子懸了起來。我放心不下師傅,悄悄約了幾個平日里十分要好的年輕工友,一起向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對岸的那片小山坡的方向,急急奔去。當晚縣水文觀測站值班的工人,還以為我們有什么工作上的急事,二話沒說,立刻撐船,摸黑把我們急匆匆擺渡到河對岸?! ?/div>
我們急急趕到豆秧嫂家院門前時,在院門前看到“狗剩子”哥倆,正領著一伙手持木棒的村民,一個個像一輩子終于做成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似的,顯得有些不能自持了地在原地得意異常地轉悠著、心滿意足地徘徊著。好像一切都已勝券在握,就等著讓我們看好戲的開場了。我們幾個不由分說,相互使了一個會意的眼神,猛地沖進屋里。可是進屋后讓我們感到奇怪和不解的是,屋里竟然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我一臉驚異地用目光向身前身后,以及目力所極范圍,不住地仔細尋找著、收搜著。但一切都是徒勞。他們幾個也和我一樣,同樣顯現(xiàn)出一臉的驚異和疑惑不解的神情。我們轉身急急沖出屋外。在屋外的院門前,我們不約而同地用一種充滿敵意和含恨的目光,一臉憤怒地掃視了幾眼黑暗中,自以為是和幸災樂禍的“狗剩子”哥倆,以及那些為虎作倀,同樣可惡的村民。雖然沒找到師傅,可我們在心中也不由地稍稍出了口,沉重而顯郁悶的壓抑之氣,一顆曾經激跳不已和擔憂重重的心,終于落了下來。讓我們在心中稍感慶幸的同時,也讓我們在心中感到種種納悶和迷惑:師傅和豆秧嫂到底怎樣才得以擺脫“狗剩子”他們的呢?看剛才的情形,“狗剩子”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守住的只是一個空屋,屋里根本就沒有他們要“堵”和要“抓”的兩個大活人。當時我心中在轉瞬間又天真自慰地想:晚看到師傅,雖然讓我在心中無比的焦慮和擔憂,但總比真的一下子看到想象中的師傅和豆秧嫂,真的處在那種尷尬與難堪境地中的樣子要好的多。我心中不由的有種僥幸的感覺一閃而過。我在心中不住地企盼事情能向好的方向發(fā)展和轉變,更真心希冀師傅和豆秧嫂相安無事。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只不過是印象之中恍惚有過的一次,遙遠而模糊的噩夢中的記憶而已。
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當后半夜月沉西天時,幾個不怕事大的鬧事村民,用一輛小型手扶拖拉機,把豆秧嫂侏儒且丑陋的丈夫,從二十里外遠的小煤窯上接了回來。還幸災樂禍地揚言說:非要讓大家親眼一起來驗證“抓奸抓雙”和人證物證齊全,鐵一樣的事實。一些人高舉著松樹明子燃成的火把,接連向山坡上豆秧嫂家住的房前院外圍垅過來。他們一個個像過節(jié)似的,顯得野蠻而興奮地噢噢亂叫。看到這些,我為師傅擔憂著的那顆心,真的快要碎了。
天亮前,我們驚異地看到,一臉癡呆樣的豆秧嫂,被她侏儒且丑陋的丈夫,一副心痛模樣地攙扶著,從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不遠處的一座山上找了回來。
豆秧嫂一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樣,當她恍惚著、踉蹌著走進自家院門前時,忽然像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似的,沖我流露出一臉悲慟絕望的表情。從她那雙與平日比起,變得像死魚一樣灰蒙無神的眼睛里,我一下子讀到一種可怕得令人震驚的信息!我的心里陡然有了一種冰冷刺骨,摻雜著悲愴無比的驚悚感覺。我的心里陡然有了一種真真切切、無比可怕的感覺:今生今世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師傅了。失控的我一頭沖進黑夜,漫無目標地奔跑起來,伴隨我的是一聲聲悲愴難抑的心底慟哭。
我的第六感觀和心理預測真的就是那樣的準。直到那年冬天的那場特大冬雪,覆蓋了整個太子河河面和偌大的河套勘探工地,以及太子河兩岸那萬仞雄奇挺拔的群山時,我一直在心中不停地呼喚著我的師傅。直到我們水利地質勘探大隊,按慣例全員拉到省城水利地質勘探總部進行冬訓時,師傅仍然沒在我們的眼前出現(xiàn)。看起來師傅真的就像一團水蒸氣似的,從太子河畔萬仞群山腳下那彎河套勘探工地上,永遠消失了,永遠從豆秧嫂和我們每一個牽掛、思念他的人的心中,干干凈凈、無牽無掛地消失了……。
因為思念師傅,我一病不起。在一段時間里我竟得了一種就是現(xiàn)在看起來也會顯得古怪稀奇的病癥:日昏夜行,整日里緘口無語。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和我們勘探大隊領導,念我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知青,平時工作中表現(xiàn)得又不錯,還是一名剛剛被省里通報表獎過的抗洪搶險英雄機組中的一員;加之劉高麗隊長在背地里為我多方操心籌謀;更多虧師母念及我與師傅間的深厚情義。不知她費了多少勁兒、找了多少關系,最后為我拿到一張省權威醫(yī)院專家開具的轉院療養(yǎng)診斷書,我才得以“因禍得福”地被護理到太子河畔群山之中那個,一年四季之中每個季節(jié)的空氣之中,都彌漫飄散著濃濃木材味兒的一個小縣城邊、依山傍水的療養(yǎng)院里休養(yǎng)。在庭院靜寂、四壁潔白的養(yǎng)員病房里,每個白天我都能夢見師傅笑著對我信誓旦旦、起誓發(fā)咒般地侃侃說道:我這輩子就這樣心甘情愿意地留守在太子畔河套勘探工地上了。劉高麗隊長身上背著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給他的“警告”處分,手里提著罐頭和水果,一下子像老了許多似的來療養(yǎng)院里看我。不知為什么,一見到他,我像一下子見到了師傅似的,竟控制不住哭得淚流滿面,像心中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哽咽不止。劉高麗隊長親切地拉著我的手,對我時而問候,時而叮囑,時而又沖我輕松樣地做出一個怪怪的鬼臉,像個身心悠閑的慈祥老人。劉高麗隊長對我的安慰與關愛,真的讓我從心里往外感動。但作為一任領導,他最后還是不忘對我顯得十二分鄭重其事和念念不忘組織上,“要把黨的思想工作,耐心細致地做到每一個同志的心里邊”的有關教導和指示精神,苦口婆心地對我嘮叨迪導了一番。最后總結性極強地概括道: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辨證法認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別再整天胡思亂想,這樣對你的病情不利。要抽空多看書、多學習。等哪天你師傅鬧夠了、躲夠了回來時,你看我怎么和他新帳老帳一起算。說著,心情顯得凄涼和寞落的劉高麗隊長,兩片不紫不紅的嘴唇,又開始不停地哆嗦起來,但這次絕對沒有一丁點兒的酒氣味。我那次療養(yǎng)院沒白住,終于從一個一直算計著,想方沒法地想從我住院的費用中“變通”一下,提取一個“紅雙喜”牌高壓鍋,準備結婚之用的小護士口中得知:劉高麗隊長常年哆嗦不止的嘴唇,是被醫(yī)學上稱之為一種痙攣反映的神經性系統(tǒng)病癥。這種病癥對于劉高麗隊長這樣年歲的一個老男人來說,雖然不算是個啥大不的病癥,但那咋說也是一種毛病啊,而且還聽說這種病癥越喝酒會發(fā)展得越厲害。
經歷了師傅失蹤這件事的沉重打擊和折磨,劉高麗隊長的酒喝得更甚了?!?
我定居的那座城市,最近正在舉辦各種隆重“紀念建市二十周年系列慶典活動”。其實,我是在這座城市剛剛組建時,被師母費盡心機、想盡辦法,見縫插針式地從原來的省水利地質勘探大隊,以“以工代干”的形式,勉強調進市文化局下屬的一個區(qū)文化業(yè)務部門工作的。那時愛人因身邊有了我們心愛的女兒,被組織照顧,回到了省水利地質勘探大隊基地設在這座城市中心的機關大樓工作。
經歷了師傅失蹤件事的打擊和折磨,我的心已不在水利地質勘探工作上了,特別是一見到工作環(huán)境中的鉆塔、鉆桿、管鉗子等勘探設備和工具,便會睹物思人,心生悲愴。也因為沒有了師傅,我整個人的一顆心變得沒了依托和歸屬,真的就像一只無線的風箏,整天心神恍惚、漂浮不定。在為師傅老父親送葬歸來的路上,師母悄悄地對我說,你不能再過這種撇家舍業(yè)的兩地生活了?,F(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夫妻不能形同牛郎織女。你的生活不幸福,你師傅會在那邊掛牽不下的……。
今年,我置身工作生活的這個城區(qū),為配合完成上級有關部門下達給他們的,與紀念該市建市二十周年系列活動相關的一項志書編寫任務。在四處“抓”人代筆突擊時,幾個市里文學圈的朋友,惡作劇式地把我給“賣”了出去。由于當時正處仲夏高溫季節(jié),區(qū)政府辦公室里一位實權領導,很是“討好”我們地派專車把我們送到了那處,這幾年中在省內外早已名聲遠播了的東部山區(qū)、太子河流域地段上的天然避暑旅游區(qū)景點。真是事有湊巧——那個如今已開發(fā)出天然水洞和有河流高山自然風光的新興旅游區(qū)景點,離我當年和師傅曾經勘探過的那片太子河畔河套勘探工地,只有十幾里遠路程。當年我和師傅勘探施工過的太子河畔河套勘探工地,如今已被一條巍峨雄偉的大堤,橫貫東西地攔截成為一個,年蓄水量為二十二億立方米的大型水庫庫區(qū)所遮掩和淹沒……
真是時光如飛,一切都舊貌換新顏。然而當年那些鏤刻在我生命記憶之中的,一段段刻骨銘心的往事,一直都深深地收藏和記憶在我心底的深處。這不僅僅是我作為一個自然人的一己權力,它更是我心靈深處一處不容任何人去觸摸和掀動的隱忍之地。
我是在曾無數次留下我和師傅腳印及身影,當年的那條太子河對岸的縣水文觀測站房前、鑲嵌著寬大花岡巖石條的路面上見到豆秧嫂的。豆秧嫂如今已是縣水文觀測站里的一名合同制測量工。望著眼前和師傅身影多年來一直縈繞纏綿在我心中的豆秧嫂,我心底的情感深處,一瞬間如倒海翻江般不可名狀。歲月雖然在倥傯中逝去了近二十年,可是滄桑歲月的磨礪和雨雪風霜的侵淫,并沒有過多地削蝕磨損豆秧嫂昨日那清純端莊的嬌好面容。特別是她的那雙眼睛,還像當年那樣,無時不在地流露出一種女人溫婉嫵媚的光澤。那是一種對任人都一樣的溫柔與和藹、一樣的寬厚與親和。這真的要感謝水清浪寬的太子河水,一年四季之中的奔流不息和地久天長的潤澤與滋養(yǎng),和那與之相應對峙的兩岸雄奇挺秀、蒼蔥蓊郁的萬仞群山,終年的置身相伴與守望。
物是人非。當說起十幾年前的那個半夜時發(fā)生的、如今仍充滿著令人迷惘和不解,甚至充滿著神奇和怪異色彩的事情時,豆秧嫂文靜的面容上,顯現(xiàn)出異樣的淡定和恬靜。當她一副心平氣和,像在對我客觀細致而動情地講述一件關乎別人的經歷和故事似的,對我諉諉道來時,我不住下意識地在內心之中調整自已,讓自己立馬進入到有生以來從沒有過的凝神與專注的份圍之中,把自己的整個心扉,無聲地、一點點兒地全部張開。當聽完她講述的那段像迷一樣令人迷惘和折磨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年,那個夜晚所發(fā)生的事情的真實過程后,我的兩眼中仍充滿著迷惑與迷惘的神情,整個人呆呆地佇立在腳下那條,任憑蕩滿習習河風的縣水文觀測站前的石板路上,面對太子河兩岸萬仞群山映襯下,此時波平浪靜、浩渺無垠的水庫庫區(qū)水面,身不由已地遐想至深夜。
冥暝之中我看到了師傅,師傅一臉冷峻地對我說:就是這么個經過。我這一生誰也沒能對得起……
師母來工地是找?guī)煾岛炿x婚手續(xù)的。那時離婚還不像現(xiàn)在,離婚在一些追求另類與時尚生活人的心目中,幾乎成了一種輕松浪漫的時髦兒戲,甚至被看做是生活中比一切正常之事都要正常的“正常之事”。不甘寂寞和不愿再常年獨守空床、年輕貌美的師母,雖不是什么水性揚花之人,可是作為能為自己身子隨時做主的她,出于種種原因,畢竟已紅杏出墻多年。在嚴峻而現(xiàn)實的兩地生活和其他不易出口的家庭問題面前,回天乏術的師傅只能是以理解、忍讓、回避,或是用一種自虐式的冷處理方式,來維持這個已經有名無實,客觀地處于聚少離多的兩地生活中的婚姻——師傅曾對豆秧嫂不止一次地說過:他恐懼和厭惡師母的身子。
在師母來工地的三個晚上,師傅都因與師母談不來,怕發(fā)生吵鬧,影響不好,更怕讓駐地的人們議論恥笑這為由,一個人不知去向。師傅天性中是一個性格剛毅、太好面子和死守尊嚴的人。師傅真的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才采取了這種回避方式;連續(xù)兩個晚上,都是一個人在太子河畔河套工地旁,面對夜色中隆隆的鉆機和鉆塔中透射出的縷縷昏黃燈光,用散步的方式度過的。第三天晚上,師傅懷著同樣的心情,帶著一個孤寂男人失落頹喪的煎熬與痛苦,果決地要去尋找一個恍惚中的人生支點,和在冥冥之中,決絕地撲奔到那個,在他心目中一直認為可以與之相依相偎的棲息之地。心理和意志極其脆弱之中的師傅,在一種強烈下意識行為的支配下,意識中的蒙眬伴隨著血性中的沖動,昂然地走進了豆秧嫂家那月光下半開著的院門。然而,師傅連續(xù)三個晚上的反常行為,都被閑心十足的“狗剩子”哥倆,一肚子壞水地注意到了。
師傅和豆秧嫂之間沒有任何現(xiàn)當下通俗小說中臆造出的那種庸俗與拙劣,就是真實描述出來,也只不過是一個些許有些令人感到庸常、毫無新意,甚至有些令人厭煩了的所謂老掉牙了的俗套式,飲食男女之間的情感故事而已。沒啥可圈可點,更沒啥大起大落。只是各自主人公的背景與心路歷程不同而已。師傅和豆秧嫂兩人的關系真的是淳樸而簡單的。即使兩人之間有些什么,那也是些民間和人性范圍內給予認同和默許的,是純情的兩情相悅式的庸常男女之事。老百姓口中常說: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世界上有許多讓人生付出重大代價的情感之事和案例,幾乎真的都是這樣無一例外、俗套般地被心懷齷齟的好事者,編排和扭曲得最終不成樣子;或人為惡意地導演、嫁接放大而成悲劇。當師傅以一種自己倍感狼狽、恥辱和從來沒有過的緊張與心悸,在慌惶之中緊緊拉著豆秧嫂的手,顯得有些沖動和急燥地想要跳出后窗,保護著豆秧嫂一起逃離時,豆秧嫂像早有準備似的,顯得異常沉穩(wěn)地在黑暗之中沖師傅使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這個眼神驟然間讓師傅在心里感到了安撫和有了依靠。豆秧嫂麻利地輕輕掀起廚房柴垛下方的一塊厚重木板,拉著師傅,兩人先后鉆進這個與外面相連通的老式山區(qū)菜窖;彎腰摸黑走出幾步遠后,豆秧嫂拉著師傅,從后院窖口旁的一堆條石后面鉆了出來。兩人穿過一片片夜色中的樹林,很是難堪與狼狽樣,一頭躲進縣水文觀測站與河套勘探工地之間,那塊開闊空地下面那孔,幾乎在整個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上,不為幾人所知、存放著整個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施工總電閘開關的地下石洞時,心灰意冷了的師傅心中已決定:把自己鮮活的生命畫上半個句號——作為心儀已久的女人,豆秧嫂沒有答應師傅,那個曾使他幾度難以啟齒的要求。真是人生難逃悲催的命運。剛才在豆秧嫂家里時,豆秧嫂覺得師傅與平時比起,顯得十分的反常,一相情愿式地提出那個,讓她感到突兀和不切實際的要求。就是到現(xiàn)在,豆秧嫂對師傅提出的那個要求也難已答應。豆秧嫂知道師傅提出那個要求時很慎重,也很真摯。這個要求很容易引起一個與命運苦苦掙扎在大山里、有著嬌好模樣的年輕女人,對人生未來生活的向往與沖動。但是這個“要求”對于豆秧嫂來說,卻沒有在她心中引起一絲的波瀾與心動。
豆秧嫂就是師傅心目中認定的那個女人。然而豆秧嫂卻讓師傅心里一下子冷冰冰地絕望了。作為一個既保守又傳統(tǒng)的山里女人,豆秧嫂心目中有著頑強的傳統(tǒng)道德約束與鄉(xiāng)間淳厚的風俗教養(yǎng)。用現(xiàn)代時尚的話講:出格是要受到底線制約和限制的。然而,這讓自信得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的師傅,真的是承受不了來自豆秧嫂的,令他倍感絕望與無情的至命打擊。與此同時,師傅茅塞頓開般地只在一瞬間,一下子把什么都看清、看明、看透了。在師傅堅持一意弧行的情況下,豆秧嫂在別無選擇的情形中,理性地答應了師傅的另外一個懇求。所以,當師傅因一時偏頗而固執(zhí)地認定:走出這個洞口,自己的人生將面臨煉獄般生不如死的羞辱、折磨與摧毀。哀莫大于心死。精神已經處于完全崩潰狀態(tài)下的師傅,像任何時代的一個血氣方剛的亮劍斗士,帶著對豆秧嫂的鐘情、眷戀和幾分哀怨,剎那間,熱血沖頭的他,決絕而果敢地把手伸向高壓電源。震驚與驚悚中的豆秧嫂,在瞬間,清晰、生動地看到從師傅臉上流下一行,絕望、無奈交織著悲愴的男人之淚……
在那個豆秧嫂再沒去過的地下石洞里,豆秧嫂心中永遠不會忘記,在那里她親身歷經的一個真實而可怕的事實,那個事實如今已變成一個令她永生不能忘卻的記憶——
師傅勸豆秧嫂拋開一切,和他重組家庭。豆秧嫂羞紅著臉,顯得有些陌生和不解地對師傅低聲囁嚅著說:兩人好就這樣好唄,干嘛要翻山跨河地大折騰呀?
悲愴絕望了的師傅,懇求在他死后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和尸體的下落。豆秧嫂狠了狠心,渾身顫抖著、哽噎著答應了。
水庫大壩一側由紅色花岡巖鋪就而成的廣場上,一座造型雄偉氣勢的水庫建設記念碑,巍然屹立在群山映衫環(huán)抱的蒼穹之下,雄偉之中烘托出肅穆的氛圍,令人心中肅然起敬。那是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上這座大型水庫,在近萬人含辛茹苦、艱苦奮斗和拼搏奉獻中,經過近六個年頭之久,艱苦卓絕建設峻工后,為曾經水庫會戰(zhàn)建設中的犧牲者們,豎立起的一座屹立于天地間的豐碑。豆秧嫂曾經侏儒且顯丑陋男人的名字,赫然醒目地鏤刻在其中。大壩合垅會戰(zhàn)是在一個夜里。星光會合著燈光,人聲交匯著建設工地的喧嘩。各種機械在運轉,各種運輸車輛在奔馳,幾千名建設者堅守在各自的崗位上揮汗忙碌。會戰(zhàn)指揮部高音喇叭里,伴隨著樣板戲的背景音樂,正鏗鏘有力地播發(fā)著一篇篇,反映水庫大壩建設中,一個個可歌可泣英雄人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催人奮進事跡的稿件。
豆秧嫂男人為了加班,多掙些錢給心愛的女兒買一份像樣的生日禮物,已經連班三天。他疲憊不堪地堅守在水泥沙漿倒料槽旁,面對一車車接踵而來,濕淋淋、臟兮兮的料車,手腳并用地忙碌著,已顯得有些力不從心;渾身上下糊滿了一層層水泥漿,像一個隨時可能被風干的水泥人。由于過度勞累和精神恍惚,在交班前的十幾分鐘里,他沒來得及避開一輛疾駛倒行的泥漿車,被實實地頂撞在泥漿灌籠上……
豆秧嫂瘋了般趕過來時,男人正處回光返照時瞬間的清醒之中。豆秧嫂男人一反常態(tài),很像個男人似的拉著豆秧嫂的手,對她說了一串,讓豆秧嫂聽后震驚不已,感到他是在多年前就在心中打好了腹稿的話語:……為了你哥的婚姻,拿你和我家換婚,委屈你了……女兒是親生的,是我們的骨血…………帶著女兒找到他……。
我淚眼迷蒙地跟隨著,步履仍像當年一樣輕盈敏捷的豆秧嫂,來到太子河對岸當年縣水文觀測站與河套勘探工地之間隔水相望,如今已是波光漣漣,水氣浩淼的庫區(qū)邊緣時,一個由山芍藥、野百合、山牡丹等多種山花和藤蔓編織而成的,好大好大的一個大花環(huán),正散發(fā)著一陣陣濃郁襲人的馨香味兒,靜靜地漂浮在光潔如鏡的庫區(qū)水面上。在那弘清澈見底的水下,便是師傅至今仍歇息和安眠著的那個,當年他毅然決然了斷生命的地下石洞。如今它已和那片讓我時時魂牽夢繞的偌大河套工地,一同被水波浩淼如煙的偌大庫區(qū)所淹沒、遮掩和吞噬。眼前這個碩大無比的花環(huán),是豆秧嫂今年剛剛考取了武漢大學水利工程系的女兒晶晶,敬獻給自己從末見過面的生身父親的深情禮物。當我顯得驚愕不已地從豆秧嫂手中接過她女兒晶晶照片的一瞬間,師傅那副輪廓清晰,生動赫然的音容笑貌,立刻活靈活現(xiàn)般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
師傅是在十幾年前,從豆秧嫂面前,帶著種種遺憾和心底呼喚,空空落落、悲戚戚地愴然絕望而去。一個那么陽剛,那么熱愛生活的人,最終竟在自己追究求美好人生與向往的過程中,心甘情愿地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其實,就是今天站在當時師傅個人置身的角度來設身處地的思忖考量一番,也不能不說師傅當時的“決絕與沖動”,是一種解脫與超拔。師傅的血性與勇氣是任何人所不能比擬和超越的。我想:如果師傅真的水下有知,他真的應該感到欣慰和慰藉。他在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上,與之相識、心儀;鐘情、眷戀著的豆秧嫂,雖然在他生命最后的時光里,沒有給他一個令他欣喜和愜意的承諾與應允。但是,作為一個有血有肉、活色鮮香般可愛的純樸善良山村女人——豆秧嫂,在與她分離后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里,攜著歲月輪回的滄桑之聲,給了他一個錚錚誓言般擲地有聲的承諾與黙默踐行——那個同樣鐘情他、眷戀他、心儀他的豆秧嫂,一直在和他們的女兒,在這片山清水秀的地方,與他隔水不隔心地共同生活著、牽掛著、憧憬著、向往著。師傅在親人一樣深情的緬懷與眷念中,與他身前身后那一峰峰毗連相擁的萬仞群山,以及他置身的這汪浩瀚百里的深情碧水,同朝共暮,同享季節(jié)的春花與秋實,共沐天地間的日精與月華,共享人世間淳厚綿延的天倫之樂。
皓月當空,河風輕曼。當一輪皎潔如銀盤般的明月,把璀璨耀眼的銀輝灑滿庫區(qū)百里水面時,我和豆秧嫂共同撐槁,駕駛著縣水文觀測站那條當年的小船,一點點兒地駛向庫區(qū)的正中央。伴隨著節(jié)奏清晰,接連不斷親吻船底、清亮悅耳的水聲,在朦朧醉人的月色中,我和豆秧嫂要去找回,當年太子河畔河套勘探工地上那曾經的一樁樁、一件件,我們曾經擁有過的人生經歷和歲月遺痕。我在內心深知:我們曾經擁有過的人生經歷和那些令人眷戀和回味的曾經歲月遺痕,一定會在我們的回望與追思中,比眼前種種景致更顯清晰與親切;記憶中曾經的美好與遐想,永遠都會比現(xiàn)實中的真情實景要美好迷人得多……
月上中天,銀輝輕柔。在如水似霧的月光下,我和豆秧嫂撐船向更深的庫區(qū)水域前行。前方庫區(qū)水下就是當年那片太子河畔偌大的河套之地——我們曾經的水利地質勘探工地。
那里有師傅和我們共同的經歷與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