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出現(xiàn)的尾巴

有經(jīng)驗的獵人告訴我，如果遠遠地就聽到嘎嘎重復(fù)之聲，一定小心，可能遇到響尾蛇。

我外祖母告訴我，一個壞人突然示好，送上微笑或禮物，一定小心，那是他搖晃、迷惑人的尾巴，轉(zhuǎn)過身是他尖利的牙齒。

夔的特殊形式

夔乃傳說中一足怪物。之前說過。

朋友前些年幫刻過一枚名章，老劉每送人書，皆蓋一下。而今這枚印章一只腳之足跡已隨書遍布天下。兩只腳之老劉唯有妒嫉。

點

生活是面，讀書是線，寫詩是點。

——從面上、線上，猛然跳起來一個點。

被石頭遮擋的房子

用石頭建房子，石頭“消失”在房子的整體之中。字詞在詩中，也是這樣。用力煉字、煉詞，我不太贊成，除非以增加房子統(tǒng)一性為目的；否則，會因為突出一塊石頭而遮擋整座房子。

肺片

賈寶玉及大量讀者喜歡林黛玉孱弱的身軀、蒼白的臉孔，其實是其肺病所致?！赌健纺兄鹘蔷尤粣凵弦粋€女人的X光肺部透視片，不正是林黛玉美學(xué)之升華版？為《紅樓夢》附一張肺部片子，可否？

詞典之外

詞典里有“疼痛”一詞的具體解釋，但要真懂這個詞，需要在身體上至少發(fā)生一次創(chuàng)傷。所以，某種意義上說，身體是解釋詞典的詞典，它的詞條多少由每個人自己添加。

第一串葡萄

珍妮特·文森特說：“人不可能從一瓶葡萄酒中重建一串葡萄?！?而其實，每個情場老手都在懷念初戀，恰恰越是喝醉了濃烈的葡萄酒，心里越會清晰認(rèn)知、建立第一串簡單而酸澀的葡萄。

時間的聲音

同樣的鐘表報時之聲，有人聽，是正計時；有人聽，是倒計時。

喜且懼之事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老劉再補充兩條：

回家，若妻子突然對你好，當(dāng)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多年不聯(lián)系之朋友，突然請你吃飯，當(dāng)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朋友

我扔出去的那塊石頭，再遠，也會有回聲。

我扔出那么多的酒和肉，往往沒有回聲。我主動討還，才有不到一半的回聲。

舌頭的接力

世代相傳，獨屬某家族的一支老舊歌謠。

當(dāng)他唱起，家族中的歷代祖先，便化為一只只舌頭來到他的嘴中。

流傳的肢體

一個詩人遭遇的麻煩往往是，他的句子太精彩，單獨流傳，而非整首詩。局部的詩拆解了全部的詩。一片葉子代替了森林、一個聲部代替了樂曲。并無對錯。一個詩人不論部分還是整體，都要回到語言中去。

影子開口講話

影子當(dāng)然無舌，但影子連續(xù)運動，產(chǎn)生之影像激發(fā)外人推理與聯(lián)想，便可能泄露影子之主人所行之事，或者說，影子在時刻變形地講述它的主人。謠言間接探索真相。

撥快的鐘

老劉為了不遲到，把鐘撥快半小時。瓜亞基印第安男孩打了唇孔后便可成家有性伙伴，很多男孩會謊報年齡讓唇孔提前到來。老劉隨時可以把撥快的鐘撥回去，而唇孔則讓那些男人悔恨，回不去少年。

體外的器官

結(jié)婚以后，結(jié)婚戒指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即使你把它摘下來放在盒子里，它也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聲音中的鄉(xiāng)土

赴美后，某甲買一只鸚鵡，教其說家鄉(xiāng)話——膠州話，每與鸚鵡對話，如逢同鄉(xiāng)；北島旅居海外，會晤同鄉(xiāng)的方式更便捷，“對著鏡子說漢語”。

另一個女人的附體

每面鏡子都是魔鏡。每個女人都會向它詢問：鏡子啊鏡子，誰是最美麗的女人？鏡子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盡力幫這個女人打扮成那個女人。

擴大的故鄉(xiāng)

只有你離開故鄉(xiāng)，你才擁有完整的故鄉(xiāng)。在故鄉(xiāng)，你只擁有在故鄉(xiāng)你擁有的那一部分。而當(dāng)你離開，甚至遇到一個無關(guān)的同鄉(xiāng)，都會成為你的親人。

兩面鏡子的時差

老邁的父親很容易在年幼的兒子身上看見過去的自己；而幼小的兒子要在十幾年、幾十年后才能在老邁的父親身上看見自己重復(fù)的命運的影像。

現(xiàn)身的次序

讓魔鬼現(xiàn)身要比讓佛陀現(xiàn)身復(fù)雜一些，因為魔鬼往往要先裝扮成佛陀再現(xiàn)身為魔鬼。

未讀過的書

已讀過的書當(dāng)然影響作家，而未讀過的書，更會影響真正的作家。他會用盡全力去寫一本未被寫出的書。未被寫出的書是什么樣子？他未直接、間接讀過和知道的書的樣子。一個作家被這本他一生都未讀過之書召喚。

局部地區(qū)

氣象預(yù)報每每特別預(yù)警：局部地區(qū)如何如何。兒時以為這個局部是一個固定地區(qū)之名，長大才知這個地區(qū)是移動的，特殊天氣在哪兒，哪兒就是。詩人，一直居住在局部地區(qū)，因為他們總是感受得到人類普遍天氣中的“特殊狀況”。

自己的形狀

欲觀風(fēng)之形狀，草木之形狀是。

欲觀自己之人設(shè)，他人對你之態(tài)度是。

復(fù)數(shù)的初戀

蝴蝶愛上蝴蝶，要五秒鐘；而蝴蝶的記憶只有六秒。莫悲嘆這份愛情只有一秒鐘。要知道，每次飛散再見面，它們又開始了初戀。

劍

劍乃一把特質(zhì)的鑰匙：它劈開一把鎖打開一個房間，但是為了把自己鎖進這個房間，這時它才是一把鑰匙。

否則，它只是劍。

琴

家兄乃一地道農(nóng)民工，卻能聽懂（準(zhǔn)確說是喜歡、癡迷）莫扎特小提琴協(xié)奏曲。

并不違和的知音：奧地利的俞伯牙，中國二級瓦匠鐘子期，扛在肩膀上的琴。

詩人的時差

希臘詩人塞菲里斯首部詩集《轉(zhuǎn)折點》只賣了150冊，其后三部作品則一冊未賣出。塞菲里斯和希臘和他的時代似乎有一個時差，過了幾年，這些作品一下子全部售出。好的詩人都應(yīng)該與現(xiàn)實有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差。

鑰匙的統(tǒng)治

同一把鎖，誰掌握鑰匙，誰便能夠把它從自己身上打開而鎖到別人身上去。所謂的真理，就是一把鑰匙。博爾赫斯說得更直接，“法律條文與公正毫無關(guān)系”，看它在誰手中。

黃葉村的現(xiàn)身

曹雪芹著書黃葉村。這個地點我找不到。但是，今天我所住小區(qū)里樹上，有一片葉子黃了。這個村莊藏不住了。

逐客之法

不喜見之客來，老劉之兄長抱病不出。

而老劉抱藥瓶出，令訪客見之。

曲子中露出的手指

古怪的曲子，鋼琴大師傷了一根手指的演奏。

古怪的曲子，十指健全但初學(xué)鋼琴者的演奏，仿佛十根手指都受了傷。

說話的椅子

會議室里，幾把椅子依次擺開。人們進來，坐下就會被椅子附體，按照椅子的次序、位置與關(guān)系說話。

西瓜里的冬瓜

我從不認(rèn)為宇文所安講唐詩有多明白，我愛讀，是樂于見到唐詩影響西方文藝?yán)碚摷氨容^文學(xué)最新成果。

我讀日本俳句并不欣賞其刻意的精致與做作的姿態(tài)，而在意它可能是唐詩海外的遺腹子。

論贗品轉(zhuǎn)化為文物

朋友（假文物販子）送我茶磚一塊。

老劉問：茶？磚？文物？

友答：放久了，就是磚，就是文物，更是茶?？茨阌心托姆瘢?/p>

經(jīng)過身體的紙

廣場上的鐘整點報時，每記鐘聲間隔兩秒，這兩秒之用途僅僅是呈現(xiàn)出時間之刻度。更大一些的刻度是日歷，每頁紙間隔開一天，用紙分隔開一晝夜，這頁紙穿過了我生命，我竟毫無察覺。

空中的作者

某小說寫的場景：“爸爸”，一個小男孩在看馬戲表演時問道，“繩索上的那個人拿著桿子在干什么呢？”——“傻孩子，那是根平衡桿，他靠它穩(wěn)住自己?！蔽夷脕碚f明現(xiàn)實在詩歌中的重要性。

貓之外的貓

李家喵咪隔幾日就跑出去，數(shù)日再回來；孫家叮當(dāng)也是如此。后來李到孫家串門才發(fā)現(xiàn)，這是同一只貓，在兩家吃飯。為了讓一只貓繼續(xù)成為兩只貓，李并不說破，此貓仿佛詩人作家，俗人之外還用筆名過另一份生活。

故鄉(xiāng)不同的部分

故鄉(xiāng)，一部分來自實際之地，一部分則來自離鄉(xiāng)者之個體回憶與想象。

所以，同為離開一個地區(qū)者，老劉與另一人，故鄉(xiāng)并不一樣：詩人的故鄉(xiāng)更大一些。

被貓字遮蔽的貓

老劉某日無聊查《左傳》，未記載貓，遂為定論；又一日無聊，見《左傳》中提及貍（野貓）。關(guān)于一個貓字，老劉忙碌了兩日，而老劉身邊真實的貓，也被忽略和遺忘了兩日。

翅膀的痕跡

打開的書，如一只飛翔的鳥。

合上的書，夾入的書簽——

鳥飛過，翅膀在天空中留下的痕跡。

載體上變形的訊息

在快遞箱里包臘肉之報紙上，老劉讀到了遠方過期不知多久，被報社不知修改了多少遍的火災(zāi)消息；更多時候，不是靠肉干，而是有朋自遠方來，帶來被來客不知分析處理加工了多少遍的災(zāi)難的消息。

危險的愉悅

戀愛本質(zhì)上是一方俘獲另一方而成為從屬關(guān)系，或者雙方同時從屬于對方；而結(jié)婚后，愛情離開，從屬關(guān)系保留下來。

身體上的文體

傷疤，

成功者之傳記，

失敗者之教訓(xùn)；

母親小腹上的傷疤，孩子之出生日記。

手上的內(nèi)斗

練刀術(shù)太用功，他的書法變得凌厲、簡潔、有力；若是用功于書法，估計他會把刀術(shù)改造成太極拳。

一只手的內(nèi)部，兩種技藝仿佛兩只手在較量。

愛情無理

同樣三碗透明液體，甲嘗過第一、二碗，嘗第三碗嗆到了，她喝到了酒?？雌饋硪粯樱珢矍樵囘^才知。而奇怪的是，乙嘗第一碗就嗆到了，于她，第一碗是酒，二、三碗是水。愛情不講道理。

地圖中的部分人生

關(guān)于不帶地圖的游客：雖然他未帶地圖，但他始終在別人的地圖中。

而老劉在臥室不出，用手摸了一下江西或云南，身在遼寧，而手在紙上完成了跨省游。

看不見風(fēng)景的游客

游客癡迷地在建筑物前閱讀導(dǎo)游地圖以了解這幢建筑物全貌，以至于妨礙了他去親身走入其中了解建筑物的細節(jié)。人們寧愿相信現(xiàn)成的知識、前人的歸納，導(dǎo)游圖常常擋住了風(fēng)景。

單數(shù)的女人

那些叛逆的女人、出走的女人、與眾不同的女人，會被看成單數(shù)的女人，一個特殊的個體。但她一戀愛，又會成為復(fù)數(shù)：她又會回歸到妻子與母親。

看不見的女人

保潔女工或老年女人，往往被忽略掉性別。學(xué)校里男生并不回避打掃男廁的阿姨?？床灰姷呐耸潜徽诒巫顕?yán)重的女人。

不被稱為女人的女人

博爾赫斯認(rèn)為：“玫瑰就存在于玫瑰的字母之內(nèi)?！崩蟿⒗斫獠柡账拐f的是，玫瑰一直在它被界定的文化屬性之內(nèi)、在它的概念與定義之內(nèi)。因而，真正的女人，必須不在女人這個詞之中。

芹菜的禮儀

上古之民便有采摘水芹作祭祀之禮的傳統(tǒng)；后世文人及士大夫自謙，又把自己建言獻策說成“獻芹”，實乃一種自折其身之禮。老劉遇見芹菜，只是包包子，將芹菜上幾千年之禮儀與謙卑，統(tǒng)統(tǒng)化為包子上的褶。

人形的蜜蜂

一個治風(fēng)濕的人，每天放出三十只蜜蜂來蟄自己，他腫起來，也因中毒出現(xiàn)幻覺。若有三十個（三個也行）按時吹捧你的人，你也會膨脹起來，成為另一個充滿幻覺的人。哦，無數(shù)個人形的蜜蜂！

石頭的處境

詞語與詩的關(guān)系類似于石頭與橋：看上去石頭構(gòu)成了橋，但橋并不是靠石頭構(gòu)成，而是靠一種結(jié)構(gòu)使石頭成了堅固的橋。讀詩，能夠讀到這種結(jié)構(gòu)才能讀懂詩，每個詞不是詞，而是它在所處位置、分寸發(fā)揮的效果。

第三只鞋

只要有兩只鞋是匹配、合腳的，第三只鞋再美，也不會穿上；帶著一只鞋子行走的人遲早會放下，因為耽誤走路。

身體上的地方性

一到外地，換了外鄉(xiāng)的水喝，馬上就會壞肚子。我的身體固執(zhí)地保留著地方性。

房子的無形面積

關(guān)于老房子的各種傳說（鬧鬼之類），是老房子有形建筑面積之外的無形面積。有時會大到幾十公里幾百公里外。名作家故居，有時會大于它所在的鄉(xiāng)村與城市，作家生前享受不到這種寬敞。另一種鬼屋。

石頭的處境

一個專家以精準(zhǔn)區(qū)分寶石的真假、種類、價值為樂。而一個孩子遇到寶石，不論價格多少，都會玩得開心。這讓專家為自己的知識羞愧，可他再也回不到無區(qū)別單純的快樂石頭中間。某種意義上，非要從詩中讀出價值和意義，也是可憐和羞恥的，這讓詩處于人的邏輯而非詩的空間。

立在邊界上作為界碑的石頭有些悲哀：人們只看到它作為邊界。石頭在邊界上消失，邊界在石頭上顯現(xiàn)。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詩人也應(yīng)該悲哀一些，作為集體邊界的他大于作為詩人個體的他。

上帝期待他的神殿以愛搭建，而人類帶來的是石塊（泰戈爾）。人們認(rèn)定某人有罪，便會用石塊砸死他。石頭的命運在神殿的基座與刑罰的工具之間，上帝也無法解救它們。

散步的哲學(xué)

鄰人遛狗，老劉“遛”康德。

關(guān)于“純粹理性批判”想不通處，老劉散步時一圈圈地想。

孤 本

好友得一孤本，自喜曰：“天壤間唯此一本。我使其久存?！崩蟿⒃唬骸叭魰獪?，非人力能使其存，留住紙本，內(nèi)容也是死的；若書要活，幾個嬴政也燒不掉它?！弊h論間，我家貓自我與友之間過，遺其矢于沙盤。

讀者的猴子

帕維奇認(rèn)為，人們朝前駕馭自己之思想，如同用繩牽著猴子漫游，而閱讀時又出現(xiàn)一只作者的猴子。老劉要說讀者的三種處境：或放開自己的猴子被作者之猴牽引；或同時被兩只糾纏打斗的猴牽引；或把兩只猴合一。

詩神的飛行路線

詩神看似在世間無規(guī)則飛行。不是的，它只在敏感、深情、思考的人頭上經(jīng)過。人群中讀詩、寫詩的人，你暴露了詩神的足跡。

鏡中的戰(zhàn)爭

公雞看見鏡中也有一只公雞，為了保護（獨占）它的母雞而撲向鏡子，與里面的公雞斗起來。人類則不，人是看見鏡中日益衰老之自我而不厭其煩地美容化妝，通過鏡子與鏡中真實年齡的自己爭斗。

表面的詩人

表面上是詩人在寫詩，實際是現(xiàn)實在通過詩人寫詩。表面上詩人是詩的作者，實際上那是詩的小計謀，它因為似乎獨屬于一個人，才激發(fā)這個真實的人投入他的一切，從而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得更緊密。

鐘、燈及其他

寺鐘所有人都能聽到，只有少數(shù)人被召喚；教堂的燈也能照在所有人身上，只有教徒得到指引。

詩選擇讀者類乎此，在詞語與知識內(nèi)，又與詞語和知識無關(guān)。

三笑逍遙散

金庸寫過“三笑逍遙散”，人中其毒后，三笑而亡，若是忍住，僅兩笑，會不會亡？被五步蛇咬，行五步而亡，若只行四步就站住，會不會亡？大清朝末期，若慈禧不出現(xiàn)，會不會亡？

被轉(zhuǎn)移的作家

晨起讀謝靈運，讀不下去，遂讀李白。

李白作品里有被轉(zhuǎn)移、精選、利用得最好的那部分謝靈運。

第六幕

好像契訶夫說過，“若一出戲，第二幕出現(xiàn)一把槍，到第六幕它一定會用到”。老劉說的是，詩人不要認(rèn)為自己未寫進詩的生活都白費了，看似“無用”的生活累積得多，其實給“第六幕”出場的詩搭了舞臺。

“大鑰匙”

大型庫房一般有許多門和鎖，一把鑰匙打不開庫房，要一條繁復(fù)的鑰匙串才行。進入詩歌現(xiàn)場，沒有一種先進理論足以解決全部問題，眾多不同理論組成一把隨機選用的能“變形”的“巨大”鑰匙才行。

自由的木笛

老三的木笛，在周末清晨分別吹出了土耳其小調(diào)、俄羅斯民歌、中國流行音樂。

一支木笛，隨便跨越國界。

作家的瞳孔

章魚的瞳孔是水平橫向的，不論它們?nèi)绾巫儎幼藙?，瞳孔始終保持水平，寫作者如何看世界？并不是靠什么新研究出來的偉大理論，如章魚永遠靠簡單的水平原理調(diào)節(jié)瞳孔，作家要始終依靠常識。

不同的眼睛

在建筑師眼中，佛像是寺廟的一部分；

在信徒眼中，寺廟是佛像的一部分。

在寫作中，也是如此：有人眼中，詩作為文體從屬于文學(xué)；有人眼中，文學(xué)從屬于詩——文學(xué)的本質(zhì)是詩。

最淺表的迷宮

珠寶，人們買了它，會裝飾在身體最表面，為了讓別人都能看到。人們癡迷于用珠寶來顯示自己而不可自拔。身體最表層，是世上最難以出離的迷宮。

藥的糾纏

一個人要克服兩件事情：

一件是生病時養(yǎng)不成按時吃藥的習(xí)慣；

一件是病好后留下了到時不吃藥不行的習(xí)慣。

弓

弓是箭的學(xué)校。箭射多了，箭看上去還和過去一樣，不，它已能精準(zhǔn)命中。作家的詞匯也一樣，它們用得久了，雖然仍是過去那些詞匯，卻更準(zhǔn)確、形象和生動。

箭

箭是弓的命運。

若箭始終射不中目標(biāo)，或箭被子彈替代，那么，弓也要被拋棄了。

大于鎖的鑰匙

最近全面讀了古希臘神話與圣經(jīng)，之前讀的西方文學(xué)諸多困惑紛紛開解。古希臘神話與圣經(jīng)，乃西方文學(xué)之源頭與背景，這是一把大于鎖的鑰匙，大鑰匙開小鎖效果最佳——鎖的每個側(cè)面都能被鑰匙觸及。

手指的作用

“婦人，你文雅的手指，觸及我雜亂的東西，井然的秩序，便音樂般產(chǎn)生了?！保ㄌ└隊枺┰谟醒酃獾脑娙四抢铮袝r一段話分分行，或者加一個標(biāo)題，便成為詩，也是現(xiàn)成的平常文字被詩人手指觸及，產(chǎn)生秩序、獲得結(jié)構(gòu)，煥發(fā)出了價值。

智慧之笛

智慧女神密涅瓦發(fā)現(xiàn)長笛并不適合她，便立即放棄了這件樂器。老劉將這件被棄之笛稱為智慧之笛。人們往往認(rèn)為死死抓住它才能演奏，其實松開部分手指，甚至全部放開它，才顯示智慧。

杜撰的蘇格拉底之死

他們給蘇格拉底三杯酒，說明其中一杯無毒，找到這杯酒并喝下便獲自由。蘇格拉底將三杯酒（當(dāng)然包含無毒那杯）倒進一只碗，都喝了。他們不得不遵守約定，放走蘇格拉底的尸體和他的學(xué)說。

持燈的小偷

小偷與主人都需要燈。夜里小偷需要一盞燈足以尋找財物而又不驚擾主人，而主人需要打開燈看見小偷之所在。詩人寫詩如小偷，找到寶貝又不驚擾大眾，而大眾若“捉住”這個詩人，給他最亮的舞臺的燈，他便無法找到財寶了。

神話中的神

于孩童，乃童話中的英雄；

于中年人，乃圖騰崇拜；

于老年人，乃政治隱喻，變態(tài)的大人物。

身上的叢林

長頸鹿之花斑、斑馬之條紋、豹子之斑點，皆是利用叢林背景隱藏自己、逃脫天敵或利于捕食之保護色。它們把背景移到了身上，以至于走出了叢林，身上還帶著部分之叢林。詩人也一樣，語言中帶著自己曾經(jīng)所在的一部分時代。

同與不同

同一種藥的兩個不同劑量，可能是兩種藥。

同一個女人婚前婚后，可能是兩個女人。

同一部作品兩個讀者讀，可能是兩部作品。

音符的顯現(xiàn)

身邊一個人買了笛子，又買了一冊樂譜，相信過不了多久，樂譜上的音符就會在空氣中顯現(xiàn)。身邊另一個人買了耳塞，他心中有自己的音符，不想被干擾，當(dāng)他戴上耳塞，他的音符在他神秘微笑的臉上顯現(xiàn)。

宇宙的顯現(xiàn)

有時，我憑日月星辰運轉(zhuǎn)的位置確定時間。有時，我憑手表指針的位置確定時間。有時陰天，我憑表中指針的位置確定日月星辰運轉(zhuǎn)的位置。

被捆綁的神

契爾金部落印第安人向傳教士討要剪刀作為入會條件，教會以送出多少把剪刀計算入會印第安人數(shù)量。老劉從不懷疑印第安人為一把剪刀而去信仰別的神的事實，因為小劉為了得到里面的一張紀(jì)念卡寧可買一包方便面。

船擴大了岸

阿多尼斯說：“一些船只，在拖曳著岸。” 正是船只之存在，產(chǎn)生了領(lǐng)海之概念與空間，擴大了陸地之勢力范圍；也正是時時有傳統(tǒng)之叛離者，為后世不斷減少、縮小了傳統(tǒng)的范疇。

影子的推力

曾國荃及湘軍諸親信力勸曾國藩稱帝。曾不受。

我的影子也在用力推我走進強光——最大的受益者，不是我，是我的影子，它們會得以顯現(xiàn)并擴大自身。我也不受。

魔術(shù)師的顯現(xiàn)

“只有變戲法的人接球失手時，我才被吸引?！保o(jì)伯倫） 變戲法的人不過他精湛表演的一部分，表演失手時，他自己才顯現(xiàn)出來?？醇夹g(shù)與道具膩了，老劉更喜歡突然露出來的魔術(shù)師本人。

郵票的顯現(xiàn)

老劉托朋友甲帶一封信給朋友乙。甲向老劉要了一包煙。

這封信上，沒有郵票。不，這包煙，郵票之另一種形式也。

手中的石頭

比賽擲石頭，誰手中之石擲得更遠，誰便贏得金子，把你牢牢把握最為擅長之物放棄得最遠，你便成功。詩人在自己最熟悉最擅長之區(qū)域最安全最有優(yōu)勢，但也最遠離創(chuàng)造性。取金子與取石頭之抉擇也。

徒步者的舞姿

徒步遠行者總會被蚊蟲叮咬。你遠遠看見路上他手舞足蹈，并在關(guān)于他的傳記中描繪成享受行旅，你看不見是那些微小之物在操控他的姿勢。你永遠不知道那些真正走路者姿勢的本質(zhì)。

讀者指尖的人物

有一種兒童游戲，一人被選為雕塑家，被他追上并手指觸到者，馬上停住化成塑像。小說塑造人物反之：凡是與讀者有相同經(jīng)驗的，感同身受處，讀者手指一點，人物便從僵硬中活過來。作家要塑造讀者指尖觸得到的人物并通過讀者點活他們。

鼻子的顯現(xiàn)

外露的壞人并不可怕。說謊的匹諾曹鼻子會變長，如此，匹諾曹反而成了世上唯一不可怕的人，人們可以根據(jù)他的鼻子長短決定是否相信他。那些鼻子不變的人，才最可怕。

柏拉圖的尷尬處境

柏拉圖要把詩人逐出理想國?？墒紫?，他得通過讀詩（不僅僅是分行押韻或意象等外在形式）認(rèn)出誰是詩人。若是他真讀懂了詩、認(rèn)出了詩人，他便無法驅(qū)逐詩人了，因為詩人寫的每首詩里，都是理想國。

不斷佚散的活頁文叢

回憶，是一些過去的散頁。

寫自傳，是裝訂這些散頁。

私人談話

弗蘭納根小說寫酒鬼：“一男與電線桿爭吵，一女懇求他別出洋相。滾開，男子打斷她，這是私人談話?！睂懺娖鋵嵭枰@種酒鬼狀態(tài)，詩人與廢墟談話往往談出歷史內(nèi)容，與電線桿可以談出天地。詩人的私人談話，或許是公共談話。

空氣中的雞

雞鳴，是抽象的雞，空氣中飛翔的雞，又是直接能感知到的雞。

有些好詩，雖然抽象，但效果直接、準(zhǔn)確，不繞彎子。

水的形式論

泉，是一首詩；

河水是選本；

大海是全集。

老劉喝下的一杯水，是水的一個句子。

缺席者的顯現(xiàn)

所請之客未到。小劉在餐桌四周擺滿了座位。老劉動手撤掉了一些。老劉不想缺席之人顯現(xiàn)出他們的缺席，并“看著”我們吃飯。

過去的錯

人犯過錯誤已成結(jié)果，無法修改，如書之已經(jīng)印出。懺悔，乃書之勘誤表，后夾入書中。老劉常于書中見到勘誤表，并不會一一核對錯處，只是感慨紙片太小，何不做成一枚書簽，可以在任何頁碼處夾入，如同每天之三省吾身。

鏡頭的顯現(xiàn)

“看這兒，照相啦”，攝影師一喊這句，所有人微笑，靜止不動，以一種生活中從未有過的優(yōu)雅姿勢進入照片。寫詩之最忌，拿起筆的一瞬，如面對照相的鏡頭，將自己生活未有的、端著的高貴姿態(tài)表現(xiàn)出來。

被挪用的塔

所有人都以見到本城延壽寺塔為吉祥之象征。

老劉以在自己家陽臺看見延壽寺塔與否，為判斷霧霾指數(shù)是否達到三級之測量儀。

不存在的貨

網(wǎng)店有一種貨，買家購買，補充郵資使用，并不真正發(fā)貨，到收到其他貨時要一并確認(rèn)收貨。老劉有時詩題下標(biāo)注“送給某某”，某某也感動地表示已收下。但詩還是老劉的。但老劉即使其他貨，也沒發(fā)。

旁邊的聲音

每個人的呼告或求救聲，你在旁邊聽不到，只有到他正面聽，才能聽到。聽的角度是聽到聲音與否的關(guān)鍵。一個孩子的哭聲，你只有站在他遺落的玩具或喪失的糖果的角度，才能聽到。詩人的聲音，你要進入他的痛苦與憤怒，才能聽到。

譯作與原作三種關(guān)系

雙胞胎關(guān)系，將原作在另一種語言里完全對稱譯出；父子關(guān)系，譯作既有作者部分基因，也有譯者部分基因，是原作的嫡子；器官移植關(guān)系，譯者只把作品核心移植過來，其他部分不要了。

間接的鏡子

我借助第二面鏡子在第一面鏡子中看見了自己最大程度的側(cè)面。

我從朋友的朋友口中聽到了自己并不為自己所知的那一部分自己——他并不會因為顧及與我的關(guān)系而刻意隱藏。

讓蒙面人說話

蒙面人看不見臉，不知他是誰。要想方設(shè)法讓他說話。一個人的嗓音、語調(diào)，甚至詞語選擇習(xí)慣，都是他特有標(biāo)志，說話也等于臉的露出：他是熟人，你可以聽出；他是生人，你可以記住他。

過去的顯現(xiàn)

巴列霍說：“我認(rèn)識一個男人，他總是枕著胳膊睡覺，一天有人把他截肢，從此他就永遠醒著。”老劉認(rèn)識一個女人，自從離婚后，反而更深地陷入了那段婚姻，至今出不來。過去是截不掉的肢體，強行截去，只會驚醒它。

有言無言之間

智者說，從言辭認(rèn)出學(xué)者，從無言處認(rèn)出智者，從言辭之中的無言處認(rèn)出詩人。這個智者是酒后的我。

母牛的顯現(xiàn)

王說：“誰的箭射中最遠那株垂楊柳，這頭值十兩銀子的母牛就歸誰。” 所以，不要看箭射中了什么，不要看子彈擊中了什么。要看他最后得到了什么。

鏡 屋

于一個集體辦公室待上三年，這個辦公室就成了裝滿鏡子的房間。每個同事了解你甚至超過你自己。你在他們身上映射：即使你此刻不在辦公室，他們也大致不差說得出你在干什么，或你穿了什么款式的衣服。

第四根指針

鐘表只有三根指針，若再多一根則會干擾時間，本質(zhì)不是干擾時間，而是干擾視覺，影響人們辨認(rèn)時間。多一根指針目的可能是使時間更精確，但實際使之更錯亂。詩歌中少一個字能表達意思就不要多一個字。

帕斯卡爾的顯現(xiàn)

圖書館館員帕斯卡爾沒來。當(dāng)人們找不到帕斯卡爾，當(dāng)人們借不了書也還不了書，才想起從未在意的圖書館館員帕斯卡爾。

當(dāng)帕斯卡爾不在，帕斯卡爾才顯現(xiàn)。

失去遠方的人

大陸上的人們向海洋拋出瓶子，其內(nèi)裝有求救信：他們在陸地上等待大洋深處孤島上的一個人撈起漂流瓶并感知到他們的存在。

安妮·卡森的提示

安妮·卡森有三張不同書桌，一張搞學(xué)術(shù)、一張寫詩、一張畫畫，但有時她故意混用一下，以提示自己所謂門類并無區(qū)別。老劉有一只大杯子，盛酒泡茶沖咖啡，怎么用都行。老劉只是想告訴安妮·卡森，怎么舒服怎么來，提示自己也不要提示。

足跡的轉(zhuǎn)正

上古一女，走路遇見一個巨人之足跡，一踩這個足跡便受孕生了兒子。這個兒子很出息，后來制定婚娶之規(guī)矩。也就是說，他規(guī)范化了“足跡”，不使之存于野地，而是進入了合法程序。

狼的顯現(xiàn)

當(dāng)你看見山頂或林邊孤零零有一只狼。那不是一只狼。那是一只狼在放哨，狼群就在山谷或林中。當(dāng)你看見一個詩人無比孤獨與痛苦，其實是一個思考、反省的群體即將出現(xiàn)。他是放哨之狼。

人類的心臟

每個人身上，都生長著一顆人類的心臟、集體的心臟——看見別人的傷口，自己的心也會疼一下。

公園的消失

住在公園管理處的工作人員（即使下班時間）也從未有過到公園里游玩的人的興奮與快樂。他們把在公園里生活當(dāng)成了工作。公園在他們眼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