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五叔躋身在火輪船的煤倉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從山東老家藏在船艙的煤堆里,被稀里糊涂拉到這座海邊城市那年,才十三歲。
那年老家遇上了幾十年未見的壞年景,起先是旱,旱的山后頭從未斷過流的沙子河見了底,露出了慘白的沙子和綠黑的石頭。去年冬天的雨雪本來就下的少,開了春,三個多月了,還是沒見星點(diǎn)雨滴。人畜吃水得到五里地外的一個山溝的渾水泡子里往回挑。那莊稼地里剛剛開始抽穗拔節(jié)的苞米高梁,被太陽灼烤的象曬透風(fēng)干了的煙葉子,一把火就能燒個凈光。眼下這光景瞅著不用捱到秋天,屯里凡是喘氣吃食的男女老少和五畜豬狗都得餓死渴死。
屯里有些人家坐不住了,心理開始發(fā)毛,已有多戶人家拖家?guī)Э诘耐獬鐾队H靠友逃生去了。留下的人們并沒有坐以待斃,這些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的人們開始沿用祖先傳下來的祈感天地的法術(shù),不得不開始祈求老天爺了。
于是,屯里管事的便派下人來,挨門逐戶的抽要糧丁。
在一個彩霞滿天的日落之時,屯里主事的白胡子侯大爺帶著一幫壯年后生抬著擺滿了五畜的大案臺,一路妖歌鬼舞吹吹打打到了西頭的大伺堂,開始焚香誦經(jīng)撒雞血,一連香火不斷的折騰了三天三夜,也沒求得丁點(diǎn)雨星。到了這天傍晚,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怎么吃喝的侯大爺吩咐眾人把他抬到了祠堂外的大案臺上。半夜,伺堂燃起了沖天大火,遠(yuǎn)遠(yuǎn)望去,在火光水汽中,伺堂的案臺瓦礫上,坐立著一個張大嘴巴,高舉雙臂,抑望天際被燒焦的軀體,那就是侯大爺。
大伙感懷侯大爺?shù)谋瘔?,?zhǔn)備把他的牌位恭進(jìn)祠堂,或許是侯大爺舍身祈雨的壯舉感動了老天爺,牌位剛落坐祠堂,天空便烏云密集,開始隨風(fēng)飄起雨滴了。
要說可這雨下的挺邪性,開始是蒙蒙細(xì)雨,不大不小,不緊不慢,天晴雨不停,連著下了三四天,到了這天子夜時分,突然狂風(fēng)大作,雷聲炸起,合著山石的隆隆聲,越發(fā)瘆人,這雨也開始越下越大,風(fēng)停雨不住,接連下了三天三夜仍沒有停下的意思。爺爺在家實在坐不住了,就帶著五叔哥幾個到自家的幾畝莊稼地去巡巡,等到了地里一看,昨夜不知什么時候發(fā)了山洪,大水把地里的莊稼連同田埂上的石頭沖得無影無蹤,爺爺一股火攻心,當(dāng)時就大叫一聲,嘴里噴出幾口鮮血,一頭栽在爛泥地里再也沒有起來。
為了安葬爺爺,奶奶狠狠心把當(dāng)時只有10來歲的二姑送給人家做了童養(yǎng)媳,接著又把三姑、四姑讓人領(lǐng)走了(據(jù)說到了邊外,即現(xiàn)在的黑龍江一帶),總算把爺爺裝殮入土了,奶奶拉扯五叔哥幾個苦苦度日。
五叔永遠(yuǎn)記得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他和幾個孩子來到離屯有一上午路程遠(yuǎn)的海邊拾些海菜什么的,正當(dāng)五叔撅腚彎腰翻動石頭捉小蟹子的時候,從不遠(yuǎn)處的碼頭船塢上走過來一個黑黑的,瘦瘦的穿著長袍馬褂的家伙,那家伙翻了翻黑臉上的小眼睛,問五叔他們幾個孩子愿不愿幫他干點(diǎn)活,說是幫著往船上運(yùn)煤,運(yùn)完了每人給兩個白面餑餑吃。五叔和一幫孩子一聽有吃的,趕緊跟著那個人到了碼頭。盡管一筐烏黑锃亮的大塊煤少說也有二十來斤,但五叔為了這兩個白面餑餑,使出吃奶的勁拼命地一趟一趟地來回搬運(yùn),一直干到天將擦黑,一幫孩子總算把幾十筐煤運(yùn)到船上的煤倉里,這時那個穿馬褂的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手里提個籃子,里面堆著些黃白面的硬硬的餑餑,那人伸出瘦爪,抓起餑餑,一人兩個:“給,快下船去吃吧,船就要開了。”
五叔伸出黑黑的小手,抓過餑餑,趕緊就往嘴里塞,三個兩下就吃下一個,剛想吃第二個,瞅了瞅餑餑,咂吧咂吧嘴沒舍得吃。五叔想起了娘。這些日子家里沒得吃,整天以黑乎乎的稃子面加上一些菜葉子熬成糊糊充饑,娘就連這也舍不得吃,只喝一些涮鍋剩下的湯水,臉已經(jīng)腫得有些日子了,五叔心疼娘。
五叔用手捂著懷里的餑餑,正要撒開腳丫子往碼頭上跑,忽聽頭頂響起嚇人的汽笛聲,他下意識地趕緊用手捂住了耳朵,直到那“嗚嗚”聲停下,這才放下手來,他撿起掉在地上的餑餑,抬頭望了望船上直冒黑煙的大煙筒,趕緊向碼頭上跑去。
到了岸上,五叔停下了腳步,定了定神,回頭望了望那艘正冒著黑煙的大火輪船,小心眼里開始琢磨起來:這大船會到什么地方去呢,不會很遠(yuǎn)吧,等到了地方,卸完了貨,一定還會回來的,我要是跟著大船去,幫他們卸煤,那個人還會給兩個餑餑的,到時候三個餑餑一起拿回家去,讓娘和哥幾個都吃得上,他們一定會夸我,想到這兒,五叔又急忙趁著暮色,跑回船上剛才卸煤的艙房里,看看四下無人,把瘦小的身軀擠進(jìn)煤筐的夾縫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dāng)五叔睜開惺忪的眼睛時,一道強(qiáng)烈的白光透過頭頂上的倉板縫隙斜刺下來,天已大亮了,船似乎已經(jīng)停了,他懵懵懂懂的回過神來,開始有些害怕了,我這是在哪?大船到了什么地方呀?他趕緊從煤堆里爬起來,哭著摸黑找到了扶梯往上爬,剛爬到甲板上,就被刺眼的太陽恍得眼前一片漆黑,使得他不得不閉上眼睛,適應(yīng)了一陣后,他睜開眼睛,只見甲板上空無一人,緊挨著火輪船的,是一條條桅桿林立的大木船,不遠(yuǎn)處的碼頭上,有人在不停地走動。
五叔嚇壞了,他大聲哭喊著叫了幾聲娘,慌不擇路圍著甲板轉(zhuǎn)圈跑,終于找到了一塊連接陸地的跳板,他順著跳板跑到碼頭上,朝著遠(yuǎn)處人多的地方跑去,在離人群不遠(yuǎn)的地方,他“忽”地又一下子站住了,猛然想起如果載他來的火輪船丟下他又開回老家去了怎么辦,正當(dāng)他惶恐不知所措的時候,不知從哪冒出兩個穿著黃皮子軍裝的日本兵,嘴里嘰哩咕嚕地叫著,其中一個掄起槍拖一下子就把五叔打到在地,他剛要爬起,見見兩把明晃晃的刺刀直指肚皮,他嚇得哇哇大哭,不敢起身,兩個日本兵收起大槍,伸手扯著五叔的耳朵,把他提溜起來,不管他如何喊叫,把他弄到出口處,照著五叔的屁股狠踹了幾腳,把他踹到了異鄉(xiāng)的土地上……
一
這是一個三面環(huán)海的寬闊的深水港,常年不凍。碼頭和船塢都是老毛子(俄國人)建造的。1896年,野蠻強(qiáng)悍見人就殺的老毛子從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無能的大清帝國的手里得到了整個東北鐵路的筑路權(quán),“借地修路”,把鐵路從東北一路向南最終修到了陸地的盡頭,就在這當(dāng)時還是小漁村的海邊,修建了港口碼頭船塢,還以保護(hù)本國利益為借口,把軍艦開進(jìn)了小城港口,成為這座海邊小城實際的統(tǒng)治者。
老毛子統(tǒng)治這座小城七八年后,被稱為小鼻子的日本人好像是才想起什么,以不是借口的借口也派軍隊來了,這兩個不要臉的外來戶為了爭奪這塊原本不屬于他們?nèi)魏稳说牡胤秸娴墩鏄尩卮蛄撕脦啄暾?,死了成千上萬的士兵,最終是小鼻子日本勝利了,趕跑了老毛子,成了這地兒的主人。
碼頭的周圍,靠著陸地的地方,圍著筷子粗的鐵蒺藜,進(jìn)出口處,搭建了一個有二十幾米高的崗樓子,最頂端插著膏藥旗,崗樓上站著兩個扛長槍的日本兵,不停地來回走動,四處瞭望,崗樓里還懸掛著兩個大大的探照燈。
這個港口是不許中國人靠近的,遠(yuǎn)遠(yuǎn)望去能看見卷著塵土的裝載滿滿的蒙著綠皮帆布的大卡車不分白天黑夜的進(jìn)出港口。有時還能看見大船上下來的一隊隊的士兵和被擔(dān)架抬著、身上頭上纏滿繃帶的傷兵。
在這個港口裝卸貨物的苦力是住在港里的,像是一些犯人,還有一些戰(zhàn)俘和逃兵。
在離這些中國人禁入的港口百米遠(yuǎn)的淺水區(qū)碼頭,還有一個進(jìn)出口,那就是日常的客貨進(jìn)出口。港灣里??恐畮姿掖蟠笮⌒〉幕疠喛拓洿?,一塊塊斜斜的跳板,把船與岸上連接起來,船塢上堆放著各種物資雜品,稍遠(yuǎn)處,是一排排的鐵皮庫房。在貨輪與倉庫之間,有來回涌動的人流,那就是裝卸貨物的苦力,而這些苦力都是中國人。
出了碼頭一直向南,不到兩里地的路程,有一個小山溝,說是山,其實也就百來米高的大土丘,在半山腰的樹叢里,隱約可見幾處破敗的紅房子,說是早年不知誰捐建的一個什么寺廟,如今難得見人上去,似乎斷了香火。在山腳下,有一排排低矮的破磚房,那就是中國苦力們住的地方,大伙把這地方就叫寺兒溝。
寺兒溝,在當(dāng)?shù)氐闹袊硕牙镞€是有很名氣的,因為這兒外來人多,逃難的,大煙鬼、賭徒、傷兵痞子,娼婦等等。人多事非也就多,動刀提棍打架斗毆幾乎是天天都有,三天兩頭溝里躺著個死人,也沒人當(dāng)回事。
住在這兒的人大多是靠碼頭吃飯,扛大活,出大力的,只要你有得力氣,扛得動貨物,就能掙到錢,這叫吃碼頭。
這兒的人誰兜里多少都有倆小錢,錢不多但來錢快,扛一上午豆餅坯子麻袋包,領(lǐng)著活千(計量的牌牌)當(dāng)場就給錢,身板不行的干不了,掙不到錢。
五叔被小鼻子鬼子兵踹到這碼頭上,跟隨人流,來到了這寺兒溝。他白天在碼頭周圍轉(zhuǎn)悠,希望看到那條把他帶到這兒的火輪船,他認(rèn)定那就是回老家海邊的船,總有一天他會遇到那條船,跟隨這條船回到老家娘的身邊。晚上他就在寺兒溝和一些流浪漢們找一個沒有屋頂、沒有門窗的殘屋墻壁對付一夜,有時想在白天混進(jìn)碼頭,偷偷藏在哪個不被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盼望晚上能碰到那條火輪船,但是他發(fā)現(xiàn)小鼻子兵夜晚是不睡覺的,總是不停地走動巡邏,警惕性非常高。崗樓上的探照燈也一刻不停的來回亂照,發(fā)現(xiàn)有闖進(jìn)碼頭的中國人就開槍射擊,格殺勿論。五叔有些害怕,只好放棄這一打算,白天仍然在碼頭周圍轉(zhuǎn)悠,直到他遇到了巡街長。
巡街長是這碼頭上的苦力,他注意到五叔圍著碼頭周圍轉(zhuǎn)悠也有好幾天了,衣衫襤褸的要吃的撿剩的,一定又是個流浪的孩子。有一天他把留下的半拉棒子面窩頭和一條咸魚給了五叔,五叔有些遲疑,最后還是接過來吃了。下班收工后,巡街長笑著問五叔,愿不愿意跟他回家去,五叔看著巡街長不像個壞人,就點(diǎn)點(diǎn)頭跟著巡街長走了。
巡街長把五叔帶回了家里,媳婦早做好了飯,見巡街長帶回來一孩子,沒說什么,拿來一雙筷子遞給五叔,五叔終于吃了頓熱乎乎的飯菜。吃完了飯,五叔呆呆的坐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渾身不自在。巡街長點(diǎn)了一顆煙,笑著問五叔,你一個孩子家整天圍著碼頭轉(zhuǎn)干啥呢,你家在哪,還有什么人沒有?五叔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巡街長,巡街長沉思良久,然后說那你就在先在這住下吧,等找到回老家的那條船再說,明天你就跟我去碼頭,看看能不能打上小工。
五叔就這樣在巡街長家安頓了下來,幾個月后,巡街長就在他家房子的西面,緊挨著山墻用破磚亂瓦碎油氈紙為五叔搭建了一個偏夏子,五叔有了一個自己的窩。
這巡街長姓什么沒人知道,五叔只聽別人說巡街長原是一個派出所的巡長,犯了什么事讓日本人所長人給開除了,為了討生活來碼頭扛大活。
巡街長有一個跛腳媳婦,看上去年歲比巡街長小許多,平時很少露面,就是在洗涼衣服的時候才出屋。家里還有一個三五歲的女娃,全靠著巡街長扛大活過活,那跛腳媳婦也經(jīng)常給別人洗補(bǔ)衣服補(bǔ)貼家用,偶爾巡街長病了,那媳婦就拖著病腿出門買點(diǎn)菜和棒子面回來。
一年光景,這寺兒溝的紅磚房越來越多,已連成片,人稱“紅房子”。在兩排紅房子之間,出現(xiàn)了一條泛著臭味的水溝,污水的上面,永遠(yuǎn)漂浮著破布碎紙爛菜葉。溝的兩側(cè),大多的房子都是半截地下,那是為了冬天保暖。地上的房子從外觀看也大致能掂量出這家人的家境。稍好一點(diǎn)的人家門窗是玻璃的,門和窗框是油漆過的,差一些的是原木本色,門窗是用塑料布拼接的,再差的就是用木板直接釘上,用紙糊的窗戶了。那些門梁上涂些許紅色,掛個小紅燈籠,窗戶有幾塊玻璃的就是暗娼的家了。
正在長身體的五叔也壯實了許多,原來扛三十斤一個的豆粕坯走不了多遠(yuǎn),累得夠嗆,現(xiàn)在咬咬牙可以扛四五個了。
巡街長身體越來越差了,扛不幾趟麻包就直冒虛汗,臉色慘白,夜晚咳嗽不停,有一天半夜巡街長的跛腳媳婦過來叫五叔過去,到了他家一看,巡街長趴在炕沿上,沖著地喘著氣,還在吭吭哧哧的吐著,地上的一個臉盆里,有小半盆的血水……
巡街長得的是肺癆,這是個秧子病,干不得重活,還得吃好的喝好的,花錢抓藥治病,錢就有些緊,越是這樣,家里越是添事,媳婦幾個月前,又給他添了個胖小子,這樣一來,家里的吃喝可就跟不上流了,為了養(yǎng)家吃飯,趕上身子骨好點(diǎn)了,巡街長就還得去碼頭扛活,但是每次也只能扛個一坯兩坯的,扛一趟得歇息好幾氣。
一天傍晚收工,勞工們照例排隊站在出口處等待“二鬼子”(被日本人雇傭的中國人)搜身檢查后放行回家,他們有的在抽煙,有的在低頭清點(diǎn)剛領(lǐng)到的角票,巡街長就站在前面離出口不遠(yuǎn)的隊伍里,他臉色發(fā)白,不停地用拳頭堵著嘴,在低聲咳嗽,粗大的喉嚨骨節(jié)一動一動的,五叔發(fā)現(xiàn)今天巡街長似乎比以往更加瘦弱疲憊,腳步移動異常緩慢而沉重,就在快要排到巡街長時,突然崗樓上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緊接著不知從哪兒冒出了三四個穿著黃皮子軍服的鬼子兵,嘴里嘰里哇啦的怪叫著向出口處沖過來,一個鬼子兵跑到前邊,一下子把出口鐵門關(guān)上了,轉(zhuǎn)過身把上了刺刀的大槍橫端著,對準(zhǔn)了勞工隊伍……
五叔突然發(fā)現(xiàn)站在前面的巡街長臉色一下子變得蠟黃,腦門上沁出一層細(xì)細(xì)的油汗,他的腳腕上扎著綁腿,可兩條粗粗的腿在不停地發(fā)抖,幾個鬼子兵上來挨個用腳狠踹勞工的褲腿,用手撕扯著勞工的衣袖,一個鬼子兵用腳使勁踹著巡街長還在發(fā)抖的粗腿,突然,巡街長腳腕上的綁腿布條松開了,傾刻間從褲管里流淌出白花花的大米,向腳的四周散開去,那鬼子兵發(fā)現(xiàn)了大米,立刻高聲怪叫起來,幾個鬼子兵一起圍了上來,不由分說,架起閉著雙眼,滿臉汗水,已邁不開腳步的巡街長往幾十米遠(yuǎn)的崗樓里拖去,從巡街長褲管里散落著的大米像是一條細(xì)細(xì)的白線,在不停的向前延伸,拖了有十幾米遠(yuǎn),幾個鬼子兵一下子就把巡街長摔在地上,開始用槍托狠搗躺在地上的巡街長,猛然間,巡街長像一頭豹子一樣高高竄起,一頭把一鬼子兵撞翻在地,還沒等巡街長再爬起來,幾把刺刀已深深的刺進(jìn)巡街長的身體里……
在那個年月里,中國人在自家的地盤也是不敢在明面上買賣大米白面的。發(fā)現(xiàn)中國人倒騰大米白面是要被日本人當(dāng)做“經(jīng)濟(jì)犯”抓進(jìn)監(jiān)獄的,巡街長偷了日本人的大米,還是運(yùn)往關(guān)東的軍糧,在殘暴的小鼻子鬼子兵面前,只有死路一條了。
五叔和幾個工友把巡街長抬了回來,跛腳媳婦見了男人血肉模糊的尸首嗷的一聲背過氣去。家里實在拿不出錢來給巡街長辦后事,還是五叔和工友們幫著給買了一口薄薄的槐木棺材,抬到后面的山上找個地兒給埋了。
五叔留下夠吃兩天的飯錢,把剩下的都給了巡街長媳婦。
二
五叔離開寺兒溝紅房子,向西走了大約有三四里地,便到了火車站,他是去投奔曾和巡街長一起在派出所當(dāng)過差的姓任的大哥。這任大哥經(jīng)常來巡街長家,在巡街長家吃過飯,也喝過酒,說過有事去找他。
任大哥就在火車站的站臺里的滿洲郵便局里干活。在站臺西面幾十米遠(yuǎn),有幾排低矮的磚瓦房,屋頂和門窗都被涂上了綠色,這就是滿洲遞信事務(wù)所。五叔就在這里謀了個接轉(zhuǎn)郵件的差事,是任大哥做的保人。
火車站四周是用殘破的鐵絲網(wǎng)和破木條板圍檔著,時常有一些大大小小衣著破爛的孩子從檔板缺口進(jìn)進(jìn)出出,不時地抱著一小捆破木頭或是破筐里盛著煤渣什么的。
五叔第一天上工,一走進(jìn)站臺,一下子就被停在兩根發(fā)亮的鐵道上的寵然大物驚呆了。那是由一個個鐵房子連接起來的,打頭的那間鐵房子上面,鐵皮煙筒正冒著濃濃的嗆人的黑煙,在長長的鐵房子中間,有幾個人正從房間里往停在門下邊的平板車?yán)镄妒裁礀|西。任大哥告訴五叔,這就是咱們要干的活,接車、轉(zhuǎn)運(yùn)郵袋。
事務(wù)所一共有二十幾個中國勞工,倒著班干活。遞轉(zhuǎn)課就是專門負(fù)責(zé)封發(fā)、接轉(zhuǎn)郵袋的。
遞轉(zhuǎn)課的課長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日本人,叫矢川,人長的又瘦又小,只是鼻子并不小,整天紅紅的,象一個爛熟的草莓。五叔初來乍到,一瞅見日本人,他兩腿就打哆嗦,老遠(yuǎn)看見他,就象老鼠見了貓,趕緊想法躲開他。時間長了,見這個日本人說話還算挺和氣,不象那些日本兵那樣兇,平時也很少打罵干活的中國勞工,有時火車晚點(diǎn)了,或是郵袋積壓多了,他時常也動動手幫著扔幾袋??吹轿迨鍥]家沒業(yè)的,人也挺機(jī)靈,矢川就讓五叔睡在大庫房門邊的小屋里,權(quán)當(dāng)值夜。
矢川的中國話說得挺順流,而五叔的山東方言他有時聽不大懂。有一回矢川讓五叔買來一些燒雞、干魚片什么的,還買回來一瓶燒酒,硬叫五叔陪他喝幾杯,幾杯酒下肚,五叔還沒覺得怎樣,矢川卻醉眼迷離,說起了他的傷心事。
矢川是為了找兒子才來到中國的。當(dāng)年他兒子高中還沒畢業(yè),就被征兵派到中國去打仗,兒子當(dāng)兵走了,只給家里來過一次信,說是編進(jìn)了關(guān)東軍,是從日本上船到了中國這座城市,然后乘火車到了東北的滿州。矢川的老婆想兒子都快想瘋了,整天就知道哭。有一天,矢川的老婆看見鄰居家收到了與她兒子一起入伍的同伴的骨灰盒,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一頭扎進(jìn)了路邊的井里。矢川變賣了家里值錢的東西,打算到中國尋找兒子,正巧,趕上了日本往中國移民,他便報了名。等到了中國,他才知道這地方太大了,到哪去找兒子呢,只知道兒子到了滿州,連部隊的番號,準(zhǔn)確地址都不知道。沒辦法,矢川只好先在這小城落個腳,等有了機(jī)會,再作打算。一說起他的老婆孩子,矢川就拉著五叔的手,好一痛哭。
“媽的,小鼻子也有倒霉的。”五叔心里罵道。
就在矢川醉酒沒幾天,突然不辭而別,他說是要到滿州去辦點(diǎn)事,大概過了十幾天,來了幾個日本憲兵,找任大哥和幾個中國勞工錄了矢川出走的證詞,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遞轉(zhuǎn)科又來了個新課長,這個小鼻子日本人跟矢川不一樣,高挑的個子,留著寸頭,看樣子好像歲數(shù)不大,頂多也就三十來歲,最扎眼的是這小子嘴唇上蓄著一小撮仁丹胡子,不大的眼睛里總泛著兇光,嘴里經(jīng)常“八嘎八嘎”地罵人,一會兒說郵袋碼放不齊,一會兒又說摔壞了郵包要扣工錢,甚至看到哪個中國勞工干活不順眼,上去就是一嘴巴,“開除的干活。”中國勞工恨不得往他的茶水杯里放耗子藥。
一天晚上,五叔在庫房守夜,半夜被尿憋醒了,他順手扭亮了電燈,起身上完廁所,回屋躺下,方覺得有點(diǎn)餓。他再次起身走出小屋,望著一排排按路由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帆布郵袋,心里一琢磨:這么多郵包說不定哪一個里面就有吃的呢,可這些東西都是日本人的,動一下可要挨刺刀挑的,他想起了碼頭上為幾把大米被日本兵亂刀刺死的巡街長,他有些害怕,便折回小屋,重新躺下。可越想吃的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覺得肚子餓。“媽的,怕日本人個鳥,大不了讓小鼻子刺刀挑了,死了也不當(dāng)餓死鬼。”
五叔翻身下床,輕輕地走到庫房門口,推開一扇庫房門,抬頭向樓上仁丹胡住的那間房屋望了望,黑幽幽不見一絲光亮,大概那個狗日的日本仁丹胡睡著了。于是他關(guān)上門,提著手電筒,沿著墻邊一溜排開的郵袋,順手挨個用手摸,估摸著袋里的郵包象是吃的東西,他便小心地把栓在封口處的繩子和袋牌給擼了下來,揣進(jìn)口袋,伸手把郵袋里的幾件郵包拽了出來,他拿起其中一袋,放到鼻子底下一嗅:嗬,好味道,象是大蝦米。他忙不迭地拆開封包線,撕破里面的塑料包,抓出幾個送到嘴里一嚼,真鮮哪,果然是大蝦米,他忙脫下披在身上的外衣,鋪在地上,將郵包里的大蝦米倒出小半包,然后連同另外幾包郵包一起胡亂塞進(jìn)大帆布袋里,將袋牌仔細(xì)重新封好,用繩子扎緊,用手電照了照四周,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樣,這才回到自己的小屋。
五叔美滋滋的品嘗著大蝦米的鮮香,似乎又覺得缺點(diǎn)什么,對了,酒!此刻要是有酒,那真是神仙也得流口水呀,可是現(xiàn)在到那去整酒呢?不如再找找看,說不定還真能找到,反正已經(jīng)拿了大蝦米,不如再去拿點(diǎn)酒來,要是犯了事,一鍋端吧。
他拿上手電筒,順著大庫房走到了另一頭,在靠墻邊上,有一垛硬紙殼包裝的貨物,那是昨天從碼頭運(yùn)來準(zhǔn)備明天發(fā)往滿州里的。他雖不認(rèn)得紙殼箱上的日文,可上面畫著一個身穿和服的日本娘們手里拿著一個酒瓶子,“這里面說不定就是酒,管它是什么,打開再說。”五叔動手就要打開箱子,可是紙殼箱上的封口紙條卻不象郵袋的袋牌那樣能夠慢慢擼下來,他立在原地,沒有敢動手私下封條,琢磨片刻,抓了抓頭發(fā),像是想起了什么,緊忙回到小屋,找來一塊毛巾,沾上水,然后把水輕輕潤濕在封條上,過了一袋煙的功夫,他用手去揭封條,竟齊刷刷完整無損地揭了下來,他定了定神,用手打開箱子,從里摸出一個大玻璃瓶來,用牙使勁擰開了瓶蓋,用鼻一嗅:“哈哈,真是酒啊。”他一場脖,猛灌了一大口,用舌頭咂了咂嘴唇:“甜酒,不錯,這幫該殺的小鼻子,還挺會過活……”
他把酒瓶揣進(jìn)懷里,回到小屋,穩(wěn)了穩(wěn)神,然后一口酒,一口蝦米的吃喝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忽地想起那箱子的封條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要是封條沒了,明天發(fā)現(xiàn)酒丟了,我這個守夜的,再也別想活了,于是,他趕緊拿上手電筒,去找封條,剛走出小屋,猛聽到大庫房門邊有動靜,恍惚象有人推門進(jìn)來了,嚇的他“啊”的一聲,趕忙用手電照過去,順著條狀的睡衣,最后手電光停在一小撮仁丹胡子上……
“你的,什么的干活?”仁丹胡吼道。
“我……我的抓老鼠,耗子的干活……” 五叔哆嗦地下意識答道。
“喲西。”仁丹胡朝黑暗中的大庫房掃了幾眼,轉(zhuǎn)身出門走了。
五叔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慢慢回過神來,用手一摸腦門,汗?jié)n漬的,冰涼!,要是被日本人捉住,就會像碼頭上藏米的巡街長一樣,非挨刺刀不可。他急步上前把庫房大門關(guān)好,又找來了根鐵條橫插進(jìn)門栓里,用手推了推,估摸外面再也無法打開,這才放心地回到小屋里。
“真他媽的喪氣。”他嘟嚷著,斜靠在破棉被上,一轉(zhuǎn)眼,瞅見了那瓶該死的酒,“娘的,這個驢進(jìn)的小鼻子,差點(diǎn)嚇?biāo)腊沉?,不就是這瓶破酒嗎,我喝死它得了。”于是他伸手拽過酒瓶,咕咚咕咚把酒全都灌進(jìn)了嘴里……
他倒在了床上,感到頭有些昏,渾身燥熱,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他坐起來,打算找水喝,一眼瞅見了剛才那個酒瓶子,腦子里轉(zhuǎn)了幾個圈,這才感到有點(diǎn)麻煩,這破酒瓶還真沒地方扔,丟在眼前有讓人看見就知道這玩藝不是咱中國造的,更不是咱中國人能喝得了的。要是在這勞工區(qū)發(fā)現(xiàn)了這酒瓶,那么所有中國勞工就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他娘的,還得老子給送回去。”他摸黑回到剛才拆東西的紙箱前,“我的娘呀,差點(diǎn)又壞了大事,”那個剛才被他拆開的紙箱此時還敞著口呢,剛才拿出酒瓶,卻忘了把封口封好,封條還在一邊箱子上呢。他霎時激出一身冷汗,趕緊把酒瓶塞進(jìn)紙箱格中,剛要重新封好,心里一閃念:“娘的,不能便宜了這幫小鼻子。”于是他又重新抽出空酒瓶,扒開褲子,掏出那玩藝,對準(zhǔn)酒瓶口一陣歡快淋漓的渲瀉,將一泡尿全灌進(jìn)了酒瓶里,“讓小鼻子嘗嘗中國爺們的酒,哪個鬼孫兒喝了,算他有福氣。”他找到瓶蓋,壓緊,又回屋找來漿糊,把封條小心翼翼地粘牢,封好紙箱,這才放心地回屋睡覺去了。
打這以后,五叔在遞信所干了不到半年,就再也不想呆下去了,因為一瞅見仁丹胡,就總覺得那兩只老鼠眼象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事地緊盯他不放,恰好滿州中央電報電話局派人來遞信所招勞工。
電報電話局是保密單位,是由軍隊管轄,日本人招勞工都要經(jīng)過特高課和偽派出所調(diào)查后方可進(jìn)入。五叔年歲小,沒有良民證,任大哥給日本人干了幾年勞工,持有特高課發(fā)的持久良民證,任大哥又一次作保,五叔到了滿洲電報電話局干勞工。
三
滿州電報電話局大樓矗立在火車站與海港碼頭之間,因為周圍沒有超過兩層樓高的建筑,所以五層高的大樓特別顯眼,灰黑花崗巖石砌面,長方形的窗戶深陷在厚厚的墻里,樓頂有兩個圓形的獨(dú)立的角樓,一個角樓頂掛著日本的膏藥旗,另一個角樓掛的是偽滿洲旗,進(jìn)出大樓的通道都由日本鬼子兵把守,大樓的后面有一片空地,四周圍著鐵絲網(wǎng),里面堆放著浸過瀝青、桐油的粗細(xì)不一的木桿和電纜轱轤??拷F絲網(wǎng)的邊上,雜草叢中,堆放著鉛皮電纜。
大樓的正前面有一條從火車站延伸過來的有軌電車道。亮亮的鐵軌上時時跑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的電車,這電車沒有喇叭,臨到站和叫道都得靠司機(jī)用手搖動駕駛室頭頂旁邊的直徑三十厘米的黃銅鈴鐺。車廂分為兩種,一種是中國人乘坐的,綠色的車廂斑駁破舊,木質(zhì)扶手,車頻次少,擁擠不堪。另一種車廂是給外國人坐的,主要是日本人,車廂咖啡色,泛著古銅色的油光,黃銅扶手,錚明瓦亮,車次頻發(fā),兩種車廂的站臺相隔百米。
五叔和十幾個中國勞工干的是鉛工。這活計除了電纜接續(xù),大都是苦力活,挖溝立桿沒把子力氣不行。這立桿時得先把十幾米長的浸過油的木桿粗的一頭栽進(jìn)坑里,然后抬起另一頭,用肩膀扛住,兩手抱住木桿,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前送,直到把木桿立直填石壓土才行。干這活一般得幾個人合力。十幾米長的油木桿少說也有幾百斤重,一般幾個人合干,而五叔年輕氣壯,憑著一身蠻力,一個人雙手抓牢油木桿,用肩膀一頂,吼一聲準(zhǔn)把木桿立得不搖不晃,鉛工們看的直叫好。
鉛工課的課長,是個腿有殘疾的日本人,叫吉田,是在東北戰(zhàn)場上負(fù)傷后來這里的,年紀(jì)比五叔大不了多少,長的眉清目秀,象個高中生。班里還有兩個跟中國勞工一樣干苦力的日本人,聽說是逃兵。還有一個就是組長,工頭,是個中國人,姓洪,小頭,粗腿,細(xì)身子,尖嘴猴腮,沒有鼻梁,翻著兩黑洞的鼻子像隨便丟了塊泥巴在臉上,別看這人瘦小,飯量卻大的驚人,別人一頓飯一個苞米面窩頭,他能吃三個,人稱“老歹”(能吃的意思)。
吉田人長得清秀,平時干活監(jiān)工也特認(rèn)真,工作服總是干干凈凈,總愛戴一副白線手套。這小子腦瓜好使,來鉛工班沒多少時間,就把線纜通信的活計摸索的差不多了。地井里配線,鉛纜接線封焊,活干的非常仔細(xì),每次干完一個活,他都會把寫有名字和日期的防潮紙片封焊到電纜里。
吉田脾氣古怪,除了派工或干活時指導(dǎo)幾句外,從不多說一句話,整天陰喪著臉。有時上司來巡視,他也能躲就躲,躲不過了,就拖著那條殘腿,一瘸一拐地跟著上司轉(zhuǎn),也不多說話。連那兩個日本逃兵見面跟他打招呼,他也象沒瞧見似的愛搭不理,有時看見鉛工活干的不順眼,嘴里說出幾句稀里糊涂的中國話,指指劃劃告訴怎么干,有時說不明白,他就親自上前操作一遍,然后退到在一旁看著鉛工干。如果還是干的不明白,他就會上去朝鉛工的屁股就是一腳,叫罵幾聲,趕走鉛工,他親自干。連那兩個比他年歲大許多的逃兵也挨過他的殘腿踹,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踹過五叔,他對五叔干過的活挺滿意,時常還單獨(dú)指導(dǎo)五叔電纜接緒,遇到較復(fù)雜的電纜搶修他都帶上五叔。
五叔也很有靈性,雖不認(rèn)得操作書上的字,但對操作圖解領(lǐng)悟很快。吉田教過的操作要領(lǐng),不用第二遍,就能完全記背下來。有時遇到復(fù)雜的技術(shù)活,吉田還直接讓五叔上前操作,干完了活,吉田下去電纜里井查看,出了井,對五叔伸出了大拇指。
五叔來鉗工班有兩年多了,剛開始活計不多,強(qiáng)度也不大,不緊不慢的干著,但是近半年來,鉗工們的活明顯多了起來,線路被盜、被破壞的事越來越多。電話一中斷,搶修不及時,小鼻子急的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吉田也常常被上司訓(xùn)斥,脾氣也越來越壞,這下鉛工們遭了殃,整天累死累活的,每月也就多給個半袋棒子面。
外面活緊,大樓后院的鉛皮電纜也多次發(fā)現(xiàn)被偷盜了,不是成捆成段的,而是一截一截的丟,五叔曾幾次眼瞅著老歹把幾截鉛纜塞進(jìn)竹梯子的空心里帶出大樓。吉田知道了鉛纜丟失的事,到后院看見整段的大轱轆鉛纜還在,認(rèn)為只是丟了一些廢舊的斷頭破碎的鉛纜,也就沒當(dāng)回事,再說他也沒有時間去徹查,一個挨一個的搶修工程已使他忙的焦頭爛額,他是顧頭顧不了腚。于是就把工頭老歹和兩個逃兵叫來訓(xùn)斥一番,告訴他們再丟鉛纜扣他們工錢。
一天中午,鉛工們剛吃了午飯,懶散地坐在院內(nèi)的線桿堆上抽煙曬太陽,那兩個日本逃兵不知那來的一股邪氣,嘴里哇啦哇啦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對著中國鉗工們大聲叫號,那意思是要跟鉗工們比試摔跤。
鉗工們沒人不知道日本兵的殘忍,首先在心理上便已輸?shù)袅藥追?,沒人敢站起來與他們較量,幾個膽小的鉛工悄悄地溜走了。這兩小子看到眾人一個勁的往后躲,嚇成這等模樣,便更加有恃無恐,一個鬼子兵抻手拽過一個鉛工連背帶拌扔出幾米遠(yuǎn),看到那個被摔的鉛工痛的高聲叫喊,兩個逃兵哈哈大笑,其中一個挺著肚子,朝坐在一邊的中國鉛工伸出了小手指:“你們中國人的這個。”說著伸手就要拽另一個鉛工。
正當(dāng)這兩逃兵得意忘形的時候,早在不遠(yuǎn)處看了好一會兒的五叔蹬蹬走了過來,他扶起那個頭被摔出了血的鉛工,轉(zhuǎn)過身來,兩眼露出嚇人的目光:“驢進(jìn)的,狗雜種。”他甩掉了破夾衫,露出胳膊上的圪塔肉,上前一步,招呼兩個逃兵“來來,你們的,一齊來。”
那兩個逃兵看看五叔的身架和一臉的怒氣,眼光里閃過一絲的恐懼,但立刻又恢復(fù)原狀,兩人在一邊咕嚕了一會兒,然后一左一右弓著腰,跳著腳就圍撲上來,五叔瞅準(zhǔn)來勢,閃電般伸出手抓住其中一個逃兵的腳脖子,揮起另一只緊握的拳頭,朝那小子的肚子狠擊一拳,那小子嗷得的一聲滾出老遠(yuǎn)。另一逃兵見勢從旁橫起一腳,直朝五叔面門摜來,他頭沒動,身未挪,舉手一檔,反腕一抓,揪住橫摜過來腳脖子,朝里一拽,另一只手順勢抓住他的腰帶,大叫一聲,憑空把那逃兵舉了起來,鉛工開始覺得五叔摔倒了其中一個,又把這一個也象死狗一樣掄了起來,齊聲叫起好來,總算替咱鉛工出了一口氣,但馬上又覺得不對勁。瞧著五叔那惡狠狠的目光,大有摔死那逃兵的架勢,有的鉛工害怕了,真要是把個日本逃兵摔出了三長兩短,誰也別想脫這個干系。立刻就有鉛工大聲喊:“放下,快放下,千萬別摔下。”老歹也大聲喊叫:“你他媽干什么呀,你要害死我們呀……”
五叔此時已完全聽不到鉛工們的叫喊,就象要把日本人扔回他們老家一樣,把那個日本逃兵扔進(jìn)了旁邊一個攪拌白灰水泥的土坑里,隨著一陣塵煙泛起,傳來了殺豬般的叫聲……
旁邊的中國鉛工們嚇壞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幾個人急忙跑到石灰坑里,拉起那個倒霉的逃兵,又有人打來幾桶水,照著逃兵的腦袋胡亂沖下去。這時吉田不知從那冒了出來,他直奔五叔面前,大聲叫罵一聲“八嘎”一揚(yáng)手,給了五叔一嘴巴,五叔一時性起,血涌上頭,他攥緊拳頭,搶起胳膊就要給跟吉田拼個你死我活,幾個鉛工急忙上前,把他拖到一邊,死死地抱住了他,老歹一個勁地對吉田點(diǎn)頭哈腰,“他的,小小的,你的饒他……”
吉田返身走到那兩個逃兵面前,一揚(yáng)手,一人給了一個嘴巴。可憐那兩逃兵挨了摔,又受了一嘴巴,還得站直了身子,“咳,咳”地向吉田哈腰點(diǎn)頭。吉田發(fā)泄完了,斜眼瞅了瞅五叔,拖著殘腿向大樓走去,到了樓門口,他轉(zhuǎn)過身,大聲喊道:“你們的,統(tǒng)統(tǒng)的開除。”
吉田消失了,鉛工們也傻了,不知怎么辦好,有的鉛工帶著哭腔埋怨五叔:“這下可闖下大禍了,俺們干活吃飯,得養(yǎng)活老婆孩子,你孤伶一人,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你砸了俺們大家的飯碗,你一人能對付,我們怎么辦?”那個被日本逃兵扔出老遠(yuǎn)的鉛工一邊捂著流血的腦袋一邊對他叫著:“關(guān)你什么事,我挨摔我認(rèn)了,用你管么,飯碗被砸了,你給我們飯吃……?”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五叔正色道。
“你當(dāng)?shù)闷饐幔?rdquo;老歹叫道。
下午,老歹好說歹說拖著五叔和幾個鉛工一起到了吉田的辦公室。老歹和幾個鉛工不停地向鐵青著臉,惡狠狠瞪著五叔的吉田鞠躬認(rèn)錯,“他的小小的,孩子的,你的饒他”。
無論老歹和鉛工們怎么告饒,五叔始終直直地立在那兒,象一個油榨的木桿,一言不發(fā)。而吉田也全不理會鉛工們的告饒聲,只盯著五叔,老歹拽著五叔,硬按著他的頭向吉田鞠躬,五叔脖子直直的,就是不彎下頭,可是當(dāng)他看到幾個跪在地上鉛工眼含淚光的臉,心里也是一緊,不能因我一個人砸了大伙的飯碗啊,他推開老歹,向吉田深鞠了一躬,吉田的臉色緩和了許多,“出去,你們統(tǒng)統(tǒng)的出去。”
吉田沒有開除一個鉛工,但卻扣了鉛工當(dāng)月的一半工錢,包括那兩個日本逃兵。
這件事過去以后,五叔好象變的老實多了,話不多說,活卻不少干,沒事時找來廢接線版練練壓線接緒。每當(dāng)看到吉田和那兩個逃兵吼叫打罵鉛工,他也全當(dāng)沒看見,甚至有一回那兩個日本逃兵在挖土坑時故意把一鐵鍬碎石土揚(yáng)到他的身上,他也只是拍拍身上的土,躲到一邊去了。有一回,幾個鉛工下了班在宿舍喝酒,五叔喝的朦朦朧朧的嘟嚷著:“這些個狗雜種,等著。”
日偽時期的關(guān)東地區(qū),日本僑民最多的就是這座小城,這與他們老家地理上比較近有一定關(guān)系,因為從這兒的碼頭上坐船,用不了多少天就到了日本本土。他們在東北地區(qū)掠奪來的所有的能源物質(zhì)都是從這兒裝船運(yùn)往日本。
小城往北,一過奉天(沈陽),日本人就相應(yīng)的少了,日本人如果到這些地方去辦事,倒不如在這小城里那么神氣。
吉田經(jīng)常出差,主要是到奉天一帶接運(yùn)器材物資,每次出差途中,吉田都要換上中國人裝束,象個商人,帶上一個他認(rèn)為靠得住的中國鉗工,以應(yīng)付路上的雜事。這次吉田到奉天出差,照例帶了一個中國的鉛工。
吉田走的當(dāng)晚,五叔說有一個親戚捎信來說家里有人病的不輕,要他趕緊回去看看,于是他就請了幾天假,當(dāng)天半夜一個人走了,幾天后才回來。
過了六七天,跟隨吉田到奉天出差的鉛工一個人回來了,他說他隨吉田到奉天辦事的第二天,看著物資封好在一輛軍用卡車?yán)?,天已擦黑了,吉田就吩咐鉛工睡在車庫里守著,他隨另一個日本人出去喝酒了,等他喝完酒東搖西晃就快要回到車庫時,不知從哪兒沖出一人,一頓亂棍將他打倒在地,他的鼻梁骨被打塌了,被揣斷了三根肋骨。日本憲兵象瘋狗一樣滿世界抓人,聽說當(dāng)晚就抓了好幾百人,也不知抓到了兇手沒有,吉田這會兒也被人護(hù)送到了滿洲鐵路醫(yī)院,差點(diǎn)丟了性命。
鉛工們聽了,心里暗暗叫好,當(dāng)天下了班,幾個鉛工湊份子到小飯館喝了一頓,就數(shù)五叔喝的多,最后連黃水都吐了出來。
“便宜了這雜種。”他痛快地叫著,被鉛工們架回了宿舍。
吉田養(yǎng)了近一個月的傷,上班了,鼻梁上貼了塊白藥布,臉色愈加慘白,說話也有氣無力,鉛工們湊錢買了些罐頭點(diǎn)心什么的去辦公室看他,五叔也一同去了。
四
日本人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東北前線開始吃緊,說是蘇聯(lián)軍隊就要打過來了,城市上空時常響起警報聲,房屋玻璃窗戶上都貼上了米字型的紙條條,到了傍晚,實行燈火管制。街上行人稀少,荷槍實彈的鬼子兵帶四五個衣袖上纏著“警”字白色袖箍的中國警員在街道上巡邏,查驗過路人的良民證。
碼頭附近,卻是一番緊張繁忙的情景,那些大小火輪船,煙囪始終冒著黑煙,運(yùn)送的部隊、物資裝卸完畢,立刻起航。那些原來堆滿貨物的長長的貨場,臨時搭起了一連串的墨綠色帳篷,里面住滿了等待輪船運(yùn)送回國的鬼子傷兵,探照燈慘白的燈光不停地掃在帳篷上,碩大的白色旗幟有氣無力地立在最東邊的帳篷上,中間的紅十字像紫色欲滴的血,在向下流淌。
戰(zhàn)時市內(nèi)的糧食供應(yīng)也開始實行了配給制,中國人必須持日本憲兵發(fā)的良民證到指定的糧庫買棒子面。鉛工們那點(diǎn)可伶的的工錢每月都要扣出一些,說是支援“圣戰(zhàn)”。轉(zhuǎn)年,工錢全部停發(fā),每月每人只能領(lǐng)回一袋三十來斤的雜合面。
這年秋天,五叔懷揣著幾年攢下的錢,回了趟山東老家,他為娘買足了一身衣服的衣料,還為哥幾個買了不同的物件,等他乘船回到老家,卻怎么也找不到老家的住處了,原先的屯子,早沒了往日的模樣,遍地磚頭瓦塊,斷墻殘壁,荒草連天,原先居住的家宅院落,已成了臭水塘子,他四處打聽家人的下落,卻無一知曉,原屯中的人家?guī)缀跞窟w徒走了,現(xiàn)住的,也只是逃荒到此而無力再走的幾戶人家。五叔上了后山,還好,那埋葬爺爺幾先人的祖墳堆還依稀可見,他找人幫忙把墳地修茸一下,然后跪伏在地大哭一場,把買來的燒紙,冥香,連同為娘買的衣料等一起燒化了,返回了小城。
到了這年年底,吉田不知什么原因連同那兩個逃兵一起就要被送回國內(nèi),臨走前,吉田在飯?zhí)美镎堛U工們喝酒,酒過三巡,落魄的吉田便開始唱起了難聽的日本小調(diào),唱著唱著,吉田便開始嚎啕大哭,哭的好悲傷,但無論他如何悲天動地,卻絲毫沒有耽誤鉛工們的猜拳行令,最后吉田搖晃著起身,揣起酒杯,向鉛工們深深一鞠躬,“謝謝你們的關(guān)照,”他走到五叔身邊:“你的,中國人的這個。”他抻出了大姆指。
局勢進(jìn)一步混亂,電話線路被人為被破壞的故障越來越多,空氣越來越緊張,就連鉛工們外出搶修線路還派了兩個鬼子兵在施工現(xiàn)場站崗放哨,這在以往是沒有的事。
吉田和那兩個逃兵被充軍走了沒幾天,五叔就被委任為鉛工班的工頭,取代了老歹,因為老歹在偷了無數(shù)次鉛皮電纜后,人就沒了影蹤。
一年后,在一個寒冷的冬天,五叔帶著鉛工們正在外施工,老歹不知從哪兒突然冒了出來,他穿著厚厚的棉夾衫,領(lǐng)子上圍著一圈不知什么動物的皮毛,兩耳朵上套著毛毛圈,活像一個雜色的狐貍,他兩手插在袖管里,抽動著塌鼻子,和正在干活的五叔和鉛工們打招呼,他掏出紙煙,正想進(jìn)一步套近乎,被站崗的日本兵一陣喝斥退到了一邊。老歹并沒有走遠(yuǎn),而是在不遠(yuǎn)的路邊一直等到鉛工們收了工,跟著大伙一起回到大樓地下室鉗工們住的屋里。
老歹纏著五叔說是一定要請五叔喝酒,五叔其實并不喜歡這個老歹,總感覺這個人不怎么地道,心眼道道太多。礙于情面,大冷的天看他一直等到了天黑,也就隨了他。
老歹請五叔去了離局里不遠(yuǎn)的天津街上的“馬家餃子館”吃羊肉餃子,這個老歹名不虛傳,除了羊肉餃子,點(diǎn)的幾樣菜,五叔沒吃多少,幾乎都讓他吃了,最后老歹硬是向店家要了一大碗餃子湯,把盤子里剩下的菜湯倒進(jìn)餃子湯里,在加進(jìn)去老醋,胡椒粉,呼嚕呼嚕的喝個干凈,吃得老歹滿臉油汗,說是請五叔吃飯,不如說請他自己。
一來二去,這老歹就跟五叔就又有了幾許瓜葛。有一天,在飯桌上,老歹可憐見的央求五叔,說是一時找不到活計,生活無著路,能不能讓五叔幫忙弄點(diǎn)鉛皮電纜,說是用火化了,制些彈丸賣給東北山里的獵戶,賺倆小錢,起初五叔不肯,也不敢整,怕整不好掉進(jìn)日本人手里,小命不保,但經(jīng)不住老歹哭天抹淚的哀求,也就心軟了,所以,在出外施工的時候,順便就在工具堆里給老歹帶上一些廢舊鉛皮電纜,干活時瞅著鬼子兵不注意,讓老歹拿走了。到底給老歹整了多少鉛纜,連他自己也記不清。
大約到了快過年的時候,忽然有一天幾個日本特高課和當(dāng)?shù)氐呐沙鏊鶓棻诫娫捑肿プ吡宋迨?,五叔一看是老歹帶著日本人來的,就明白怎么回事了?/div>
原來老歹把五叔給他的鉛皮電纜根本就沒有制成什么彈丸賣給東北的獵戶,而是直接轉(zhuǎn)手賣給了別人,也不知怎么回事,這些鉛纜七拐八轉(zhuǎn)到了一個什么商人手里,那個商人也不知怎么的就讓日本人給抓了,后來又在一家妓院里,把老歹從婊子的被窩里給捉了出來,日本憲兵的刺刀一亮,老歹就拉稀了,老老實實把五叔供了出來。老歹立了功,卻并沒有被贖罪,而是和五叔一起,被日本人關(guān)進(jìn)了嶺前監(jiān)獄。
在監(jiān)獄的號子里,老歹哭叫著對五叔說他不是人,不該出賣朋友,但也實在沒辦法,老歹說,日本憲兵押著那個商人去捉老歹,在盤問老歹時,當(dāng)著老歹的面,就把那個商人給槍斃了,日本憲兵說是抗日分子,造槍彈打日本人,還說如果我不找出誰給我的鉛皮,就像這個商人一樣被槍斃,我沒有辦法呀。
五叔氣的把牙咬著嘣嘣響,恨不得幾拳揍死這個老歹,但就算是把這個膽小鬼揍死了,那又有什么用?犯了抗日的罪名,就等著哪天被日本人槍斃,還是聽天由命吧。
幾天了,老歹在牢里基本上是不吃不喝,整個人連嚇帶餓脫了相,臉色灰暗就更象一個賴蛤蟆,整天曲倦在牢房的角落里。
活該兩人命大。那年月凡是犯下抗日的罪名,就別想活命。
日本憲兵把他們兩人押進(jìn)監(jiān)獄,準(zhǔn)備審判槍斃,可是最近幾天,市內(nèi)接連發(fā)生多起系列縱火案,說是抗日分子放火燒了碼頭的軍需倉庫和南山街一帶的日本人住宅,還有一日本人夜晚被人殺死在小崗子一帶的一妓院里,幾天來,日本憲兵瘋狗一樣抓了大量的嫌疑犯,也關(guān)在了嶺前監(jiān)獄。
監(jiān)獄里一時人滿為患,五叔和老歹的重犯牢里也關(guān)進(jìn)來一些嫌疑犯,幾天后,又一起被轉(zhuǎn)到另一監(jiān)號里。
初到新牢號,犯人們排隊等待重新受審登記,一憲兵審問他們犯了什么罪,老歹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顫顫地說,我們殺了一個婊子,她格外跟我們要錢,我們沒錢,就這么著被抓了,那憲兵說,好了好了,先回你們的牢房里去,傳喚下一個。
五叔蹲了近二年大獄,其間,老歹因表現(xiàn)好,又托家里人偷偷給了牢頭一些錢財,提前一年就被放出去了。
不知是哪一天,小城的街面上突然出現(xiàn)了大量的蘇聯(lián)紅軍,監(jiān)獄里的憲兵獄警也不知跑到哪去了,牢犯們自己打開監(jiān)獄大門,四散而逃。
五
一輛蘇聯(lián)制造的“嘎斯”牌卡車載著荷槍實彈的蘇軍士兵開進(jìn)了電話局大樓后院,從車上跳下來的士兵四散開來把持住各個出口,幾個士兵把低頭站成一排的日本人押上卡車帶走了。
蘇軍接管了電話局,一個禿了頂?shù)奶K聯(lián)軍官,在翻譯的帶領(lǐng)下,拿著花名冊,對中國鉛工逐一進(jìn)行點(diǎn)名核對,來到五叔跟前,軍官對這個濃眉大眼,膀大腰圓的中國小伙子頗具好感,對五叔點(diǎn)了點(diǎn)頭,還順手捏了捏五叔的肩膀。
與蘇軍一起接收電話局的中國方面的代表之一,就是曾為五叔作保的任大哥,在五叔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的期間他也來到了電話局,后來五叔才知道任大哥早就是有組織的人,當(dāng)時的組織還是沒有公開,上級組織派他到電話局,就是準(zhǔn)備讓他作為中方的代表,在蘇軍撤走以后,徹底接管電話局。
蘇軍從日本人手里接管了電話局后,實際上他們除了站崗放哨,不管其它的事,每天的實際工作則由任大哥帶領(lǐng)著工人糾察隊全權(quán)處理,幾乎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市府官員、任大哥還有其他幾個人都在四樓的一個擋著布窗簾的小屋里開會,經(jīng)常跟在任大哥周圍的幾個人沒人配發(fā)了一個紅袖箍,上面有“糾察”兩字,每天同蘇軍一道,在出入口值班站崗。
蘇聯(lián)人喜歡唱歌跳舞。每到了周末傍晚,一些外來的蘇聯(lián)軍人也來到位于二樓的活動室同電話局的蘇軍聯(lián)歡。
到了周末,有家的鉛工們都回家去了。五叔常常一個人躺在宿舍的床上,望著天花板想心事,有時實在悶了,就找出先前的日本人留下的電纜接續(xù)資料看看,五叔沒上過一天學(xué)堂,但認(rèn)得一些字,有些資料上的日文認(rèn)的比漢字還多,困了,就迷迷糊糊睡過去。
一天,任大哥來到地下室宿舍,找了一間沒人的屋子,跟五叔嘮起了家常。他掏出一盒紙煙,從中抽出一顆遞給五叔,五叔擺擺手表示不會吸,任大哥把煙卷在桌上輕輕磕了磕,放到嘴里,掏出火柴,點(diǎn)上煙,很舒服的吸了一口,兩股蘭蘭的煙從鼻孔了冒出來。
任大哥慢條斯理的對五叔說,他看過五叔的檔案,是一個窮苦人出身,給日本人當(dāng)工頭,在當(dāng)時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況且也沒做什么對不起中國工人的事,他又問五叔起家里還有什么人,在這兒有沒有親戚,五叔都誠實的作了回答。直覺告訴五叔,這任大哥不僅僅是對別人好的大哥,而且一定是個有來頭的人。
任大哥與五叔還嘮起了巡街長,哀嘆他這么年輕就被日本人害死了,不知老婆孩子怎么過的,任大哥還問了五叔對目前形勢的看法,大概任大哥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把煙頭用手捻滅掉,彈了彈焦黃的手指,嚴(yán)肅的對他說:“如果你愿意,明天跟我出趟差,單位請假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出差回來,就派你去夜校學(xué)習(xí),你愿意不?”
“愿意愿意!”五叔急忙回答,聽著任大哥的話,他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能為任大哥干點(diǎn)事,跟著任大哥走,一定會有很好的前程。
“好,明天早起,我來接你”任大哥說道。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五叔就被一個小伙子帶到了院子里,上了一個蒙著黃色帆布的吉普車,到了車上,五叔發(fā)現(xiàn)任大哥已坐在車上,剛要打招呼說話,任大哥伸出一根被煙熏得焦黃的手指豎在緊閉的嘴唇上,然后又指了指前面準(zhǔn)備開車的司機(jī),五叔趕緊把話咽了回去。
吉普車在昏暗的街道疾駛,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好像駛?cè)肓送谅?,坑坑洼洼顛的人坐不住,?dāng)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車子終于停在了一處山腳下,五叔跟著任大哥下了吉普車,還有另一個年輕的后生,背著一個大大的帆布郵袋,任大哥對司機(jī)說,就在這等著,我們一會兒回來。
三個人借著朦朧的晨光,沿著山間的小路向山上爬去,翻過一座山,又翻過一座山,來到了山底,任大哥對那后生說:“行了,就這兒吧。”
后生放下郵袋,解開扎口繩,從里面拿出了一把泛著幽幽瓦藍(lán)的盒子槍,又從袋里面的小布包里拿出一個子彈匣,咔的一聲推上去,順手拉開后面的保險栓,遞給了任大哥。
五叔看著這一切,心里突突直跳,仿佛還是在夢里,不明白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任大哥用臂膀碰了碰他,才回過神來,“使過這玩意嗎?”任大哥問道。
“沒。”五叔顫顫的回道。
“今天咱們到這里,就是試試這把槍,你要學(xué)會打槍,否則有些任務(wù)你無法完成。”說著任大哥舉起槍,向幾十米遠(yuǎn)的剛才后生放在一堆石頭上的瓶子瞇縫著眼開始瞄準(zhǔn),“啪”的一聲槍響,瓶子周圍冒起一股白煙,然后他把槍遞給五叔,說:“今天你一定要學(xué)會使槍,只有半天的功夫,下午你就跟我去奉天。”
這是五叔一生干過的最值得驕傲的事,盡管沒有被寫入檔案,甚至有人不會相信有這件事,但五叔一生是不會忘記的,最有說服力的證明就是在后來已擔(dān)任某省委書記的任大哥離休后所口述的回憶錄中有這樣幾句話:“在黨還沒完全公開時,這座城市的局面非常混亂,那一年我去沈陽開一個重要的會議,護(hù)送我去的是一個年輕人,火車到了鞍山,上來幾個好像是國民黨地方警察的人,也不知什么原因,看我不順眼,強(qiáng)行把我?guī)禄疖?,火車開走后,這兩個警察就拽住我要往鐵路值班室里拖,正在這時,那個護(hù)送我的年輕人在離我們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掏出盒子槍,沖天放了一槍,那兩個警察當(dāng)時就嚇的一激靈,慌忙松了手,逃命似地往值班室里跑,我也急忙穿過鐵軌,跑進(jìn)鐵路對面的樹林里……”
五叔終于回來了,他已在宿舍里躺了好幾天了,渾身滾燙,持續(xù)高燒。
那天護(hù)送任大哥去沈陽開會,火車到了鞍山站,上來兩個警察強(qiáng)行把坐在后排的任大哥拖下車去,他也急忙下車,在站臺上離他們有十幾米的距離緊緊的跟著,眼見那兩個警察生拉硬拽就要把任大哥拖進(jìn)值班室,他來不及多想,從包袱里拿出盒子槍,扒開身邊的人,抬手對著一個警察就扣了扳機(jī),但是槍卻沒響,倒是把那兩警察嚇的一哆嗦,一下子蹲在地上發(fā)愣,五叔一看槍沒響,慌忙轉(zhuǎn)身就往人群里跑,邊跑邊看手里的槍,原來忘記拉保險栓了,他一下子回過神來,不知哪來的勇氣,站住,回過身,拉開保險栓,沖天扣響了扳機(jī),一聲清脆響亮的炸子聲把站臺上的人們驚嚇的四散逃竄,他看見那兩個警察放開任大哥,沒命的往值班室跑,任大哥也趁機(jī)翻下鐵軌,朝對面的樹林子跑去,五叔也急忙跟了過去……
五叔在樹林中轉(zhuǎn)悠了有一個時辰,也沒找見任大哥,他又不敢大聲呼喊,眼看著天將擦黑,他只好找顆最大的樹,在樹根下面用石頭刨了個坑,把盒子槍埋了起來。然后他又回到離鐵路最近的地方,趴在樹林里,兩眼緊盯車站上來來往往的裝滿貨物的火車皮子,只有等到天完全黑下來,才能扒上南去的火車往家趕。
天開始淋淋漓漓的下起雨來了,他趴在樹林里又涼又濕的地上,衣著單薄渾身濕透,凍得直打哆嗦,最終五叔總算扒上了一列南行的運(yùn)送煤炭的火車,在露天的煤堆上,忍受著凍餓趴了整整一夜。
五叔病的不輕,除了工友們照顧外,接管電話局的蘇軍中有一個隨軍女醫(yī)生來給五叔打針。這個醫(yī)生叫娜佳,是個漂亮的俄羅斯姑娘,個子高高的,藍(lán)眼睛,金色的頭發(fā),胸脯鼓鼓的,象揣了兩個兔子,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
娜佳渾身上下透出一股野性,不管多么冷的天,也只是穿著長裙子,說話嗓門很高,喜歡唱歌,笑起來無所顧及。雖然她是隨軍醫(yī)生,實際上她和那位禿頭上校已住在了一起,那上校的個子還沒有她高,年齡要比娜佳大許多,整天身上散發(fā)著熏人的煙酒味。
蘇軍的宿舍在三樓,盡管鉛工們住在地下室,也時常能聽到樓上的俄羅斯詠嘆調(diào)。偶爾娜佳在走廊里遇見漂亮的中國小伙子,就會哇啦哇啦的說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你,好漂亮”,有時不管對方愿不愿意,一把拉過來,照著年青人的臉上就使勁的一吻,嚇的那些個中國小伙子一見她走來,趕緊逃命似的躲的老遠(yuǎn)。說來也怪,娜佳只要一碰見高大魁梧的五叔,立刻就象一個害羞的小姑娘,垂下長長的眼睫毛,臉上飛起一片紅霞,貓一樣從五叔的身旁幽幽地走開。
打完了針,娜佳會在五叔的床邊靜靜地坐下來,把白皙溫暖的手放在五叔的額頭上挺長時間,然后拿開,用生硬的漢語說:“沒事,就快好了!”離開時,不管五叔愿意不愿意,一定會在他滾燙的額頭上親一下,“再見!可愛的天使。”
這天又是一個周末的晚上,從樓上傳來了忽遠(yuǎn)忽近的舞曲聲,宿舍里,仍有些虛弱的五叔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時候,一股香氣沖鼻而來,臉上被人蒙上了一塊東西,他睜開眼睛,原來是一塊潔白的,用手工鉤編的撒上了香水的圍巾,他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娜佳手里捧著幾朵塑料花,臉上紅紅的正座在床邊默默地看著自己。五叔一激凌,趕忙坐起身來,娜佳渾身散發(fā)著難聞的香水味,似乎還混雜了一股“伏特加”的白酒味道……
“你……”五叔有些口吃。
娜佳的藍(lán)眼睛幽幽地看著他,用手指著自己的心口:“娜佳……喜歡你!”她全然不顧五叔說些什么,丟掉塑料花,一下子緊緊地抱住了五叔,連頭帶臉狠勁狂吻他,緊接著她抓起五叔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已敞開衣服里,放在她那白白的、順滑且豐滿的乳房上……
在五叔二十幾年的生涯里,除了母親姐妹,他沒有接觸過女性,甚至沒有跟陌生的女性說過話,此時的他,如夢游一般,不知幾時幾何,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只覺的渾身有些顫抖,血在不斷的往頭上涌,他茫然,甚至有些恐懼,他已身不由己,就要隨著娜加的瘋狂跨越人生一個新的階段……
就在這時,隨著一聲玻璃的破碎聲響,宿舍本來就沒關(guān)著的門被人狠狠地踹掉了一扇,挨著門框,斜站著已喝紅了眼,衣衫散亂,手里還握著酒瓶的禿頭上校,他嘴里一邊發(fā)出陣陣怪叫,一邊把手里的酒瓶送到嘴里猛灌,接著他就把酒瓶狠勁摔在地上,踉蹌著幾步竄過來,抻手揪住娜佳的長發(fā),狠狠地把她拖到了地上,他抬起釘滿銅扣的長筒靴,照著娜加半裸的上身上亂踢起來,娜佳并沒有大聲喊叫,她只是用雙手護(hù)住前胸,低聲的呻吟著,忍受著這痛苦的懲罰。當(dāng)五叔明白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時,他象一頭兇猛的獵豹,忽地從床上躍起,撲向上校,隨手一拳將上校擊出門外,回頭從工具皮帶上抽一把電工刀,就要向躺在門外的上校扎去,這時上校也急忙站起身,從腰間拔出攜帶的手槍,將槍口對準(zhǔn)了五叔的腦門,五叔挺直了身子,毫不害怕,他惡狠狠的對上校說:“這事與她無關(guān),有種你就沖我來……”
娜佳此時已完全嚇呆了,她從地上爬起來,緊緊抱住上校的腿,哭叫著,跪了下來……
五叔被關(guān)進(jìn)地下室一間堆滿工具的小屋,第二天一早,被市公安局的吉普車帶走了,再一次被關(guān)進(jìn)了嶺前監(jiān)獄。
六
當(dāng)五叔被局保衛(wèi)處從監(jiān)獄帶回來的時候,蘇聯(lián)紅軍早已撤離了這座城市。經(jīng)過公安部門慎密調(diào)查后,他重新回到了鉛工班。盡管他犯的不是什么罪行,但就僅憑給日本人當(dāng)過工頭以及破壞中蘇關(guān)系的事件上,就有理由被劃入“地富反壞右”的隊伍里,自此五叔就戴著“壞分子”的帽子接受改造,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凡是有什么運(yùn)動,五叔就是現(xiàn)成的反面一員。好在他沒有什么文化,又沒有什么政治言論,也算是根紅苗正,出身貧苦,所以也沒有人故意來找他的麻煩,那些絞盡腦汁想出風(fēng)頭的運(yùn)動積極分子,也知道從他身上實在找不到什么可以利用的政治佐料,也就不大理會他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局里來了個被稱為軍代表的黑臉軍官后,鉗工班就沒人干活了,但是人們卻比以往更加忙碌,大樓里的人們從早上到了局里就開始滿世界找來報紙黑墨,開始寫起了大字報,樓里的過道上貼滿了,就在院子里拉上鐵絲掛上去,整個大樓里里外外成了一個白紙黑字的大字報的海洋,那些大字報的標(biāo)題五花八門,“打到、揪出、交代、誓將某某運(yùn)動進(jìn)行到底”等字樣是常用詞,大字報的內(nèi)容也是千奇百怪,一句話,一件事,都會成為大字報批判的重點(diǎn),還有的在人名字上畫上紅×,有的干脆就是漫畫集。人們除了寫大字報,就是開會學(xué)習(xí),白天開,晚上開,好像有永遠(yuǎn)開不完的會。五叔做為一個可以被改造好的壞分子,身份特殊,每次的大會小會學(xué)習(xí)會他都必須參加。由于認(rèn)得字不多,實在寫不出更多的交代材料和思想?yún)R報,也就沒有人難為他。
有一天,五叔奉命到俱樂部聽報告,就在會議就要結(jié)束時,黑臉軍代表站起身來大聲說:“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洪局長做報告。”掌聲想起,只見一披著黑色大衣的人從舞臺的邊上一邊朝臺下?lián)]手一邊穩(wěn)穩(wěn)的走到了講臺前……
“是他?老歹?” 五叔驚詫的說不出話來。
還是那個尖嘴猴腮的模樣,五叔是不會忘記的。
五叔腦子一下子混沌起來,甚至恍惚起來,這個洪局長是那個偷鉛皮電纜、被日本鬼子抓住,一起蹲嶺前大獄的老歹嗎?
老歹此時已全沒有了以往的那種卑怯相,盡管胖了些,但黑洞洞的塌鼻子還是那樣顯眼,黑臉更黑,到顯出那白邊的眼鏡更白,個子雖不高,卻硬挺著身子站立著。他晃了晃身子,站穩(wěn),用手指彈了彈麥克風(fēng),并用嘴“呼呼”了兩聲,便開始做起了報告。
他簡單地回顧了他所走過的革命歷程,痛說他如何逃離富農(nóng)的剝削家庭投身革命,如何為革命舍生忘死籌集槍枝彈藥而被漢奸出賣被日本鬼子抓進(jìn)了監(jiān)獄且差點(diǎn)被槍斃,又是如何機(jī)智勇敢地發(fā)動監(jiān)獄暴動,逃了出來等等,講得嘴角都是白沫沫,臺下的人,被他具有傳奇色彩的革命英雄人物的事跡不斷鼓掌喝彩。只有五叔,似乎在聽一個久遠(yuǎn)的傳說,怔怔的象無人理睬的木樁,呆坐在角落里。
“這個驢進(jìn)的,真能胡說八道。” 五叔心里罵道。
報告會總算結(jié)束了,臺下的人們開始順著舞臺兩側(cè)的門向外走去,在走到離舞臺大約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時,他看到老歹正在舞臺上被蜂擁而至的年輕人簇?fù)碇勑χ?,就在他一仰臉的瞬間,被老歹的眼鏡片晃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老歹正在怔怔的看著自己,五叔急忙低下頭,避開老歹的目光,逃離了俱樂部。
一天,電話局來了一個三人調(diào)查組,其中一戴眼睛的人找到了五叔,說是調(diào)查核實有關(guān)日偽時期的一些事情,五叔把知道的都照實說了,那人沒說什么,讓五叔按了幾個手印,帶著材料走了。
過了沒半個月,五叔又一次被抓走了,還是關(guān)在嶺前監(jiān)獄。
蹲了近一個月的牢,也沒人來訊問他,五叔心里怎么也想不出到底又犯了什么罪。
終于有一天,那個原來在單位問過他話的戴眼睛的干部在監(jiān)獄公安人員的陪同下來提審他了。
他們把五叔帶到一小屋,問完姓名等一系問題后,那個公安先出去了,屋里只有五叔和戴眼睛的干部,那干部抬眼看了一眼五叔,慢慢說:“你上次交代說偷賣鉛皮電纜是和什么老歹的老鄉(xiāng)有瓜葛,明明是你自己干的事,干嘛連帶別人。”
五叔道:“那個老歹,確是我老鄉(xiāng),當(dāng)時我看他可憐,也沒問他到底要鉛皮干什么,只當(dāng)是他偷著賣了弄倆錢花。誰知后來怎么搗騰的,被日本人從妓院里給抓了,他怕死把我供了出來,又帶著日本人連我一起給抓了,我們一起蹲了近兩年大牢,后來,這小子……”
“住口!別胡說八道!”戴眼睛的干部猛一拍桌子。
“你最好還是老實點(diǎn)……”
戴眼睛的干部翻了五叔一眼,停頓了一會兒,“實話告訴你,你大會上看到的沒錯,作報告的就是洪局長……”
“下面你就仔細(xì)聽著,別插嘴,看我說的對不對……”
“……洪局長是一個徹底的革命者,黨的好干部,為抗日武裝籌集彈藥,通過一個老鄉(xiāng),收買了一個為日本人干活的課長,先后為抗日武裝提供了十幾噸的銅鉛等物資,后來在一次運(yùn)送銅鉛上山的途中,由于判徒告密,不幸落入敵人手中,被俘后,洪局長寧死不屈,以大無畏的革命精神,發(fā)動獄中革命同志集體暴動,最終逃出敵人魔掌,找到黨組織,重新投入革命隊伍中……”
戴眼睛的干部說到此,停止了下文,從眼睛鏡片上面看著五叔,問道,“我剛才說的,是不是事實,咹?”
五叔聽到這些,似乎在聽一段英雄事跡報告,此刻已滿腦袋漿糊,他聽不明白這個戴眼睛的剛才念的這些是什么文章,只是下意識的應(yīng)道:“是、是的、只是……”
戴眼睛的打斷他的話,“我再問你,你是不是為日本人當(dāng)過漢奸工頭?”
“不、不是,雖然我給日本人干過工長,但我從沒有真心為日本人做事,也從沒做過對不起鉛工的事。” 五叔急忙回答。
“還有,你色膽包天,竟敢想同蘇聯(lián)老大哥的老婆睡覺,破壞中蘇關(guān)系,是不是?”
“這……”五叔沒想到這事有這么嚴(yán)重。
“不是那么回事,是我生病了,那女軍醫(yī)來給我打針,我們也沒干成什么事,說破壞,這事冤枉……”五叔道。
“好了好了。”戴眼鏡的打斷他的話,“就憑這兩件事,沒槍崩你,算政府給你一條出路,這你還得感謝洪局長,局長也曾說起過有你這么一個老鄉(xiāng)。”
戴眼睛的干部停了下來,看到五叔再也不言語了,口氣緩也和了許多,“我這次來,是領(lǐng)導(dǎo)的安排,你聽仔細(xì)聽好了,如果按剛才我說的事實去講,你就可以馬上回到電話局上班,如果你不老實,在外胡說八道什么老歹、妓院、偷鉛皮賣了喝酒那一些爛事,就讓你蹲一輩子芭蘺子,我說的你明白不……?”
五叔翻了翻眼睛,腦子在經(jīng)過一連串的翻江倒海,“是,我明白了。”五叔總算明白過來了。
“你只要在這些材料上簽上名,摁上手印,回頭就讓人來給你辦理手續(xù)回單位上班,記住,好好改造,別胡說八道。”來人正色道。
他讓五叔在一大堆材料上,在不同的地方一連摁了好多手印。
七
這場正在進(jìn)行的史無前例的文化革命運(yùn)動,正在戲劇性地變化發(fā)展,沒有人知道下一步將會發(fā)生什么,各式各樣認(rèn)為真理在自己一邊的派別組織象雨后春筍般樹起了大旗。在軍代表的指導(dǎo)下,電話局的革命運(yùn)動也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首先是要揭開階級斗爭蓋子,要分清敵我,旗幟鮮明的表明立場,別站錯隊。象五叔這種應(yīng)該觸及靈魂的可以改造好的“黑五類”,雖說成了革命運(yùn)動的對立面,好在他是不識幾個大字的根本復(fù)辟不了資本主義的普通工人階級,也就沒人過多的關(guān)注他了,而革命斗爭的大方向開始逐步升級,矛頭開始指向那些正在當(dāng)權(quán)的走資派們。
那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洪局長也不知怎么了,在做了革命報告不到半年的時間,有一天,突然被眾多身穿綠軍裝、臂帶紅袖章的工人戰(zhàn)斗隊五花大綁的押到了俱樂部進(jìn)行批斗,他的兩條臂膀被人強(qiáng)行扭到了后背高高的架起,超過了頭顱,已花白的頭發(fā)被人無情的揪起,被迫揚(yáng)起更加慘白,刀削般瘦弱的狐貍臉,塌鼻子倒是顯得比以往大了許多,兩個黑黑的洞洞直指臺下,他的嘴角有已干了的血跡,在如林的拳頭和山呼海嘯的口號聲中,沖上來兩個年輕人,懷著對階級敵人的無限仇恨,一人一邊使勁向上揪著老歹的耳朵,后邊又伸過來一條粗粗的麻繩,使勁勒在老歹的嘴里,那個已經(jīng)快觸到地上的大牌子上,歪歪斜斜地著:“打到叛徒、內(nèi)奸、工賊的徒子徒孫”在“歷史反革命洪××”的名字上畫上了紅叉······
在被無數(shù)次批斗,坐了幾個月的噴氣式飛機(jī)后,老歹終于被下放到鉛工班來洗刷靈魂了。
沒有了往日傳奇人物趾高氣揚(yáng)的神態(tài),老歹徹底被改變了,走路低著頭,順著墻邊遛,說話低聲下氣,躲避著對方的目光,見到五叔,囁囁地說,“老哥,那些年我對不住你,我不是人,你老哥宰相肚里能乘船,原諒你老弟吧,你老哥恨我,打我都中,讓那么多人跟我一起受罪,都是我作孽造成的。”
老歹抹起了眼淚“想死都不成啊,老哥,我一人死了到痛快了,可老婆孩子怎辦?”老歹哭出了聲,不斷的咳嗽著。
五叔最看不得別人的眼淚,“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算了,算了,都到了這一步,還提過去的事干嗎,好了好了,現(xiàn)在咱倆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個屌樣,穿上工作服,跟著俺們出班干活去吧。”
老歹下放到了鉗工班改造靈魂,參加各種活動和干活都非常積極。什么時候運(yùn)動隊叫他去,他都乖乖的提前去,什么時候批判走資派陪綁,他腰彎的最低,喊打倒自己的名字口號喊的最響。
一次架設(shè)電纜線桿,班里幾個青頭小子把木桿的一頭裁到坑里,回頭喊老歹抬另一頭,抬到一半幾個人把木桿放在老歹的肩上,說了聲,你自己立吧,跑到一邊抽煙看熱鬧去了。
老歹開始還強(qiáng)挺著,不到半根煙的功夫,身子便開始打晃,麻臉越發(fā)黑紫,汗珠子也下來了,兩腿篩糠一樣發(fā)抖,眼見著就要被木桿壓趴下去,正在這時,五叔一個箭步?jīng)_了過來,一抻手扶往木桿,老歹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謝……謝”,話沒說完,就躺到地上不動了,大伙一看這情勢趕緊走上前來,五叔半跪著,抱起老歹,連掐帶卷地折騰了好一會兒,總算使老歹緩過氣來,老歹喘息了一會,剛要起身,隨即哇的一聲,嘴里噴出一口血水,臉白的嚇人。
五叔趕忙把老歹背起,送到宿舍自己的床上休息。回頭他對幾個毛頭小子說,以后誰再這樣折騰他,我揍扁了他,誰也不能拿人不當(dāng)人。
自老歹病了以后,五叔主動要求把老歹編在自己一個小組出工,不讓他干重活。
一天,老歹穿了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干干凈凈的工作服來上班,磨磨蹭蹭瞅著班里沒人的當(dāng)口,猶猶豫豫地從工具袋里摸出一瓶用破紙包著的白酒,放在五叔的床上,囁嚅著,“大哥,謝謝你對我的關(guān)照,你弟妹和侄小子都會記得你的恩德,你對我好,今生無以回報,下輩子再報答,這瓶酒,就算小弟的一點(diǎn)心意,你收領(lǐng)了,小弟會好受一些……。”
五叔瞅了瞅老歹慘白的臉,說道:“命該一尺,難求一丈,你已經(jīng)這樣了,為老婆孩子多想想是對的,好好活著吧。”
“是啊是啊,”老歹接著說道,“老哥你說的對,我這輩子算完了,不能讓兒子跟我一樣,我對不起別人,無論如何得對得起兒子。”停了一會兒,老歹似乎欲說又止地對五叔說:“老哥,兄弟有件事,想求你再幫一次忙……。”
“說吧,什么事,我還能幫什么忙?”五叔道。
“是這樣,咱們國家有規(guī)定……如果職工因公死了,子女是可以接班的……”說完老歹一個人先出去了。
什么爛七八糟的。
兩個來到一個漏氣的線桿下,老歹手腳哆哆嗦嗦地支好自行車,從工具包里拽出一卷皮線,又在自行車后車架上解下腳扣,箍在電話線桿上,抻腳插進(jìn)腳扣眼,兩手抱著木桿就要往上爬。
“找死呀,怎么不帶安全帶”。五叔沖著老歹吼了聲。
老歹就象根本沒聽見似的,一下一下攀到了桿頂部。
五叔正忙著開始點(diǎn)燃封焊鉛皮電纜的噴燈,當(dāng)藍(lán)色的火焰剛剛?cè)计鸬臅r候,他猛聽到頭上傳來異樣的聲音:“老哥,小弟這就走了,求你幫個忙,為我作個證,我來生再報答你了……”
五叔抬頭一看,老歹不知從哪掏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根粗鐵絲,前頭還彎了個鉤鉤,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抻向頭頂上方三、四米高的高壓線。
“你干什么?……”五叔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趕快下來,有話好說,什么忙我都幫你……。”
老歹此時已淚流滿面,嘴里念叨著“作個證……公傷……接班!”
五叔只覺得一道閃電刺痛了雙眼,隨既聽“噗嗵”一聲,一團(tuán)黑影從空中象一條大布口袋似的摔落到地下……
五叔霎時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本能地抻出手,想接住那團(tuán)黑影,但已晚矣,他一個箭步?jīng)_到老歹身邊,跪下一條腿,抱起了老歹……
老歹的腦袋耳朵汩汩向外冒著血,胸口一側(cè)和一只手已呈黑糊狀,兩眼珠死魚一樣目無定處,他嘴唇動了動,五叔俯下臉,聽到老歹最后的幾個字:“公傷……兒接班……”
在處理老歹的后事時,五叔才算真正弄明白老歹要五叔幫忙作證的事。象老歹這樣的“黑五類”,死了,根本不足為惜,死有余辜,如果是自殺,那更是自絕于人民,還要再踏上一只腳。如果是因公死亡,那就另當(dāng)別論,按照國家有關(guān)規(guī)定,死者家屬可以得到一系列的撫恤。
五叔從心里為老歹難過,盡管老歹以前做些過什么,但人活著都不容易,尤其象老歹這樣的人,人生也經(jīng)歷過種種磨難,眼下活不下去了,死了也就罷了,而現(xiàn)今的老歹,活著,不象人,想死也不是件痛快的事,就連怎么個死法,都由不得他自己。
五叔在上級來調(diào)查處理老歹后事的時候,把所有有利于證明老歹因公死亡的經(jīng)過都講了出來,包括那個被他偷偷磨斷的安全帶。
前來調(diào)查處理老歹后事的人,有一個原是五叔的徒弟,他似乎感覺這事有點(diǎn)蹊蹺,但他心里明白師傅的心思,也同樣知道師傅的為人,于是,他起草的調(diào)查報告也就按師傅所說的遞交了上去。
老歹死了,他的兒子按政策規(guī)定,可以接父親的班參加工作,就這樣,中學(xué)還沒畢業(yè)的小老歹進(jìn)了電話局,一個“反革命”的兒子,理所當(dāng)然地被分配到了全局最苦最累的鉛工班,而恰恰又分到五叔的手下,成了他的徒弟。說實在話,五叔開始并不喜歡這孩子,總覺得這孩子身上,有著老歹的影子。但五叔又從心里可憐這孩子,大人們就算做了天大的孽事,與孩子有什么相干,不該讓孩子要跟著大人遭罪。
小老歹生的單薄枯瘦,像根麻桿,個頭比老歹高多了,臉盤除了耳朵像老歹,其他還真看不出老歹的痕跡。
小老歹平時話很少,沉默的像一塊石頭,不象他爹,滿嘴淌話流子。這小子有空就捧本書看,人很聰明,干活有不懂的地方,小聲小氣的問師傅,聽明白了,就不會問第二遍,而且活干的很仔細(xì),很符合標(biāo)準(zhǔn),這一點(diǎn),五叔倒是挺喜歡。
小老歹人很勤快,對師傅也侍候得體。每天,總是早早的來到宿舍里,掃地擦桌收拾工具,打來熱水放在木橙上,再把牙膏擠到牙刷上放在一邊。然后拿著師傅的飯盒到食堂打來早飯。
有一次趕上周六,小老歹把師傅的一些衣服被褥用拆下的床單包好,說是拿回家讓媽媽洗。開始五叔堅決不從,看到師傅嚴(yán)厲的神色,小老歹有些害怕,低聲說:“是媽媽讓我這樣的……”。
看到小老歹那稚氣末消的娃娃臉滿是惶恐,只好說:“好吧,回去跟你媽媽說,只這一次,行了吧。”
“嗯,我聽師傅的。”小老歹高興地笑了。
又是一個周末,下了班,小老歹磨磨蹭蹭地圍著師傅干這干哪,沒有回家的意思。五叔問他;“怎么還不回家,是不是自行車壞了,先騎我的走吧,明個休息,師傅給你修一修”。
“不不,車子沒壞。”小老歹趕緊回答。
“那你怎么還不回家,別讓你娘惦記……”。五叔攆他走。
“師傅,我媽說……請您去家里吃飯。”小老歹終于鼓起勇氣說道。
“吃飯?到你家?不不,不去”他硬聲說道。
看到小老歹站在那兒不知所措,他緩聲道:“你了解師傅的脾氣,活到現(xiàn)在,除了跟你叔叔大爺們……”他頓了一下:“還有你爹,我們到飯館喝酒,從沒到誰家里去吃過飯?;厝ジ隳镎f,師傅記下了。”
停了一會兒,他接著說道:“你要好好工作,好好做人,別象你……”說到這,他剎時間打住了,“別象你師傅,活到這年歲,什么也不是……。”
“不,不是。”小老歹說:“我媽說,師傅您是天下最好的人,讓我好好地跟您學(xué)徒……。”
“哦,你娘把我抬高了,但是你一定要記住,更不去做害人的事,心里永遠(yuǎn)是透亮的,這就行了。”停了一會兒,他接著道:“你還小,現(xiàn)在不管外面發(fā)生什么事,你都別理會,好好工作,多讀些書,象我這樣沒文化,將來要吃苦頭,你得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漢子,才對得起你死去的爹……”。
“我記下了,師傅。”小老歹說道。
八
這座城市各自聲稱最大、最具革命性的兩個派別在經(jīng)歷了幾次有上萬人參加的廣場大辯論后,終于決定火并了,因為“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一山不容二虎,哪派取得最后勝利,當(dāng)然就是純粹的革命派了。
幾天來,電話局除了長話臺席值班的話務(wù)員不能離崗?fù)?,凡是能走開的,都跑去市府廣場看大辯論去了。黑臉的軍代表沒有辦法甚至沒有權(quán)利不讓工人同志們?nèi)⒓痈锩\(yùn)動。昨天軍代表剛下派一個搶修工單,立即就被人在院里貼了大字報,說是軍代表只抓生產(chǎn)不抓革命,干擾群眾的革命運(yùn)動,這破壞革命運(yùn)動的罪名可是誰也承擔(dān)不起啊。軍代表今天一大早接到一個緊急搶修工單,眼下他派不動別人,只好急三火四的來到了鉛工班找到五叔,他揚(yáng)起黑臉,表情嚴(yán)肅的告訴五叔,說是市政府連接外部的主干通信電纜有一條五十對線的架空鉛纜不知在什么地方被阻斷了,初步斷定可能被槍打斷了,現(xiàn)在只有你能完成這個艱巨的政治任務(wù),這是組織對你的考驗,五叔淡淡的說,考驗不考驗沒關(guān)系,但是工人得干活啊,不干活怎能白拿國家給的工資啊,于是五叔喊上小老歹,拿上工具,把近十米長的竹梯子搭在三輪車上,一起出了電話局大院。
師徒二人局順著架空鉛纜的線桿一路搜尋下去,沿途不時遇見一對對身穿顏色深淺不一的草綠色上裝、打著紅旗、高唱歌曲的游行隊伍。當(dāng)搜尋到市府廣場西幾百米遠(yuǎn)的中山路上時,師徒二人不得不下車推著三輪車慢慢前行,因為這條全市最長、最寬的主道上,有軌電車和公共汽車已經(jīng)停運(yùn)了,道路上停放著幾輛殘破的卡車,顯然是被拖到路上當(dāng)路障的,其他路口也都擺放著有半人高的鐵蒺藜圍擋,一對對頭戴柳條編織的白色安全帽、臂帶紅色袖章、肩背長槍的人在路口把守著,看見師徒二人推著長梯子的三輪車在鐵蒺藜前停下,準(zhǔn)備穿過道路,一個柳條帽走了過來,問道:“你們是那個戰(zhàn)斗隊的?” 五叔轉(zhuǎn)過臉來,看到了一張稚氣未退的娃娃臉,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味,大大的安全帽象一口小鍋扣在頭上,還沒等他反應(yīng)歸來,小老歹瞅了一眼柳條帽臂上帶著的紅袖箍,回到:“是工人聯(lián)合總司令部的”,“哦,是戰(zhàn)友,好吧,快過去吧,一會兒發(fā)起總攻就過不去了。”柳條帽說罷,搖晃著走到鐵蒺藜前,伸手抬起鐵蒺藜一端,挪開一個口子,讓師徒二人他們過去了。
寬闊的馬路上已看不到行人和車輛,氣氛顯得很緊張,在馬路兩端的樹蔭下,聚集著一群群的柳條帽,腰上扎著武裝帶,相互間低聲說著話,神情緊張地把長槍拿在了胸前,象是等待沖鋒命令的軍人。
師徒二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順著線桿往前走,路過一個胡同口,五叔差一點(diǎn)驚叫起來,胡同里擺放著一門炮口足足有十幾厘米粗的綠色炮管的大炮,炮口直指距此不遠(yuǎn)的一所學(xué)校的教學(xué)樓,幾個柳條帽正坐在大炮的車轱轆上,正在吃罐頭一類的東西,地上散放著幾個空酒瓶子,一根粗粗的麻繩一端纏在大炮的拉栓上,一頭順著地面排出去十幾米遠(yuǎn)。
在胡同前頭不遠(yuǎn)處,停放著一輛卡車改裝的裝甲車,上頭蒙著草綠色的塑料網(wǎng),卡車的四周,被焊上了鐵板,只在前面車窗部位,有兩塊可掀起的活動板,以便駕駛者查看方向,在駕駛樓頂,架設(shè)著一挺輕機(jī)槍,槍的后面,站著一個故意把白色柳條帽染成斑駁綠色的年輕人,手指緊扣扳機(jī),瞄著對面的教學(xué)樓,看這陣勢,這場武斗似乎一觸即發(fā)。
師徒二人弓著腰,小心翼翼的貼著路邊的一溜槐樹前行。此時的教學(xué)樓四周,已經(jīng)布滿了柳條帽們,有拿著槍的,也有拿著帶著紅線穗的大刀和梭鏢的,所有出口,都設(shè)置了路障,街道上,死一般的寂靜,突然,頭頂上響起了一陣炸雷似的聲音,是架在樹干上樹葉從中的兩個大喇叭發(fā)出的聲音:“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后,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緊接著就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口號聲: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堅決消滅一小撮階級敵人”
“無產(chǎn)階級專政萬歲!”
每一句口號的最后一個字都是拖了相當(dāng)長的音,口號聲音剛停,便開始響起慷慨激昂的戰(zhàn)斗進(jìn)行曲,讓人聽得熱血沸騰……
師徒二人終于在被包圍的教學(xué)樓的對面馬路邊上,終于發(fā)現(xiàn)了被打斷了的鉛纜。
這是一條直徑大約五厘米粗的五十對線的鉛皮電纜,架在離地面有近10米高的鋼絞線上的托鉤上,斷開的位置恰巧是在兩根線桿的中間,如果要完成接續(xù)和封焊,必須將竹梯子斜搭掛靠在鋼絞線上,人站在梯子才能完成作業(yè)。
五叔打量了一下高度和位置,對小老歹說:“咱們先把梯子架上去,我先上去接續(xù),跟局里測量員對線,你在下面把噴燈點(diǎn)上,調(diào)好火苗,到后邊墻根等著,我不喊你,你別出來,喊你,你就趕快噴燈綁在繩子上就行了。”
小老歹說,“師傅,我身輕,還是讓我上去吧。”
“不行,你手頭還差遠(yuǎn)了,別跟師傅爭了,咱抓緊時間,封焊好了趕快撤,這地方太危險了。”
小老歹并沒有按照師傅吩咐的到后面墻根等著,而是就站在梯子的下面,雙手扶著不停搖晃的竹梯。
五叔順著竹梯爬到鋼絞線上方有半個身高,然后帶上耳機(jī),將身子依附在鋼絞線上開始作業(yè)。
街道上仍在回響著戰(zhàn)斗進(jìn)行曲的旋律,不知何時,對面教學(xué)樓頂上的塔樓上,豎起了一面紅旗,并從大樓里循環(huán)傳出了雄壯嘹亮的國際歌的歌聲。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五叔用顫抖的雙手終于把斷攬接續(xù)完成,他來不及擦去滿頭的汗水,急忙招呼小老歹,把噴著藍(lán)色火苗的黃銅制造的噴燈綁在繩子上,然后用手將繩子一點(diǎn)點(diǎn)地提上來,他小心翼翼的等噴燈停止了轉(zhuǎn)動,伸出一只手一下子抓住噴燈木質(zhì)把手,另一只手從身后的工具包里,抽出一塊有二十厘米長的被剖開的鉛纜,包覆住剛接續(xù)完的斷纜,用噴燈噴出的藍(lán)色的火焰來回?zé)俱U纜,鉛皮在遇到高溫便開始融化,在鉛纜被燒軟即將和斷纜融為一體時,他又從包里掏出一塊白蠟,不停地用噴燈烤著白蠟在鉛纜的接縫出來回涂擦,這是防止潮水氣侵入電纜造成障礙。
正當(dāng)他就要完成封焊作業(yè)時,從剛才經(jīng)過的胡同里想起了一聲驚天動地的炮響,大地都在顫抖,胡同里冒出了沖天的白煙,五叔被驚嚇的一下子丟掉了白蠟,身體緊緊的曲卷在鋼絞線上,炮響之后,四周住宅的玻璃嘩嘩的掉下來,那放炮的胡同里飛出了幾個白柳條帽,胡同口幾顆粗大的槐樹被折斷了無數(shù)的枝叉,在對面教學(xué)樓東南角四層與五層樓之間,出現(xiàn)了一個大大的冒著黑煙透亮的大洞,這是被剛才的大炮打穿的,緊接著,便想起密集的槍聲,那些剛才站在路邊等待戰(zhàn)斗的柳條帽們,有組織的一起向教學(xué)樓開始射擊。
槍聲正酣,正在這時,從西邊順著鐵軌呼嘯著沖過來一輛敞篷的黃色吉普車,車上除了司機(jī),站立著一個頭戴鋼盔的的男子,車子沖到教學(xué)樓與放炮胡同口的中間,那男子揚(yáng)起雙手緊握著的匣子槍,左右開弓向路邊正在向教學(xué)樓開槍的柳條帽們射擊,還沒等柳條帽們反應(yīng)過來,吉普車已沖到前邊去了,片刻,沖到前邊的吉普車發(fā)現(xiàn)了路障無法通過,只好快速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回開,由于車速過快,在掉頭時一下子把車上持槍的男子甩出了車外五六米遠(yuǎn),司機(jī)緊急剎車,想倒車救那男子,只見路邊沖出幾個柳條帽,手握大砍刀和軍用小鐵鍬直奔吉普車而來,見此陣勢,吉普車司機(jī)沒敢停車,不得不丟下同伴,急忙駕車向西疾速逃去,手握砍刀和鐵鍬的人一齊上前,圍住了被吉普車甩下的持槍人……
教學(xué)樓里的國際歌聲仍在回蕩,已經(jīng)開始起火燃燒,密集的子彈從耳邊嗖嗖飛過,五叔顫抖的雙腿已不聽使喚,更聽不到下面小老歹聲嘶力竭的喊叫,突然,一顆子彈打在了他手中正在噴著火苗的黃銅噴燈上,強(qiáng)烈的恐懼使他“啊”的一聲下意識的丟掉了噴燈,腿一軟,身體順著梯子掉了下去……
等他慢慢的蘇醒過來,發(fā)現(xiàn)躺在了小老歹的懷里,小老歹淚流滿面,不停地在呼喚著師傅,五叔想起身,可一動立即感覺到腰和右腿鉆心的疼痛。
四周的槍聲似乎停了下來,只聽忽遠(yuǎn)忽近的聲音飄過來:“革命同志們,我們是警備區(qū)教導(dǎo)隊的,奉軍管會的命令,請你們立即停止武斗,將武器上交軍管會……”
幾輛軍用卡車沿著馬路中央的鐵軌慢慢開過來,車上站滿頭戴鋼盔,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zhàn)士,小老歹不知從那來的勇氣,他慢慢將師傅平放到地上,幾步跑到馬路中央,站在軍車前面,伸出了雙手:“求求你們,解放軍叔叔,救救我?guī)煾蛋?hellip;…”
九
時光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又過去了六、七年。
有一天,全局召開大會,會上宣布摘掉五叔頭上戴了多年的“壞分子”帽子,同時也為老歹等一批人包括一些死去的人恢復(fù)名譽(yù)。此時的五叔靜靜地坐在長條木椅子,顫抖的手指,仍夾著早已熄滅的卷煙,盡管四周響起了掌聲,無數(shù)雙眼睛聚焦到他的身上,但是他卻沒有絲毫反應(yīng),好象這事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一樣,此時此刻的五叔已徹底的呆住了……
回到宿舍,小老歹一下子撲到他的身上:“師傅……”
五叔伸手抹去小老歹臉上的淚水,拿起工具袋:“走,咱們先把障礙修了,告訴你媽,下了班,去你家喝酒。”
十幾年后,已退休多年的五叔因白血病住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生在病歷上寫著,因長期接觸金屬鉛,已使他的身體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血鉛中毒,多個器官功能已嚴(yán)重衰竭了。
五叔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走了,他對小老歹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我山東老家的祖墳地嗎,等我走了,你一定要想辦法找到那個地方,把我送回老家埋在祖墳里,我要去找我的爹娘……”
彌留之際,他拉住小老歹的手:“有你給我送終,我知足了……”
幾天后,在山東老家的祖墳地里,新添了一座墳?zāi)?,五叔的靈魂和他經(jīng)歷的一個時代,被一起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