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紅花毛衣、紫花馬夾,三個嫂子和堂姐大姑姐小姑子弟媳婦以及大嫂同住一個樓的妹妹每人一條圍巾,備好送娘家婆家兩個家族女人的過年禮物,就剩給三個哥哥的酒還沒買,那是臘月二十五,到大年三十還有五天,似乎一切都還來得及,可就是這個晚上,新聞聯播播報了驚人消息,武漢肺炎發(fā)現了人傳人病例,專家鐘南山發(fā)出警告:每個人都要注意防護。之前知道武漢有不明原因肺炎,但從不知道會人傳人,有些震驚!
第二天一早,丈夫就去藥房買了兩包醫(yī)用口罩,我們行動的迅速,并不來自對疫情的了解,而是一種弱者思維——丈夫十月份做的手術,而長達三個月時間,他都沒有回家看望母親。是我們回家過年的高漲熱情,導致了我們的高度警惕。然而,二十七,二十八,口罩突然緊缺,想再下去補買,已經斷貨。緊張是一點點升溫的,因為通過網絡,知道事態(tài)已經非常嚴峻。于是不得不更改計劃,變買酒為買水果。買酒,需要去大商場,買水果,路邊超市到處都有。
這是三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
回家,回家,在故鄉(xiāng)莊河的家里,我有無盡的親情。續(xù)接這無盡關系,年,是一個重要媒介。年輕時,不喜歡這媒介,那時一心向外,又生活壓力沉重,年所連接的故鄉(xiāng)親情,是一個把你往下拽的包袱,可隨著年齡增長,似乎不一樣了,你覺得你需要往下拽,因為你只有在被拽的一刻,才能感受到你的根扎進了土地。
可是,臘月三十下午,開車行駛在大連返回故鄉(xiāng)的高速路上,你總覺得哪里不對,你覺得那個重的東西不在前方,而在身后,它使前方的故鄉(xiāng)變得飄忽,使與親人相見的熱情變得飄忽,而到達莊河,第一個來到婆婆面前,那重的東西,則變成一股巨大的拉力——丈夫見到母親,居然不敢靠近,局促的樣子,仿佛自己是瘟疫。
事實上,那個重的東西早在臘月二十八的早上就砸下來了,武漢封城,隨著,每一個來自微信里的消息都重若千斤,親情在意識里飄忽,是疫情在全國的擴散左右了情感神經。當你知道你自己就可能是一個傳染源,遠離無盡關系自然成了本能。
然而,戴口罩在縣城的婆婆家待一小會兒,到小鎮(zhèn)上的大哥家站一小會兒,晚上來到小鎮(zhèn)婆家的老房子,和弟弟弟媳一起守歲,初一、初二、初三,切斷與無盡親情的接觸,時時刻刻盯著手機微信,那個令人揪心的武漢,那個迅速擴大到全國的生死搏斗戰(zhàn)場,竟然締結了心底里,一層又一層深不可測的關系——
在一個個醫(yī)務人員沒有拿起除夕夜的碗筷,就離家踏上抗疫征程的時候;在醫(yī)護人員因為防護服緊缺,一件不得不穿三次,而另一些醫(yī)護人員被感染還要向家人隱瞞的時候;在雷神山、火神山醫(yī)院火速開建,24小時向全社會網民直播督建視頻的時候;在滿載救援物資的飛機、火車,一批又一批從國內外開往武漢的時候;在一個腦癱患兒因家人被隔離,死亡在家里的時候;在感染科主任聽到戰(zhàn)友電話淚水滂沱的隱情被揭示的時候;在中科院病毒所專家、科學家夜以繼日尋找病毒元兇,不斷有好消息傳出來的時候;在國務院通知,如果感染者住不了院,就可通過微信上的新增功能,直接上報線索尋求幫助的時候……
在這數不盡的時候,感動、敬畏、悲哀、悲慟、焦灼、振奮、難過、激動,當心打通了與疫情有關的所有關系,波瀾起伏的情緒變化,便成了我與2020春節(jié)最最真實的關系了。
此刻,一切都還在繼續(xù),我愿意在這樣的關系里停留,愿意和患病的人們,和在救生命與危難之中的人們,和與親人隔離在咫尺天崖的人們,同頻共振。雖然我知道這對你們毫無幫助,也不能減輕你們絲毫痛苦,但此刻,你們是我無盡關系中最親的關系,我沒辦法不與你們感同身受。
因為感同身受,我祈愿這樣的關系早一天結束!因為感同身受,我祈愿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能平安回家,回到我們家族血脈最親的親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