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下,林子里變得幽暗起來,眼前的事物,像誰用畫筆加深了色彩。
天空被紛亂的枝柯切成奇形怪狀,中間那一大片照舊灰藍,只是多了幾絲羽毛狀的云彩,低低地浮著。天邊的云,暗紅,沉悶而干燥,被吹成一浪一浪,像被颶風剛剛卷過的紅色沙坡。余暉里,遠山由青轉藍,線條趨向柔和,一根挨著一根,沿著天際線蜿蜒。最近的那一座,仍舊斑斕多彩,偏暗的色調,像是一幅收藏了多年的國畫。
山的那一邊,月亮理好了裝束,蠢蠢欲動。
風比白晝大了,涼了,鉆進林子,撲過大大小小的橡樹、苦櫧、錐栗、栲樹、樟樹,樹下那層厚厚的枯葉發(fā)出沙啦沙啦的響聲,有些被吹了起來,顫顫悠悠地往前飄,擦著我的身子,穿過樹的空隙,落在一蓬長著青苔的藤蔓上,還有幾片暫時沒有著落,在慌不擇路地翻著筋斗。不時有樹葉簌簌地落下,大多是橡樹和錐栗還未落光的葉子,正面灰黃,背面泛白。橡樹的葉子重,落得快,直直地墜;錐栗的葉子長而薄,被風甩來甩去,甩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偶爾會有一片杜英的葉子飄過頭頂,不知從哪里來的,形似柳葉,紅得炫目,劃過一道弧線,無聲無息地落到枯葉上,像貼了枚醒目的標簽。
秋天剛一到來,風就開始了這項工作,它勾結陽光,一點點把林子抽空。溪水瘦下去,石頭裸露,草枯萎,葉子落下來,茂密的森林變得空闊疏朗,像人間的一場繁華,瞬間凋零。據說雪崩是因為一座山積雪太多,無法托載,以致轟然坍塌。一些樹木也是這樣,不順從節(jié)令落掉葉子,洗盡鉛華,回到本源,就有可能落入另一種命運,因為消耗過大而營養(yǎng)不良,形容枯槁,最終走向死亡。大自然是最優(yōu)秀的哲學家。這就像人生,如不懂得放下,什么都死死地抓在手里,就有可能成為那頭被最后一根稻草壓死的駱駝。
小溪在一面山坡的腳下,其中的一段緊靠著一條羊腸小道,大概是很久以前,守山人、伐木者、獵人、炭客,還有采藥人和放松油的人共同踩出來的。因為長時間無人涉足,只能依稀看出路的痕跡。上面長滿了刀把大的油桐,根根直立,覆蓋了當年雜亂的腳印。柔軟的枝條上,互生的葉子一片片攤開,黃得均勻、純粹。屬于它們的時間不多了,只要再來幾場風雨,就將凋落殆盡。告別前的絢麗,流淌著一種觸手可及的憂傷。油桐樹生長快,繁殖能力強,六七年的樣子,就可成林,開花,結果。到時候,這些油桐會開疆拓土,向四面八方高歌猛進,到了深秋,老遠就能聽到油桐果叭叭砸到地上的聲音。
溪流從一大片五節(jié)芒里出來,芒草已經枯萎,葉子黃多青少,耷拉下來,像系著一根根褪色的絲絳。芒花早已被風吹散,小小的朵兒都看不到了,穗像用水洗過一樣干凈,如原來一樣高高地舉著,聚集在一起,呈浩蕩之勢,如飄浮的云朵。這是一座森林的旌旗,森林有森林的儀式。溪水像一條雪,丁咚丁咚地唱著歌,蹦蹦跳跳,越過各種顏色的石子,沖積成堆的落葉,長著苔蘚的石頭,石頭上倒伏的石菖蒲,拐一個彎,扎進一大片楓樹林里。溪流的上面橫著兩根臉盆大的枯木,枝條腐爛成了泥土,具體是什么樹,已經認不清了。樹皮脫落,裹著層黏稠的暗綠色的東西,兩簇菌子掙脫稀疏的霉點,帶著一圈一圈粉紅的花紋,矗立在樹干上,像許多重疊的耳朵,在傾聽著什么。其中一棵枯木的旁邊,躺著一根竹子,碗口那么大,還沒腐爛,被風雨淘成了灰白色,我拿棍子敲了幾下,聽到噠噠的響聲。
溪邊泥土潮濕,野草密密地長著,水蓼、婆婆丁、艾草、地錦、燈籠草、苦菜、鯉腸、一年蓬,都綠蔥蔥的,似乎不知道冬天已經到來。在幾塊磨盤大的石頭邊上,還看到了幾株蘭花,一株從葉底冒出三個花苞,有兩株已經開了花,潔白的瓣,點著紫色的斑點,花粉還未掉落,看樣子是剛開不久,或許就是昨天夜里開的,我湊近去聞,一縷幽香飄來。我喜歡蘭花,家里種了不少,一眼就看出這是春蘭,因為這個冬天氣候暖和,開得早了,看到它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歡,像是聽到了春天在低低地歌唱。
我選在一棵五眼果樹下搭帳篷,一是地勢平坦,二是離小溪近,方便取水。我用一把小鏟子扒開枯枝和落葉,撿了些干凈的松針鋪上,再在邊上刨出一片空地,方便生火,深山里的冬夜,有了一堆火,就像有了依靠。這棵五眼果樹修直,比飯甑還大,黑色的皮凹凸不平,上面點著白斑。還有不少的果子綴在枝條上,有些掉了下來,被鳥啄光了果肉,剩下核和皮,皺皺巴巴的,還有一些,大概被小獸叼進了洞穴里,留作過冬的糧食。我撿起一枚剛掉落的果子,金黃的皮,偏長的橢圓形,樣子像細小的戈壁石。這果子我小時候吃過,皮韌,核大,果肉白色,滑膩膩的,酸,甜。它還有一個不太好聽的名字,叫鼻涕果。吃的時候得格外小心,沒弄好核滑進喉嚨里,麻煩就大了。有人曾吃過這個虧,核卡在喉嚨里,進不去,出不來,一個勁翻白眼,差點送了命。所以這種果子一般都不生吃,撿回家蒸熟,去核和皮,做成糕點,放在特產店里出售。我把皮剝掉,放進嘴里吮吸,還是小時候那個味道,先是酸,慢慢有了些甜味兒。
林子里比先前更暗了。一只鷹出現在頭頂,它飛得不高,腦袋和身子略微下傾,尾部翹起,繞著圈盤旋,在尋找食物,為了節(jié)省體力,不得不隨時調整姿勢,大部分時間保持滑翔。它把林子脧巡了一遍后,還是沒有發(fā)現值得俯沖的目標,只好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在天空移來移去,馱著越來越重的暮色。我的心思有點復雜,希望它找到食物,不再饑腸轆轆,另一邊又巴不得它無功而返。一只鷂子從東邊飛來,隨后又來了兩只,像追逐的蝶,使勁地撲打著翅膀,歸心似箭的樣子,似乎它們那溫暖的巢,即將被誰占據。
我已撿了不少柴火,有茶樹、桎木、櫧樹、黃檀,這些木頭,拿在手里,暖洋洋的,一敲邦邦響,堆在一起,混雜著干燥的清香。不過,我還是決定再去撿一些,冬夜漫長,以免到時不夠燒。穿過幾棵粗壯的杜英,一個桎木、藤蔓和野櫻桃雜生的山窩,跨過幾根斜躺著的腐木,上一個緩坡,出現一個山坳,兩側長著成片的冬茅,看走勢是兩座山之間的分水嶺。坳那邊有一片松樹林,郁郁蔥蔥,在這里,整片的松樹林很少見。我決定去那里撿些枯死的松枝,松木有油脂,起火快,耐燒,是做柴火的首選。
一路上,斑鳩還在不緊不慢地叫,它已經叫了大半天了,也不覺得疲憊?!肮竟尽尽惫?jié)奏是一樣的,前兩聲輕短,后一聲突然加大,明顯拖長,一個勁往下墜。這聲音總讓我想起布谷鳥的叫聲,聽著會產生同一樣的感覺,即使挨得再近,就在附近的哪根枝條上,也像離得很遠,仿佛隔著一重又一重的風云,極易勾起莫名的惆悵。
斑鳩的叫聲沒停下,竹雞開始叫了,聲音從山丘里傳來,又脆又亮,六七聲連在一起,中間沒有停歇,“地主婆,地主婆,地主婆……”因為叫聲的緣故,很多地方就直接稱它們?yōu)榈刂髌拧N乙贿呍谕弦桓菟赖乃芍?,一邊細細地聽,有三只,輪番地叫。這種鳥我見得多,很漂亮,背部灰色,腹部紅黃夾雜,在鳥類當中,個頭算是大的,每只有五六兩重,三五只一群。它們白天忙著覓食,只有到了傍晚,才會叫。也不是每天都叫,得看天氣。山里人說,竹雞叫,第二天準是個大晴天。這讓我十分高興,我并不希望在這深山老林里遭遇陰雨天氣。
竹雞叫了一陣,找到了棲息的樹枝,不再叫了,準備安度夜晚。林子里恢復了寂靜,只聽到風吹過樹梢呼呼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天邊的紅云消失了,變成灰蒙蒙一片。
正在我凝神的時候,后面山上傳來撲喇喇拍打翅膀的聲音,野雞開始上樹棲息了,它們一只接一只,飛向自己中意的枝條,將在那里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要等到黎明到來,太陽照暖這片林子,才會飛下樹來,繼續(xù)尋找食物。野雞喜歡群居,一群少的有十幾只,多的有三十幾只,它們不像竹雞一樣警惕,害怕外界的打擾。白天穿過這片林子的時候,就看到了兩群,一群一邊覓食,一邊“咯咯咯”地叫著,另一群在溪邊喝水,領頭的那只公雞,個大,估摸著有五六斤,通身白色,尾巴上的羽毛高高揚起,像一個威風的將軍。它們看到我,仍是不慌不忙,直到我走近,才叫幾聲,一齊飛了起來,消失在對面的山上。
安靜片刻后,響起了啄木鳥敲擊木頭的聲音,“篤——篤——篤——”慢騰騰地,節(jié)奏感很強,像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伐木聲,我仿佛看到了一個腰纏手巾的伐木人,雙手握著斧子,落下,舉起,舉起,又落下,木屑像雪片一樣飛。隱隱約約的聲音,有《詩經》里的原始、粗獷,夾著混沌、蒼涼,林子似乎一下子更加寥廓了。
松枝上纏著藤條,費了好一陣勁才拽脫。我摟著幾根松枝往回走,看到一只松鼠沿著一棵栲樹往上爬,嘴里叼著一顆錐栗??赡苁峭蝗豢吹轿疫@個陌生的闖入者,兩只黑豆般的眼睛嘀溜溜地轉,眼神里充滿了孩子般的狡黠和好奇。很快,它收回目光,“吱”的一聲,不知躥到哪里去了。
林子里活躍著很多動物,還有一些我沒有看到,像常見的竹鼠、黃鼠狼、豪豬、穿山甲,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或許它們看到了我,只是我不知道。有些是習慣夜間活動的,還沒出來,比如野兔、麂子、野豬、果子貍、獾子、野貓,豹子也還是有的,只是數量不多,很難見到。幾十年前,這些林子里還有老虎、豺狼和麋鹿,現在已經絕跡了。
對于動物們來說,現在是最好的季節(jié),霜雪還未降臨,這又是個暖冬,林子里仍舊保持著秋天的樣子,它們不用為如何對付寒冷而發(fā)愁,更不用擔心找不到吃的。無邊的森林,是一座天然的糧倉,橡子、錐栗、苦櫧、栲樹的果實,這些堅果,已經掉到了地上,可以任意享用。還有很多漿果,野葡萄、獼猴桃、山茱萸、酸棗、君遷子、野藍莓、金櫻子,都是難得的美味。動物和樹木之間的關系,極其簡單,不分誰是主宰,誰是附庸,誰養(yǎng)活了誰,誰該回報誰。動物們把果子吃下去,讓自己不至于挨餓,然后將其中一部分種子帶到另一個地方,讓它們發(fā)芽、生長、開花、結果,等到若干年后,有更多的果子來喂養(yǎng)它們。彼此互相成就,各不虧欠,逐漸成為一種秩序。這種森林里的秩序,包含著信任、愛與寬容,從遠古延續(xù)到今天,從未改變。只是這種美好的秩序一旦離開森林,搬到煙火人間,就會不斷遭到扭曲,最后變得面目全非,成為另一種秩序。
回到五眼果樹下的時候,小溪上泛起了輕煙,一縷一縷,漫過粗壯的樹木和垂下的枝丫,向著我的帳篷飄來,像時隔多年前來造訪的故人。一會兒工夫,小溪看不見了,帳篷的一角也浸染在薄煙中。林子里多了幾分神秘的色彩,像是一個制造懸念的鏡頭,里面隱藏著神的故鄉(xiāng)。
天完全黑了,夜色覆蓋了林子。
月亮越過山頭,出現在天邊。山里的月亮,胖嘟嘟的,像捂在壇子里剛發(fā)酵過。潔白的光如一匹絲綢垂了下來,我聽到了月光拍打樹枝的聲音,然后被枝丫劃破,碎成光點,叮叮當當地落下。夜太黑了,風已經分不清方向,趕著它們滿地跑,仿佛那條燦爛的星河跌落到了地上,光芒閃爍的河水一會兒涌向那頭,一會兒又“嘩”的一聲倒過來,向著這頭飛奔而來。
星星出來了,剛開始是稀疏的幾粒,看上去那么遙遠、晦暗、懶洋洋的,半天才動一下。隨后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漸漸開始下墜,越來越近,直到貼在對面的山頂,卡在頭頂的樹枝上,碩大的一粒,每一粒都像有人剛剛用心地擦過,迸濺出藍色的光芒。
這時候的林子,像是童話里的背景。
我點燃火堆下的松針,火苗蹦出來,使出渾身解數鉆過雜亂架著的木頭的縫隙,一會便伸直了腰,成了一座逶迤的火山。干燥的硬木在火堆里噼里啪啦地響著,火星不斷躍出,胡亂地飛動,很快就毫無征兆地消失了,另一些火星又蹦出來,填滿了這個空隙?;鸸怛屔⒘艘股?,形成一個圓形的光圈,籠罩了我和我的帳篷。有兩只蛾子飛了過來,像是兩個頑皮又興奮的孩子,圍著火堆轉了幾圈,然后在火苗上方飛過來飛過去,似乎在做一個永不厭倦的游戲。蛾子逐光而來,隨時準備著為光而獻身,在這荒無人煙的深山里,它們已經找不到這樣的火光了。而我,更愿意相信,它們是為這堆火的溫度而來,將在這個深山里的冬夜,享受一堆篝火給予它們的溫暖。
風仍在吹,林濤不疾不徐,像在為大地哼著一支抒情的歌曲。
這個夜晚,我將在這片深林里獨自安睡,自從封山禁獵以后,這些林子里再也見不到人影。這里,屬于羅宵山脈的一部分,往東走,幾百里都是莽莽蒼蒼的森林。相對于大地來說,這條山脈太小了,在地圖上看,只是一根不起眼的曲線,而于我而言,卻是如此的浩瀚蒼茫。不過我并未感到我獨自占有這片看不到邊際的林子的喜悅,我從未產生過這樣奢侈的想法,人活在這世上,以占有為樂,總想多占一點什么,實際上誰也不可能占有那么多,從生到死,屬于自己的,就只有三尺黃土。
我就著火光吃了一個面包,喝了點剛燒開的熱水,鉆進帳篷,準備睡去。想起我計劃進入森林的頭一天,家里人和朋友一再勸我,語氣鄭重,類似于告誡:你得邀兩個伴去,山里危險,怕出意外,再說,夜里也容易孤獨。我婉言謝絕了,就是去山里走走,哪來的危險和孤獨?相反,我生活了幾十年早出晚歸的那個地方,經常讓我感到孤獨,到處布滿了看不見的陷阱,可是,從未有人來安慰過我,更沒有人向我提出過警告。
我躺下,望著月亮和枝條上的星星,聽林濤,流水潺潺,貓頭鷹叫,火星三三兩兩地爆裂,感到這個夜晚的美好。天地敞開,有那么多樹木那么多鳥獸相伴,它們就是我的鄰居,這一大片森林,歸我們共同擁有,我們以不同的方式睡著,各做各的夢,我將在夢里,等待明天的第一縷陽光落到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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