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司機是一個渾身充滿著奔放色調(diào)的男人,身旁的人稱他“江江”,我也跟著這么稱呼他。和“江江”待上半天,尤其是在茫茫的戈壁灘上奔馳了幾個小時,便如同喝下了一杯烈酒,我情不自禁地也像個醉漢樣地跟著大喊大叫,仿佛這樣的喊叫聲能粘附草叢中晶體透明的小精靈,讓可愛的親愛的摯愛的小精靈隨同我們一路高歌,以此緩解天地人之間的疏離。別說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內(nèi)地人,即便是老牧民,在戈壁灘、在草原上待得時間長了,孤獨的情緒也會油然而生。這種孤獨不是焦渴狀的,更不是歇斯底里的,是只可意會的淡淡的苦楚。蒼穹之下,悠悠的馬頭琴聲、綿長的蒙古長調(diào)不斷地拉抻著“苦楚”的空間。此時,表象的“我”和意向的“我”彼此相望卻又遙不可及,許多個詰問便突然如洪鐘般響徹四野。
草原上除了一群散漫的綿羊、一群散漫的棗紅馬、一群散漫的老黃牛以外,好在還有那么多小精靈充塞著孤獨和下一個孤獨之間的縫隙。感謝自由自在的小精靈,因為有了它們的存在,草原上便有了靈氣,便有了勃勃生機;因為有了它們的存在,天地間便迸發(fā)出陣陣嘹亮的歌聲,還有司機“江江”師傅陣陣爽朗的笑聲。
賽爾山下,茫茫的戈壁灘上,歌聲與笑聲一望無際。
這兒是北疆的千里牧場,這兒是雙重的,一面是洶洶火焰,一面是寒冰雪水。這兒又是單一的,純凈得如同草蔓上的露珠。我們的越野車在戈壁灘、在大草原上恣意奔馳的時候,每個人都如同天馬行空一般自由。越野車的每一次起伏,每一次轉(zhuǎn)彎就如突然勒緊了韁繩。隨在后面的朋友說:你們卷起了沖天的塵土,猶如天地間的一條滾龍。兩個小時以后,我們沖出了戈壁灘,進入了大草原,舉目望去,坑洼里的水干了,灘上的草黃了。我的朋友悠悠地說,和布克賽爾的秋天來了。
我是在初秋季節(jié)來到了新疆,來到了和布克賽爾草原。我是來看望草原上的一隊陌生而又熟悉的人,他們是來自盤錦的援疆工作隊的同志們。我注意到,在和布克賽爾,牧民們熱情地稱呼這群援疆人是草原上的巴朗子?!敖备嬖V我,巴朗子是一個非常尊貴的稱謂,是新疆各族人民共同喜歡和守護的美好稱謂。
當我歷時9個小時輾轉(zhuǎn)來到新疆塔城,再從塔城搭車一路來到和布克賽爾草原,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祖國地域的遼闊。當晚,我在和布克賽爾住下了。到了新疆以后,我一直在倒時差,可別小看這兩三個小時的時差,真的很熬人。我在內(nèi)地一般晚上10點多鐘就睡下了,在和布克賽爾,晚上9點,窗外依然天光大亮。因睡不著覺,我索性走出房間,獨自在城里轉(zhuǎn)悠。沒走出多遠,見到了遠處矗立著的一座高大的白塔,我便一直朝白塔走了過去,不知不覺中竟然來到了“東歸”紀念廣場。
幾百年前,和布克賽爾草原上的土爾扈特部落來到伏爾加河流域棲息。乾隆年間,沙俄向東擴展,不斷蠶食土爾扈特人的領(lǐng)地。1771年1月4日,首領(lǐng)渥巴錫吹響了反抗的號角。此時,哥薩克騎兵瘋狂壓來,一場大屠殺就要開始了,渥巴錫率領(lǐng)三萬余戶選擇立即突圍東歸。沿途,土爾扈特人浴血奮戰(zhàn),死傷慘重,歷經(jīng)千難萬險終于回到了祖國的懷抱,這就是歷史上悲壯而又可歌可泣的“土爾扈特東歸”。在“東歸”紀念廣場轉(zhuǎn)了一會兒,天黑了下來,我趕緊尋路往回走。此時,和布克賽爾城很安靜,清冷的街燈下,只有我一個人在行走。忽然,我聽到了嘚嘚的馬蹄聲,蹄聲脆響?;仡^望去,一匹馬鉆入了幽深的夜色之中。
到了晚上10點,我怎么也睡不著,甚至胸口還有些發(fā)悶,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會是高原反應(yīng)。后來,我和副領(lǐng)隊李彬聊天時得知,和布克賽爾草原是個小高原,海拔在1500米左右。第二天一早,我站在窗前,一眼就看見了雄偉的賽爾山。吃早飯的時候,我向盤錦援疆干部們打聽著賽爾山,沒想到,賽爾山這個話題一下子就引起了大家的強烈的反響。每個隊員都在搶著說,大家都能說上一段賽爾山的故事。他們都說如果我是春天來的,一定會滿載美景而歸的。春天的賽爾山據(jù)說美不勝收,猶如仙境一般。斜坡上一片翠綠,仿佛畫布上恣意流淌著的油彩。一場春雨過后,山上開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有金山繡線菊、野月季花、梔子花、馬蘭花、萱草、黑心菊等等,這些花兒姹紫嫣紅,點綴在綠毯子一樣的草場上。后來,許多援疆干部跟我繼續(xù)描述過賽爾山的美。星期天休息的時候,他們還邀請我一起到賽爾山去野游,讓我近距離觀看美景。有隊員告訴我,春天里,有人在賽爾山的溝壑中發(fā)現(xiàn)了成片的野庫魯姆花,消息傳出,幾乎每個星期都有人去專程去看望,都想多拍幾張照片發(fā)到微信群里,讓更多的人一起欣賞新疆的大美景色。野庫魯姆花也叫虞美人花,據(jù)說,這種魅力十足的野花不是每年都能大面積開花的,有的溝里得4年以上才能見到大面積開花。牧民們說,能見到野庫魯姆花的都是心地純潔的好人。
在盤錦援疆工作隊中,有一位十分喜歡野游的援友---萬勝新,只要有空閑,他就率領(lǐng)大家到草原上漫游,可以說,萬勝新絕對是超級“驢友”。援疆前,萬勝新是遼河油田寶石花醫(yī)院的眼科主任。說老實話,像他這樣經(jīng)驗豐富的眼科醫(yī)生在盤錦絕對“緊缺”,如果不是心中有著大愛,他完全可以在盤錦過著舒服的小日子。在一次聚會上,萬勝新偶爾聽到一位援疆干部說起和布克賽爾草原眼病高發(fā),草原上由于缺少“成手”的眼科醫(yī)生,患者得不到有效的救治,很多本不該致盲的患者致盲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萬勝新心里不平靜了,從這時起,他就有了援疆的念頭。因為單位人手緊,萬勝新一直脫離不開,這個念頭一年年拖了下來。眼看著再拖就要退休了,萬勝新鄭重地向組織上提交了申請。有人勸他說:
“老萬,新疆很艱苦,你的年紀大了,家里負擔也重,還是讓年輕人去吧?!?/span>
老萬連連搖頭,我是一名黨員,也是院里的黨支部書記,就因為新疆艱苦,誰也別跟我爭。萬勝新沒有想到,關(guān)鍵時刻,一貫支持他工作的妻子卻打了退堂鼓,堅決反對他去援疆。老萬嘴皮子都磨破了,妻子就是不退讓。萬勝新說:
“我是黨員,退出援疆,你讓我以后怎么有臉見人?”其實,說這話的時候老萬心里頭也不是滋味,雙方父母年歲都大了,自己這么一走,家里所有的責任全都得扔給妻子,確實難為了她。思前想后,萬勝新請出兒子來做工作。兒子有著和父親一樣的理想情懷,他很理解父親,也愿意做媽媽的工作。別說,兒子的勸解還真起到了作用,萬勝新的妻子含淚答應(yīng)了丈夫援疆。
來到和布克賽爾以后,萬勝新一連做了幾臺高難度的手術(shù),在當?shù)剡B創(chuàng)歷史紀錄。工作之余,他又設(shè)計建立了青少年近視檔案管理系統(tǒng),挨個學校走訪,宣講預(yù)防眼科疾病。我請萬勝新敘述一下記憶最深的一例手術(shù),萬勝新想了想,給我講了一例讓他最開心的手術(shù)。這例手術(shù)是他的極其偶然的成果,如果不是一次回眸,這例手術(shù)恐怕也就不會發(fā)生。
這一天,一位哈薩克族的年輕女人來醫(yī)院做體檢,測試視力的時候,萬勝新突然就注意到了她的眼睛斜視得厲害。他轉(zhuǎn)回身,仔細地觀察了對方的眼睛,斷定是一種罕見的眼傷。萬勝新突然就萌發(fā)了要為對方做矯正手術(shù)的念頭。話一出口,女人就哭了。因為一次意外的受傷,她的眼睛變形變丑,從小到大,沒少受到嘲笑和侮辱。聽萬醫(yī)生說能為她做矯正手術(shù),能讓她像一個正常的人,她激動得又哭又笑。
這臺手術(shù)做得非常成功,而且,效果非常完美。術(shù)后不久,患者的丈夫找到萬勝新,稟告尊貴的萬醫(yī)生,他的老婆有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已經(jīng)是草原上聞名的大美人了。小伙子驕傲地說,兩天前,妻子被一家單位聘去當了白領(lǐng)工作人員。妻子成了大美人,這位丈夫樂得合不攏嘴。他是個風趣幽默的小伙子,在恩人萬醫(yī)生面前又故意表現(xiàn)出擔心漂亮的老婆被別的男人搶走的愁苦樣子。萬勝新被他豐富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看到小伙子滿臉幸福的樣子,萬勝新的心里頭非常滿足。他要的就是這樣的回報,這樣的回報越多越好。查干庫勒鄉(xiāng)有個老太太眼結(jié)膜上長了個腫瘤,已經(jīng)嚴重地影響了她的生活,因為草原上缺醫(yī)少藥,老太太就這么一天天熬著。萬勝新在下鄉(xiāng)義診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就主動邀請她到縣醫(yī)院接受手術(shù)治療。術(shù)后,打開紗布的剎那,老太太的眼淚流了下來。她大聲喊著,感謝萬醫(yī)生,感謝盤錦援疆工作隊。萬勝新雖然聽不懂哈薩克語,卻從老太太激動的表情中,讀懂了一切。從此,老太太把萬勝新當成了親人,每次見面,都要和他熱烈擁抱。每次都對翻譯說:
“去告訴萬醫(yī)生,他是個大好人!”
萬勝新有個愿望,他想跑遍和布克賽爾的每一個牧區(qū),跑遍每一個冬季牧場和夏季牧場,為每一個牧民檢查一次眼睛。和布克賽爾草原太大了,從這個鄉(xiāng)到另一個鄉(xiāng)乘車得走上大半天的時間,他的愿望要完全實現(xiàn),還是有些難度。他時時提醒自己,能多跑一個地方就多跑一個地方,累點不算什么,對萬勝新來說,能及時救治一個病人就是世界上最開心最幸福的事。
萬勝新第一次回家探親,心情格外沉重,妻子明顯消瘦了。什么都不用問,照顧病人的沉重負擔都要把她壓垮了。萬勝新只能多做家務(wù)來彌補自己的缺位,整整一個假期,親友的應(yīng)酬能推就推,他珍惜在家的每一秒的時間,他只想著好好的陪伴家人。假期還是結(jié)束了,他又一次背上行囊,回到了和布克賽爾。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的旅途奔波,他風塵仆仆,剛剛回到宿舍,家里打來了電話,岳父去世了……
我不知道萬勝新立即往回趕的時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聊到這兒的時候,開朗的老萬突然放聲大哭,我能感知到他心里的震顫和糾葛。接下來,我放棄了采訪,陪著他默默地流淚。
傳唱了千百年的《江格爾》其實早已進入了我們北方人的靈魂中,世代輪回,就像遺傳基因一樣。到了和布克賽爾草原以后,我突然有了一種頓悟,我將這種玄幻的傳承統(tǒng)稱為“精靈”,這個詞是名次,也是動詞。“精靈”是實的,也是虛的,無色無味,無影無形?;仡^望去,城市早已被車水馬龍、水泥鋼筋的“叢林”擠壓變形,城市中出現(xiàn)了若干“偽精靈”——“利益至上”像癌細胞一樣吞噬著我們的文化,乃至于我們的靈魂。在和布克賽爾草原上,我找到了,援疆干部也找到了——那種亙古不變的價值觀,那種純真的道德,那種奉獻精神,那種犧牲精神。我們的純潔的“精靈”出現(xiàn)了,無處不在,如影隨形,淳樸的大草原就是洗滌萎靡精神的絕佳之地,淳樸的大草原就是讓人浴火重生的絕佳之地。
無論你是蒙古族人還是漢族人,無論你是哈薩克族人還是維吾爾族人,大家的心里頭都有著一個共同的“精靈”,就像2008年的一個黃昏,我第一次聽到呼斯楞演唱《鴻雁》的時候,突然,就像觸了電一般,從里往外涌動著帶血的“精靈”。夕陽西下,歌聲悠悠。我相信這首歌的旋律一直在骨子里存著,相信很多年前我呱呱落地的時候,母親就在我的耳畔哼過這個曲子。后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的3個哥哥都有這樣的感悟,他們和我一樣,神秘而又無條件地接受并喜歡《鴻雁》,每每唱起這首歌,都如癡如醉甚至淚流滿面。這是一首蒙古歌曲,更是一首北方人的歌曲,我想,這就是廣袤的北方,這就是北方大地上飄蕩著的“精靈”所致。
我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個很有意思的花絮,援疆干部無論多大年紀,無論性格粗獷還是細膩,入疆以后,都不約而同地與妻子的感情拉近了。每個人都退回到當年談戀愛的時光,那么多被遺忘了的愛意濃濃的詞全都能回憶起來。夜深人靜的時候,只要不加班,每個宿舍里,每個援疆干部都會打開視頻,含情脈脈地向妻子表述著思念之情。
李百昌是盤錦市第二高級中學的老師,我到和布克賽爾采訪的時候,恰好李百昌的妻子也來隊里探親。有一次,幾個援友為他們夫妻擺酒接風。我身邊的李百昌的一席話深深地觸動了我。他說,上一次的探親假很快就過去了,離家那天,妻子送他下樓,擁抱告別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了妻子頭發(fā)里新生了許多白發(fā)。
李百昌說,回疆的路上,他的心里下起了雨。
酒桌上,有人講了李百昌的笑話,聽著讓人忍俊不住而又心酸不已。剛來和布克賽爾的第一天,李百昌住進了宿舍,房子太大了,他愈發(fā)的孤單,想家,想妻子,想孩子,想得睡不著覺。他便起身挨個房間串,睡沙發(fā)?睡地上?折騰來折騰去,還是睡不著。他就在大廳里轉(zhuǎn)悠,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夜深人靜,他的腳步聲在整個樓里回蕩著。他就那么地走啊,走啊,好像走回了盤錦老家,他走啊走啊,腳板磨破了,他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天亮了,李百昌怎么也沒有想到,樓上樓下的援疆干部們這一夜都沒有睡,他執(zhí)拗的腳步聲撞擊著每一個人的心房,這一夜,隊員們都感覺到疼了,有的還疼哭了。
離開和布克賽爾草原的前一天晚上,我參加了一次小小的聚會,大家都喝了點酒。有人即興唱起了《想家的時候》,剛唱了一段就被眾人攔住。隊員們告訴過我,每當節(jié)假日的時候,他們最怕聽到的就是這首《想家的時候》。這首歌的每個音符都像錘子一樣,重重地敲擊著他們的心房,然而,援疆干部們又是那么的迷戀這首歌,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哼上一段,當然了,大家都相約,一定要微笑這唱,唱出最快樂的節(jié)奏,每次唱到高音處,歌聲便如長了翅膀似的沖向蒼穹,在草原上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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