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滿，在兒時的記憶里，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最迷人歡樂的節(jié)日，是幼小心靈里裝滿了期盼，放飛美好夢想的節(jié)氣。

　　東北民歌風二十四節(jié)氣歌的表達是：“立夏鵝毛住，小滿雀來全?！痹谛M這個節(jié)氣，冬天遷徙到南方亞熱帶、熱帶的候鳥隨著氣溫轉(zhuǎn)暖，又回到了北緯38度43分至53度33分的遼寧和黑龍江之間。而東北和內(nèi)蒙古以外的全國北方地區(qū)冬小麥類夏熟作物正在灌漿，雖還沒有成熟，但籽粒已開始小滿。過了小滿之后，我的故鄉(xiāng)進入了真正的夏天，這些喜歡涼爽的鳥兒馬上就向黑龍江省北遷。小滿和雀滿，發(fā)音非常相近，我們的祖先在創(chuàng)造二十四節(jié)氣時，既考慮了南北方氣候的差異，又體諒了名稱的準確內(nèi)涵。

　　早在60年代和70年代初，從我們記事起到高中畢業(yè)，在故鄉(xiāng)，每到小滿，村里村外房前屋后的樹木就撐開綠色的傘，大田里的小麥綠油油一片。品類繁多、五彩斑斕、成群結(jié)隊的候鳥山雀紛紛光顧我們的家園，故鄉(xiāng)的人們還給了它們一些有特色的名字。它們落在園子的樹上和黃色的白菜、蘿卜籽花上，或徜徉在樹林帶里、柳條通子旁、小河沿的樹毛子邊，引頸高歌、嘻戲覓食。這些鳥討人喜愛，不僅毛色、習性、長樣各有特色，而且它們婉轉(zhuǎn)啾啁音域?qū)掗煹镍B語“方言”，有如天籟之音令人神往。長輩們習慣管鳥鳴叫“哨”，要說哨得最好聽的，當屬“紅馬料”、“黃豆瓣”“車豁子”了。紅馬料一身紫紅色，黃豆瓣肚子下面黃黃的光鮮，它們屬鳥中的歌星，站在樹上一“哨”，很快就招來一群一群各種各樣的鳥的粉絲。之后，就上演了“夏之聲”音樂會的百鳥齊鳴，不諳雅韻的普通“觀眾”難以分清到底是誰唱的。那時的社員家戶戶園子前后都栽有楊樹、柳樹，榆樹或桑樹，夏初清晨時分輕輕推開窗戶，新鮮空氣撲面而來，鳥兒的歌聲，就像給全家人心里開了一扇窗，把詩意般的美境沉醉進來。更有那強烈責任擔當?shù)亩霹N布谷，比生產(chǎn)隊長還勤快，每到天蒙蒙亮，就不厭其煩地提醒人們趕緊“播谷，播谷”，因為，過了“芒種”，就不可強種了。

　　長得最好看顏值最高的，當屬“紅眉”、“黃眉”、“白眉”了。它們不僅秀氣端莊，而且就是再大牌的畫家或化妝師，也描不出那純自然的生動色彩，那是太陽用七彩光濡染的。如說習性，“三道門”、“青頭”喜歡在樹地里、柳條通子覓食，蹦蹦跳跳，鉆來鉆去，人不到跟前，它都不飛。淺綠色的“柳樹葉”屬山雀中的丑小鴨，柳樹葉形狀，身材細小，大拇手指肚一般大。草綠色的“車豁子”比三道門、青頭要大，長尾巴、長腿，這兩種鳥很少落地，喜歡在闊葉的杏樹、李子樹、櫻桃樹上找蟲子吃。車豁子名字由來，可能是當年農(nóng)村的車老板經(jīng)常趕車出門、見多識廣，挨餓的肚子里積攢了太多的葷嗑，特別能“哨”，起這么個不雅的名，也可能是有點墨水的人，對車老板的嘲諷?！?/span>小燕雀”、“江蹓子”、“藍腚剛”、“紅頦”、“藍頦”雖然長的好看，但生性怯懦，有點弱不禁風的樣子，很少聽到它們唱歌，想起了小鳥依人，它們喜歡躲在樹帶的路邊溝里刨食，當時農(nóng)村還有一句很耐人尋味的話——叫喚雀沒肉吃。小燕雀酷似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燕子，但沒有燕子大，藍黑色的背，肚子和尾巴絳紫色，總是在樹林里貼著地皮飛跑。還有一種鳥叫“牛尾（我的家鄉(xiāng)讀yǐ）巴黃”，它喜歡跟著農(nóng)民種地的牛和犁杖，撿食牛糞便中沒有消化掉的苞谷。有時還優(yōu)哉游哉落在黃牛身上，牛總是表示非常友好，從來不用尾巴掃它，還不停地用目光掃視種莊稼的人和打鳥的小孩兒，儼然是一個護花使者。“貼樹皮”長的有點不咬人膈應人，就像楊柳樹上秋天的那種害蟲，但它的優(yōu)點是像啄木鳥一樣保護樹木，專摳那些害蟲吃。

　　這些候鳥中最重量級的，就是“踹雞兒”、“水雞兒”、“油拉罐子”和“糊巴拉”了。踹雞和鵪鶉大小差不多，經(jīng)常十個八個團隊行動，在空中選好著陸的樹林后，一頭扎下,有點像俯沖的戰(zhàn)斗機。它腿長、嘴長、機靈、走路特別快，一眨眼就不見蹤影，喜歡在土包上用嘴刨食。油拉罐子習慣大編組十個二十個成群飛行，它們專門落在耕地里，撿食社員種地時散落的苞米、黃豆、谷子，實在餓的時候還用爪子巴拉出人們種下的種子食用。當年農(nóng)民形容人懶活兒也囊、尿罐子鑲金邊——嘴兒好的社員，有一句俏皮話“油拉罐子卡前失——全靠嘴支”。水雞是落到草甸子的水泡子、河邊上，尋找小魚小蝦。糊巴拉有點像鷹那樣厲害好斗，嘴尖質(zhì)硬，眼睛尖，落在樹梢上專門尋找下面的土包，喜歡在墳圈子轉(zhuǎn)?？匆娛澄?，一猛扎下，叼起就飛到原來的位置，怕別人和它搶似的。當年調(diào)皮的小孩都不喜歡打它，傳說它吃死孩子，肉不好吃，這個傳說也成全了它。但它又是非常容易上圈套那種，常常因為主動搶食把自己送上門。一般的夾子打不死它，一旦獲得“自由”，他就“嘎嘎”的鹐你的手。它還是候鳥中走的最晚的，因為它有任務，在我的故鄉(xiāng)要“娶妻生子”孵化一窩下一代，一同帶回南方。

　　當時我們就想，這些百鳥兒是從哪來的，孕育了這樣美麗精靈的地方，定是人間天堂。后來聽奶奶說它們是從千里萬里以外的南方來的，每年到我們這里來還要飛越大海山川，有的還在我們這里繁衍后代，我就對它們的毅力和堅持產(chǎn)生了默默的敬仰。我想，它們的歌聲是怎么練出來的？它們的歌是對美好人間的向往，還是對男耕女種辛勤勞動的禮贊，或是在表達對心儀伴侶的依戀？個別凄婉的悲音，是傾訴那些與它們無冤無仇的害鳥人，任性的憂傷？它們在遷徙的過程中會渴會餓嗎，會遭遇風暴等不幸嗎，會有因為支持不住而當逃兵的嗎？

　　每到小滿，我就想起姥爺。姥爺這輩子從不殺生，包括家禽山雀。小滿前后，他老人家就在園子外面的柳條通子旁埋下舊臉盆，做成水坑樣。然后蹲在苞米茬子垛旁扒玉米蟲子，扒了一大把后，再丟下小蟲，放點兒水，供小鳥享用。記得7歲那年山雀還沒來全，我打著一只活的黃豆瓣，用媽媽納鞋底的麻繩拴住鳥腿，一路捧著到姥爺家顯擺。姥爺看見后老大不高興，讓我趕快把鳥放了，并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再看到你禍害山雀，你就不是我外孫！”我把繩子解開，把鳥放飛了?，F(xiàn)在想來，如果人們都能像姥爺一樣待見野生動物，待見那些“啞巴牲口”，對鳥類給予真心的友愛同情和尊重，我們的家園一定會更美好。

　　小滿是夏季的第二個節(jié)氣。平靜書齋《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四月中，小滿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滿?！毙M節(jié)氣之后，江南地區(qū)就迎來了江河湖滿，如果不滿，必是遇上干旱少雨年。民間對小滿有三候：第一候苦菜秀，第二候靡草死，第三候小暑至?？嗖耸莿趧尤嗣褡钤缡秤玫囊安酥?。《周書》：小滿之日苦菜秀?！对娊?jīng)》《采苓》云：采苦采苦，首陽之下。在我們家鄉(xiāng)，苦菜有三樣，苣荬菜、婆婆丁和苦麻菜。當年奶奶說過，“三月三，苣荬菜鉆天”。頭茬苣荬菜就像頭刀韭菜，又嫩又鮮，吃小米飯苣荬菜蘸雞蛋醬，是當年初夏農(nóng)村最好的吃食了。它是挖一茬又長一茬，老了就躥莛開花，不宜食用了。但那時農(nóng)民年初就開始喂養(yǎng)準備臘月殺的年豬，它是豬最喜歡吃的野菜。婆婆丁學名叫蒲公英，味苦祛火，藥理作用寫進了《本草綱目》?？嗦椴巳~子扁小，類似婆婆丁。

　　據(jù)說當年王寶釧曾在寒窯吃了18年苦菜，當有其對薛廷貴忠貞不渝的藝術夸張。舊社會和困難時期農(nóng)民每年春天青黃不接之時，要靠苦菜充饑。當年紅軍長征途中，經(jīng)常以苦菜裹腹。江西蘇區(qū)有歌謠唱到：苦苦菜，花兒黃，又當野菜又當糧，紅軍吃了上戰(zhàn)場，英勇殺敵打勝仗，因此苦菜也被譽為“紅軍菜”、“長征菜”。從中國革命解放事業(yè)來說，苣荬菜還是紅色江山的功臣。過去無奈才用來充饑的野菜，今天成了稀罕的吃食。生活好了，一度被冷落的東西又悄悄回歸?？嗖?，苦中帶澀，澀中帶甜，新鮮爽口，清涼嫩香，營養(yǎng)豐富，含有人體所需要的多種維生素、礦物質(zhì)、膽堿、糖類、核黃素和甘露醇等，具有清熱、涼血和解毒的功能。

　　“立夏小滿正栽秧”，農(nóng)民有不插六月秧的俗語，小滿正是水稻栽插的緊要關口。小滿節(jié)氣之后也是疾病容易出現(xiàn)的時候。人們要有“防未病”的養(yǎng)生意識，增強機體的正氣、防止病邪的侵害。

　　“夜鶯啼綠柳，皓月醒長空。最愛壟頭麥，迎風笑落紅?！睔W陽修的五言絕句《小滿》，堪稱描寫小滿節(jié)氣的上品。夜鶯在茂盛的綠柳枝頭自由自在地啼鳴，皎潔的明月照亮了萬里長空。百花漸落，落紅成陳，唯有麥苗，茁壯成長，未成熟但已灌漿飽滿的麥子于風中微擺。一個“笑”字賦予麥子以人的情態(tài)，生動形象地寫出小滿時節(jié)，麥子像是迎著風兒向人們招手，充分表達了莊稼之人內(nèi)心的喜悅?！白蛞褂癖P沉大江，夜來忽夢薺麥香。時人但只餐中飽，莫忘舊時苦菜黃。”詩人好像在說，當麥類還沒有成熟的時候，有人是靠吃苦菜來填飽肚子的。如今麥子收獲了，可以吃飽飯了，但不要忘記曾經(jīng)吃苦菜的苦日子。

　　小滿，冉冉升起的陽氣充滿地面，是全年最“接地氣”的時候。鳥語花香的清晨，人們擺脫了沉重的棉衣，感受天地之精華，輕裝在田野里勞作，開始播種新的希望，也開始了將滿未滿知樂知足的一天。

　　古人把這個節(jié)氣命名為“小滿”，既表達了一種靠勤勞贏得收獲的理想，也揭示了一種隨遇而安的智慧，還傳遞了一種感恩自然知足常樂的樸素心態(tài)。二十四節(jié)氣里，小暑小雪小寒之后是大暑大雪大寒，唯獨小滿之后沒有“大滿”?！皾M招損，謙受益”，可見，在先民的心里，大滿并不是想要的結(jié)果。人生路上，力戒沉浸在自己的優(yōu)秀里不能自拔，不斷地防驕破滿，贏得事業(yè)的一次次出彩；我們的青年一代，事業(yè)小有成就，正在不忘初心朝氣蓬勃地加入逐夢的浪潮；生活之中，面對“三高”，反對無節(jié)制攝入美食和營養(yǎng)，提倡七八分飽的憂患意識，不都是小滿嗎？古人不正是希望我們抑制邊界不斷擴張、胃口無休止膨脹的欲望嗎？

　　故鄉(xiāng)昔日的小滿，那些當年的鳥兒，用執(zhí)著追求綠色勤奮和美麗的精神，把自己最美的形象和最好聽的聲音給了我們，讓我們這些天真少年，將目光放在一個更廣闊的天地，放飛展翅高飛的夢想。那綠油油的麥苗和那些鉚足了勁生長的莊稼，不羨桃紅杏粉，一心撲在飽暖香甜的事業(yè)，給世人送來的是豐收的喜悅和期盼。那經(jīng)年生長的苦菜，更多的是給苦難饑渴的人們雪中送炭中積蓄救命之恩。今天，我們充分分享著人生的自豪感幸福感和獲得感，但不應忘卻感謝小滿！

　　小滿就是故鄉(xiāng)。離開故鄉(xiāng)，就沒正兒八經(jīng)地感受小滿了。我多想能回故鄉(xiāng)過一個小滿，等那些我們喜歡的俊鳥兒都回來，包括我當年曾經(jīng)驚嚇過的黃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