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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與鎬
 作者:吳尚真  時間: 2021-02-07

?  鼠年的臘八和大寒碰到了一起。常言說,臘七臘八,凍掉下巴。今天老天爺卻一反常態(tài),出奇的暖和,我氣喘吁吁地越過了溝溝坎坎,登上康平縣西關(guān)屯鄉(xiāng)西關(guān)屯村太平溝北面的饅頭山,已經(jīng)是熱汗淋漓了。

  我三下太平溝,吸引我的不是這山這水這溝,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有理想、有剛條、有干勁、有溫度。他在這里用鎬開拓著自己的夢想,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他是一個1949年參軍入黨的老共產(chǎn)黨員,鏖戰(zhàn)朝鮮半島的老戰(zhàn)斗英雄,他叫常廣溪。

  昨天,太平溝被一場大雪覆蓋。皚皚白雪中,溫暖的陽光下,我舉目眺望,七包八坡一條溝,已經(jīng)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重新雕塑了一遍,銀裝素裹,茂密的山林枝枝杈杈上掛滿了白雪,煞是好看。

  我站著的這個饅頭山,是常廣溪開山造地的地方,饅頭山已經(jīng)被他削掉了一半。

  1983年的酷夏和1999年的淺秋,我曾登上過這饅頭山,初次來,是酷熱得讓人窒息的三伏天,山包上腐石裸露,驕陽如火,風絲不透,腐石烤的人喘不過氣來,一個剛好半百的精干漢子揮動鎬頭刨山不止。老伴鏟著他刨下來的腐石,裝進土籃,裝滿了,漢子撂下鎬頭,抄起扁擔,掛上裝滿腐石的土藍,一路小跑,將腐石倒進饅頭山下的大坑中。

  我走到近前,他禮貌地放下扁擔,沖我一笑。我端詳著他,汗水流下,在布滿灰塵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印痕,明亮的眼睛閃爍著堅毅的光芒,他中等身材,下著短褲,上著跨欄背心,足蹬一雙黃膠鞋。

  我向常廣溪自我介紹,我是縣廣播站的編輯,聽說他分田到戶后,不和生產(chǎn)隊里的社員們爭田畝,獨自承包了這座山包,要開山造地,留與子孫耕,特意過來采訪他。他聽后,端起石臺上印有志愿軍出國紀念的白搪瓷缸子,遞到我面前,缸子里的水漂著微塵,他操著濃重的山東口音說,喝吧,這山上的水養(yǎng)人啊!

  盛情難卻,我故作姿態(tài),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水,然后又繼續(xù)我的話題。他接過話茬說,這不算什么,還麻煩你大老遠跑過來采訪我,我是老黨員,整個生產(chǎn)隊五十多戶人家,僅有七百多畝土地,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分地抓鬮,我沒有參加。你看到?jīng)]?這兩個山包之間就是一個足有十五畝地的大坑,把它填平了,覆上好土,就是良田。我肅然起敬,夸他是活愚公。他攤開布滿老繭的雙手說,活愚公還談不上,不瞞你說,我這雙手,不止能握槍和美國佬刀兵相見,更多的時候是握鎬,為了躲避敵機的轟炸,我們志愿軍戰(zhàn)士,手握鎬頭,挖了許多的地道和山洞,打仗的時候少,干活的時候多。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來,我又和部隊去了西藏,也是用鎬頭開山筑路,遇水架橋。

  我深入采訪,追問他怎么從山東壽光到了這里?他說,我哥哥解放前闖關(guān)東在這太平溝里落下了腳,我從部隊復員后,帶著妻兒追隨長兄的腳步來到了這里。到這里才知道,這太平溝也不太平,七包八坡一條溝,風天冒煙起,雨天泥打滾。這兩個山包之間的大坑,雨大了就會形成堰塞湖,暴雨滂沱,水沖過山梁,滾滾入溝,溝里的莊稼就會沖的七零八落,顆粒無收。我想在有生之年把這個大坑填平,讓承包了溝里良田的鄉(xiāng)親們不受水害,同時有一塊自己的良田,僅此而已。從太平溝回來,我寫了一篇廣播稿,題目叫做《造得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時光荏苒,十六年過去了,我在沈陽日報當記者,駐站在康平,聽鄉(xiāng)黨委書記安景財說,常廣溪磨禿了十七把開山鎬,在兩個山包之間的大坑上建成了十五畝的水平梯田,種上了瓜果梨桃,排除了兩個山包之間堰塞湖,為太平溝解除了困擾千年的水患。

  那年淺秋,我再次見到了常廣溪,他正在葡萄架底下疏果,他告訴我說,疏果有些晚了,坐果時,看到一嘟嚕一嘟嚕的小葡萄串,這也舍不得剪,那也舍不得扔。昨天鄉(xiāng)里的果蔬技術(shù)員來了,他說必須忍痛割愛,剪掉這些不大不小的果實,給余下的果實爭取生存空間,讓它們長得又大又甜。他領(lǐng)著我漫步在他的花果園中,不時摘下沙果和家桃讓我嘗鮮。

  站在山包上,陪同我來的安景財書記向我指指點點,他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常廣溪的帶領(lǐng)下,太平溝的人們都動了起來,封山育林,昔日的荒山禿頂變成了花果園。

  按照他指示的方向望去,果然和我過去見到的太平溝已是兩重天,左邊的山包上長滿密密麻麻墨綠色的黑松,右邊山包上長著高矮不一的果樹,其中一片茂密的山楂林,已經(jīng)可以看到點點的紅色了。

  突然,天空走來了幾朵濃云,起了風,感到了陣陣涼意,我看著身邊的常廣溪,依舊是十六年前那身裝束,臉和身上越發(fā)古銅了,只是背心裹住的皮膚,涇渭分明地顯露出咱黃種人特有的膚色。蒙蒙細雨中,我們竊竊私聊,他思念起自己的過往,對遠方的家鄉(xiāng)有著一葉飄零的牽掛,他已經(jīng)不年輕了。1949年,他16歲當兵,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外漂泊了五十年,對山水的愛,是他理想美夢的源頭,美夢在無邊的塵世中蔓延,直至現(xiàn)在,他有了自己的花果園,有了自己親手造出的十五畝良田。

  我在淡定中贊美你,親愛的志愿軍老兵,你用人世間最美好情愫在山水間勾勒出了一幅精彩絕倫的畫卷!你的愛與秀美山川共枕,你的理想與風景如畫的太平溝同夢。

  常廣溪棲息的地方是他親手用石頭壘砌起來的石屋,外屋一個角落散放著他用壞的家什,我的新聞視覺聚焦在他用禿的鎬頭上,有尖鎬,也有平鎬,數(shù)起來足有十七把之多。回來后,寫了一篇通訊叫《十七把開山鎬》,新華社發(fā)了通稿。

  再入太平溝,也有東方巨人毛澤東重上井岡山寫下的那首著名的詩篇的感悟,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我站在饅頭山上,收回遠眺的目光,轉(zhuǎn)身搜尋我曾經(jīng)駐足的石屋,石屋已經(jīng)不在了,變成了四間磚砌的大瓦房。常廣溪的兒子常孝三迎了出來,他告訴我說,那年你來采訪后不久,母親得心臟病走了,父親思念母親,常常暗自傷感流淚,但依然勞作不休。沈陽市光榮院來太平溝尋訪抗美援朝的老功臣,常孝三第一次看到了父親的軍功章,形狀各異,足有十枚之多,當時父親已經(jīng)76歲了,身板硬朗,光榮院的同志勸他該歇歇了,該享享清福了。盛情難卻,父親十分勉強地同意了光榮院同志的請求,臨行時,還帶去了他用過的鎬頭和其他的農(nóng)具。此后,常孝三每年都去光榮院里看父親。在光榮院里,一晃十二年過去了,他是閑不住的人,在光榮院旁邊尋找到了一塊荒坡,用鎬頭使其變成了菜地,在那里種上了韭菜、菠菜、豆角、黃瓜等十幾種蔬菜,分文不取,全部送到食堂填補伙食。他已經(jīng)88歲了,去年秋天還收獲了兩千多斤地瓜,分給大伙食用,收拾地瓜秧時,不小心用鐮刀砍破了腿,光榮院院長心疼他,收回了菜地,使他變成了閑人。他待不住,頭些日子,他回到太平溝家里住了幾天,正在家里干活的時候,又被沈陽光榮院來車接走了,說他是共和國的國寶,新冠病毒疫情期間,更要多加關(guān)照。

  沒有見到常廣溪,只有當年的幾把開山鎬還在,自然讓我很遺憾,但也很欣喜,他突破了“米”字壽,這是上蒼對好人的眷戀。他操勞了大半生,用汗水踐行著自己的入黨誓言,身體力行地讓群眾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共產(chǎn)黨好,這就是一個共產(chǎn)黨人的好德行!“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背V溪身上有著習總書記提倡的“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的鐵血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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