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正盛時,好友約我去鳳凰山,手頭有幾篇稿子,一拖再拖。稿子寫完,身體微恙,倦怠得不想出門。
一夜霜凍,樹葉直接掛在樹上,來不及脫落,凝結(jié)成冬的書簽。
不能再等了,趁大雪還沒封山,趁心里對秋還有些許歉意,我約起好友,走進(jìn)大自然的天地,山川河流,天高日遠(yuǎn)。
初冬的楓葉蜷縮在枝頭,那紅雖然褪了顏色,掛在蕭條的荒蕪里,依然點燃了我久違的熱情。面對這樣的紅葉,我給好友講起幾年前去蒲石河看楓葉的情境。
那天,秋雨氤氳,天地間只有身邊,沒有之外。這樣也好,少了繁蕪雜念。綠意尚未褪盡,紅色次第滋生,季節(jié)像一股靜靜的河流,漫山遍野,阡陌縱橫,潛移默化地滲入每一片葉脈中。葉子被雨水清洗,鮮亮清瑩,閃著光,朦朧間,竟覺得那枝脈里流淌的液體,正汩汩地律動在我血脈中,妥帖舒暢。我的眼睛癡癡呆呆,整個世界空空如也,寂靜空靈。全然不記得如何離開,又怎樣回歸塵世。
這種情形持續(xù)了兩天,兩天之后,我才徹底融入生活。醒來之后仍然無數(shù)次回溯,有意找回當(dāng)時的感覺。只說酒能醉人,誰知風(fēng)景亦可勾人魂魄。
從山門至鳳凰廣場沿途風(fēng)景很美,我們選擇步行爬山。山路蛇形盤旋,陽光從頭頂傾泄下來,路面反著光,我們也籠罩在柔暖的光暈里。行走其中,從容怡然,仿佛去看一場花事,花就開在那里,有些日子才能凋謝,急什么。林間或有鳥鳴,恣意悠然,從山的一端起,劃著弧線,至另一端落。乍一聽,以為是兩只鳥,細(xì)琢磨才知道,那一聲叫被鳥兒拖著,越過山澗溝壑,綿延到山的另一處了。
好友擅長太極,到了癡迷的程度,上山也帶著小型錄音機,說是到了山頂,找一處開闊地面,練拳。疫情剛過,來鳳凰山旅游的人不多,大概嫌路上清冷,好友放起了音樂。以為她會放那種高山流水,叮咚環(huán)佩的曲子,沒想到卻是節(jié)奏鏗鏘,動感十足。音樂隨山路蜿蜒,我們的腳步也輕巧起來,上行的負(fù)重感悄然消失。腳步歡喜起來便沒了遮攔,碰上一兩個合適的節(jié)拍,還要配合著顛幾下。腳步帶動身體,不知不覺有了韻律,腰身漸漸舒展,四肢無拘無束。伸出的臂膀,生長出片片羽毛,宿日的悲情和怨怒,委屈和清苦,在羽翼的開合間滑落。心輕巧起來,掙脫軀體的束縛,在金色的陽光中舞蹈。
太陽的顏色比來時濃重,周邊的山石和樹枝也清亮了。山路上兩個且舞且行的身影,肆無忌憚地享受山水之樂,越發(fā)放浪形骸了。眼前是陽光上行的坦途,身后是一望無際的過去。有山,有樹,有好友,山水有情,愜意天地。
到了鳳凰廣場,人稍微多起來,三三兩兩,散落在寺廟前和索道購票處。鳳凰山山高路險,爬完全程要四五個小時,朋友考慮到我身體剛剛?cè)?,建議走情人谷路線,短途,坡緩,風(fēng)景也不錯。
朋友是高中同學(xué),心思細(xì)膩,凡事替人考慮,我們是生死之交。生死之交啊,從她口中說出來,有種俠肝義膽的感覺,好像兩個闖蕩江湖的俠客,在特定生死場上相遇,一個眼神便確定了同道中人。劍出鞘,紛紛落。炊煙,落日,兩騎絕塵。從此,兩個人,一壇酒,不離不棄,快意恩仇。
其實我們沒有闖蕩江湖,生死情誼是建立在醫(yī)院里。她病了,我千里奔赴;我病了,她日夜照顧。最難的時候,我們相互依靠,相互打氣。逃過了生死場,相視一笑,彼此彌足珍貴。“一路上有你,苦一點也愿意?!毖矍暗乃龥]有苦,只有笑臉和真誠,坦蕩和包容。愿一生長路彼此同行,海天輝映,姐妹深情。
我們走在去情人谷的路上,山的陰面,陽光落下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樹影婆娑。水泥路細(xì)長,兩邊矮小的荊棘落下葉子,婉轉(zhuǎn)的枝條像海底軟體動物,懶散,盤踞。稀疏的小草綠意尚存,清淺隨意,浮在地面,是最后一抹綠意。不仔細(xì)看,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山勢抬起,腳步上升,我們隱沒在小徑深處,身后的寺廟里傳來誦經(jīng)的聲音,像一縷輕細(xì)的煙,時隱時現(xiàn),禪音渺渺。一路清靜無人,山影越發(fā)幽深。
爬過一段陡峭的山路,左手邊忽現(xiàn)一個平臺,平臺后面羅列著山中所有石刻的翻版。那些文字,站成一堵墻,凝重,莊嚴(yán),從時間深處,穿塵而過。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母彽犊搪?,清脆,深沉,淹沒在烽火連天的歲月里。匠人已去,化作煙塵,留下凝練的底蘊,固定成刻痕,經(jīng)歷風(fēng)雨,日久彌新。先賢看似笨拙的舉動,卻是留下寶貴財富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辦法。我們有幸一睹歷史文人的墨寶字句,踏進(jìn)文化藝術(shù)的歷史長廊,何其幸哉。
“看!這是棵什么樹?”我在好友的驚詫聲中轉(zhuǎn)身,一席紅色先聲奪人。平臺開闊,毫無遮攔,這一樹鮮紅在陽光下熱烈得耀眼,有新娘子的喜氣。細(xì)看,是一棵喬木,指甲大小的紅色果實,密密匝匝粘滿枝條上,枝條負(fù)重,彎曲下垂,遠(yuǎn)看像一樹紅色的瀑布。拉近枝條,看那四瓣紅色果肉抱在一起,像握緊的拳頭。四片黃色外殼,堅硬,分裂,呈托舉狀,護(hù)著果肉,像父親呵護(hù)自己的孩子。在初冬里,在漫山遍野荒蕪中,這一場驚艷,像極了花事,點亮了眼睛,豐潤了心海。
行走在這匆忙的人世間,歲月如流,內(nèi)心的失落如身后的影子,越是急著奔赴,跟隨得越緊。人間道場,熙熙攘攘,如何能找到一個出口,走出滾滾紅塵,修心靈的東籬。眼前這一顆開花的樹,站在季節(jié)的角落里,全然盛放。它不是花,它不爭春,它甚至不用葉子襯托,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安靜地點燃初冬。這是山川留給大地的顏色,是秋留給冬的禮物,是自然的恩賜,是心靈的安處。
“這樹叫什么名字?”好友再問。我笑笑:“隨便叫什么名字吧,不重要了。”是啊,真的不重要了,在百花絕跡,秋葉成泥之后,心底還能擎起一團(tuán)焰火,還能有勇氣直面生活的烽煙四起,這就足夠了。
心海鼓起了風(fēng)帆,一段陡峭的山路,我照比往常爬得非常輕松。朋友說我身體還不錯,比預(yù)期要好,我也贊同,說這是她和大自然的功勞。
翻過山坡,走了一段石階小路,眼前是開闊的溝壑,溝壑上橫跨著一座鐵索吊橋,橋上鋪著木板。橋下是情人谷。
我們行至吊橋邊,方圓幾米的地方聳立著一座牌樓,依山而建,飛檐翹起,娟秀,卻不失氣勢如虹。上方正中有“鳳儀亭”三個大字,我不禁莞爾,鳳凰山上“鳳儀亭”,好名字!
牌樓左側(cè)有石碑,清秀飄逸的文字,像棲息在石頭上的黑色蝴蝶。石碑詳細(xì)敘述了“鳳儀”的由來。一個說法與傳說有關(guān),唐太宗李世民御駕親征,慕名登上這座山,鳳凰攜百鳥飛來朝拜,龍心大悅,賜名鳳凰山。另一個來由是真實的,著名女作家梁鳳儀和先生來此游玩,感嘆鳳凰山美景,梁鳳儀的先生親自手書“鳳儀亭”,可見他們之間的伉儷深情。這三個字,與牌樓相映成輝,與山名得體契合,心底便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這些與我都是冥冥之中的緣分,是我畢生值得躬身相迎的歡喜。這歡喜因了文字,因了愛情,因了山色,厚重成生命的底色。
牌樓右側(cè)是一塊空地,能容納三兩個人拉開架勢,朋友欣喜,準(zhǔn)備在這里打太極。我則被眼前的吊橋吸引。幾百米長的鐵索抻出月牙的弧度,上面鋪著木板,足夠五人比肩前行。橋面設(shè)計極其合理,中間的木板如履平地,靠近懸崖處做成階梯。山谷與橋面十字交叉,像城里的立交橋,空間感十足。童心開始雀躍,像渴望放飛的鴿子,躍躍煽動著翅膀。我踏上階梯,順勢下行。陽光,微風(fēng),山谷里清幽的鳥鳴,我包裹其中,悠悠然,天地見寬。一步又一步,我走得很認(rèn)真,每一次輕微觸地,都是美好的震顫,引發(fā)盛大的歡欣。其實,這個世界本來就充滿歡喜,它細(xì)小謙和,安靜地站在角落里,微笑著等待我們。
我在吊橋中間坐下來,看谷底阡陌,灌木縱橫,地面的每一寸肌膚紋理,都是滄海桑田的印跡。從海水沖刷到風(fēng)化粉碎,懸崖峭壁,終究是岸。我在恒古的時間里,聽分秒的腳步,踏著歲月,一去不返。沒有現(xiàn)在,沒有永遠(yuǎn),流動的世界里擁有和安放同樣微不足道,剎那的體驗才是時空的深邃,才是生命的真實。原來,我們紅塵一遭,是為體驗而來,那些歡喜和悲情,那些山川日月,都是背景。
鳳儀亭下樂聲潺潺,好友的太極已打得入情入境,招招式式,沉著和緩。我起身,原路返回,留下一半路程,我下次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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