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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動中的遼陽心思
來源: | 作者:李大葆  時間: 2020-04-01
  鞭炮聲再度傳入耳鼓。它噼噼啪啪的聲音幾乎每天都會響起,而且不在乎是清晨還是傍晚。
  早上,我徒步去單位上班,不論走哪條路,飯店酒樓門前,充氣拱門下,一溜小鋼炮,挺挺的,胸膛里藏著奪路而出的巨響,都叫路人躲閃不及。遼陽的新人、壽星、小寶寶就是這樣多!還別說那些升學的、晉職的、喬遷的、開業(yè)的、跳槽成功的,甚至寵物狗下了崽兒的等等喜事啦,都一樣得有個動靜。
  遼陽人喜歡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個兒家的事,廣而告之。平民之樂,傳統(tǒng),從眾,改變比立法還費周折。況且,一個歌舞升平的時代,百姓安居樂業(yè),喜事連連;一個適宜居家過日子的城市,人際關系密切,信息暢達快如上網(wǎng),想保持沉默也難。
  但是,聽得出來,大多鞭炮響動的分貝是不太高的,持續(xù)的時間也不太長,顯然那是主人有節(jié)制的張揚,帶羞澀的放肆。當然,傍晚的鞭炮大多是燃放在廣場的、市郊的,騰空而起的各式禮花又給多少雙眼睛帶來驚喜,大伙樂呵才有意義。當然,也有大款擺闊,反正有錢交罰款,不管不顧地到處亂放,并且響個沒完。他們聽不到老百姓私下里的罵聲。
  十幾年前,遼陽城內(nèi)曾通過一個禁放鞭炮的決定,噪音和火險是會相應地避免一些,可是,日子啞了。一個2300多年的城市,越發(fā)地白發(fā)三千丈,尤其是年三十,困頓,沉寂,冷清,只見人影綽綽,像看默片一樣缺了生氣。老百姓好大一個不滿意!
  眼下,城市的經(jīng)營者(“管理”已經(jīng)不太貼切了),把“禁”字改成了“限”,一字之差,吻合了古城的習性,當然皆大歡喜。
  遼陽人喜歡熱鬧的背后,是最要不得寂寞。
  史料中記載遼陽燃放鞭炮最生動的一則早年故事是:東京城的新年焰火。那是天命九年(1624)的正月,遼陽古城一個平和的春節(jié)。若按慣例,努爾哈赤家族是要等到正月十五日晚才燃放禮花的。然而,前來拜年的蒙古王公們不日將返城回到他們各自的草原,怕是沒有機會看到東京城的排場了。被成功感鼓涌著心潮的老汗王,初二的晚上再也抑制不住興奮的心情,索性決定提前舉行花炮狂歡晚會。座落在太子河東岸的帝城,鞭炮齊鳴,禮花沖天,嗩吶聲聲,歌舞不絕。努爾哈赤登上城頭,瞭望遼陽老城,同樣是燈火觸目。那些商家的紅燈籠,珠珠串串,連成一片偌大的紅暈,在努爾哈赤眼前海一樣浮蕩。
  遼陽經(jīng)歷了太多的顛躓和蕭瑟??桃獾刂圃煲恍┞曇?,大概也是為著抵御生活的寡淡和苦寒。從戰(zhàn)國后期,一直到后金時代,遼陽始終處在東北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中心地位。王者之城,繁華也雜蕪、熱鬧也混亂,雍容也臃腫。努爾哈赤風一樣地來了,又風一樣地走了。他掠奪了遼陽的風水,把遼陽推向了邊緣,遼陽的命運由此運出現(xiàn)了無法逆轉(zhuǎn)的拐點。失勢的東北第一城,心里哪能不是怏怏的?
  受到冷落的古城不甘沉淪。人們涂了臉,換了裝,用表演的方式給自己鼓勁。一種叫“地會”的民間娛樂形式,出現(xiàn)在明朝末年的遼陽。其實,它在元代就有了雛形,又在清末有了驚人的反彈。在鼓樂聲里,遼陽人嬉笑怒罵,把一肚子的委屈傾囊倒出。在戰(zhàn)陣一樣的隊形里,遼陽人舉手投足,把設想中的對手打翻在地。在喧囂中,他們迎接挑戰(zhàn),并堅持到勝利。
  如今的科普公園,是早年四座廟宇的遺址。熱鬧的民間歌舞,從過去的日子里一路走來,并且是不僅在廟會時才敲響鑼鼓家什,幾乎不分春夏秋冬地上演著平民的狂歡。更有骨干分子自備了服裝、道具,忘情于角色之中,一天又一天。
  遼陽是一座喜歡響動的城市,但是節(jié)制而有趣。
  當年,前輩住平房的時候,春節(jié)那幾天,特別是年三十,家家戶戶門前都鋪著一層干透了的芝麻桿,踩上去嗶嗶剝剝,甚是好聽,既用“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之義,期望日子越過越好,也填補了零星鞭炮之余的寂寞。有的人家,還特意在柴市上買來一種藤條,紫紅的的表皮,光亮的像漆過一樣,塞進灶膛,滿是炸裂的脆響。人們叫它“興柴”。不知指的是這種柴,還是這樣的舉動。大鍋里是沸騰的水餃,翻上俯下,像一錠錠的銀元寶,且又碰撞著,有意無意的伴著灶膛里類似金屬的響聲。小孩子則把長長的一掛鞭炮拆開,點了火,扔向空中,單個的聲音就在頭頂上,從一朵小小的火花中跑出來。除夕夜,他們挑著一只紅燈籠,走完東家走西家,一雙新鞋在雪地上一步一“咯吱兒”。家家戶戶的門都虛掩著,飄出被放大了音量的收音機里的節(jié)目。這樣林林總總的聲音,窸窸窣窣,填滿了一座城。日子苦也罷,甜也罷,響動是不可或缺的。它炫示的是一種愿望,一種志氣,草根的,全體的。每一個家庭都沉浸在這種響動之中,又都是這種響動的制造者,誰能門窗緊閉,悄默聲地過日子呢?
  我有一位藝術(shù)家朋友,精音樂,擅書法,戲稱自己的家居為“半聾酒家”?!鞍朊@”者,主人一只耳朵失聰之意;“酒家”者,當然是招待朋友喝酒的廚房和餐廳。我常常受邀去那里“幽他一默”。更有趣的是,每當朋友提議舉杯,不說“碰”,而是說“‘咔’一下”。如此,一傳十,十傳百,這“‘咔’一下”早已覆蓋了半個遼陽城。“碰”,是例行的,理性的,演技派的;而“咔”,是突發(fā)的,感性的,實力派的。“咔”,又是那樣的恰到好處?!斑选庇悬c沉悶,且又用力過猛;“咣”有點暴躁,像是賭氣。“咔”則優(yōu)雅到了極致,不是對抗而是聯(lián)歡,不是逞能而是獻技。“咔”又優(yōu)容到了極點,不是魯莽而是浩蕩,不是愚忠而是義氣?!斑恰边€優(yōu)美到了極限,不是噪音而是音樂,不是動作而是感覺。真正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響動了。
  逗蟈蟈,轟蟋蟀,這樣弄出的響動,也許有點強迫和做作,而仔細品味秋蟲的鳴叫則是一種憐憫,需要一顆柔軟的心。小區(qū)里有一位老人,坐在深秋草坪的石墩上。我下夜班的時候,每每與他相遇。“乘涼哦?”他用食指豎在嘴唇上,無聲地回答了我的問候。這時,我聽到蟲鳴在草叢里海浪一樣翻然掀起。其實,入秋以來,這種急促的、拼了命的歌唱,一到晚上,始終是與時間賽跑著的,只不過是我忽略它的存在。我失眠了,輾轉(zhuǎn)反側(cè),這樣的秋夜,在遼陽這座城市里,還有誰感知了蟲子們的合唱。它們?yōu)樽约旱纳鄻?,用悲壯接近生命的終點。許久我不寫詩了,但是此時卻來了詩興,似乎也懂得了珍惜和尊重。
  像一群隱身的小獸/ 黃昏時分 蟲鳴 由聲音化成動物/從草坪里拱起身子/攀上六樓 在我的耳朵里/進進出出//……蟲鳴/終會被突然而至的寒霜吞沒/天熱時敞開的窗也將讓冰雪關嚴/那時,因曾經(jīng)聽得太多而脹痛的/我的耳朵 一定會/躺著一堆聲音的尸體
  這首小詩,得到一些讀者的好評,我甚是欣慰。遼陽這座城市太喜歡一些響動了。遼陽人的生命哲學中,如果缺少了“動靜”,就抽去了精髓。
  第一次帶我去“半聾酒家”的是新華書店的老總,一介儒生,古體詩詞寫得了得。在書中難覓黃金屋的今天,想遍法子讓書店起死回生,在掙扎和傷感中嘗盡了酸甜苦辣。百感交集的回報是,竟然完成了厚厚一部散曲。觸及了吹拉彈奏的許多樂器,研究了說學逗唱的許多技藝,一疊文字,幾多聲音。出版前他向我征求書名,我說就叫《戲曲》好了。這支長歌,千回百轉(zhuǎn),五味雜陳,嚌嚓哐當嗆,輾轉(zhuǎn)騰挪跳,幾近鬧翻了天,正如一部連臺大戲。本來,這書名他也覺得恰如其分,可是后來卻執(zhí)意地改了,改作了《別生疏了手中的弦》??吹贸鲞@個書名,內(nèi)涵比他的堅持更要倔強。雖然人生如戲,但是命運之弦畢竟是要靠自己去彈撥啊,是嗎?
  今日遼陽人的憂患意識似乎與生俱來。一百年前,毗鄰的鞍山只不過是明代留下的一個驛站,本溪最出名的也僅是一片湖水,沈陽怎么也擦不掉早年作為侯城的紀錄。然而,身為遼東眾城之本的遼陽,卻越發(fā)萎靡,他的名聲幾乎被時代的繽紛濾掉。遼陽人哪里咽得下這口氣:地位是自己爭的!好風水也要靠自己去討!那么,先讓一座新城跨過太子河去,用日以繼夜的隆隆機聲,催促遼陽大起來、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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