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爺府當(dāng)著管家的爺爺,穿著那一襲深綠色碎花蒙古袍,騎著他那匹一根雜毛都沒有的大青騾子,經(jīng)過一百多里官道和山路的顛簸,在屯子西頭小崗子上那棵三人合抱都很費勁的老榆樹下,停下腳步來,用威嚴(yán)的目光將村莊仔細(xì)地環(huán)視了一遍后,雙腿一夾,心領(lǐng)神會的大青騾子“嘚嘚嘚”地踏著碎步跑下崗子來。爺爺?shù)倪@個形象,已經(jīng)深深地烙印在貝勒營子村人們心上,成為大家伙兒心中的一景。以至于隔了幾十年之后,老輩人一提起爺爺,仍會嘖嘖稱贊著提起那棵大榆樹,和腰板兒筆直端莊威武的爺爺騎著騾子進(jìn)村來的樣子,一臉的神往。
在大榆樹西邊不遠(yuǎn)處,其實還有一座貝勒營子村上的小廟,只是從坡下看不到,自然也就沒在這組圖畫里出現(xiàn)。這村廟也是在爺爺主持下修建的,那個時候每個村子都修廟,我們村子有爺爺這樣的大人物,修廟更是必然的事情,修了廟后,爺爺?shù)亩艿芫瓦M(jìn)到這個廟里修行了,這是爺爺沒想到的,讓爺爺更沒有想到的是,他最喜歡的三兒子,我的三叔不久也剃了度,他曾經(jīng)有些懷疑自己張羅著修廟是不是錯了,后來也就不怎么犯合計這事了,那個時候家家都有當(dāng)喇嘛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只是有些心疼弟弟和那個自己最喜歡的兒子罷了。
爺爺名字叫興格爾扎布,聽奶奶說是讓普安寺的老喇嘛給起的,是吐蕃語,不知道是啥意思。
爺爺那個時候是我們屯子里毫無爭議的頭人,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或者誰家和誰家鬧了矛盾動了手,誰也斷不清了,就盼著爺爺回來做主。而且爺爺總能斷得當(dāng)事人都服氣,覺得除了這種結(jié)果沒有再好的了。
爺爺?shù)氖论E,被本地的蒙漢族說書藝人變成了評書,傳唱很久,也傳唱到很遠(yuǎn)??h城的茶肆里驚堂木響過,一開口就是“話說那老汗?fàn)斂柘麓笄囹叄治辗煊?,智破降龍陣,雷震眾妖道,千鈞一發(fā)救萬民,談笑間滅盡強(qiáng)敵……”
夏天里,鄉(xiāng)親們吃過晚飯,來到村子中間碾盤跟前的大柳樹底下,乘著涼的時候,或者冬天上燈了,在瞎子希日莫爺爺家炕上地上坐滿了人的時候,胡琴響過一陣,瞎子爺爺就張開已經(jīng)沒了幾顆牙的嘴,唱起來:
“天空上總會有雄鷹飛過,草原上總會有駿馬奔跑。要說土默特草原上誰是英雄啊,就屬興格爾扎布,要說土默特草原誰是智者啊,就屬興格爾扎布……”
一
爺爺能夠成為貝勒營子村的當(dāng)家人,可不只是因為他在王爺府當(dāng)著管家的差,也不只是因為他身高體胖鷹鼻鷂眼不怒自威的相貌,也不只是因為他的不茍言笑端莊威嚴(yán),而是因為他曾經(jīng)以自己的智慧與見識救過全村人的性命。
事情還得從光緒十七年的第一場雪下過之后說起,那個時候王爺還不是王爺,是多羅達(dá)爾罕貝勒。那年雪下得晚,都進(jìn)了十月門兒里了,剛開始星星點點見著點兒雪影子??墒?,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卻像瘟疫一樣在土默特左旗廣袤的土地上蔓延。說是從熱河、朝陽洞、卓索圖盟殺過來一大群喝過符刀槍不入的瘋道士,見著蒙系人,二話不說抬槍舉刀就殺,說是這幫人經(jīng)過的地方,蒙系人被殺得鵝鴨不剩,孕婦要被剖開肚子取出小孩兒烤著吃,說是把哪個哪個屯子幾十上百口蒙系人攆到三五間房子里,別了門,活活兒放火燒死……傳說越來越多越來越蝎虎,把老實巴交的蒙族百姓們嚇壞了,一說起來就覺得從后脊梁骨冒涼風(fēng),頭發(fā)根兒發(fā)乍。爺爺聽說這事兒的一開始,腦袋搖得和貨郎鼓一樣,“這幫閑人,凈扯淡,無怨無仇的,干啥殺我們蒙系人?他們瘋了嗎?”可是,從西北邊的村屯逃難過來,到王爺府附近親戚家避難的鄉(xiāng)親那一張一張煞白的臉,帶著哭腔的敘述,讓爺爺感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
爺爺正在貝勒爺府大紅門里影壁墻后邊,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低著頭大步流星地來回走著的時候,被從淡云堂前綠大門里走出來的管旗章京兀樂蘇臺看見了:“老兄弟,尾巴丟了嗎?繞著屁股找啥呢?”
“我的章京大人啊,我這都快急成啥樣了,你還打哈哈!”
“啥事兒啊,讓你這從來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知道啥叫愁不知道啥叫急的老兄弟,都和困到圈子里的狼似的,心神不定?。?rdquo;
滿王爺府爺爺就和這管旗章京說心里話的。爺爺拉住兀樂蘇臺的手腕子說:“老阿扎你耳朵讓驢毛給塞住啦?沒聽說削豪隊都快殺光旗里的蒙系人了嗎?咱們貝勒爺咋想的呀?不派炮手們出去嗎?就這樣等著人家殺上門兒來嗎?”
“老兄弟,看你說的,貝勒爺能不著急嗎?真要是殺光了蒙系人,貝勒爺和咱們都喝西北風(fēng)兒去呀?貝勒爺按兵不動,自是有他的道理,那些瘋子到底有多些人,啥來路都摸不清,咋出兵啊,不得先弄清楚再說嘛。再說貝勒爺這兩天也一直在和喀爾喀旗王爺、盛京將軍、都統(tǒng)們聯(lián)系著呢,到時候幾處官兵往一起一聚,這些個毛賊,就得作鳥獸散。”
不久就聽說喀爾喀旗王爺領(lǐng)兵來了,在貝勒府北邊和削豪隊遇上打了個平手,王爺還從馬上掉下來受了傷,撤回去了。爺爺更坐不住了,和貝勒爺告了假,帶著貝勒爺配給他的兩個炮手,趕回了貝勒營子。這個時候的村子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因為前一天后晌的時候,在貝勒營子北邊三十多里地的兀良哈村,百十多號蒙系人被削豪隊趕進(jìn)兀良哈家廟,給活活燒死了。九道溝西邊的杰桑特村也有幾十人被活活燒死了。有人納悶兒這蒙系人是咋地了,就那么聽話,讓人家像趕雞鴨牛羊一樣趕到院子里放火燒,就不知道鬧騰起來?殺個雞鴨的,臨死還得蹬得幾下腿兒呢。就有人駁斥,說那幫瘋子腦袋上都包著紅符咒,胸前腰里也都貼著符,大家伙兒一被那符給咒上,就啥都不知道了,可不就讓干啥就干啥了!領(lǐng)頭的妖道更厲害,撒豆成兵,手下那兵鋪天蓋地的,殺人不眨眼……娘家在兀良哈村的朝老媳婦哭了好幾起兒了,鬧著非要回娘家看看去。哭過了鬧過了,也想不出啥辦法,大伙兒就都到村西頭盼著爺爺趕緊帶兵回來,保護(hù)大伙兒身家性命。老人們閉了眼雙手合什,嘴里念著“滕鄂日阿爸”、“暴日很”,求長生天求神佛保佑免災(zāi)去禍。
爺爺經(jīng)過了一天半的顛簸,來到村子西頭那棵大榆樹下時,已經(jīng)過了未時了,冬天的天頭短,被一層云彩遮著的太陽就像貧血人的臉一樣,蒼白且沒一點精神頭兒地趴在山梁頂上。爺爺在樹下下了他那匹大青騾子,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正了正衣襟帽子,才領(lǐng)著兩個炮手走下坡來。已經(jīng)等了大半天的村里人看見爺爺,就像看見了救星一樣,仰頭望著爺爺騎著大青騾子,腰里別著插有銀筷子的蒙古刀和彎把洋槍,還有兩個背后斜背著洋槍腰挎彎刀騎著大馬的炮手護(hù)衛(wèi)在身后,那架勢確實威武,以至于隔了多少年,老輩兒人一提起來還是心懷崇敬。
爺爺進(jìn)了村子,對男人們說爺們兒后生們趕緊回家把弓箭刀槍都拿出來吧,等著它們爛掉么。讓隨行回來的兩個炮手騎著馬圍著村子跑了一圈,村里老老小小心里穩(wěn)貼了許多。爺爺領(lǐng)著村里幾個說話有威權(quán)的老人和中年男人,到家里廳堂上圍著八仙桌坐下,合計怎么應(yīng)對眼前這劫難。
跟隨僧王(僧格林沁)在北京抗過長毛子的納森烏日塔嗓門兒最大:“一群亂匪草寇,烏合之眾,再厲害還能厲害過長毛子么?大家伙兒只要不像讓狼驚著的羊一樣,嚇得沒魂兒四處逃竄,都拿起家伙式兒和他們干,準(zhǔn)保不吃虧,至少不會像兀良哈村那樣被殺凈斬絕吧。”
“家家都有老有小的,也不能和他們死拼啊,萬一有個閃失丟了性命,一家老小的咋整??!”老成持重的瑪巴斯?fàn)栒遄弥f。
“不然咱們?nèi)迦硕纪碧?,去大興安嶺躲躲?周圍村子都有不少往北逃的。”烏汗吐建議道。
“那你就往北逃吧,削豪隊那幫牲口等著你們呢!到時候把你們跟殺小雞子似的,一刀一刀都宰嘍!”在貝勒爺府當(dāng)過旗丁,一臉大胡子的小個子豪根撕咬著右手拇指甲邊的硬皮說。因為激動,額頭上的傷疤又紅又亮著,而用犬齒咬手上的硬皮自然要偏低著頭,看烏汗吐時必然要努力大睜著眼睛,那略向上翻而圓瞪著的眼睛,顯得惡狠狠而猙獰的樣子,好像和烏汗吐有多大仇似的。
平日里,爺爺總說豪根如果趕上打仗的時候,一定是從不知道什么是后退和失敗的者勒蔑。雖然爺爺比豪根小著十一歲,但是爺爺拿小個子豪根當(dāng)哥們兒,所以對他說話從來不客氣,有好酒好肉一定招呼他過來一起享用,豪根也是對爺爺惟命是從,但是說話有時候很豪橫,性子上來,爺爺?shù)脑捯灿斜凰敾貋淼臅r候,但是對爺爺又是絕對的忠誠。
佝僂著身子瞇著眼,搖動著轉(zhuǎn)經(jīng)輪捻著佛珠默念著經(jīng)文的二爺爺,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咱們在這里都住了多少輩子了,走是不能走,可也不能等死,佛爺會站在我們這邊保佑我們平安的。佛爺告訴我們要善待一切生靈,可是狼進(jìn)了羊圈不打死它,羊就會遭殃,家家的弓箭刀叉都還沒朽爛吧,都拿出來,咱們的那兩門炮還不至于上銹吧,我就不信他們帶了符的頭顱就一定比狼還硬,身體就會比山里的花崗巖還結(jié)實!”話說的不緊不慢,可字字清楚,說得屋里的幾個人都激動起來。
“大喇嘛說得對!那符有啥呀,不就是一個穿桿子上滴了拴掛著一些麻么?”在村里以能打柴禾出名的齊木惕說的大伙兒都樂起來。
齊木惕接著說,“我就不信那個邪了,當(dāng)年我們圣主鐵木真大汗橫掃天下,怕過誰呀,就他們這群穿得破破爛爛的飯花子、瘋子!手里的家伙事兒也五花八門,連鍬鎬勾桿,叉子鐮刀都有。還真就不信他們能成了什么大氣候!”
爺爺一聲不吭,隨著人們的爭吵敘說和自己之前聽西北邊逃過來的人的傳言,得出這樣一些信息:削豪隊人數(shù)不少,似乎還會些妖法,隊伍很散亂,手里的武器非常雜亂,并不懂得什么排兵布陣。專殺蒙古人,殺人方法是刀砍槍刺火燒棒砸等等,非常殘忍。
爺爺大聲咳嗽兩聲,吐了一口痰,大伙兒漸漸靜了下來,瞅向爺爺。
爺爺開口道:“沒啥大不了的,其他村子被燒殺,就因為都是一盤散沙,各自逃命,沒有個人把大伙兒召集起來合伙兒和他們干,咱們村子里的那兩門火炮是保護(hù)歷代王爺們的靈魂不被打擾的,可是沒有了咱們大伙兒,地底下的王爺福晉們也不得安生,咱們用一下王爺也不會怪罪,那炮應(yīng)該不至于上繡了吧,還有,各家的弓箭、刀槍啥的,也沒荒了吧,劃拉一堆兒咋也夠二三百號人使的吧。”
“那炮誰敢讓他繡了呀,別說貝勒爺不答應(yīng),管家老爺你不答應(yīng),我們大伙兒也心疼不是。”色棱格說道。接著就有人奉承了一句:“不愧是管家老爺,咱們村子里家底兒心里都有數(shù)。”
爺爺翻愣了一下眼睛,繼續(xù)說道:“前些日子回來,我看見那是誰家的,兩個后生?在場院上拿著刀槍比劃來著?”
“車徹兀惕家的,大伙兒的弓箭也沒撂荒了。”小個子豪根說話總是硬撅撅的。
“大家趕緊回去,和村子里的青壯年后生們說,把那兩門炮和槍砂火藥都搬到村子西北、西南兩個角子上,把炮架起來。把村子周圍能撇得動的石頭也都搬進(jìn)來,擺放在村頭。再把村子外圍那個防胡子挖的溝往深了寬了挖挖。家家把馬車驢車牛車的都給我擺成一排支到村頭上。不夠的話,伐幾棵樹找那幾個打大車的木匠,再趕緊打幾個大木頭架子,樹頭砍下來,別瀧枝杈,就那么擺放在村頭。隔十幾二十米的支上個火把,到晚上都點起來,巡邏的也都拿著火把。都趕緊動起來。再讓后生們都拿好刀槍弓箭,三五十人一組,白天晚上的圍著村子輪流巡哨,一有動靜,大伙兒都站到壕溝邊兒上,拿著刀槍弓箭的后生們在前,老人小孩兒在后邊,手里別空著,鍬鎬或鋤頭鐮刀都中,實在啥也沒有的,弄個長木桿兒削尖兒嘍,拿墨圖上頭兒。再弄幾個人把各家的馬驢騾子什么的大牲口都集中到一塊兒,尾巴上拴上樹杈子,等那幫瘋子一來,就趕著它們四處亂竄,弄得暴土揚(yáng)長的,把狗也都弄叫喚起來。”
幾個老頭兒樂了:“老兄弟你是看三國看多了吧!驢尾巴上拴樹枝把狗打叫喚這事兒不用青壯年后生,咱們這幫老棺材瓤子就中。”
從關(guān)里來這里定居好幾十年的漢人皮匠張行儉是爺爺?shù)能妿?,有很多時候他能夠幫助爺爺出主意,。爺爺在遇到大事不好決斷的時候,總是愿意和他交流看法。張行儉也為此而感到自豪。別人在背地里和爺爺說別啥事都和張行儉商量,別忘了他可是漢系人。爺爺心里很煩這種背地里說人的人,不過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不好太駁了人家,所以就說我心里有數(shù)。雖然爺爺不喜歡張行儉因為走南闖北積下的江湖習(xí)氣,遇到事情還是和張行儉商量,爺爺說張行儉是貝勒營子的郭寶玉、劉秉忠。張行儉的蒙語說得非常好,只要他不說自己是漢系人,是誰也聽不出來的。這時候,他補(bǔ)充了一句:“到時候大家得一起喊點啥,震震那幫妖人,也給咱們自己壯壯膽色。不然別再讓那幫妖人把咱們的人嚇堆嘍!咱們這些人大多都是莊稼把式,別說沒殺過人,連看別人殺人都不一定看過,別是到時候先撒腿跑了,咱們可就都白合計了。”
爺爺心里咯噔一下:可不是咋地!嘴上連說對對對。
天剛塌黑,火把也都剛燒起來,村都頭彎彎曲曲流走著的河水也剛剛被照出亮來,出去瞭哨的炮手就打得馬鼻子賁張粗氣急喘著跑回來,說削豪隊殺過來了,黑壓壓的好幾千人吶。滿屯子六七百號蒙漢村民以從來不曾有過的速度聚攏了過來。貝勒營子張王陳梁廖幾戶漢系人家老老小小幾十口子都搶著站在了最頭排,手里拿著刀叉棍棒的,爺爺心里一熱,感覺很安慰。村里有些人經(jīng)常在他耳根子邊叨咕,要防著這幾戶漢系人,畢竟不是咱們蒙系人,忒會來事心眼兒忒多忒鬼道,不會和咱們一條心的。說的次數(shù)多了,爺爺有時候也犯嘀咕,可是看著現(xiàn)在這架勢,爺爺不再有其他想法了。老廖家小兒十五歲,站得離爺爺很近,手里拿著一個二齒鉤子,瞪得溜圓的小眼睛里閃著火苗。爺爺走過去摟住那孩子肩膀說侄小子你上后頭去,這是大人們的事,別傷著你。孩子倔倔地站在那里不肯向后退,爺爺發(fā)了脾氣,把他攆到了后排,那孩子他爹廖老大眼睛紅紅的,感激地看了看爺爺。爺爺對大伙兒說,別讓小孩子站在最前排,那都是咱們貝勒營子的后,以后的日子還指著他們呢。
不一會兒,就聽著西北邊一片亂哄哄聲,一群人逃奔過來,總有幾百號人,緊跟在后面的是數(shù)不清的舉著火把拿著刀槍的人,他們邊追邊用手中的刀槍砍刺著奔逃的人們,慘呼聲不斷。奔跑的人帶著哭腔沖著村子里喊著“貝勒營子的蒙系人還等啥哪,快跑啊,削豪隊來啦!”
爺爺和貝勒營子老少爺們兒一疊聲地喊著:“趕緊進(jìn)村來!趕緊進(jìn)村來呀!”
人們趕緊踩著木橋進(jìn)了村子。不一會兒,削豪隊的人跑到了壕溝邊,有兩三千人的樣子。幾個試圖沖上橋的,被弓箭射了回去,亂哄哄地叫罵著。
爺爺讓大伙兒一起喊:“專殺削豪隊,一個都不剩!”讓喇嘛們把廟上做法事時用的蟒筒號也都吹起來。村子里六七百號人加上剛剛逃進(jìn)來的幾百人,總共一千多人齊聲大喊,而且越喊越整齊越喊聲音越高,越喊大伙兒底氣越足士氣越壯。驢馬牲口們拉著樹杈奔跑,沖天塵土也頗有威勢。削豪隊的叫罵聲被壓了下去,爺爺仔細(xì)打量對面人群,發(fā)現(xiàn)他們的大多數(shù)穿戴很破舊,雙手吞袖或搓捂著耳朵,胳肢窩里夾著刀槍棍棒鍬鎬叉耙等家伙式,站在對面跺著腳,冷得直縮脖兒。在貝勒營子村千余人整齊而震天的喊喝聲中,騷動著開始往后退了。這時有幾個老道擠到了前排,往村子里打量著,身上大概是貼了金箔一類的東西,在火把照耀下,金光閃閃的,手里分別拿著些寶劍、拂塵、三角旗、鐘磬什么的法器。貝勒營子的人們聲音有點低下來,有些站在前排的向后退了,陣腳有點松動的樣子,一絲不安在爺爺心頭繞過,向兩側(cè)偷眼觀察的時候,瞥見了不遠(yuǎn)處的炮,暗自合計:“要是給他們一炮,不知道這老道死不死!雜種餡兒的,試試!”
爺爺向一直盯著自己的炮手比劃了個手勢,指了指那幾個老道。
“轟”的一聲巨響,騰起一大股濃煙,另外那門炮也馬上一聲轟響,又冒起一股煙。伴著驚呼慘叫,還有鐘磬一類的東西相互碰撞著,砸到擺在大伙兒面前的車轅上,發(fā)出著很好聽的聲音。煙散得能看得見對面的時候,剛才削豪隊站著的地方橫躺豎臥著十幾個尸首,從一些尸首破碎的衣服上閃著的金光知道,是那幾個老道,別的人都跑遠(yuǎn)了。爺爺心里樂道:“啥有法術(shù)刀槍不入啊,拿炮一轟也死他媽個蛋的了!”讓大家一起喊“追呀殺呀”,一直到那幫人沒命地跑得沒了蹤影。
以后的幾天里,貝勒府的兩個炮手每天騎馬出去在村子周圍方圓二三十里地轉(zhuǎn)悠,始終沒有看到削豪隊的影子,爺爺派人聯(lián)合附近村屯,讓他們也都組織起來,抵抗削豪隊。奇怪的是,削豪隊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過了些日子,管旗章京派人來告訴爺爺,盛京將軍派兵把削豪隊收拾了,領(lǐng)頭的都被殺了頭,讓爺爺帶著炮手回貝勒府銷假當(dāng)差。爺爺離開村子時,村里人自發(fā)地來到村頭,目送著爺爺和炮手、信使幾個人騎著馬騾小跑著上了村西頭小山坡上的大榆樹下,回頭揚(yáng)了揚(yáng)手后,消失在了坡后。
從那時候起,三十二歲,給三男兩女五個孩子當(dāng)著爹的爺爺在村子里就成了說一不二的頭人。
關(guān)于那幾個老道的死,后來在旗里傳唱的評書中,是這樣說的:“話說老汗?fàn)斞垡姷觅\道士用寶劍挑起神符,口念咒語,祭起了三昧真火,降龍陣也要轉(zhuǎn)起來,老鄉(xiāng)們就要被殘殺。俗話說先下手為強(qiáng)后下手遭殃,說時遲那時快,老汗?fàn)攺堥_手掌,大喝一聲‘著!’隨著手心里飛出去一道電光,一聲巨響在道士們中間炸開,當(dāng)時是血肉橫飛,慘叫連連。削豪隊數(shù)萬賊道士魂飛魄散,四散奔逃,貝勒營子眾好漢掩殺過去,虎趟羊群一般,殺的削豪隊是丟盔棄甲尸橫遍野……”
我不知道我爺爺什么時候成為“老汗?fàn)?rdquo;的,老汗?fàn)斒莻€什么級別的官。而 “老汗?fàn)?rdquo; 這神通也很熟悉,編評書的大概是看封神榜西游記看多了。其實貝勒營子的老少爺們兒,看到削豪隊的一逃走,一多半都腿軟得坐地下了,就是能勉強(qiáng)站著的,不少人褲襠里都是濕的。爺爺回家從衣服里擰出去半盆汗水,誰領(lǐng)著一群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和敵人對陣不害怕呢?
二
爺爺收拾削豪隊的事情色棱貝勒爺知道了,貝勒爺很是高興,無獨有偶,葛根蘇莫的喇嘛也用大炮轟死了領(lǐng)頭的道士,其余隨眾作鳥獸散。貝勒爺和統(tǒng)領(lǐng)左寶貴也領(lǐng)著一隊兵掩殺,奉天府也派兵幫助平亂,幾路剿殺的結(jié)果,削豪隊終于被撲殺干凈,還了東土默特旗草原一片寧靜。平亂的結(jié)果帶給貝勒爺?shù)暮锰幨撬麖亩嗔_達(dá)爾罕貝勒爺晉升為郡王,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王爺,貝勒爺?shù)母〕闪送鯛敻?。貝勒爺不僅成了王爺,而且在原本的東土默特旗扎薩克之外,還兼任卓索圖盟一盟之主,理藩院侍郎。爺爺受到了王爺?shù)募为労唾p賜。
其實爺爺在王爺府當(dāng)差并不總是如意的,也要看王爺和他的大小老婆以及王爺?shù)暮⒆觽兊臍猓@是沒辦法的事情,誰讓自己只是王爺府一個管理日?,嵥榈墓芗夷?,什么買個米面雞魚肉蛋酒啊,分派仆人們每天做工啊,來人去客的迎來送往啊,房屋維修、園林整理、掌管錢糧、添丁進(jìn)口登記等等等等。事無巨細(xì)都需要他這個管家來操心,以保證占地百十來畝的這個大院子的正常運(yùn)轉(zhuǎn)。雖然王爺府前前后后三進(jìn)院子的門檻都快被他踏平了,還只是一個管家。不過,旗衙門里的人對爺爺還是很當(dāng)回事的,在他們看來,雖然管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兒,但畢竟整天和王爺、王爺?shù)募胰舜蚪坏?,是王爺身邊的人,不能得罪的,只有巴結(jié)。
管旗章京兀樂蘇臺和爺爺好,卻不是因為要巴結(jié)爺爺,而是他最了解爺爺?shù)钠獗?。爺爺也愿意和他說心里話,
孫大炮在南方造反,居然把大清朝給推翻了,皇上皇后在紫禁城里閑起來了。周圍各旗的王爺們都提心吊膽著,不知道自己的結(jié)果會咋樣,也想好了實在不行就去大庫倫和喀爾喀部聯(lián)合起來搞獨立算了。東土默特旗王爺色棱整日把自己鎖在屋里,盤算來盤算去,還是心里沒個準(zhǔn)主意。徘徊猶豫中迎來了民國二年,喜訊卻突然降臨了:王爺從郡王晉封為親王,而且領(lǐng)卓索圖盟盟長銜,還是什么蒙藏事務(wù)參議。他喜出望外,一臉的烏云散去,放晴了。他原本是個開朗的性格,擺了三天酒,府里管事的大喝了三天。
不過,色棱王爺也有糟心事,就是旗里的蒙古人不穿蒙古袍的越來越多了,說種地礙事,而且這股風(fēng)越來越剎不住,弄得王爺腦仁兒疼。
其實王爺家的夫人和千金們很少頭戴達(dá)拉翅、身穿馬甲長袍的。貝子們穿戴也很樸素。他們平常時候最多穿的還是蒙古袍,不穿漢裝,因為王爺不讓,說外邊我管不住,家里我還管不住嗎?女眷們有時還可以穿穿旗袍,男孩子只要會說話開始,不是馬甲長袍,就是蒙古袍。王爺穿官服是非常罕見的,最多也就是穿個馬褂長袍,這個時候多少能找得到一點王爺?shù)墓儆白?,他家里其實是有官服的,藍(lán)頂雀尾的官帽,前后各一團(tuán)四爪正蟒的官袍,配上云彩,好看著呢,但爺爺很少看到王爺穿,大清時王爺進(jìn)北京見皇上王公貝勒們或去奉天和盛京將軍、都統(tǒng)們議事時穿過。自打民國以后,王爺再沒有穿過。王爺還有黃馬褂,聽說是王爺?shù)臓敔斣谙特S朝得到的賞賜,王爺從來不穿,爺爺看見過是因為王爺拿出來晾曬的時候。大多時候王爺都是穿一襲淡黃色蒙古袍。王爺要求王府上下必須穿蒙古袍子,王爺府附近的蒙族百姓也有穿蒙古袍的,但也不多了。王爺有時候也暗自嘆氣,可也沒辦法。
三
爺爺在王爺府當(dāng)差的時間遠(yuǎn)比在家多,村子里的人一年見不到幾回爺爺,所以,貝勒營子的一些小事情二爺爺、張行儉、瑪巴斯?fàn)査麄儙讉€做主。不過,每年的敖包祭祀爺爺是一定要回來的。
爸爸、叔叔、姑姑們那個時候還小,但是也知道他們的爸爸要回來了,既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爺爺回來會給他們帶些好吃的好玩兒的好看的新鮮的,害怕的是爺爺?shù)耐?yán)。
貝勒營子村的敖包在村子西頭的山包頂上,出了村子,過了老榆樹坡,再過了一道溝,就來到它的腳下了。大概是因為這里是土默特左旗王爺,從歸化城來到土默特草原上的最早的落腳點的緣故吧,幾百年的歲月使這個敖包越來越高大,也讓人感覺得到它的滄桑。而頂上插著掛有牛角和已經(jīng)說不清是什么獸的黑褐色皮毛的長桿,直指上天。它的古樸與滄桑,使每一個經(jīng)過這里而看到它的人都感覺到了一種莊嚴(yán)與敬畏,或停下風(fēng)塵仆仆的腳步,或下馬下轎,走過來拜一拜,放上一塊祈禱福運(yùn)的石頭,再離開。
每年陰歷六月中旬左右掛了鋤,村子里的幾個老人就該研究祭敖包的事了。祭敖包是大事情,不過也是每年都要做的例行公事一樣的事情,對村子里管事的人來講,輕車熟路了,誰該干什么都心里有數(shù),但是也必須要煞有介事地碰幾次頭,看看在人員分配上有沒有什么變動,商量商量大家伙兒的分工。最后結(jié)局又總是和上一年大同小異甚至完全相同
祭敖包之前,喇嘛和村里的人們一起先在敖包頂上圍著長桿插滿密密的樹枝,再從長桿向四圍輻射著拉起掛滿了風(fēng)馬旗、彩條的長繩,這時候的敖包就有些節(jié)日氣氛了。
當(dāng)高高的敖包上插滿翠綠的樹枝,彩帶、經(jīng)文飄舞,布滿各色哈達(dá)的時候,屯子里的男人們都聚攏在了敖包前,等著爺爺、村子里的幾位長輩和客人、喇嘛們的到來。
年齡最長而且資歷最高,隨僧王南征北戰(zhàn),打過長毛子,也和洋鬼子拼過命,被爺爺當(dāng)牌位敬著的納森烏日塔老爺爺,自然是要請過來而且坐在最尊貴的位置上的。雖然納森烏日塔家里的事情讓他搞得一團(tuán)糟,兩個老婆爭風(fēng)吃醋不說,兩窩的孩子動不動就打起來,妯娌們之間更是摩擦不斷。但是爺爺敬著他,全村人也都拿他當(dāng)老太爺一樣敬著。周圍村屯主事的也都敬著他。
納森烏日塔坐下后,爺爺和爺爺從王爺府請來的客人,周圍一些村屯的主事人、有權(quán)威和地位的人們,還有本村的瑪巴斯?fàn)?、張行儉、小個子豪根等人也都坐了下來,二爺爺領(lǐng)著喇嘛們也坐到了誦經(jīng)臺前包有黃布的蒲團(tuán)上——那些蒲團(tuán)都是貝勒營子的女人們用苞米皮子編織出來的。當(dāng)長長的香爐里,插滿了粗細(xì)長短不一的香,煙霧繚繞著的時候,當(dāng)香案上擺滿了煮熟的牛羊肉和奶酪、面食、用銀杯斟滿的奶酒等祭品,勾引著每個人的饞涎的時候,當(dāng)年輕的喇嘛們開始堆起濕松柏枝,做著煨桑的準(zhǔn)備的時候,大家知道祭敖包儀式就快開始了。
祭敖包之前先進(jìn)行煨桑是必然的,年輕喇嘛后生將攏起在一堆、頂上放有面食供果的濕松柏枝,用火熏燒得燃起桑煙后,坐到一起念桑經(jīng)祭拜附近的山神,祈求附近山神土地保佑祭敖包時天氣晴好,沒有風(fēng)雨。又念過了十三雹神經(jīng)和運(yùn)氣經(jīng)后,祭祀敖包的儀式就開場了,頌唱祈禱詞的奧古歹叔叔走到了臺上。
真佩服“耶日也瑪瑪”(多嘴的叔叔)奧古歹,站在香爐前舉著哈達(dá),一個聲調(diào)吟頌著表達(dá)了祈求長生天保佑我們貝勒營子風(fēng)調(diào)雨順、豐收吉祥、平安幸福的意思的祈禱詞,快半個時辰了吧,好像中間都沒換過氣。只有祭敖包這樣的時候,還有誰家有大事小情需要他頌唱的時候,村子里的老少爺們兒們才會覺得奧古歹的有用和值得佩服,否則大伙兒都不愿意和他來往,爺爺也曾皺了眉頭說:“一個大老爺們兒,那嘴咋就閉不住呢?和勒勒車的轱轆一樣!”小個子豪根曾經(jīng)惡狠狠地對奧古歹說:“不用你東家長西家短地亂說著,哪天我喝過二斤酒,把你那張臭嘴給縫上!就用我老婆納鞋底子那個大針,麻線早都搓好了,就等著我牙長三尺喝酒喝過二斤的時候呢!”但是,奧古歹叔叔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聽說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哭著對自己的嘴巴又是扇又是撕的,發(fā)狠再不亂說了。第二天就滿街說是在阿木楞家喝酒時讓阿木楞兩口子給打了,把嘴都給掐紫了。從此以后阿木楞和他再也不說話了。
祈禱詞念完之后,跳查瑪?shù)乃膫€人,頭戴面具手持刀叉,隨著鼓樂節(jié)奏竄躍著,會場肅穆起來,因為接下來就要吹起蟒筒號誦經(jīng)了。當(dāng)杠子牛長聲悶叫一樣的號聲伴著喇嘛們好聽的誦經(jīng)聲一起響起的時候,爺爺引領(lǐng)著客人和村子里的老少爺們兒開始從左向右圍著敖包走圈了。走過了三圈,把手里的石頭放到敖包上后,全村老少爺們兒跪滿山坡磕起了頭。祭過敖包,屯子里能吹拉彈唱的人們開始顯示自己的本事了,女人們也有了用武之地,悠揚(yáng)的歌聲響了起來,優(yōu)美的舞跳了起來,早已按捺不住的年輕后生們在各自的場地上開始了賽馬、博克、射箭、投布魯?shù)妮^量。
博克場上不只是年輕人一顯身手的地方,老人們也一點不含糊,小個子豪根都六十多歲了,每年都會下場來摔倒幾個的。他個子很小,跳下場來時的姿勢也不好看,別人是岔開腿乍著膀子手向下垂著縱躍,他卻兩手向上叉開五指,兩腿大叉屁股后翹著彈蹦著下場,有人背地里說像個大蛤蟆,但是渾身是勁,和他摔過跤的都頭疼,說他渾身硬邦邦圓滾滾疙瘩咕嘟的,根本就抓不住哪里,再說也不等人家抓住他呢,他已經(jīng)把人家一下子摔出去好幾米遠(yuǎn)了。很多人摔倒在地上還納悶自己是怎么躺在這里的呢。他和別人對峙的時候,從不用眼睛找尋對手的空當(dāng),而是用眼睛死死地盯著對手的眼睛,當(dāng)他感覺到了對手眼神中的一絲閃亂,看出了心慌與膽怯,就會立即發(fā)起攻擊,只要他開始攻擊,就會像獵豹一樣撲上去,兩手一搭上對手,對手根本看不清他使的什么招數(shù),就會被摔出去老遠(yuǎn),躺倒地上。別說老人們不是豪根的對手,就是年輕人也不行,方圓百里有很多后生在自己村子里摔跤沒有對手了,覺得可以和他試一試,找上門來,最后都是一瘸一拐著回去。
奧古拉叔叔和朝老伯伯倆人坐在草地上揉著屁股,他倆剛被小個子豪根摔在了沙坑里。奧古拉叔叔說“這家伙,他是狗熊托生的吧!這也太有勁兒了,我一下子成了樹葉子,輕飄飄地飛起來了!”
朝老伯伯狠狠地吐著嘴里沙土的殘余,說:“可不是,他簡直不是人啊,也太快了,咋撲上來的都不知道,就覺著自己要被擰成了麻繩一樣,轉(zhuǎn)著磨磨兒就飛起來了,這個狗搶屎摔的!”
奧古拉叔叔想到了豪根的眼神,打了個冷戰(zhàn),“他的眼睛瘆人呢,直勾勾地盯著你,和狼一樣,讓你心亂心慌,就這時候他撲上來的。”
朝老伯伯鼻子里哼了一聲,翻了一下眼睛,“狼對著綿羊的時候,可不就要沖上去咬死它么!”
年輕人誰都沒見過爺爺摔跤,私下里嘀咕:“興格爾扎布老爺是不是不會摔跤?。?rdquo;
奧古歹叔叔說他不會摔跤?他不會摔跤能進(jìn)王爺府里當(dāng)管家嗎?他摔跤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誰家當(dāng)老太爺呢。大家雖然對奧古歹叔叔的話一向不怎么當(dāng)回事,但是這話又不由你一點都不信,加上這些年聽村里瞎子希日莫老爺爺說書,也覺得興格爾扎布爺爺一定不是凡人,摔跤這點事情肯定不能不會,而且一定是非常厲害,興許小個子豪根也不在話下。
在大伙兒都忙著唱歌跳舞較量著的時候,一些小伙子大姑娘卻偷偷跑到山頂上、樹林里,說著似乎一輩子都說不夠說不完的話去了。分手時滿眼的淚水相互牽拉著掰不開的手,那股難分難舍的樣子真讓人揪心。
至于爺爺在祭敖包過程中的表現(xiàn),蒙漢說書的內(nèi)容大致差不多,都是說爺爺“端坐在正中央,雙目似閉非閉,不怒自威。坐在旁邊的百姓們偷眼閃目觀瞧,暗暗心驚”,咋聽咋像是在說關(guān)二爺,其實爺爺熱得鼻洼鬢角汗流如注,就差脫光了膀子,索性涼快到底了??墒牵心敲炊嗫腿?,更有王爺府的代表,他還是要講究些體面,忍著了。不過衣服上的襻扣是解得差不多了,王爺府來的代表和鄰村的客人們也是衣冠不整得很了。擺在他們面前的新民府小梁山西瓜是一掃而空了。黑紅的釅茶也喝了好幾道,但是這老天爺就是不給面子,生生往下扯衣服,最后離開座位時,蒙古袍掛在了胳膊肘上,身上所剩衣物少得可憐了,客人們也都想開了,干啥死要面子受這罪呀!老百姓們不都是這樣過的么!和腰里圍塊兒遮羞布,一點不知廉恥地來回奔走在樹蔭房檐下度夏的山野村夫比,自己就算是挺體面的了。
四
和王爺府比起來,貝勒營子村上的事情,即使村民們覺得天要塌下來的大事,對爺爺來說,也都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爺爺處理起來得心應(yīng)手頭頭是道,處理的結(jié)果村民們也都能夠接受,即使有些人當(dāng)時想不開,過后想一想也覺得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自然也就服帖。最讓爺爺頭疼的,還是自己家里那幾個妯娌。
我們家是大家族,老輩兒上打下的一份家業(yè),定下的規(guī)矩,家不能分不能散,一大家子三四代幾十口人,住在這三進(jìn)院兒的三十多間房子里。爺爺是大太爺爺?shù)拈L子,也是這個院子里的當(dāng)家人,從大太爺爺手里接過了上房的鑰匙。二太爺是喇嘛,雖然大多時候都在廟里住,但在東廂房也有他一個人住的屋子。侄男嫡女的因為芝麻綠豆的小事,吵鬧騰起來,實在說服不了,爺爺一聲大吼“這咋還油鹽不進(jìn)了呢?都是沒犄角的牛嗎?給我各回各家好好想想,看我說的是不是道理!”攆回家了事,可幾個弟妹之間有了矛盾,就沒那么簡單了。她們之間經(jīng)常免不了勺子碰鍋沿的事情,都是小矛盾,但是爭執(zhí)起來的時候,都各說各的理,也實在沒有辦法分出個里表來,這時候,爺爺只好擺出家長的威嚴(yán),每個人都訓(xùn)導(dǎo)幾句,讓她們各回各家去,有時候弟妹們吵得興起,不服管教,他就訓(xùn)幾個弟弟一頓,讓他們各自把自家人領(lǐng)回去。妯娌兄弟別扭上一陣子,到了大年,大家聚坐到一張桌上,幾盅酒下肚,臉上熱起來紅起來,滿嘴噴起酒氣的時候,都爭著說起了自己的不是,哭成了一團(tuán),至少就有半年消停日子過了。
不過爺爺真正頭疼的那次卻著實讓他不知所措了一把,三爺爺在外面有了女人,被三奶奶知道了,連哭帶鬧了三天,弄得全家雞飛狗跳的不得安生。爺爺回來的時候正好是三奶奶哭鬧的第三天下午,三奶奶數(shù)落著三爺爺?shù)淖飷?,擺著自己自從進(jìn)入這個家門以來的功勞,期間再夾雜著罵上幾句狐貍精不要臉偷人養(yǎng)漢什么的。其實這也是三天來反反復(fù)復(fù)說的,最令大家不能容忍的還不是哭鬧不休,而是這毫無新意倒糞似的反復(fù)。爺爺回來換了衣服,來到堂屋的時候,三奶奶已經(jīng)先于他來到了堂屋,和奶奶述說著已經(jīng)不知道說過多少遍的話。奶奶耐心地聽她又說了一遍后,也用已經(jīng)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的話安慰著她。
爺爺例行公事似的咳嗽了一聲,問事情的來龍去脈。三奶奶便又重復(fù)了一遍之前說過的話。爺爺耐心的聽完了她連哭帶罵的述說后,鎮(zhèn)定地問道:“那——,三弟妹你到底想咋樣呢?把你的打算說說吧,你想咋處理老三?。?rdquo;
爺爺這一問,三奶奶反而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也確實不知道該咋處理自己丈夫在外面找女人這罪過,說實在的,她也不知道丈夫這樣做是不是錯了,只是覺得自己太委屈,丈夫太對不起自己了。至于追究他怎樣的過錯或者說如何追究他的過錯,她心里還真是說不清楚,只好“這個、這個,可是呢”的結(jié)結(jié)巴巴著。
爺爺聽著她“這個、這個,可是呢”了一會兒之后,沉吟了一聲,說:“不然你先回娘家住上幾天消消氣,我也好好收拾……”
“大哥你這不是明擺著偏袒你兄弟了么?讓我回娘家,好給那狐貍精倒地方,是不是?真是親兄弟呀!”三奶奶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起爺爺來。
三奶奶這一轉(zhuǎn)變進(jìn)攻方向,把爺爺打了個措手不及,一向以沉穩(wěn)處變不驚而為村人、王爺府的炮手、管旗章京甚至王爺本人所稱道的爺爺,表現(xiàn)出了少有的驚慌,嘴唇抖動了幾下,不過,爺爺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沉默了下來,用慣常的威嚴(yán)的眼神盯著三奶奶,掩飾著自己的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場面的尷尬。
爺爺終于想到該怎么說了:“那這樣吧三弟妹,你和三弟都搬出去吧,到了外邊,你們倆愛怎么吵怎么鬧甚至怎么打都沒人管,這樣行了吧?”
三奶奶一聽爺爺這是要趕她和自己丈夫出這個大院子,不僅慌亂起來,也不再撒潑哭鬧了,這讓爺爺知道了她的短處,掌握了對付她的手段,知道以后她再哭鬧起來時該如何平息了。以后三奶奶不管遇到什么樣的事情怎么鬧也再沒能夠讓爺爺手足無措過。
其實三爺爺是他們兄弟幾個里最有文化的人,既在王爺府陪著王爺?shù)男值茏又秱円黄饘W(xué)過蒙文漢文,在葛根蘇莫里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了文學(xué)哲學(xué)醫(yī)學(xué),也曾經(jīng)到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學(xué)習(xí)過日文與西方的新學(xué),精通蒙語藏語漢語日語,用現(xiàn)在的話說也算得上是學(xué)貫中西了??墒悄腥艘娮R多就多少有些不太安分,對女人多了一些好奇,而那個時代一個男人幾個老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這些都助長了留學(xué)回來賦閑在家的三爺爺在女人方面的膽色。他經(jīng)常去新立屯、去縣城里遛逛,后來就形成了規(guī)律,去新立屯立德堂買東西,去縣城喝酒玩耍。一次去縣城戲園子里看戲時,看上了一個唱奉天落子的女戲子,而且一下子就陷得很深,以至于從原來的隔三差五去新立屯、三天兩頭去縣城,而變?yōu)槿靸深^從縣城回家來一次,后來更發(fā)展到十天八天都不回來一次了。為三爺爺生了兩男一女的三奶奶,自然不甘心眼看著自己的丈夫被人搶去,便有了之前的那一場哭鬧,可惜的是三爺爺自始至終都不在家,在城里和唱落子的戲子快活著,沒有受到這場折磨,白白拖累了全家老少幾十口子人的耳根子。
最后還是爺爺讓人去縣城,把三爺爺找回來罰他跪在祖宗們牌位前懺悔,逼著他當(dāng)著祖宗的面和站在祠堂門口的三奶奶的面,立誓,再不和那個戲子來往了。三爺爺前后立了三次誓,前兩次的小聰明都讓爺爺戳穿了,最后,不得已才立了毒誓,和那個戲子斷了往來,平息了這場紛亂。至于三爺爺后來和那個戲子是不是還暗渡陳倉,就不好說了,因為他第三次的毒誓還是為自己留了一條后路,而且成功地騙過了精明的爺爺。
這一段在戲文里沒說,大概是因為家丑不可外揚(yáng)的原因吧,外人還真不怎么知道細(xì)情,編戲文的也礙著老汗?fàn)數(shù)挠嗤兔孀?,沒給爺爺添亂。
五
家里有讓爺爺頭疼的事,村子里的一個叫凌春的女人,也讓爺爺頭疼了一陣子。她男人德喜不提氣,一來二去的,她就成了一家之主,在村子里她家很少有人去竄門。屯子里的人都說她太摳,又虐待老人。
其實她的摳與虐待老人,都是緣于她的過日子太細(xì)分了。她原本不是貝勒營子的老戶,是從外鄉(xiāng)嫁過來的。剛進(jìn)德喜家門的時候,還挺靦腆的。等過起日子來,就不一樣了。德喜的爸爸死得早,他的寡婦媽媽四處托人,終于給自己兒子找了一個媳婦,是真心疼自己這個兒媳婦啊,啥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都可凌春來,頭一個月倒是挺好的。凌春進(jìn)德喜家第二個月的頭一天,提出來要和老婆婆換屋,到正房住。這房子是德喜他爸爸在的時候蓋的,三間房子,西屋是中間有梁柱的兩間大通炕,東邊是燒火做飯的外屋地,現(xiàn)如今城里人管它叫廚房。后來在東邊接了一間耳房,再在院子里蓋改了兩間廂房。德喜結(jié)婚前,他那寡婦媽想把大屋子騰給兒子娶媳婦,可是兒子說啥也不干,非得要收拾出東廂房來,做新房。
現(xiàn)下新媳婦提出來要和婆母娘換房子,老太太倒也沒想太多,換就換吧。兒子這次倒也沒說啥,只是換屋那天腦袋一直耷拉著,好像得了病的雞似的。換了屋之后,凌春又提出兩屋都開火,太費柴火了,居家過日子得細(xì)分,不然這日子咋好起來呀。老太太想想也是,倒是很高興自己找了一個會過日子的好媳婦??墒钱?dāng)自己的屋子里真正涼得像冰窖的時候,才明白過來自己的處境,已經(jīng)晚了,窩囊廢兒子自己指不上,和兒媳婦罵過了,打過了,卻一點也改變不了自己的處境。爺爺她指不上,因為一年半載的也看不到他的影子,找了幾回張行儉他們,兒媳婦的嘴像抹了蜜似的,尊叫著長輩,又是好就好肉地伺候,自然就堵住了他們的嘴,雖然說上幾句也都是隔著靴子撓癢癢,不疼不癢的,只好到其他兒女那兒訴苦,帶著再住上幾天,能暖和上些日子,可是也不能長住,住長了兒媳婦姑爺兒話里話外的念叨那大院兒大房子,可真好,都給了老兄弟和兄弟媳婦了啊。老太太只好回去,回去住上幾天,冷得不行,只好到弟弟妹妹們家混日子去了。
三年后的一個冬天,三年前那個結(jié)結(jié)實實能跑能張羅的老太太,干干瘦瘦地死在了自己住的東廂房的炕上,屋子的四周墻壁上掛著白花花的霜。
爺爺聽說后,很是生氣,咱們貝勒營子還沒有虐待老人的先例呢,把凌春兩口子找來大罵一頓,德喜只是蹲在地下抹眼淚,凌春伶牙俐齒的一個勁兒說自己如何孝順,是老太太想不開等等的,嗓門兒還越來越高。爺爺最后一聲大吼,聲音震得窗戶紙亂顫:“不愛在這個屯子里待著就給我滾,家產(chǎn)沒收,明天就給你們家封上!”凌春才害了怕,服了軟。不管怎樣,老寡婦也是沒了,人死不能復(fù)生,爺爺和村里幾個管事的一起逼著凌春兩口子給老太太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下了葬,和老頭子并了骨。
老太太走后第三年春上,凌春張羅著打井,村里人都是熱心腸,雖然對凌春都滿心里不喜歡,但是不來幫幫忙,反而覺得欠了她家什么似的,都來幫著忙活,男人們挖土掘井熱熱鬧鬧,女人們也是幫著燒水做飯,說說笑笑的。當(dāng)井邊墻也都快砌完了的時候,憋在凌春心里的火兒終于爆發(fā)了。事情源于東院兒老廖家小三丫頭的沏茶,她每天都是管著燒水沏茶的活兒的,那天也是在老爺們兒們大呼小叫著喊水花兒咋還不沏茶呀嗓子都冒煙兒啦的聲音中,水花兒燒開了水,拿出大茶缸子放進(jìn)去一把茶葉,準(zhǔn)備倒水。凌春開口了:“一早上在家把鹽罐子打翻了嗎?咋就這么渴!”回頭又對水花兒翻愣著白眼說:“那茶葉是從高粱桿兒上擼下來的嗎?一大把一大把的往里放,有點茶味兒有點茶色就得了,干嘛擱那么多呀?”
說著就從水花兒手里搶過大茶缸子,往外拿茶葉。不做聲了的老爺們兒們臉上就不太好看,一向在村子里就以調(diào)皮搗蛋愛打架出了名的納森達(dá)來,二十出頭的年紀(jì),和他爺爺小個子豪根一樣粘火兒就著的脾氣,本來就沒事還想找事呢,這時候幾步搶到桌兒前,從凌春手里奪過茶缸,將一大包茶葉都倒進(jìn)茶缸里,拎起水壺倒到茶葉上,在醒過神兒來的凌春撕心裂肺般的嚎叫聲中揚(yáng)長而去。
男人們都扔下手里的工具散了,凌春對著打了個半成的井發(fā)愁。她自己的兄弟姐妹們雖然也看不慣她的做法,但畢竟都是一個腸子里爬出來的,不能看熱鬧,留下來幫忙。德喜又求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們回來,總算是把井封了蓋兒。封井蓋兒那天又因為弟弟占柱拿了兩片干豆腐卷蔥醬吃,姐弟之間起了沖突。弟弟臨走時氣哼哼地說:“也就是一個媽生的,沒辦法才幫你干活兒,以后有能耐你有啥事兒也別招呼我!”
凌春娘家在離貝勒營子三十多里地的楊家荒,家里不富裕,老兒子占柱都小三十了,一直找不到媳婦。鄰村有個小寡婦挺相中他的踏實能干,但是舍不下自己的大房子到他家來住這又矮又潮濕的兩間土房子,就提出來讓他到自己家倒插門兒。老兩口兒起初不愿意,可是架不住自己的孩子們的勸,尤其是凌春的勸,也是看著占柱都這樣大了,還光棍兒一個,也就狠了狠心,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弟弟一結(jié)婚,凌春就提出來父母的贍養(yǎng)問題,說這幾間土房誰養(yǎng)活老人歸誰。兄弟姐妹們同意了這個提議,接下來凌春就說如果如果大伙兒愿意,爸媽我養(yǎng)活。哥哥弟弟們不同意,說我們哥們兒好幾個呢,哪能讓姑娘養(yǎng)活,我們幾個不得被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們的唾沫淹死啊。可哥兒幾個誰又都做不了媳婦的主。
老頭老太太就說我們老兩口兒自己過吧,又不是干不動爬不動的。看了凌春一眼說,你家東廂房太冷啊。
凌春說我的親爸媽誒,還怕我給你們虧兒吃嗎?不行咱們把東房山開個門兒,和耳房通開,住耳房不也一樣嗎?我家耳房也比你這土房強(qiáng)吧?
回去真就在東房山開了個門,還給東廂房盤了炕搭了灶。老頭老太太看二姑娘這么誠心,就鐵了心跟定了她。
到了凌春家,凌春還真是殷勤周到地服侍,炕頭燒得熱乎乎的,飯菜也合口兒,老兩口兒心里挺踏實的,覺得跟二姑娘是跟對了。凌春就和兄弟姐妹們商量,賣楊家荒這邊兒的老房子。“這房子又沒人住,總這么放著也不行啊,房子是不怕住就怕空不是?不如賣了吧,我家這幾年也不寬裕,還得養(yǎng)著爸媽,負(fù)擔(dān)也不輕不是?賣倆錢兒也能貼補(bǔ)貼補(bǔ)。”
兄弟姐妹們一想也是那回事,就同意了。凌春得了二十多塊大洋,心里挺美。
相安無事了三個月后,快過年了,已經(jīng)八十四歲的老頭要過本歷年,凌春知道這是個好機(jī)會,能收到點財務(wù)的。辦得很積極,過年的豬殺過了,一點都沒賣,準(zhǔn)備著給老爺子辦席,可到了大年初八,卻沒幾個來隨禮的,村子里來的幾份也就是哈達(dá)布、煙袋、鞋襪什么的,拿布的只有一份,隨錢的沒有,兄弟姐妹們來,給爸爸媽媽拿了不少吃穿,凌春還是指不上啥。心里就有氣,但是又不能不招待,把村子里幾家隨禮的家主請來,和自家兄弟姐妹一起安排了三張桌兒,那菜也是湯湯水水的,大家伙兒吃的也不痛快。
到了晚上,就剩下家里老少七口人的時候,凌春開始邊哭邊數(shù)道起來。怪老頭子人緣不好,白白浪費了那么多的酒水菜肉,養(yǎng)活你們兩個還不如養(yǎng)兩只小雞,還能下蛋呢,養(yǎng)兩頭豬還能殺了賣錢呢。罵得老兩口兒啞口無言,暗自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現(xiàn)在房子也沒了,想回去都不可能了,只能自家心里窩囊著了。
以后的日子里炕就越來越?jīng)隽耍埐艘膊荒敲磻?yīng)時可口了。送過去的量也越來越少,老兩口實在吃不飽,過這屋想再要點,先是招來一頓訓(xùn):“整天啥活兒也不干,咋還這么能吃啊?啥人家養(yǎng)的起呀!”接著又是養(yǎng)活你們兩個不如養(yǎng)雞養(yǎng)豬的一通臭罵。不想挨罵就只好挨餓受凍。
一天,老頭實在凍得受不了,去后山用籬耙弄來點柴草燒炕,凌春破口大罵老不死的禍害柴火,老頭忍不住說是我自己上山耙來的,又沒用你家的。凌春更是怒火萬丈,不僅罵不???,還把老頭推搡得倒在了地上。第二天老頭扶著腰哼哼了一天,一個勁兒說腰疼,老太太到西屋和凌春說了,凌春氣哼哼地說一個腰疼,挺兩天就好了,死不了。老頭連著哼哼了三天,第四天躺在涼炕上一聲不哼地閉著眼,只是流淚,老太太到西屋哭著求凌春找大夫給你爸爸看看吧,他水米不進(jìn)了。凌春說這不是都不哼哼了嗎?快好了,沒事。也沒有要過去看一眼的意思。
到了后半夜,東廂房傳出來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聲,凌春大聲訓(xùn)斥著嚎啥喪,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拎著油燈過去,看見老頭一張白辣辣的臉,已經(jīng)不行了。她訓(xùn)斥老太太道:“哭啥哭啊,都八十多歲了,誰不死啊,你不早晚也得死嗎?閉嘴!”老太太不禁哭罵起來:“你還有點人味兒嗎?在這挺著的可是你阿爸呀,你還懂點人事會說點人話嗎?簡直是狼崽子??!”
德喜和孩子們在一邊看著,流著眼淚,卻不敢說一句話,這些年來,凌春的威風(fēng)把他們都管得服帖得像一只只綿羊了。
凌春讓大姑娘去楊家荒把兄弟姐妹們招呼過來一起商量后事時,她哭喪了臉說阿爸沒了,大哥你是咱們老楊家的大兒子頂梁柱,得主持這后事啊。大哥覺得妹妹還沒忘了自己是大哥是老楊家頂門立戶的,就擔(dān)了過來,沒想到的是后面的花錢的事情,凌春也不管了。她大嫂子不干了,說拿誰當(dāng)傻子哪?賣房子的時候咋沒想著給大哥點兒呢!這時候想到大哥是楊家頂梁柱啦。
姑嫂倆鬧得不可開交,最后還是瑪巴斯?fàn)柍鰜碚f了一句公道話,凌春不得不掏錢發(fā)送了她的阿爸。可是她把這怨氣發(fā)在了她額吉身上,老太太的處境更加難過了,饑一頓飽一頓的捱著日子。老太太實在受不了自家閨女的虐待了,就天天坐在村頭等著盼著爺爺回來給她主持公道。
已經(jīng)十歲口的大青騾子,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嘚嘚嘚地走下坡來的時候,爺爺看見一個老太太靠著村子最西頭鐵匠毛鬧海家給牲口打掌兒的木樁子坐著,頭埋在雙膝上,手里還握著一根木棍兒,好像在睡覺,爺爺想著這是誰家的老太太呀,這大冷的天兒在這兒睡著了,可別凍壞了。下了騾子跟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頭,感覺她穿得出奇的薄,從指尖傳過來的涼有些透骨,爺爺心里一驚,輕輕推了一下那肩頭,老太太慢慢倒下去了,還保持著坐的姿勢。爺爺雖然經(jīng)的多見的廣,可還是心里一哆嗦,伸手指到老太太鼻子下一探,一點呼吸都沒有了。
爺爺沖著棚子里喊道:“毛鬧海,毛鬧海,出來。”
毛鬧海一聽是爺爺?shù)穆曇?,邊一路小跑出來便答?yīng)著說“哎呦呦,管家老爺回來啦,啥事???給騾子打掌兒嗎?”就看見了老太太的造型,不禁媽呀一聲,說這老太太是咋地了,一早晨坐到這兒時還和我嘮過幾句嗑兒呢。
爺爺問這是誰家的?咋這大冷天穿這么少的衣服在這兒坐著呢。
唉,那能是誰家的,當(dāng)然是凌春他媽唄,整天坐在這兒盼著老爺你回來給她主持公道呢,你回來了,她卻咽氣兒了!這回凌春稱心了,整天罵她媽老不死的,這回她可就一點負(fù)擔(dān)都沒了,省心了……
爺爺心里有些痛,眼圈兒紅了。同時,怒氣一下子頂上了腦門,吩咐鐵匠,你去德喜家知會他們來領(lǐng)人,然后招呼瑪巴斯?fàn)?、豪根、張行儉他們?nèi)ノ壹遥@樣的畜生這回絕不能饒了她!后面這句話是咬著牙根說的。
鐵匠第一次看見爺爺生這么大的氣,心里暗暗驚駭,知道這回凌春恐怕要倒霉了。顛顛的跑去完成爺爺?shù)姆愿?。爺爺牽著騾子韁繩窩著一肚子氣走回家去。
凌春一聽鐵匠說她媽死在了村口,還被管家老爺撞上了,心里有些害怕了。趕緊讓德喜套上車把她媽媽的尸首拉了回來,卸了門板停放在東廂房地中間。
爺爺家里幾個人的嗓門兒都越來越高,大家的意見出奇的一致,必須嚴(yán)懲。關(guān)于罪名,張行儉說這是忤逆不孝,爺爺說這豈止是忤逆不孝,簡直就是殺人,虐殺老人,這樣的東西不能再留在人世上。我寫個折子直接呈報王爺府,待發(fā)送完了老太太把她直接抓起來,如果王府不管,咱們就按村規(guī)處理,殺了她!爺爺動了殺機(jī),這種情況在貝勒營子還真是第一次出現(xiàn),前后虐待致死三個老人!在村子里的影響太壞,不處死她不能平民憤,也擔(dān)心不嚴(yán)懲會有別人效仿。幾個人都同意了這個意見。
不久王爺府來了批文,上面有理藩院和刑部大印,不是斬監(jiān)侯,是就地凌遲示眾,以儆效尤,行刑結(jié)果要上報給王府。并派了行刑人過來。爺爺認(rèn)識這行刑人,人稱刀王那木吉樂,他專司凌遲,想讓犯人第幾刀死就能讓他死在第幾刀上,據(jù)說這功夫在大清朝還沒幾個。爺爺告訴行刑人要讓她多受幾刀的罪。行刑人說管家老爺你就放心吧,這樣忤逆不孝虐殺的畜生是不應(yīng)該得好死的。
凌春被處死那天大家伙兒都去觀看,五十多歲的凌春被扒得精光捆在柱子上,白花花的一身贅肉。沒等行刑,她已經(jīng)嚇得三魂飛出兩魂半了。那木吉樂每一刀下去,她殺豬一樣嚎叫著,嚎得滿村人從一開始的大快人心的叫好聲,到后來都閉了口,到后來都感覺從后脊梁處生出涼氣來,盼著她趕緊死了,只要別再嚎叫就好。幾個原本對父母不好的,更是腿似篩糠般的抖,尿了一褲子。以后的幾天里,偶爾能聽到一兩聲從夢中受驚嚇后嚎叫著醒過來的聲音。
希日莫爺爺唱這段時,是非常揚(yáng)眉吐氣的那種樣子的,雖然臉上沒帶笑容,瞎眼睛希日莫爺爺?shù)男θ輿]有幾個人見過,不過唱這段時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光滑了許多,且放著光,老輩兒人都說老希日莫是從心里往外解氣了。而漢族評書把爺爺說得更像包公:“老汗?fàn)斅犃T此言不由得三煞神暴跳五陵豪氣騰空,氣炸連肝肺,銼碎口中牙,殺心頓起。‘啪’的一聲,一摔驚堂木,大喝一聲:‘你這忤逆不孝殺父弒母的畜生!左右,把犯婦凌春拿下,打入死牢,待上報理藩院,秋后問斬!’……”
六
貝勒營子村從東到西有兩里多地,南北也有一里來地。全村二百多戶人家的房屋前后五六排地分布在一個相對平坦的土臺子上的綠樹之間。背靠大山,東南兩面都是河,雖然這里絕大多數(shù)住戶都是蒙古族,可從穿著打扮上是看不出來的,冬天都是免襠褲、腰側(cè)結(jié)襻扣的老棉襖。
爺爺家的著裝則和村里人有些不同,爺爺穿蒙古袍穿馬褂長袍瓜皮帽是王爺府當(dāng)差的行頭,爺爺也習(xí)慣了,總是這樣穿戴,而這穿戴在村子里是一景。爺爺?shù)娜苣巧砻咨鞣秃谏㈩I(lǐng)學(xué)生裝、灰色中山裝也是村里人看著稀奇的,村里人背地里管三爺爺叫洋先生。對爺爺則從老到小都是管家老爺。
爺爺被大伙兒敬重著,敬重時間長了,偶爾在心里也會產(chǎn)生一種飽足與優(yōu)越感。想想也是,爺爺畢竟也是人,被大伙兒捧著奉承著時間長了,產(chǎn)生點驕傲情緒也似乎是人之常情。別人對爺爺?shù)姆畛惺侵苯拥?,尊稱他為“管家老爺”,說他官有多大,在王爺府怎樣說一不二,爺爺并不驕傲,因為爺爺在王爺府幾兩幾斤的分量自己心里清楚,可是如果把他虛幻神話了,而且有根有據(jù)的時候,他就有一點把持不住了。
開口閉口西口羔子的皮匠張行儉,對爺爺?shù)呐宸俏弩w投地的,而且他的佩服甚至崇敬有充分的理由:“自古以來,不對,得說自上古以來,坐騎都是有說道的,太白金星騎青牛,姜子牙騎四不像,黃飛虎是五色神牛,張果老倒騎驢,看看,只有身有異稟的人才騎比較特殊的坐騎,”張行儉嘆了口氣,“大管家可也不是一般人啊,能不費吹灰之力退削豪隊上萬兵馬,自己不損一兵一卒,那是一般人能做成的嗎?比太白金星差不了多少?。?rdquo;說的是有鼻子有眼有根有蔓的,弄得爺爺心里都有些狐疑,有一段時間自己都有一點犯嘀咕了。好在爺爺畢竟是爺爺,在王爺府當(dāng)著管家的,很快就重新找到了北,暗地里為自己的輕狂慚愧了一把。
其實爺爺也有自己敬重的人,除了納森烏日塔,那就是斯琴奶奶。斯琴奶奶之所以能夠被爺爺所敬重,是因為她對女人懷孕以及懷的孩子的性別的精準(zhǔn)的判斷。斯琴奶奶遠(yuǎn)遠(yuǎn)看見女孩子過來,人家自己還不知道呢,她就會告訴人家說:“孩子,你身上有喜了,走道吃東西都得注意點了,也別歡蹦亂跳的,更別騎馬了。”
捏了女人的耳朵看看女人的耳后,就能夠說出懷的孩子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而且一說一個準(zhǔn),爺爺自從親自驗證了斯琴奶奶的本事后,嘆了口氣,說:“她不是凡人,是能夠和寶日痕通話的,大伙都得敬重著。”
正因為斯琴奶奶有這特異的本事,爺爺說整個貝勒營子的繁衍生息都裝在斯琴奶奶心里了,她是能夠洞觀貝勒營子未來的人。所以爺爺對她的敬重是發(fā)自心底的,因為爺爺?shù)木粗兀骨倌棠淘谪惱諣I子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正因為爺爺?shù)木粗?,在說書的嘴里,斯琴奶奶被傳唱得簡直成了送子觀音,說她“主宰著土默特添丁進(jìn)口”。
七
經(jīng)過三十年的繁衍生息,貝勒營子已經(jīng)是一個擁有一千多人口的大村鎮(zhèn)了。爺爺已經(jīng)是須發(fā)花白年過花甲的老人了,背也有些駝了,使原本高高大大的身材顯得矮了許多。繼納森烏日塔之后,瑪巴斯?fàn)柸ツ甏荷弦蚴芰孙L(fēng)寒也死了,九十二歲的壽命,爺爺主持的喪禮,當(dāng)時爺爺很心痛,因為瑪巴斯?fàn)柕睦铣沙种?,忠厚公正,也因為這些年給他出了不少主意,在主持村務(wù)過程中給了很大幫助。
瑪巴斯?fàn)柺菭敔數(shù)暮门笥?,因為全村人里只有他不說巴結(jié)爺爺?shù)脑?,而且?jīng)常補(bǔ)充爺爺說話辦事出現(xiàn)的漏洞,使事情圓滿,爺爺?shù)男蜗笤诖遄永镆辉倥噬K于成為說一不二的頭人,其實是有他的很大功勞的。他不大會出主意,但是對別人拿出來的主意,他可以讓它變得滴水不漏,無可挑剔,在執(zhí)行過程中,他還會及時提醒,不至于走樣或出現(xiàn)漏洞。爺爺信得過他。爺爺在家里愛自言自語的話是“瑪巴斯?fàn)柆敩敚ㄊ迨澹┦亲羁梢宰屓朔判牡娜耍兴粫氖拢?rdquo;
爺爺?shù)哪莻€大青騾子雖然已經(jīng)老得不像樣子,居然還活著,這對他來說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
整個貝勒營子的人,依舊一如既往地敬著爺爺,他說話在村子里依舊一言九鼎。對他那頭大青騾子也依然高看一眼,從來沒把它當(dāng)成只是一個牲口。
十年前爺爺六十歲的時候,爺爺提出過要走的意思,那時候王爺府的主人已經(jīng)不是色棱王爺了,老王爺色棱歿之前,把王位傳給了他從叔伯兄弟嘎拉倉過繼過來的兒子桑布。那個時候,桑布王爺剛剛十三歲,王府老少主人們都一再挽留,甚至說出爺爺這個時候走是給少王爺拆臺的話來,爺爺聽著摯誠,也就不再堅持。
又過了十年,桑布王爺已經(jīng)是二十三歲的棒小伙子了,漂亮的少王妃都給他添了子嗣。
滿頭銀發(fā)的爺爺覺得自己耳朵不如從前那么靈了,腿腳也慢了,頭腦也趕不上趟了,經(jīng)常丟三落四的,心里知道自己這回得回家養(yǎng)老了,再不走該討人嫌了。一想到貝勒營子,那里的一草一木男男女女的,就開始在眼前晃了。爺爺想家了,已經(jīng)有不少于半年沒回貝勒營子了。
再次提出要回鄉(xiāng)養(yǎng)老,桑布王爺再三挽留,爺爺卻執(zhí)意要回貝勒營子,說我昨兒晚夢見色棱王爺了,他說他的房頂上長草了,那里還葬著十幾輩兒的王爺王妃呢,我得替你守好嘍。王爺只好準(zhǔn)了爺爺?shù)恼埱?,為了褒獎老管家在王爺府三十多年兢兢業(yè)業(yè)的操持,爺爺走前,桑布王爺賞給爺爺不少的金銀細(xì)軟,爺爺推辭不過只得收下。因為王爺說你如果不收就別想走出我這王爺府。
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的大青騾子把爺爺馱回貝勒營子,爺爺下騾子的時候,那騾子似乎長出了一口氣,看著爺爺?shù)难劬飬s是淚汪汪的。爺爺哆嗦著手捋了捋大青騾子的鬃毛,栓到了棚子里。
這大青騾子一宿睡得消停,一點也沒打響鼻兒挪動蹄子。第二天大清早晨,爺爺懷著納悶起來,給那騾子添草料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無聲無息地躺在棚子里,已經(jīng)死了。爺爺落淚了。葬了大青騾子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爺爺都非常不開心地沉默著。
八
大青騾子原本是貝勒府里兩個不安生的畜生不安生的結(jié)果。色棱王爺還是貝勒爺?shù)臅r候,有一天,他的坐騎之一,一頭黑色大個兒公驢不知怎么突發(fā)奇想,對被一起牧放著的比它還要高大的一匹大青馬產(chǎn)生了興趣,從而做下了令色棱貝勒爺很不齒的事情,結(jié)果是不久母馬生下了這頭騾子。色棱貝勒爺一生氣,把自己的這頭坐騎給騸了。
這個小騾子長得倒是很出奇,從一開始的灰不溜秋隨著長大,變得身上越來越黑,最后就長成了高高大大的這頭大青騾子。
爺爺24歲的時候已經(jīng)顯露出對錢糧雜物的管理與對不同工種人員安排方面的出色才能,色棱貝勒就決定讓爺爺繼承了祖爺爺?shù)墓芗衣殑?wù),一天,爺爺派馬車時發(fā)現(xiàn)了這頭全身上下一根雜毛都沒有的大青騾子,很是喜愛,征得貝勒爺同意后,它就成了爺爺?shù)淖T,從而擺脫了套車駕轅的苦力生活。它很通人性,也很感激爺爺對它的拯救,對爺爺?shù)脑捨┟菑摹敔斆看蝸砘卦谕鯛敻拓惱諣I子之間的時候,困了累了,下來在地上打個盹什么的,它就站在一邊,警惕地四面觀察著,而且對天氣也敏感,發(fā)現(xiàn)有情況,它會用嘴把爺爺拱醒,爺爺也是在偶然的一次從貝勒營子回王爺府的路上,發(fā)現(xiàn)它的這點的,便更加喜愛它,年深日久的,就離不開它了。
有一次,爺爺因為頭一天在王爺府和管旗章京喝了不少酒,睡得晚,第二天又趁早趕路,困得不行,走出來五十多里地眼皮子沉得不行,就在溝邊的一棵老柳樹下,鋪上氈子倒下睡著了。
偏偏這時,一頭狼從溝里出來,大青騾子一個勁兒拱爺爺,爺爺就是不醒,那騾子硬著頭皮和那頭狼對峙了不知多長時間,不時用蹄子刨著地,使勁搖著頭,打著響鼻兒,既是在向狼發(fā)威,也希望借這聲音使主人趕緊醒過來。直到爺爺打著哈欠翻身坐起來,狼跑掉為止。爺爺?shù)谋亲臃浅l`,他一醒過來就聞到了狼味,敏捷地跳起來,狼已經(jīng)逃得無影無蹤了,看那騾子時,渾身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全身突突亂顫著趴了下去。爺爺很是感激它,也很心疼,陪著騾子就這么坐著,直到騾子站起來,重新上路。
天塌黑時,在縣城車馬店住下,爺爺親自弄來上好的豆餅和草料,著實慰勞了它一把。從此以后,爺爺更是把它當(dāng)成了朋友兄弟,不肯讓它受一丁點的委屈。大伙兒都知道爺爺對這騾子好,管旗章京調(diào)侃爺爺說:“我說老兄弟,你干脆和你那騾子拴在一個槽子上,一起吃一起住得了,看你把它稀罕的,你當(dāng)它是你老婆哪!”
爺爺和他開著玩笑回?fù)舻溃?ldquo;哈哈哈,你拿你家那白白凈凈又富態(tài)又漂亮的嫂子來換,我也舍不得呀,它是我的命根子。”
村子里人也都知道爺爺對大青騾子好,可也只是把它當(dāng)做爺爺?shù)淖T,并不曉得爺爺對這騾子的特殊感情的由來。
大青騾子在這個世界上度過了四十八個春秋,按照人類的標(biāo)準(zhǔn),應(yīng)該已經(jīng)算是百歲高齡了吧,能夠活到這個年齡的騾子已經(jīng)是稀少得很了。這是大青騾子對爺爺最后的安慰。
至于說書人把這大青騾子和黃飛虎的五色神牛、崇黑虎的金睛獸、老子的青牛等等神獸同列,它一直到死也從來沒往心里去過。
九
溥儀當(dāng)兒皇帝前一年的三月,一條消息在東土默特草原上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自然也傳到了爺爺耳朵里。說是阜新縣城被冷湯溝的賈老三聯(lián)合田霖、英若愚、徐福、苑九占等幾窩土匪合伙打下來了,小鬼子被打死了好幾十個,其中還有前兩天來王爺府看望王爺卻被王爺攆出去的那個叫什么入江又四郎的。
爺爺說打下來也沒用,扛不了幾天的。果然,沒幾天,又被鬼子搶了回去,聽說胡子們還死了不少人。
現(xiàn)如今,王爺府的掌家王爺桑布也已經(jīng)是快三十歲的年紀(jì)了。這王爺并沒有忘了看著自己長大的興格爾扎布這個老管家,經(jīng)常派人來探望他,爺爺打心里感激王爺。府里人快來的時候,爺爺像是有預(yù)感一樣,穿戴齊整了在王爺府當(dāng)差時的那套衣服,到村西頭崗子上向官道上望著,有時候二爺打廟里看見了,會出來陪著爺爺抽著煙桿兒嘮會兒磕,說是嘮嗑,其實老哥倆就是你一口他一口地抽煙,誰也不說話,可也知道對方心里都在想什么。把王爺府里當(dāng)差的迎進(jìn)屋,讓道炕里坐了,端上茶點之后,爺爺就開始和人家問這問那的,打聽王爺福晉的健康狀況,也打聽時局動向。所以也知道了不少關(guān)于桑布王爺?shù)拇笫滦∏椤?br />
爺爺知道桑布王爺很反感日本人。爺爺也膈應(yīng)這幫小個子兵,自己日子不好好過,跑人家院兒里來瞎折騰啥啊,真是的!尤其是聽說日本人在山南梨樹溝殺人放火的事情后,更恨得牙根癢癢,可是也知道日本人勢大,惹不起。
張大帥的把兄弟,滿洲國的大人物張景輝來信要王爺聽日本人話,和縣城里姓張的那個縣長好好配合,一起管理好旗縣事物,桑布王爺表面應(yīng)承著,同時又說自己體衰多病難當(dāng)重任什么的,張景惠也拿他沒辦法。爺爺雖然覺得桑布王爺這事雖然窩囊了點,但還真是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桑布王爺雖然讓張景惠吃了個軟釘子,不過有一件事上倒是支持了張景惠一把,那就是張大帥下葬,不僅到奉天珠林寺參加了張大帥的“慰靈祭”,隨了一份大禮,還跟著他的靈柩從奉天坐火車到錦縣驛馬坊,全程參加了下葬儀式??粗鴱埓髱浀耐馍谇斑叴蜥Γ2纪鯛斝睦锊皇亲涛秲?,暗自唏噓不已:堂堂張大帥,膝下有八個兒子,身后連一個打幡摔盆兒的都沒有,唉,這世間事可真是沒法看去!經(jīng)過小半個月的折騰,王爺回到府里,坐到八仙桌旁,端著茶杯,用杯蓋兒抹著飄起的茶葉,從頭到尾地捋過這半個月的經(jīng)歷,不禁放下茶杯獨自感嘆:張景惠這個老王八犢子倒也算講義氣,也算是對得住張大帥這個老兄弟了。只可惜大帥林了,花了那么多銀子費了半天勁總算建好了,張大帥卻沒能入??!想一想松柏宮殿的那么一大片,就總覺得怪可惜了的。想一想他更生張少帥的氣,日本鬼子槍炮一響,連自己爹都不顧了,玩命地逃到了關(guān)里。王爺心里都奇了怪了:好幾十萬東北軍,想當(dāng)年那可是關(guān)里關(guān)外橫沖直撞,無人能敵的,咋就這么熊了,一槍一炮不放就讓人家趕到了關(guān)里?跑人家地盤兒上去還有你好兒嗎?真是一群廢物!想一想都窩囊!
爺爺聽府里來人介紹了這段兒,爺爺也說張景惠這王八犢子還算是個人!
一段時間里,國民黨、共產(chǎn)黨、救國會、同盟軍什么的,這個黨那個軍的都來游說王爺,把王爺府的門檻兒都快踢平了,但是桑布王爺自己心里有桿秤:這個黨那個派的,走馬燈似的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的,一個個都像是草臺班子,今兒個有明兒個無的,可是草原不能搬走不是,蒙系人還得靠草原活命,這是咱們的家,不能跟著這個那個的瞎折騰,好賴不濟(jì)還有十幾二十萬口子人指望著咱們持家當(dāng)主心骨呢,過好自己的日子是正經(jīng),又是抗日又是反共的,還什么抗租抗捐土改分田,比土匪還他媽的狠,都要抗到王爺頭上來了,桑布王爺能高興么?
可是王爺心里不愿意歸不愿意,他就抱定一點:誰也不得罪,跟誰也不瞎打連連,眼部前兒有啥小便宜咱也不占,只要希日塔拉河水永遠(yuǎn)流著,只要草原上還草木蔥蘢,草原上的牛羊還肥肥壯壯,只要葛根蘇莫的香火不斷,咱就啥也不怕。
這個時候的桑布王爺心里想的是讓蒙族孩子們得學(xué)點知識,不能總是睜眼瞎。心里想著得辦個學(xué)校,和錦州省教育廳聯(lián)系后,不久,發(fā)下來一個批復(fù),允許成立東土默特旗國民高等學(xué)校,在國民優(yōu)級學(xué)校和私塾念完書的學(xué)生進(jìn)這里上學(xué),以蒙系人孩子為主,學(xué)習(xí)蒙文日文,還有算術(shù)地理歷史理化農(nóng)業(yè)國民道德生物國勢實務(wù)軍訓(xùn)什么的,學(xué)科俱全。滿洲國只允許開滿文課,不讓開漢文,可是王爺私下里也聘了老師教,他說漢族人多,說漢族話的人也多,不學(xué)漢族話,將來不好立世的(這一點三爺爺最贊同了,說桑布王爺看得長遠(yuǎn),爺爺?shù)故遣灰詾槿唬f我就不會說漢話,不也在王爺府當(dāng)了三四十年的管家!)。桑布王爺覺得這才是自己該干的事情,這錢花的值。
可是不久后,校長換成了日本人,漢語的學(xué)習(xí)被迫停止了。
爺爺?shù)弥@段經(jīng)過,對桑布王爺佩服得五體投地:難怪人家是王爺,別看歲數(shù)不算大,可是看的想的就是遠(yuǎn)。
小鬼子最終沒能成氣候,被打回老家去了,可是東土默特草原不僅沒有消停下來,反而像滾開的水一樣動蕩起來,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你打過來我打過去的,拉鋸一樣。
不久,各種消息傳了過來,什么東蒙自治、成立蒙古族青年建國會、成立蒙民大隊等等,而最震動草原的,是桑布王爺舉家到北邊參加了八路的消息,這個消息在東土默特草原上彌漫開來,蒙漢百姓都有了不安的感覺,而爺爺一開始根本不相信,后來得到了在王爺府當(dāng)差回來的村里人的證實,爺爺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了一句:王爺這是怎么了?他早晚會后悔的!到色棱老王爺墳前坐了大半天。
不久又傳來八大王廟的活佛當(dāng)八路的消息,也讓草原上的人們慌亂了一陣,葛根蘇莫的喇嘛們也不再安安心心地在青燈古佛前念經(jīng)打坐了,有一些人脫掉了僧袍,跑到北邊當(dāng)了八路。甚至傳說佛祖都向著共產(chǎn)黨了。爺爺暗自心驚:讓活佛和喇嘛們都能起殺心,必然不是凡人??!
解放后不久,爺爺聽到了桑布王爺被以叛變罪槍斃的消息。有人告訴他桑布王爺在北邊待了三個多月就跑到縣城里投奔了國民黨了。他依舊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話可是一句也沒說。自己佝僂著身子向后山走,快到色棱王爺墳前的時候,爺爺停下腳步想了一忽兒,又蹣跚著回了村里,一下子好像老了許多。當(dāng)爺爺尋思著該是桑布王爺?shù)膬鹤咏影喈?dāng)下一任王爺?shù)臅r候,卻聽說王爺府被公家占了,王爺家人早被攆出府了。
已經(jīng)九十歲的爺爺知道,天真的變了。而且這變了的天也波及到了爺爺,劃分成分的時候,被劃為地主,好地都被強(qiáng)行瓜分了,幾個叔叔和姑姑氣得不行,要和那群穿灰衣服的理論,爺爺?shù)故强吹瞄_,說王爺都死了,你們瞎折騰啥,老實待著吧!后來家人也都被趕出了那三進(jìn)院兒三十多間房子的大院套,擠在了村西頭幾間舊土屋里,爺爺依舊很坦然,到飯食就吃飯,每天白天依舊拄著拐杖在村子里散步。自家那個大院套被工作隊做了辦公場所。
至于山上歷代王爺們的墳塋地,爺爺在和村子里的幾個老輩兒人碰過幾次頭后,連著上了幾天山,之后就不再到山里去了。逢啥節(jié)令祭日的也不再張羅著祭拜什么的了,似乎遺忘了自己家族對先祖王爺?shù)某兄Z。似乎整個貝勒營子的人都忘了那里是王爺們的墳塋地,以至于公家也都忘了。歷代王爺福晉們便安安靜靜地藏在一大片蒿草樹叢間,倒是沒有受到任何騷擾驚動。
這個時候說書的瞎眼睛希日莫爺爺已經(jīng)作古多年了,爺爺也老得快要被大家伙兒忘在腦后了。
尾聲
九十八歲的爺爺,正滿懷信心地沖擊著百歲大關(guān),他有理由滿懷信心,因為他身體健壯,什么病沒有,飯量還好,吃豆包一頓能吃三個,還必須得拌上紅糖葷油;玉米面大餅子就算是啥菜都沒有,大蔥蘸著大醬,怎么著也能吃下倆。小米水飯他是最不愿意吃的,原因是餓得快,用他自己說的話就是“別給我做那東西,兩泡尿就沒了”。而且嘴饞,總想吃幾張餡餅,臨沒前那一年,鍋也煉了鋼鐵,沒了。大伙兒都去吃食堂,那飯越來越寡淡無味,吃餡餅簡直成為了不可能,眼見得爺爺一路瘦下去,誰也沒辦法。原本總愛發(fā)點牢騷的爺爺反而倒是不說什么了,原本整天村前村后地溜達(dá)的他,整天坐在炕頭,佝僂著身子閉幕養(yǎng)神起來。輪到爸爸老是看著爺爺暗自嘆氣了。雖然爺爺明顯瘦了,但也沒病沒災(zāi)的,身體很好。有那平輩兒的老人問起他能過百歲不,他還是蠻有信心地說:“沒事,再幫著孩子看幾年屋還中吧。”
可是爺爺突然就走了,而且走的蹊蹺,他是在吃飯的時候咕噥了一句“我得走了,不走不行了”之后,向后一倒,便沒有了呼吸。之前總是自言自語,聽著語氣又好像是在和誰說話的樣子,有時候認(rèn)識人,有時候又不認(rèn)識人。大伙兒都以為老爺子這是上歲數(shù)了,糊涂了呢。查老大夫趕過來號了號脈翻了翻爺爺?shù)难燮?,就說:“老爺子已經(jīng)走了,走得干脆,一點念想都沒有。”
到普安寺找當(dāng)家大喇嘛給掐算,老喇嘛閉著眼睛不停地轉(zhuǎn)著經(jīng)輪,手里捻動著串珠,嘴唇微微動著,過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睛說:“老爺子走得干脆,沒有一點牽掛,他的魂魄起先就已經(jīng)走了。”大伯、叔叔和姑父很驚詫,這大喇嘛咋說的和査老大夫差不多呢?大伯說對了,査老大夫不是老蒙醫(yī)嗎?蒙醫(yī)可都是在格戈恩蘇幕的門巴扎倉里學(xué)的,興許是也通神也說不定呢。
爺爺走的時候依舊穿著他那身深綠色碎花蒙古袍,其實說它是深綠色,是因為它曾經(jīng)是深綠色,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出是什么顏色了,歲月的磨洗,讓它在褪色的同時,雜糅進(jìn)了很多難以琢磨言說的顏色成分。
爺爺走的時候,西藏平叛還沒有開始,本地的喇嘛們還能夠在各個寺院里安生,活佛們照樣接受著信眾們的叩拜。爺爺騎著大青騾子從村西頭老榆樹坡上顛著碎步跑下來的景象,已經(jīng)成了貝勒營子老輩兒人們永遠(yuǎn)的記憶。
歌頌爺爺種種事跡的蒙古說書和漢系人的評書,也隨著后來的政治運(yùn)動的頻繁,而逐漸絕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