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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有片白樺林
來源:《橄欖綠》2023年第5期 | 作者:劉洪林  時間: 2023-10-16

  一

  大火熄滅了,濃煙消散了,撲火大軍也撤走了,只留下遍體鱗傷的森林默默地流著黑色的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燒焦的土地上。

  偵察營的車隊返回營區(qū),班長許少峰從卡車上跳下來,帶領(lǐng)全班戰(zhàn)士正從車上往下缷物資,大胡子總隊司令員劉長富從遠(yuǎn)處走過來,看見他臉上也長著大胡子,打趣地跟他聊起來:“你這大胡子也不短啊。我在火場上說過,不把大火撲滅,我就不刮胡子。有些人看見我胡子長,就管我叫大胡子司令員,沒想到咱們偵察營還有一個大胡子班長?!痹S少峰壓根兒就沒想到,部隊從5月8日出發(fā),一直在大興安嶺火場上奮戰(zhàn)到6月3日才回來,出發(fā)時隨身攜帶的那個犀牛牌刀片,已經(jīng)用過兩個多月,該換的時候還沒有來得及換下來,帶上去勉強(qiáng)用過兩次就扔掉了。胡子躲過刀片,跟山火較起勁兒,越長越長,不過比司令員的胡子還是短了一截兒,他也打趣地跟司令員開玩笑:“司令員,我這胡子跟您的胡子沒法比。我是小胡子,您的才是大胡子。”司令員哈哈大笑說:“你也是大胡子,咱倆都是大胡子。這回咱們把大興安嶺森林大火撲滅了,打了個大勝仗,咱們回來也該好好地刮一刮胡子了?!痹S少峰啪地立正說:“是,司令員!我馬上刮掉小胡子!”

  許少峰回到宿舍,頭一件事情還不是刮胡子,他坐下來鋪開稿紙,先給未婚妻艾小雪寫信。他跟艾小雪戀愛兩年多,見過四次面,一次是相親,兩次是去她家里,一次是她來部隊探親。她家就住在大興安嶺的清河林場,據(jù)說這次遭受的火災(zāi)也很嚴(yán)重,到底能有多嚴(yán)重,沒有人能說得很清楚,傳過來的消息都很嚇人,也讓許少峰總是提心吊膽。一個多月之前自己給未婚妻寫過一封信,還沒等收到她的回信,全師官兵就開進(jìn)大興安嶺去撲火。這么長時間沒給她寫信,這回想說的事情有很多,救火的事情,立功的事情,退伍的事情,結(jié)婚的事情,樣樣都得詳細(xì)說一說。新兵小魏子從連部取回來一摞子信件,先走到他跟前說:“班長,有你一封信。”許少峰看見信封上都是艾小雪的字跡,趕忙拆開細(xì)看,越看心里越納悶,越看心里越緊張:“……少峰,你上次跟我商量結(jié)婚,我思來想去,我家住在林區(qū),我父親去世早,母親又沒有工作,我又是個護(hù)林員,你退伍肯定是回到南方老家找工作,咱倆走不到一起去,還是早點分手,各自尋找各自的幸福吧。”

  這是什么情況?這是一封絕情信?。“⊙┰趺磿o自己寫來這么一封絕情的信呢?她一個多月前給自己寫信,還寫下那么多甜言蜜語,還跟自己商討婚事,商討怎么辦婚禮,怎么度蜜月,還打算在自己退伍前再來部隊探親,這才短短一個多月,她怎么會突然就決定跟自己分手呢?

  這封信比晴天霹靂還厲害,把許少峰霹蒙了,霹傻了,也霹怒了,連嘴唇上的那些小胡子也跟著抖動起來。父母在老家給他物色過好幾個對象,他都沒有同意,一心一意地喜歡艾小雪,沒想到她竟然會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提出分手,簡直就是把自己摁倒在地上進(jìn)行羞辱。在自己的老家,小伙兒讓姑娘給甩了,那可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自己在外面找個女朋友,家鄉(xiāng)的人們都夸自己有本事,這件事情一但傳到老家,自己再說不出個子丑寅卯,那就會讓人笑掉大牙。自己好歹也是個堂堂的男人,艾小雪憑什么甩掉自己?憑什么在這個時候給自己難堪?這是有人從中作梗,還是她另有心上人了?這件事情不能憑空猜測,必須趕緊到她家里去一趟,趕緊把事情弄清楚,自己絕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跟她分手,更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地讓別人搶走自己的女朋友。

  二

  七月的陽光烘烤著天空,烘烤著大地,也烘烤著河流。許少峰煩悶地坐在塞滿乘客的長途汽車上,呼吸著污濁滾燙的空氣,五臟六腑翻來滾去,爭先恐后地躲避濁浪的襲擊,生怕一不小心就窒息過去。毛孔懊惱地喘著粗氣,襯衫不停地擴(kuò)大濕地,攪得許少峰心煩意亂,他一邊擦著臉上的汗珠子,一邊還在猜測艾小雪分手的動機(jī)。不打開這個結(jié),他就無法安心去干別的事情。長途汽車駛?cè)氪笈d安嶺林區(qū),許少峰隔著車窗看見火災(zāi)留下的一塊塊傷疤,心里疼得直打哆嗦。那些被吞噬的村莊,燒黑的枯樹,烤焦的土地,都在訴說著那場大火的無情和殘酷。汽車越往里走,災(zāi)情就越讓他脊背發(fā)涼,雞皮疙瘩鎖住汗毛孔,把黏在身上的襯衫一點點地支開,從體內(nèi)刮出來的冷風(fēng)早把汗珠子洗劫一空。他偶爾也能看見烤焦的土地上冒出幾株鮮嫩的小草,就是看不見一棵新長的樹苗兒。大興安嶺特大森林火災(zāi),簡直就是一場人間浩劫,奪走了無數(shù)的生命,無數(shù)的森林和無數(shù)的家園。許少峰不忍心再看下去,閉上眼睛又在考慮自己和艾小雪的事情,直到乘務(wù)員高喊“清河林場站到了,有下車的乘客抓緊下車”,他才睜開眼睛,趕緊從車上跳下來,看見山村沒有變成焦土,一直懸在半空中的那顆心總算落到地上。多么熟悉的小山村?。∽约好看芜^來,艾小雪都會給自己帶來很多歡樂,自己也很喜歡這個小山村,甚至還會常常夢到它。這回看見小山村,心情跟從前大不相同,小山村也變得模糊不清了。

  許少峰走街串巷,很快就來到艾小雪家里,看見她跛腳的母親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趕忙上前打招呼:“阿姨,您又洗衣服啦?”艾小雪的母親扭頭看見他,驚訝地喊叫起來:“少峰啊,你這是從哪兒過來呀?”許少峰趕忙說:“我從部隊過來,小雪在家嗎?”艾小雪的母親趕忙朝屋里高喊:“小雪,少峰來了?!卑⊙┑哪赣H并不知道女兒給許少峰寫過絕情信,看見她在屋里沒應(yīng)聲,連忙又高聲喊她:“小雪,你快出來,少峰來了?!蔽堇镞€是沒有動靜,她便訕訕地笑著說:“你瞧瞧這傻孩子,也不知道言語一聲。”又趕緊招呼他:“快到屋里歇著吧,小雪昨天還念叨你呢?!?/span>

  許少峰看見艾小雪的母親連喊她兩遍,她在屋里也沒個動靜,心里便咚咚咚地直打鼓,腳步也變得忽高忽低。艾小雪沒到東山頂上的瞭望塔去值班,她就在屋子里,這架勢明擺著就是有情況,成心躲著不愿意理睬自己,讓他比吃個閉門羹還難受。她到底為啥不愿意理睬自己啊?就算分手也不應(yīng)該這么絕情吧?艾小雪越是這樣做,他就越急著弄清楚分手的真相。從院子走到屋里還不到二十步,許少峰仿佛走了整整一天才走進(jìn)西屋里。艾小雪家里有三間房,中間是堂屋,母親住在東屋,她住在西屋。許少峰走進(jìn)西屋,一眼就看見她在梳妝鏡前面站著,只不過臉上戴著黃面紗,把整張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許少峰看見這種情景,怒氣又頂上腦門子,還在心里暗暗地嘀咕,不想見面也就算了,還弄個面紗蒙在臉上,這不是羞辱自己不配再來跟她見面嗎?他的惱怒立刻轉(zhuǎn)移到自己的舌頭上,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她:“你--你戴著--這個玩意兒--干啥?”艾小雪站著不動也不說話,她母親搶著告訴他:“小雪參加森林救火,臉讓大火給燒壞了?!痹S少峰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在外面沒有聽見她說話,自己進(jìn)屋她也不說話,臉上還蒙個黃面紗,原來是有這個苦衷啊。他在這樣的意外面前忘掉了原來的憤怒,也沒有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不顧艾小雪的母親還在身邊,就急赤白臉地問她:“那你寫信--咋不--告訴我?”艾小雪沒想到他會跑過來找自己,聽到母親在院子里喊她,心里七上八下早就慌成一團(tuán),又聽見他這么追問,反倒平靜下來說:“我本來是打算告訴你,后來又改主意了?!彼@么一改主意,差點沒把許少峰給害瘋了,這回他把別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忘掉了,只擔(dān)心她臉上的傷疤,連忙湊上去說:“你把面紗摘下來,讓我看看你的臉,到底燒成啥樣了?”艾小雪連忙后退阻止他:“不許看。我自己都不敢看,你就別看了?!卑⊙┰绞遣蛔屗匆姡驮较肟磦€究竟,竟然急吼吼地命令她:“你趕緊把面紗摘下來,再不讓我看的話,我就把它扯下來。”艾小雪的母親精明老練,連忙找個借口說:“小雪啊,你趕緊給少峰倒杯水喝,我到隔壁你王嬸家里去取個東西?!?/span>

  三

  許少峰見到艾小雪,心中的疑慮還是沒有全部消散,看見她母親走到門口,又聽見她輕輕地合上房門,開口就審問她:“你跟我說清楚,為啥寫信跟我分手?是不是心里又有別人了?”艾小雪不光沒生氣,還在心里暗暗地歡喜,只是沒有掛在臉上,反倒皺著眉頭甩出兩個字:“不是!”許少峰還是緊追不舍:“不是--那你為啥還分手?”這個問題讓艾小雪有點傷腦筋,也讓她心里很委屈。都說戀愛的女人是個傻子,其實戀愛的男人也是個傻子。她在心里默默地嘀咕,我心里又沒有別人,你說我為啥跟你分手?還不是因為大火把我的臉燒壞了,我害怕你嫌棄我變丑了,害怕你找借口跟我分手嘛。哪個男人不愛美,哪個男人不嫌丑。天上飛來橫禍,自己由美變丑,本來就遭人白眼,再遭你嫌棄,還不如趁早跟你分手。艾小雪憋著勁兒又甩出一句話:“分手就是分手。我心里就是沒有別人,就不能跟你分手啦?”

  許少峰看見她受盡委屈的樣子,早就猜出她的心思,突然霸道起來說:“我知道你為啥分手。我不同意分手,你說分手也沒有用。”艾小雪吃驚地盯著他,不敢確定他說的這是真話還是假話,不過這話聽著很舒服,要是他看見自己受過傷的臉,還能說出這樣的話,那該多好啊。負(fù)心的男人太多了,誰愿意跟個丑八怪在一起。村里的韓欣月,臉上只留下兩塊小傷疤,相處三年的男朋友很快就跟她分手了。少峰長得又高大又帥氣,自己滿臉都是傷疤,只有早點離開他,才是最明智的選擇。她很快就冷靜下來,拿出寫分手信的決心平靜地說:“我的臉讓大火給燒壞了,咱倆分手是早晚的事情。我在信里跟你說的很明白,你既然收到我的信,就不應(yīng)該再過來?!痹S少峰知道她善解人意,心里更加愛慕她的純樸和善良,又蠻不講理地申斥她:“你這是自作主張,根本就沒跟我商量?!卑⊙┛扌Σ坏茫骸斑@是能商量的事情嗎?”許少峰很干脆:“能!當(dāng)然能商量!”艾小雪不太理解:“這種事情怎么商量?”許少峰這回真把她當(dāng)成是自己的一個兵:“那就是你得先問問我,看看我是啥意見?!?/span>

  兩只朱雀一齊落到院子里的桃樹上,雄鳥殷勤地獻(xiàn)上婉轉(zhuǎn)的歌聲,雌鳥側(cè)耳傾聽,明亮的大眼睛閃動著柔情蜜意。艾小雪仿佛也聽到了許少峰的歌聲,他這句話比朱雀的歌聲還動聽。自己決定分手,確實沒有跟他商量。這種事情怎么可以跟他商量啊,她又發(fā)狠地放出一句氣話:“我自己的決定,為啥還得去問問你?”許少峰故意拿話兒套她:“分手總得有個原因,問問我才能知道行不行?!卑⊙└杏X自己做出分手的決定好像是有點草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許少峰并沒有做錯過任何事情,自己單方面提出分手,不光對他不公平,還會給他帶來沉重的打擊,不過自己也有苦衷,也是迫不得已啊。誰愿意把自己的心上人往外推呢。自己是怕別人背后說閑話呢。寧愿自己負(fù)他,也不能讓他進(jìn)退兩難,背上無情無義的罵名。眼下他自己來了,只好跟他再次攤牌:“還能有啥原因。我這張臉燒壞了,這個原因還不夠嗎?”許少峰一直惦記著她的臉,借機(jī)又向她提出:“那你掀開黃面紗,讓我看看你的臉,到底燒成啥樣,行不行?”艾小雪的態(tài)度極其堅決:“不行!”許少峰不敢再堅持,只好退讓:“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大火把你燒成啥樣了。你不讓我看,我不看還不行嘛。不管你的臉燒成啥樣,都不是分手的理由。你這個分手的理由沒有一丁點兒道理,到哪里都行不通。”艾小雪反問他:“沒有理由都能分手,我這個理由咋就行不通啦?”許少峰愿意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兵,認(rèn)真地給她講道理:“你的臉燒傷了,這不能怪你,只能怪那場森林火災(zāi)。你就憑這個分手,也未免有點太荒唐了。”艾小雪發(fā)現(xiàn)自己在他面前很被動,這回主動向他發(fā)起進(jìn)攻:“不是我太荒唐,是你太荒唐。我都不想再跟你相處了,你還過來找我,這不是多此一舉嘛?!痹S少峰反擊的速度比她還快:“咱們都快結(jié)婚了,你不跟我相處,那你還想跟誰相處?”艾小雪心里早有打算,這時候說出來的真話更像是一句氣話:“我跟誰也不處了,我跟誰也不結(jié)婚了,我就陪著我媽過一輩子?!痹S少峰可沒把她這句話當(dāng)成是氣話,這可能就是她深思熟慮的決定,就是她分手后的打算。她這個決定實在有點太殘忍,自己絕不能任由她胡來,又急赤白臉地怒斥她:“你這就是氣話。你對自己不負(fù)責(zé)任,對你母親也不負(fù)責(zé)任,對我也不負(fù)責(zé)任?!卑⊙┱J(rèn)為自己對他很負(fù)責(zé)任,自己多希望他不來,就此分手,各奔東西,那樣自己心里反倒會很坦然,他這一來,自己不光尷尬,還很內(nèi)疚,只好再說氣話把他氣走:“我對誰負(fù)責(zé),我心里有數(shù),用不著你管。我不再是你的女朋友,你也不再是我的男朋友,你還是回去吧,咱們好聚好散?!?/span>

  這是一句逐客令,是真是假呢?這顯然就是一句氣話。她的眼神早就把她出賣了,出賣的非常徹底。她寫信分手是真的,他不來,分手就是真的。逐客令也是真的,他不走,逐客令就是假的。真和假就在一念之間。許少峰長著偵察兵的腦袋,冷靜大于沖動,馬上糾正她的錯誤:“你是不是讓大火給燒糊涂了?你這個決定跟寫信一樣草率。你可以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必須還是你的男朋友。眼下你沒有權(quán)力討論分手,我也沒有權(quán)力討論分手,應(yīng)該討論怎么給你治病。如果能把你的病治好了,你再提分手,我可能會認(rèn)為你沒有問題。”艾小雪沒想到自己的氣話沒把他氣走,反倒惹來一頓教訓(xùn),差點沒把她的眼淚訓(xùn)出來。許少峰訓(xùn)的沒有錯,眼下確實不是討論分手的時候,問題是治病也是件比登天還難的事情。她在兩難之間徘徊不定,還是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好再次拒絕他的好意:“我臉上的燒傷很難治,這輩子恐怕都治不好。你不同意分手,我也不能帶著滿臉的傷疤跟你去結(jié)婚。”許少峰明白她的心思,也理解她的苦衷,不過自己作為她的未婚夫,決不能讓她有這種顧慮,連忙想辦法安慰她:“怎么不能結(jié)婚?你不想帶著傷疤去結(jié)婚,咱們可以去整容啊。現(xiàn)在整容技術(shù)這么先進(jìn),肯定能把你的臉傷整下去?!卑⊙┻€是不放心:“就是能整容,臉上也會留傷疤,你也沒法跟家里人交待,何況整容費用太大,家里根本就整不起?!痹S少峰又安慰她:“我父母不會反對我的選擇,你也不用擔(dān)心錢的問題,我復(fù)員就能拿到一筆復(fù)員費,咋的也夠使上一陣子。我回去先到省城找個好醫(yī)生,肯定能整好你的臉,把你整回到原來的模樣?!卑⊙┻€在猶豫:“你不用這么安慰我,再好的醫(yī)生也不可能把我的臉整回到原來的模樣。”許少峰趁機(jī)給她吃下一顆定心丸:“你先別說這個,等我聯(lián)系好整容醫(yī)生,我年底退伍回來,咱們就去整容。你放心,就是不把你整回到原來的模樣也沒關(guān)系,如果你愿意,你就一直戴著這個黃面紗,沒有你同意,我絕對不會掀開它?!卑⊙┠穷w冰凍的心瞬間融化了,眼里涌出滾燙的淚水,聲音也哽咽起來:“你快別這么說了,我都聽你的,你說咋辦就咋辦。你今天也夠累的,晚上早點休息,明天跟我一起上山吧。”

  四

  冬季實兵實彈演習(xí)結(jié)束了,老兵們都在打點回家的行裝。許少峰從司務(wù)長手里接過幾百元的復(fù)員費,仔細(xì)地數(shù)來數(shù)去,恨不能再多發(fā)幾百元,哪怕再多發(fā)一百元也行啊。他原本打算用這些錢回去打點關(guān)系找份好工作,如今復(fù)員費還有更重要的用處,工作的事情只能暫時往后放。他先回到家鄉(xiāng)的武裝部報個到,只在家里待了兩天,就心急火燎地踏上北去的列車,直接來找艾小雪。

  許少峰見到艾小雪,看見她依然戴著黃面紗,趕緊催她:“我跟省城美達(dá)爾整形醫(yī)院的顧醫(yī)生聯(lián)系好了,咱們快點過去檢查,他才能定下治療方案,你這病越耽誤越不好治?!卑⊙┟嬗须y色:“家里哪有整容的錢,還是別去了?!痹S少峰清楚自己手里只有復(fù)員費,小雪家里也沒有多少錢,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有錢治病,沒錢也得治病。車到山前必有路,先去醫(yī)院把病情檢查清楚,再想辦法籌錢治病。不論有多困難,自己也決不能拋棄她不管,他拍著自己的衣兜告訴艾小雪:“我手里還有800多元,咋的也夠這次檢查的費用。至于到底能花多少錢,那還得等到顧醫(yī)生制定出治療方案才清楚。你先不用考慮錢的問題,咱倆明天就趕緊去醫(yī)院?!卑⊙┍疽詾樗洗蝸磉^,看見她臉上戴著黃面紗,復(fù)員后肯定不會再來找她,肯定會杳無音信,沒想到他還真回來了。他在瞭望塔上跟自己說過的那些話,都是真心真意的心里話,沒有騙人,也沒有食言。許少峰這么重情重義,這讓她心里反倒更內(nèi)疚。自己治不好臉上的傷疤,他家里人一旦反對這樁婚事,那可怎么辦?。磕撬€有活路嗎?自己還有活路嗎?眼下顧不上再考慮那么多了,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是光著腳穿過火焰山,自己也毫不畏懼。艾小雪癡癡地望著自己的心上人,深情地對他說:“你覺得能行的話,你說啥時候去,我就跟你啥時候去?!?/span>

  美達(dá)爾整形醫(yī)院很有名氣,患者絡(luò)繹不絕。許少峰先把艾小雪的照片遞給顧醫(yī)生,然后才介紹情況:“顧醫(yī)生,她的臉是今年在大興安嶺救火的時候,讓大火給燒傷了,不是臉上得病長東西。這是她燒傷前的照片,您看能不能把她整回到原來的樣子?”顧醫(yī)生聽說艾小雪在救火中受傷,又看她臉上戴著黃面紗,知道傷情肯定很嚴(yán)重,就笑著安慰許少峰,也是安慰艾小雪:“我能不能把她整回到原來的樣子,這還得先檢查她的傷情,才能做出判斷和決定?!痹S少峰趕緊隨聲附和:“那是,那是?!庇峙ゎ^招呼身后的艾小雪:“你快過來,讓顧醫(yī)生給你檢查?!卑⊙]指望能把自己變回到原來的樣子,能把自己變得不嚇人,摘下蒙在臉上的黃面紗,自己就心滿意足了。她一直都沒忘記不讓許少峰看見自己臉上的傷疤,趕忙催促他:“你先出去,再讓顧醫(yī)生給我做檢查?!鳖欋t(yī)生明白艾小雪的心思,也催促他:“那你就先到外面去等著吧。”許少峰連忙說:“我這就出去,有事您喊我?!彼谕饷鏇]等多久,就聽顧醫(yī)生喊他:“許少峰,進(jìn)來吧?!痹S少峰趕忙進(jìn)去,顧醫(yī)生告訴他:“她的燒傷很嚴(yán)重,需要做三次手術(shù),一次手術(shù)費用大約需要七千多元,三次手術(shù)下來,至少需要兩萬多元,你們考慮清楚,到底是做,還是不做?”艾小雪沒想到手術(shù)費用這么高,嚇得六神無主,許少峰卻毫不猶豫地說:“做!我們馬上回家去取錢,馬上回來做手術(shù)?!?/span>

  五

  艾小雪做夢也沒有想到,整容的手術(shù)費會有那么高,差點沒把自己嚇?biāo)馈A謭龅墓べY比很多單位的工資高不少,自己一個月也不過才掙到一百多塊錢,少峰拿到手的復(fù)員費還不到一千塊錢,兩萬多塊錢的整容手術(shù)費,那是多大的一筆巨款啊。整個清河林場還沒有一個萬元戶,自己家更是個貧下中農(nóng),母親拿什么給自己治病啊。光是這次去醫(yī)院做檢查,少峰總共就花掉六十多塊錢,往后再去治病,不光有手術(shù)費,還有住院費、伙食費、交通費,哪樣都得花不少錢,哪樣都是一筆沉重的負(fù)擔(dān)。就因為自己貪圖美貌整個容,不光會掏空家底,還會拉下可屁股的饑荒,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這是造孽啊,這是敗家啊,這是要人命啊。

  艾小雪的母親從箱子底掏出一個大包裹,打開包裹又從里面掏出一個小包裹,小心翼翼地從里面取出一巻鈔票,使勁地塞到許少峰的手里說:“這是兩千多塊錢,你都拿著,我再去找親戚們借點,想法給你們湊夠這次的手術(shù)費。”艾小雪知道那些錢不光是家里的全部積蓄,還有父親的撫恤金,趕忙攔住母親說:“媽,你咋把這些錢都拿出來了?”母親疑惑地問她:“你這是咋的了?咱們治病可不能心疼錢。媽只有這些錢了,今天我就先上你大舅家里去借點錢?!卑⊙┛匆娔赣H誤解她的意思,話到嘴邊趕緊改口說:“媽,你就是把親戚家都借遍了,也借不到三千多塊錢。咱們犯不上治病拉饑荒,我不去治病了,你也別四處去借錢了?!彼赣H拖著哭腔說:“你這孩子咋凈說傻話呢,你不去治病,不光對不起你自己,你也對不起少峰的這片心意。”艾小雪明白許少峰的一片心意,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她就想早點斷絕許少峰的這片心意,看見母親把家底全都掏出來,還得再出去找親戚們挨個借錢,橫下心來告訴母親:“媽,我說的不是傻話,你們的心意我都清楚了,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吧。真要是花個三、五千塊錢去整容,我也就認(rèn)了,一次手術(shù)就得花掉七千多,這么大一筆手術(shù)費,咱們怎么負(fù)擔(dān)得起??!這次就算能跟親戚們借點錢,下次怎么辦?大下次怎么辦?總跟人家借錢去整容,親戚也會戳我脊梁骨,還不如不去整容呢?!痹S少峰把手里的錢放在炕沿上,趕緊安慰她:“你說的就是傻話。整容不是你自己的事情,是咱們大家的事情。錢不夠不用怕,咱們多想點辦法。阿姨你先別出去借錢,我給家里打個電話,先從我父母那里弄點錢?!?/span>

  許少峰打電話向母親借錢,父親接過電話說:“錢的事情好辦,你得告訴我,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許少峰只能撒謊:“我跟女朋友做點買賣,急著用錢?!彼赣H是個老江湖,比他多七、八個心眼兒:“那你先把她領(lǐng)到家里來,讓我們跟她見個面?!痹S少峰趕緊找借口:“爸,她現(xiàn)在工作可忙了,根本就脫不開身。”他父親故意試探他:“那我和你媽過去看看她,這總可以吧?”許少峰哪敢讓父母過來,又不敢明說,只能給他們設(shè)障礙:“爸,黑龍江這邊冰天雪地,你們從南到北大老遠(yuǎn)地折騰一趟,不光是太遭罪,萬一再著涼感冒了,我可擔(dān)待不起,你們還是等到春暖花開再來吧?!彼赣H壓根就沒想過來,只想讓他早點回家,趁機(jī)勸他:“我們不去,那你先回來,我已經(jīng)給你聯(lián)系好工作了,回來在家里等著上班。”許少峰只想要錢,沒想回家:“爸,我在這里還有不少事情,等我把事情辦妥了,馬上回家?!彼赣H又跟他發(fā)脾氣,大聲地訓(xùn)斥他:“你不回家老實待著,整天在外面東游西逛,還想伸手要錢花,沒門兒。”艾小雪看見他滿臉失望的樣子,不得不安慰他:“你兜里揣著復(fù)員費,又在外面到處亂跑,你這么向父母借錢,難怪他們不肯輕易借給你。”許少峰并不氣餒:“我爸就是個犟脾氣,他不給我錢,我再去另想辦法?!?/span>

  六

  山村的夜晚十分安靜,有人坐在自己家里喝酒,有人貓在別人家里打牌,艾小雪翻看一陣子自己的影集,起身告訴母親:“媽,我到西屋陪他去聊聊天。”許少峰沒來的時候,艾小雪和母親一人住在一個屋里,她住西屋,母親住東屋,許少峰來了,她就搬到東屋跟母親住在一起,讓許少峰自己住在西屋。母親巴不得她能早點過去,還特意提醒她:“西屋的暖壺里面沒有多少開水了,這屋的暖壺里面還有大半壺開水,我晚上也不喝水了,你把它拿過去吧?!卑⊙┍緛聿幌肓鄠€暖壺過去,母親這么一說,她只好把暖壺拎過去了。

  艾小雪在西屋沒待多長時間就回來了,又把影集放回到柜子里,才上炕告訴母親:“媽,閉燈早點睡覺吧?!蹦赣H又叮囑她:“可不許跟少峰鬧別扭,更不能總跟他使小性子。”艾小雪兩個眼皮直打架,說話的聲音也有點含糊不清:“媽,我太--太--困了,我先睡--了。”她母親住在炕頭,燈繩就順著炕墻吊下來,母親摸著燈繩正打算閉燈,扭頭問她一句:“你明天還去不去上班?”看見女兒沒吱聲,她接著又問一句:“你今兒晚上咋就這么困???”女兒還是沒吱聲,她就覺得事情有些奇怪,仔細(xì)地看了女兒一眼,竟然看見她面紗的下半截全都濕透了,還有口水從面紗底下流出來,急忙上去搖著她的腦袋喊叫:“小雪--小雪--”她又聞到女兒嘴里有股子農(nóng)藥味,慌忙抱起女兒又喊又叫:“小雪--小雪--你這是怎么了?”許少峰聽到她的驚叫,趕緊從西屋跑過來問她:“阿姨,小雪怎么了?”艾小雪的母親慌慌張張地說:“她準(zhǔn)是把家里的敵敵畏給喝了?!痹S少峰沒有慌亂,他知道山村的衛(wèi)生所夜里沒有人值班,連忙對艾小雪的母親說:“阿姨,我背她去衛(wèi)生所,你趕緊去找醫(yī)生,快點去衛(wèi)生所?!?/span>

  許少峰背著艾小雪跑到衛(wèi)生所,看見大門關(guān)著,屋里漆黑,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用手電筒照過去,直到看清門上的鎖頭,才不得不站在門口等著。艾小雪趴在他的后背上來回地拱動,可能是有點不太舒服,他就趕緊把她抱在懷里,又用手電筒照過去,看見她臉上的黃面紗都快濕透了,箍在嘴上不透氣,連忙掀開她的黃面紗,猛然看見她臉上的那些傷疤,有大塊的,也有小塊的,有凸出來的,也有凹下去的,七扭八歪,疙疙瘩瘩,怪不得她在自己面前說死也不肯摘下黃面紗,換成自己是個女人,臉上有這些傷疤,也沒有勇氣直接去面對自己的男朋友。他騰出一只手輕輕地擦掉她嘴角上的口水,聽到有人朝衛(wèi)生所走過來,趕忙又給她戴上黃面紗。

  艾小雪的母親陪著衛(wèi)生所的女醫(yī)生急步向前走著,走到許少峰跟前焦急地她說:“吳大夫,你快點救救她吧?!眳轻t(yī)生見怪不怪,嘴上還是沒有忘記安慰她:“你先別著急,她真是喝了敵敵畏,我就給她先洗胃?!庇?jǐn)[手招呼許少峰:“你把她抱進(jìn)來,先放到鐵床上?!眳轻t(yī)生打開房門,許少峰抱著艾小雪比她走得還快,輕輕地把她放到鐵床上,盼著吳醫(yī)生快點過來給她做檢查,沒想到吳醫(yī)生竟然抬頭對他說:“我知道小雪不愿意讓你看見她臉上的傷疤,我們兩個人給她洗胃就行了,你到外面的屋子里去等著吧?!痹S少峰擔(dān)心地問她:“小雪有沒有危險?”吳醫(yī)生很有經(jīng)驗地告訴他:“沒有,我給她洗個胃就沒事了?!?/span>

  艾小雪從衛(wèi)生所回到家里,心情還是很低落,只顧躺在炕上流眼淚,母親怕她再尋短見,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開導(dǎo)她:“你都這么大了,少峰對你又這么好,你咋凈干傻事兒,差點沒把媽的魂兒給嚇丟了。這回多虧少峰把你背過去,往后可不許再干傻事了?!卑⊙┛匆娫S少峰一直盯著她,趕忙對母親說:“媽,我不是想不開,我是想開了,不能再連累你和少峰了。”許少峰也開導(dǎo)她:“你這么做哪是想開了,根本就是沒想開。你不就是覺得沒錢做手術(shù),活著再沒有希望嗎?這回你應(yīng)該明白了,臉上有點傷疤不算個啥事兒,活著才是大事兒。你是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怕臉上那點傷疤嗎?你臉上有傷,心里可不能再有傷。咱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你只有活著才能掙著錢,才能有機(jī)會治好臉上的傷疤。”艾小雪的母親揉著自己的眼睛說:“小雪啊,你真是有個三長兩短,誰都沒有希望了。往后你得聽少峰的,把心里的負(fù)擔(dān)放下來,啥事兒都能好起來?!卑⊙┌肷尾艈栐S少峰:“你背我去衛(wèi)生所,有沒有掀過我的黃面紗?”許少峰說得很干脆:“沒有!我哪兒還有那工夫!吳醫(yī)生還沒等給你洗胃,就先把我給攆出來了。吳醫(yī)生可以作證,阿姨也可以作證。”

  七

  雞叫頭遍,艾小雪還在夢里追小鹿,雞叫二遍,她又在夢里采野花,雞叫三遍,天亮了,她睜開眼睛坐起來,趕忙問母親:“媽,你剛才跟誰說話呢?”母親膽戰(zhàn)心驚地問她:“你又在瞎想什么呢?我在外屋做飯,跟誰也沒有說話啊。”艾小雪回過神來小聲說:“媽,我今天該去上班了。”母親擔(dān)心地阻攔她:“你身子這么弱,還是再休息兩天吧。”艾小雪不愿意在家里躺著,更不愿意讓許少峰看著自己老在家里躺著,故意打起精神說:“我沒有事兒,還讓他跟我一起去?!?/span>

  許少峰陪著艾小雪向東山走過來,一路上跟她有說有笑,絕口不提她輕生的事情,很快就登上瞭望塔。他望著腳下那一片片莽莽林海,藏好七零八落的心事,揮手跟周圍的群山打招呼:“喂--我這里是東山頂上的瞭望塔,山里所有的動物們都聽清楚,你們誰也不許到處亂竄,誰也不許私自玩火,讓我逮住的話,統(tǒng)統(tǒng)趕出森林,永遠(yuǎn)也不許回來。”艾小雪笑話他:“人有人言,獸有獸語。你站在山頂上亂喊亂叫,只能把樹上的小鳥嚇飛了,連樹上的松鼠都不會搭理你?!痹S少峰得意地說:“我不能嚇唬小松鼠,只嚇唬熊瞎子。”艾小雪笑瞇瞇地吩咐他:“你先別喊了,快幫我把哨望鏡搬出來。”瞭望塔上有個簡易的小屋子,里面有一張臨時休息用的木床和工作用的桌椅板凳,還立著一臺六五式哨望鏡。這種哨遠(yuǎn)鏡最遠(yuǎn)能望出去10多公里,護(hù)林員站在山頂上,用它監(jiān)視森林火情,哪里冒濃煙,哪里有火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許少峰把哨望鏡搬出來,漫不經(jīng)心地用它向四處觀望,看見遠(yuǎn)處那個還沒有封凍的水潭里面冒出兩只紫貂,連忙招呼艾小雪:“小雪,你快過來看啊,水潭里面有兩只紫貂。”艾小雪知道那個水潭里面有不少紫貂,她從屋里拿起記錄本走出來說:“那個水潭北面有個溫泉眼,那一片的水面冬天也不結(jié)冰。水潭里面有十多只紫貂,就屬這兩只最調(diào)皮?!痹S少峰兩眼繼續(xù)盯著那兩只紫貂,一邊觀賞一邊給艾小雪通報情況:“那只小紫貂把那只大紫貂摁進(jìn)水里去了?!薄澳侵淮笞硝鯊乃镢@出來跑了?!薄澳侵恍∽硝踝飞纤?,又把它摁進(jìn)水里去了?!卑⊙┌延涗洷痉旁谏谕R旁邊的小桌上,笑著對他說:“你先別看那兩個紫貂了,幫我觀察一遍森林火情,從東往南轉(zhuǎn)過去,分八個方向仔細(xì)觀察,有沒有險情都得做個記錄,等干完活你再欣賞大森林的美景,里面還有很多有趣的動物呢。”許少峰喜歡她的工作,很像自己趴在山頭上刺探敵情,趕緊把鏡頭轉(zhuǎn)向東面說:“這個是我的老本行,哪里落個小鳥都逃不出我的眼睛?!卑⊙┨嵝阉骸安挥媚憧带B兒,集中精力觀察哪里有險情。”許少峰一邊觀察一邊向她報告:

  “東面沒有險情?!?/span>

  “東南面也沒有險情?!?/span>

  “南面也沒有險情?!?/span>

  “喂,西南面有兩處冒煙了,那里有險情。”

  艾小雪趕緊放下手里的記錄本,慌忙趴到哨望鏡上仔細(xì)觀察,又抬頭告訴他:“那不是險情,那個地方是咱們的村子,有人正在燒水燒炕呢?!痹S少峰嘿嘿笑著說:“我知道那個地方是村子,我還以為冒煙都是險情呢?!卑⊙┱齼喊私?jīng)地批評他:“不許拿這個開玩笑。林區(qū)的人們最怕火災(zāi),也最忌諱謊報火情?!痹S少峰趕緊道歉:“我不知道你們還有這個忌諱,我下次一定注意,堅決不拿這個開玩笑?!卑⊙┛匆娝麘B(tài)度極其真誠,反倒觸景生情,心里又傷感起來:“我這可不是怪你,只是提醒你。火情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情。森林經(jīng)常發(fā)生火災(zāi),防火就是保安全。上次那場大火,燒毀多少森林和財物,還燒死那么多人,燒傷的人更是不計其數(shù)。沒有那場大火,我何必還去整容,何必還去喝農(nóng)藥?!痹S少峰看見她的眼里閃著淚花,心里早就后悔莫及,趕緊小心地安慰她:“事情早就過去了,你也別老是想著它了,咱們往前看,道路就會越走越寬闊。”艾小雪哪能忘記那場大火,傷疤留在臉上,傷痛留在心里,她的眼淚在眼圈里面直打轉(zhuǎn)轉(zhuǎn):“誰都愿意往前看,誰都愿意走大道,老天爺把活路給你堵死了,你再掙扎也沒用?!痹S少峰趕忙開導(dǎo)她:“活路是人走出來的,不是老天爺安排的。你不往下走,怎么就知道沒有活路了?!卑⊙┟靼姿牧伎嘤眯?,忍不住又說出心里話:“少峰,咱們還是分手吧,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怪你?!痹S少峰想到她從前的美貌,又想到她現(xiàn)在的傷疤,再想到她未來的生活,直接就打斷了她的念想:“咱倆不是早就說好了,你不再提分手,我也不掀開你的黃面紗。手術(shù)費的事情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原來還想到山里去抓點野獸賣大錢,也打算向戰(zhàn)友們借點錢,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太妥當(dāng),我剛才又想到一個好辦法,明天去找你們林場的齊場長,托他找個關(guān)系去銀行貸點款,先把你的臉傷治好,咱們再慢慢地掙錢還貸款,你說行不行?”艾小雪看見他早有主意,心里又驚又喜,內(nèi)心也波濤翻滾,失望、希望、責(zé)備和甜蜜,輪番地沖刷著她一點點筑起來的那道堤壩,說話也哽咽起來:“行!你這個辦法最好!真能從銀行借點錢,咱們就再也不用愁了。”

  八

  許少峰獨自來找齊場長,路上遇見孫佳慧,這個女孩他認(rèn)識,正想跟她打招呼,沒想到她搶先說:“許班長,你這么急急忙忙的趕路,打算上哪兒去啊?”小雪曾經(jīng)告訴他,孫佳慧最早的那個男朋友也是當(dāng)兵的,不知道什么原因說分手就分手了,打那以后她對當(dāng)兵的人就沒有好感,許少峰盡量不去刺激她,很有禮貌地笑著說:“我到場部去一趟,找齊場長有點事情?!?/span>

  沒想到孫佳慧竟然譏諷他:“我還真是沒看出來,當(dāng)兵的也去找場長走后門?!?/span>

  “我去找場長說點事情,不是去走后門?!?/span>

  “你一個外地人,還沒結(jié)婚,一個人去找場長,不去走后門,還能去干什么。”

  “我找場長聊聊天還不行嗎?”

  “行,行,行。當(dāng)兵的去找場長聊天,誰敢說不行。”

  “你說行的話,那我就先走了?!?/span>

  “腳長在你腿上,我又沒攔著你?!?/span>

  許少峰借機(jī)趕緊溜走,找到齊場長開門見山地說:“場長,小雪準(zhǔn)備做手術(shù),家里的錢不夠,還差三千多元,我打算求您幫著借點錢?!饼R場長早就聽說他正在張羅給艾小雪整容,以為他是來向自己借錢,或者是向場里借錢,就有點為難地說:“按說小雪也是因公受傷,當(dāng)時她燒傷住院的醫(yī)藥費,場里全給她報銷了,再借錢整容,恐怕有點不合適。你可能不知道,咱們林場因公受傷的人太多了,這個頭一開就不得了,你來借錢,他也來借錢,恐怕就不好收場了?!痹S少峰趕緊解釋:“場長,我不是向場里借錢。小雪治病花費太大,我又是個外鄉(xiāng)人,在這里人生地不熟,想請您幫我找個關(guān)系,我到銀行去借錢,等給小雪治好病,我再慢慢地掙錢還銀行?!饼R場長沒想到他對小雪這么深情,故意提醒他:“小雪的臉都燒成那樣了,你還不離開她,這不是太吃虧了?!痹S少峰非常誠懇:“她沒受傷的時候是我女朋友,受傷了還是我女朋友。這不是吃不吃虧的問題,是我什么時候娶她的問題。給她治病我心安,不給她治病,我會后悔一輩子?!饼R場長暗暗地直點頭,尋思半晌才說:“你先別去銀行借錢了,我替你們向林場的職工們搞個募捐,一定能籌到一筆錢?!?/span>

  清河林場有二百多戶人家,齊場長把林場的職工們?nèi)空偌綀霾?,召開一個隆重的募捐大會,又在會上做個簡短的動員講話,職工們都沒有二話,人人慷慨解囊,捐款箱里很快就裝進(jìn)不少錢。孫佳慧也來參加募捐大會,排隊走到寫賬人跟前說:“我捐一百元?!饼R場長一直坐在寫賬人和捐款箱旁邊,看見她把十張十元的鈔票放進(jìn)捐款箱里,連忙豎起大拇指夸她:“佳慧跟小雪不愧是好姐妹,危難之處見真情。你能捐一百元,真是姐妹中的好表率。”

  九

  美達(dá)爾整形醫(yī)院整容科的顧醫(yī)生果然有水平,艾小雪第一次手術(shù)就很成功。她仰面朝天地躺在病床上,不敢來回活動腦袋,心里憋得實在難受,只能伸伸胳膊蹬蹬腿,連翻個身都怕抻著臉上的傷口。許少峰坐在床邊陪著她,也不敢跟她多說話,不是看她的手勢,就是用眼睛默默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她用手指往自己枕頭的左側(cè)指一下,許少峰馬上明白她那里不舒服,趕緊伸手把枕頭左側(cè)鼓起來的地方輕輕地抻平整。她用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盯著他,許少峰立即明白她在說什么,趕緊安慰她:“你別難過,一切都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卑⊙┥斐鍪种赣种敢恢复策?,許少峰馬上明白她的意思:“好,我不總站著了,我這就坐到你身邊去。”他輕輕地坐在床邊上,艾小雪用手探到他的手,猛地攥在手里,許少峰也用力地攥住她的手,看見她的眼睛又說話,趕緊陪她聊起來。

  女護(hù)士走進(jìn)來,看見許少峰又坐在床邊跟艾小雪聊天,打趣地訓(xùn)斥他:“你就知道聊天,再聊就該出院了。顧醫(yī)生讓你今天下午兩點半陪她過去換藥,你打算幾點去?”許少峰趕緊道歉:“對不起,我看點兒沒給看住,看過頭了?!迸o(hù)士噗嗤笑著說:“我看你是看人看過頭了,趕緊過去換藥,想看人的話,等出院了再看?!痹S少峰拿出軍人的標(biāo)準(zhǔn)大聲說:“是!馬上過去換藥!”邊說邊輕輕地扶起艾小雪,很快就來到處置室門口,女護(hù)士又?jǐn)r住他:“你還在門口等著吧,換藥用不了多長時間,頂多半個小時?!痹S少峰乖乖地站在門口等著,猜想顧醫(yī)生給她打開紗布,她的臉會是個什么樣子,距離她以前的樣子還差多遠(yuǎn)。他又想到第二次、第三次手術(shù),心里便充滿了美好的渴望和期待,看見女護(hù)士出來,急忙問她:“換好藥了?”女護(hù)士先點頭后說話:“藥換好了,你進(jìn)去扶她回去吧。顧醫(yī)生又交待過,她暫時還是不能開口說話。你也別著急,下次再換藥,她就可以開口說話了?!?/span>

  病房里有個治腳的女人出院了,馬上又住進(jìn)來一位三十多歲的男病人,他跟人家打架動刀子,右耳朵讓刀子豁成兩半,顧醫(yī)生給他縫好耳朵,本來就沒有留他住院,他強(qiáng)烈要求住院治療,顧醫(yī)生只好用觀察治療的名義把他留下來。許少峰在部隊練過拳腳,集團(tuán)軍偵察兵比武,他在散打比賽中獲得第三名,憑著這個成績,年底就當(dāng)上了班長。他看出打架的男人情緒一直很激動,又沒有人陪著他,正想跟他聊兩句,艾小雪連忙拉住他的手,又用眼睛阻止他坐在床上別亂動,也別跟他瞎聊天,他只好坐到床邊上說:“明天再換過藥,你就可以小聲說話了。”

  艾小雪的傷口恢復(fù)得很快,顧醫(yī)生又給她換過藥,滿意地告訴她:“這回不用再纏紗布了,你明天就可以出院,回到家里及時涂藥,安心休養(yǎng),怎么也得休養(yǎng)兩個多月,再過來做手術(shù)。”艾小雪離開處置室,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邊走邊告訴許少峰:“顧醫(yī)生剛才說,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痹S少峰比她還興奮,差點蹦起來說:“那我回屋就收拾東西,明天早晨咱們就結(jié)賬回家?!卑⊙┗氐讲》?,看見他拎著水壺出去打開水,起身跑進(jìn)衛(wèi)生間,咔嚓鎖上房門,輕輕地掀開臉上的黃面紗,在鏡子前照來照去,直到聽見許少峰回到病房里喊她,才放下黃面紗出來說:“你陪我出去溜達(dá)溜達(dá),瞧瞧這里的風(fēng)景?!?/span>

  十

  艾小雪回到家里,母親歡天喜地,又宰掉一只大公雞。艾小雪的母親養(yǎng)了十幾只大公雞,個個長得膘肥體壯,許少峰看著那只大公雞能賣二十多元,心疼地說:“阿姨,這些大公雞能賣不少錢,剩下的都留著賣錢吧?!卑⊙┑哪赣H雖說走路有點兒顛腳,心里比裝著一面鏡子還亮堂,山上哪里有蘑菇,總是記得清清楚楚,路上哪兒有個坑坑洼洼,提早就看得真真亮亮。她打心眼里喜歡許少峰,這樣的姑爺你就是打著燈籠都不一定能找到。她一邊收拾公雞一邊說:“這些公雞一個也不賣,都留著給你們燉蘑菇吃。”艾小雪坐在灶臺旁邊洗蘑菇,恨不得早點把大公雞和蘑菇放進(jìn)鍋里燉上。許少峰在醫(yī)院這些天,臉上足足瘦下去一大圈兒,十只大公雞都補(bǔ)不回來。

  許少峰又跟著艾小雪登上瞭望塔,他進(jìn)屋先替小雪收拾東西,聽到小雪在外面驚叫起來:“少峰,你快過來看啊,紅石嶺山頂上有四只老鷹,那兩只小鷹又長大了,它們都往咱們這邊飛呢?!痹S少峰趕緊跑出來,看見老鷹越飛越近,高興地朝它們一邊招手一邊大喊大叫:“過來!快飛過來!都飛到這邊來!”老鷹好久沒有見到艾小雪,飛到塔頂盤旋鳴叫,又從塔頂飛到塔中間,繞著瞭望塔飛來飛去,有一只小鷹還落到鐵欄桿上,好奇地打量著許少峰,直到空中的老鷹向遠(yuǎn)處飛去,它才拍打著翅膀,一邊尖叫一邊去追趕老鷹。許少峰羨慕那些能在藍(lán)天上翱翔的雄鷹,它們是自由的,也是快樂和幸福的。老鷹在這么遼闊的大森林里面,飛到哪里都能抓到獵物,落到哪里都能生兒育女。天空是它們的,高山峻嶺是它們的,森林也是它們的。自己心里也有一片天空,也有一座高山,也有一片森林。為了這片天空更藍(lán),高山更美,森林更綠,自己眼下急需七、八千元錢,給小雪再去做手術(shù)。父母那里肯定是沒有指望了,也不能再向林場職工們募捐,承包山坡植樹造林還得等到春天才行,到林場去當(dāng)裝卸工,一個月只能掙到二百塊錢,遠(yuǎn)水還是不解近渴,看來只有另想辦法,才能解決小雪第二次的手術(shù)費用。

  許少峰急著等錢用。干什么才能又多又快地掙錢呢?他不敢回老家去找活兒,只好打電話跟戰(zhàn)友們找門路,徐立山告訴他:“班長,咱們連的老志愿兵李發(fā)逵,轉(zhuǎn)業(yè)在縣物資貿(mào)易站當(dāng)采購經(jīng)理,你找他興許有辦法?!痹S少峰有病亂投醫(yī),馬上給李發(fā)逵打電話:“李經(jīng)理,我是許少峰啊,聽說你在縣物資貿(mào)易站當(dāng)采購經(jīng)理,干的不錯啊?!崩畎l(fā)逵很謙虛:“也不算太好,還算湊合吧?!痹S少峰熱情地向他通報自己的情況:“我去年底復(fù)員了,剛離開部隊才幾天,又想念老連隊了?!崩畎l(fā)逵也時常夢見老連隊:“我也是,經(jīng)常想起咱們在連隊的日子。這一晃兒你都復(fù)員了,工作是咋安排的?”許少峰故意跟他聊買賣:“我爸幫我找工作,我就等通知上班呢。這段時間在家里待著沒事干,我到大興安嶺清河林場來溜達(dá)溜達(dá),看看能不能干點啥買賣,掙倆零花錢?!崩畎l(fā)逵在連隊的時候就很喜歡許少峰,竟然主動提出:“大興安嶺各個林場的山貨都挺多,你在當(dāng)?shù)囟嗯c山貨發(fā)回來,肯定能賺錢?!痹S少峰趕緊跟他訴苦:“我也想整點山貨,整少了不掙錢,整多了沒本錢,往外零售還挺費勁兒?!崩畎l(fā)逵特別仗義:“你不用擔(dān)心銷路。我們貿(mào)易站往外搞批發(fā),正愁弄不到好山貨呢。你在當(dāng)?shù)囟嗍召忺c猴頭菇、紅蘑、榛蘑、木耳、松籽、干野菜,好東西越多越好。本錢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先給你匯一筆錢,你在那里給我們當(dāng)個臨時采購員,我把各樣山貨都給你定個進(jìn)貨價,你多少錢收購我不管,掙多掙少都?xì)w你?!痹S少峰趕忙答應(yīng):“好嘞,就照你說的辦,能掙錢的話,我就不回去上班了?!?/span>

  十一

  艾小雪家里有一輛閑置多年的三輪車,許少峰推著它來到修理鋪,看見吳師傅正在拉二胡,站在旁邊等他放下二胡才說:“吳大叔,您這二胡拉的挺好啊?!眳菐煾岛苄蕾p他的人品,笑瞇瞇地問他:“你也喜好這個?”許少峰不敢在他跟前瞎賣弄:“我只會彈吉他,不會拉二胡。阿丙這首《二泉映月》讓您拉得如泣如訴,我用吉他就彈不出這個味道?!眳菐煾倒χf:“用二胡拉《二泉映月》才好聽,其它樂器都不行。你推著這輛三輪車來干啥?”許少峰笑著懇求他:“吳大叔,您幫我把這輛三輪車修一修,我打算騎著它出去收點山貨,掙倆錢兒貼補(bǔ)貼補(bǔ)家里的開銷?!眳菐煾悼渌骸澳悴还馐琴N補(bǔ)家用吧,還得攢錢給小雪治病,是不是?小雪遇上你真是她的福氣,比韓欣月那個男朋友強(qiáng)百倍。你就把三輪車放在這兒吧,我給你好好修一修,你明天這個時候過來取車吧?!痹S少峰很感激他:“那就先謝謝吳大叔了,等我掙著錢,一定請您上飯店去喝酒。”

  吳師傅把三輪車?yán)锢锿馔馐帐巴桩?dāng),該換零件的地方換零件,該上機(jī)油的地方上機(jī)油,生銹的地方也給它抹上新漆,三輪車煥然一新,靜靜地迎接它的新主人。許少峰騎上它,雙腳輕輕一蹬腳踏板,車子便飛快地沖出修理鋪,他騎著三輪車兜個圈兒回來說:“吳大叔,一共多少修理費?”吳師傅連忙朝他擺手說:“我給別人修車收錢,給你修車不收錢,一分錢也不收。你趕緊去收山貨吧,車子再出問題,你再過來修理?!痹S少峰不同意:“吳大叔,您修車也不容易,這連工錢帶本錢也不少,您不收錢,我心里過意不去?!眳菐煾敌χf:“收你的錢,我心里也過意不去?!痹S少峰只好說:“吳師傅,我先謝謝您了。等我掙到錢,再給您打酒喝?!?/span>

  許少峰在連隊騎過三輪車,集團(tuán)軍搞實兵實彈對抗演習(xí),偵察連全體出動,他還戴個破草帽裝扮成收破爛的人,騎輛三輪車四處偵察敵情,差點沒讓對方給逮住。收山貨可不是收破爛,收多收少無所謂,只有多收才能多掙錢。許少峰一天跑遍兩個林場,收到滿滿一車山貨。艾小雪的母親喜笑顏開,一樣一樣地幫他整理裝箱。許少峰很快就收來三車山貨,趕緊運到林業(yè)局火車站發(fā)給李發(fā)逵,回來又順道收來半車山貨。李發(fā)逵收到山貨馬上給他打電話:“少峰啊,你發(fā)過來的山貨好啊,我一天都批發(fā)出去了。你在那邊再多收點山貨,只要能保證質(zhì)量,越多越好?!痹S少峰走街串戶收山貨,很快就結(jié)識一批采集山貨的老鄉(xiāng),用信譽(yù)跟他們建立起友誼。每到趕大集的日子,不管天氣好壞,他都跑到集市上去收山貨,一個月居然凈賺兩千元。

  許少峰又騎著三輪車往家運山貨,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瞭望塔,知道艾小雪在塔上值班,兩手一擰車把拐向瞭望塔,騎到塔底下停好三輪車,蹬蹬蹬地跑到塔上,看見艾小雪坐在屋里填寫值班小結(jié),一面呼呼喘著粗氣,一面喜氣洋洋地告訴她:“今天又收到一車山貨,再收兩個月,估計就能掙夠這次的手術(shù)費?!卑⊙┢鹕斫o他倒來一杯熱水,又拿起毛巾給他邊擦汗邊說:“你別這么著急行不行,顧醫(yī)生讓咱們過兩個多月再去做手術(shù),咱們等到三個多月再過去也沒事兒,你這么起早貪黑拚命地收山貨,累壞了身子,我得后悔一輩子?!痹S少峰放下水杯,輕輕地拉住她的手說:“咱們可不能等到三個多月再去,等到過去兩個多月,不管能掙多少錢,也得按時間過去做手術(shù),這個事情絕對不能耽誤。等我摘下你臉上的黃面紗,我就不去收山貨了,馬上帶你回我們老家去?!卑⊙┌ぶ聛碚f:“真到那一天,我一定給你唱首歌兒?!痹S少峰聽她會唱歌,趕忙懇求她:“我早就想聽你唱歌了,你現(xiàn)在就給我唱一首,好不好?”艾小雪無法拒絕他,就用會說話的眼睛深情地望著他,又笑著點頭說:“我從小就學(xué)過《唱支山歌給黨聽》,我給你唱這首歌好不好?”許少峰也會唱這首歌,連隊參加“七一”歌詠比賽,合唱選的就是這首歌,只不過這首歌不太適合這里的情調(diào),就使勁地?fù)u頭反對:“那還不如唱《敖包相會》呢?!彼眉麖椷^這支曲子,說的也是心里話,不過馬上就后悔自己說得有點太直白,緊跟著又問她:“你會不會唱電影《劉三姐》里的那首《山歌好比春江水》?”艾小雪會唱這首歌,她真想給許少峰唱一首《敖包相會》,見他想聽《山歌好比春江水》,只好朝他點頭說:“那我先給你唱《山歌好比春江水》吧?!边@是一首男女對唱的山歌,許少峰松開她的手,艾小雪清了清嗓子,一個人唱道:

  唱山歌來

  這邊唱來那邊合

  山歌好比春江水也

  不怕灘險彎又多嘍彎又多

  唱山歌來

  這邊唱來那邊合

  山歌好比春江水也

  不怕灘險彎又多嘍彎又多

  多謝了,多謝四方眾鄉(xiāng)親

  我今沒有好茶飯吶

  只有山歌敬親人呀,敬親人

  哎--

  什么水面打跟頭嘞

  什么水面起高樓嘞

  什么水面撐陽傘嘞

  什么水面共白頭嘞

  嘿--

  什么水面撐陽傘嘞

  什么水面共白頭嘞

  哎--

  鴨子水面打跟頭嘞

  大船水面起高樓嘞

  荷葉水面撐陽傘嘞

  鴛鴦水面共白頭嘞

  嘿--

  荷葉水面撐陽傘嘞

  鴛鴦水面共白頭嘞

  哎--

  菩薩有嘴不說話嘞

  銅鑼無嘴鬧喳喳嘞

  財主有腳不走路嘞

  銅錢無腳走千家嘞

  嘿--

  財主有腳不走路嘞

  銅錢無腳走千家嘞

  唱著唱著,許少峰聽見艾小雪哽咽起來,又抽泣著重復(fù)唱道:“財主有腳不走路嘞,銅錢無腳走千家嘞。”竟泣不成聲,連話也說不出來,許少峰一把將她摟在懷里說:“不哭,不哭,咱們不哭?!?/span>

  十二

  許少峰又給李發(fā)逵發(fā)走一批山貨,趕緊陪著艾小雪回到美達(dá)爾醫(yī)院做手術(shù)。顧醫(yī)生看見艾小雪恢復(fù)得又快又好,重新調(diào)整治療方案:“這次手術(shù),爭取讓你們更滿意?!卑⊙氖中g(shù)室出來,臉上仍然纏滿雪白的繃帶,仍然不能話說,不過心情很愉快,比上次還有精氣神。

  這次過來做手術(shù),許少峰只交了住院和手術(shù)的押金,剩下一點錢留著吃飯,手術(shù)后的治療費用還沒有著落,還得再想辦法。艾小雪本打算先攢夠錢再來做手術(shù),許少峰不同意,堅持早來早做?!澳鞘O碌腻X咋辦呢?”艾小雪擔(dān)心地問他,許少峰早就尋思過,這錢肯定指望不上父母,只要自己給父母打電話,他們就會催促自己趕緊回去,根本就不會給他一分錢。他甚至還想到過,不光給小雪做手術(shù)指望不上父母,將來自己跟小雪結(jié)婚,估計也不可能指望父母能給自己掏多少錢。這件事情很好預(yù)測,母親或許能同意自己跟小雪的婚事,父親是絕對不會同意這樁婚事,父親那個火爆脾氣,知道真相準(zhǔn)能把房蓋掀到天上去。他安慰艾小雪:“這種事情不用你操心,剩下的錢我再想辦法解決,肯定不會耽誤治病。你就聽我安排,早點去做手術(shù),早點治好你臉上的燒傷,等你摘掉臉上的黃面紗,咱倆就先去登記,再一起回我們老家去結(jié)婚?!卑⊙┠请p會說話的眼睛沒有再說話,閉上眼睛默默地流下兩行熱淚。

  顧醫(yī)生精心地給艾小雪換好藥,許少峰把她推回病房,跑到樓下商店去給她買東西,順便給李發(fā)逵打電話:“李經(jīng)理,前兩天發(fā)過去的那些山貨還行吧?”李發(fā)逵越興奮嗓門越大:“你發(fā)過來的那些山貨,我一個‘三八節(jié)’就全都賣光了,你趕緊再出去多收點山貨,別讓我這里斷貨?!痹S少峰連忙答應(yīng):“你放心,我這就出去給你收山貨,把好東西都給你運過去。”李發(fā)逵又跟他商量說:“少峰啊,我聽說你打算到工商局去上班,那單位是挺體面,可工資也不算太高,你又不是干部,到那兒去也沒啥太大意思。我看你收山貨還挺在行,干得也挺順手,干脆到我們貿(mào)易站來上班,趁年輕在外面當(dāng)采購員,多闖蕩闖蕩,總比在別處上班掙的多,你看行不行?”許少峰巴不得能有這種機(jī)會,一點都沒有打錛兒:“行啊。咱們是一個連隊的老戰(zhàn)友,復(fù)員又在一起工作,多好啊。”李發(fā)逵怕他反悔,當(dāng)場表態(tài):“那咱們可就說定了,你把分配計劃改到我們貿(mào)易站,今天就算正式上班,還在那邊先當(dāng)采購員?!痹S少峰謝過老戰(zhàn)友,又在商店里買好東西,回到病房也沒敢跟艾小雪提起再去收山貨和改變工作分配的事情,直到醫(yī)生讓她開口說話,才跟她商量:“小雪,咱們手里沒有多少錢了,李經(jīng)理讓我再給他收點山貨,你自己在醫(yī)院里待兩天,我先回去再給他收點山貨,行不行?”艾小雪心疼地看著他,先點頭后叮囑:“干活別太著急,騎三輪車千萬穩(wěn)當(dāng)點,別騎的太快。我能走能動,你不用惦記我?!痹S少峰又給她打來一壺開水,才急急忙忙地向火車站趕去。

  艾小雪依依不舍地送走許少峰,躺在病床上浮想聯(lián)翩。她多想把許少峰留下來,不讓他出去收山貨,讓他天天在自己眼前走來走去,可住院沒有錢不行啊。他回去掙錢給自己治病,收回來一車一車的山貨,淌出去一車一車的汗珠子。他這是圖個啥呢?還不是想早點摘下自己臉上的黃面紗,早點把自己娶到家里去。大興安嶺的大火啊,你可真夠殘忍的,你燒毀我的容貌,又把少峰哥送到我身邊,讓我難舍又難分,也讓我天天在煎熬中度日,這究竟是為什么???少峰哥不嫌棄自己變丑,瞞著父母留下來給自己治病,這樣有情有義的男人,不是每個女人都有的福氣啊。顧醫(yī)生啊,我啥時候才能出院,啥時候才能披上潔白的婚紗,挺起胸膛去給我少峰哥哥做新娘啊。

  病室里有個小男孩做手術(shù)縫兔唇,顧醫(yī)生叮囑他也得過兩天才能說話,他母親就打開收音機(jī)給他收聽郭峰演唱的《讓世界充滿愛》。這是一首剛推出不久的新歌,艾小雪也會唱,她聽著聽著,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哼唱起來:“輕輕地捧著你的臉,為你把眼淚擦干,這顆心永遠(yuǎn)屬于你,告訴我不再孤單。深深地凝望你的眼,不需要更多的語言;緊緊地握住你的手,這溫暖依舊未改變。我們同歡樂,我們同忍受,我們懷著同樣的期待;我們共風(fēng)雨,我們共追求,我們珍存同一樣的愛……”唱著唱著,她禁不住又想起剛剛離開的許少峰……

  十三

  許少峰回到醫(yī)院,直接把艾小雪接回家,艾小雪的母親顛著小腳準(zhǔn)備豐盛的晚餐,既不讓女兒幫忙,也不讓許少峰幫忙。她做出一桌子香噴噴的飯菜,又特意從柜子里掏出一瓶陳年的玉泉牌白酒說:“咱們林場的男人都愛喝白酒,小雪她爸也愛喝白酒,你今天就別喝啤酒了,也喝兩杯白酒。”艾小雪趕忙攔住母親說:“媽,你咋還讓他喝上白酒了,喝兩瓶啤酒不是挺好嘛。”艾小雪的母親繃著臉數(shù)落她:“少峰咋就不能喝點白酒?我讓他喝點白酒,你可有啥害怕的?媽今個兒高興,我陪他一起喝兩杯。”武少峰趕緊接過酒瓶,一邊往酒杯里面倒酒一邊說:“阿姨,我看您今天這么高興,我就陪您喝兩杯?!?/span>

  艾小雪的母親很有些酒量,許少峰陪著她邊喝邊聊,很快就把一瓶白酒喝光了,只是艾小雪的母親比許少峰喝的少一些,她意猶未盡地說:“白酒喝沒了,把那兩瓶啤酒也喝了吧?”許少峰的酒量也很大,戰(zhàn)友們聚會喝白酒,有時候都能輕松地整下去一瓶,這點白酒根本就不算啥,可眼前坐著的畢竟是未來的丈母娘,他也不敢太造次,只能試探著問她:“阿姨,您白酒和啤酒摻著喝,能行嗎?”艾小雪的母親本打算勸他再喝點啤酒,艾小雪趕忙出來制止:“別喝了,喝那么多白酒,還喝什么啤酒?!痹S少峰趁機(jī)趕緊說:“阿姨,不能再喝了,今天喝的挺多了?!卑⊙┑哪赣H也不再勉強(qiáng)他:“改天再喝也行。你今天也夠累的,吃完飯早點休息吧?!?/span>

  艾小雪的母親看見許少峰回到西屋,也不讓女兒幫忙收拾桌子上的碗筷,還催促她:“少峰喝了大半瓶白酒,你趕緊燒壺開水,給他沏杯茶水喝?!卑⊙┮驳胗浿S少峰,趕忙給他燒水沏茶,又把茶水端到西屋說:“你跟我媽咋還能喝那么多白酒,趕緊喝點茶水解解酒,省得夜里睡著了口渴。”許少峰呷了一口茶水說:“我是看你媽今天高興,陪她喝兩口。你不用擔(dān)心,我喝這點白酒根本就沒事兒。”艾小雪清楚母親為啥高興,也清楚他為啥陪母親喝酒,嘴上卻埋怨他:“我媽喝酒咋能跟你比,你把她喝多了,往后就再也別想喝酒了?!痹S少峰趕忙向她道歉:“都是我不好,我過去給她倒杯茶水?!卑⊙┻B忙攔住他:“你有這份心思就行了,我早就給她沏過茶水了?!痹S少峰豎起大拇指夸她:“好閨女!我就喜歡你又孝順又懂事兒!”艾小雪笑瞇瞇地挖苦他:“你這個偵察兵,不光學(xué)會幾套拳腳,酒量練得也不錯啊?!痹S少峰對她的挖苦很受用,得意地笑著說:“你得向我學(xué)習(xí),也得向你媽學(xué)習(xí),將來咱倆一起喝酒,那才能越喝越有滋味?!卑⊙膩砭蜎]有喝過酒,也猜不出跟他一起喝酒是個什么滋味,看他興奮的樣子,忍不住問他:“你們男人怎么都愛喝酒?”許少峰沒法正面回答她,只能腦筋急轉(zhuǎn)彎:“就像你們女人都喜歡化妝一樣?!彼朐僬f句笑話逗她開心,猛地覺得這句話可能會刺激她,急忙轉(zhuǎn)個話題問她:“你媽今天喝點酒,是不是早早就躺下休息了?”艾小雪又埋怨他:“我媽哪有多少酒量,你跟她喝下那老些白酒,她肯定躺下就能睡著了?!?/span>

  許少峰端起茶杯連喝兩口茶水,放下茶杯兩眼就直勾勾地盯著她,艾小雪紅著臉問他:“你老是這么瞅著我干啥,咋不說話了?”許少峰借著酒勁兒說:“我想掀開你臉上的黃面紗,看看這次手術(shù)效果到底怎么樣?”艾小雪立即緊張起來:“不行!你說話不算數(shù),我就再也不理你了?!痹S少峰趕緊認(rèn)錯:“你別生氣,我這不是喝點酒嘛,老是惦記著手術(shù)的效果好不好。這回我再向你保證,只要你不同意,我就是喝醉了,也決不再提這件事情?!卑⊙┬睦镆恢焙軆?nèi)疚,如果沒有那場大火,自己干啥還蒙著黃面紗,干啥還拚命地躲著他,還像以前那樣多好啊。她越想臉越熱,越想越出神,許少峰把手伸到她眼前擺來擺去地小聲問:“這回你咋不說話了,想啥好事呢?”艾小雪趕忙回過神來說:“我想起出院的時候,顧醫(yī)生特意叮囑過,相由心生,相隨心動,讓我千萬別生氣,不然手術(shù)就白做了?!痹S少峰一拍腦門又檢討:“這都是我的錯,我就不該惹你生氣。顧醫(yī)生可是說過,你本來就是個美人坯子,只要心情好,整容后肯定比以前還漂亮?!卑⊙┠樕显絹碓綗?,燒得眼神恍惚不定,跟喝醉酒一樣喃喃地說:“你先別著急,等將來摘下面紗,我就讓你使勁地看個夠兒?!痹S少峰拉住她的手說:“那你讓我先抱一抱,行不行?”艾小雪無法拒絕他的懇求,羞澀地點頭說:“行!你等我先去把燈關(guān)了!”

  十四

  許少峰又給李發(fā)逵發(fā)走一批山貨,回來就跟艾小雪商量:“李經(jīng)理跟我提起過,他說貂皮挺值錢,我把水潭里那十幾只紫貂弄出來,肯定能換一大筆錢,你說行不行?”艾小雪立馬就搖頭反對:“不行!我就是不整容,你也不能惦記水潭里的那些紫貂。我父親曾經(jīng)說過,它們都是大山里的精靈,有它們在那里,大山才有靈性?!痹S少峰只好打消這個念頭,嘴里還夸她:“你不光是護(hù)林員,還是個女菩薩,守護(hù)這些大山,還保護(hù)那些小動物,肯定會好人有好報?!卑⊙┞牭贸鏊捓镉性挘膊桓嬢^,還鄭重其事地告訴他:“這些紫貂跟那些野豬和兔子可不一樣,好獵人都不動它們,你就更不能再打它們的主意了。”許少峰這回才徹底死心地說:“瞧你說的,我就是隨口提一句,你不同意的話,我絕對不碰它們半根毫毛?!?/span>

  許少峰把三輪車推到大門口,扭頭招呼艾小雪:“你趕緊上車,我今天去興安林場收山貨,順路送你去瞭望塔?!卑⊙┳先嗆囌f:“你就送我到山底下就行,別往山上蹬了?!痹S少峰不同意:“那哪行啊,送佛還得送到西天呢,我哪能把你扔在半路上就跑了,咋的也得把你送到目的地。”艾小雪也跟他開玩笑:“我又不是佛,能蹭著你的車,把我扔到半路上,我也知足了。”許少峰一邊用力地蹬著車子一邊說:“你可千萬別這么說,我好人好事做到底,不達(dá)目的絕不罷休?!?/span>

  許少峰把艾小雪送到瞭望塔底下,蹬著三輪車一路向興安林場奔去,一進(jìn)村子就敞開喉嚨吆喝起來:“收山貨啦--”“收蘑菇啦--”“收榛子啦--”“收山野菜啦--”興安林場有三條大街,旁邊還有兩個小屯子,許少峰在三條大街上轉(zhuǎn)一圈,收到半車山貨,又向遠(yuǎn)處的一個小屯子奔去。小屯子只有五戶人家,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山根底下,蔣桂花家就住在小屯子的最東頭,她家還有一些榛子,約定好這次再來都賣給他。許少峰把三輪車停在她家大門口,看見大門敞著,知道家里有人,就扯著嗓子高喊:“收榛子啦--收榛子啦--”怎么喊都沒有看見蔣桂花走出來,心里合計她是在自家房后的園子里干活,肯定是扎著頭巾沒有聽見他的喊聲。許少峰不想白來這一趟,起身走進(jìn)她家的院子,打算找到她把榛子收上來。

  許少峰知道蔣桂花的男人患上癆病死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在村里上小學(xué),走到她家屋門口又停下來,先朝屋里喊她:“蔣大嫂,你在屋里嗎?我是許少峰,我來收榛子?!蔽堇镞€是沒有聲音,許少峰看見屋門并沒有閂上,認(rèn)定她就在房后的園子里干活,推門進(jìn)去剛想奔后門,猛然看見她家屋里站著兩個男人,好奇地走進(jìn)去一看,只見蔣桂花光著上身裹件衣服坐在炕上,驚恐地望著他直搖頭,那兩個男人都緊張地盯著他,許少峰馬上明白,這兩個男人正打算欺負(fù)她,就直接大喝一聲:“你們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沒有王法了!”那兩個男人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里,一個滿臉胡子的男人瞪著眼珠子警告他:“你他媽的一個收山貨的小販,不想找死就少他媽的多管閑事兒,趕緊給我滾遠(yuǎn)點,老子就饒你一條小命?!痹S少峰看見另外那個男人也是蓬頭垢面,猜想他們肯定不是本地人,很有可能都是流竄犯,暗中攥緊拳頭提防著他們說:“你們私闖民宒,還敢欺負(fù)婦女,趕緊去投案自首吧?!睗M臉胡子的男人破口大罵:“我看你是他媽的活膩歪了,敢讓老子投案自首,老子殺人都不去自首,進(jìn)她家歇個腳,找點樂子還他媽的自首,我先弄死你個兔崽子?!边@家伙說話粗魯,動作也非常兇猛,一記右擺拳直奔許少峰的面門打過來,許少峰閃身躲過他的拳頭,一招擊腹別臂把他摔在地上,他從地上爬起來,玩命地?fù)湎蛟S少峰,另外那個男人掄起地上的板凳向他猛砸過來,差點砸在他的肩膀上,許少峰在狹小的屋子里閃展騰挪,又使出一招夾頸過背摔,直接就把滿臉胡子的男人摔到墻邊上,那家伙兩眼冒著金星,搖晃著腦袋又撲上來,攔腰死死地抱住許少峰,嘴里還瘋狂地叫喊:“山貓子,快--快--弄死他--弄死他?!鄙截堊影纬鲐笆?,上去就是一刀,蔣桂花這才緩過神來,連忙從窗戶跳到院子里,邊跑邊扯著嗓子大聲呼救:“快來人啊,殺人啦--殺人啦--”

  十五

  艾小雪跳下三輪車,看著許少峰把車子調(diào)個頭,又看著他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山路上,這才滿心歡喜地爬上瞭望塔,站在山頂望著漫山遍野的大森林,看見山風(fēng)吹動自己臉上的黃面紗,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等到摘下臉上的黃面紗,先把瞭望塔打扮成美麗的城堡,再跟少峰在山頂上多拍幾張結(jié)婚照,像山鷹一樣在城堡里面生兒育女。她看見水潭里面冒出來五只紫貂,掀起五朵大大小小的浪花,領(lǐng)頭的不是父母就是哥哥和姐姐,在水潭里面嬉戲玩耍,樣子又萌又憨又頑皮。她又惦念起紅石嶺上的那些老鷹,抬頭很快就找到它們,揮手朝它們大聲喊叫起來:“老鷹--老鷹--快飛過來??!快點飛過來??!”紅石嶺山頂上有四只老鷹,有一只老鷹顯然看見她在招手,跟同伴“咕、咕”地打聲招呼,振翅沖上天空,等到同伴飛上天空,才一起向瞭望塔飛過來。艾小雪看著它們在天空中翱翔,想起正在山路上奮力蹬踏三輪車的許少峰,禁不住在心里呼喊,山鷹啊山鷹,你們長著翅膀能在天空中自由飛翔,少峰哥哥沒有翅膀,只能用力蹬踏三輪車去收山貨,你們借給我一雙翅膀吧,我只把翅膀安在少峰哥哥的車輪上,讓他和三輪車也能飛起來,一天收到十車山貨,早點掙夠下次手術(shù)費,也讓我早點摘掉臉上的黃面紗,早點把瞭望塔打扮成美麗的城堡。兩只山鷹仿佛明白她的心事,圍著瞭望塔盤旋尖叫,又徑直朝著許少峰剛才離去的方向飛走了。

  這兩只老鷹也認(rèn)識許少峰,艾小雪看見它們飛走了,不知道它們能不能找到許少峰,也不知道許少峰能不能看見它們。她知道許少峰很喜歡紅石嶺山頂上那幾只老鷹,他們是老鷹的好朋友,老鷹也是他們的好朋友。艾小雪用哨望鏡也沒有追上那兩只老鷹,轉(zhuǎn)動鏡頭仔細(xì)地觀測森林火險,又將觀測結(jié)果逐一記錄下來,這才回到屋里放下記錄本,坐到鏡子前面正打算摘下黃面紗,又起身把房門關(guān)上,才重新坐下來摘下臉上的黃面紗,看見鏡子里映出自己的面容,登時驚得目瞪口呆,半天也沒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鏡子里面的那張臉,真的是那張讓大火燒過的臉嗎?顧醫(yī)生曾經(jīng)說過,那么嚴(yán)重的燒傷,至少需要三次手術(shù),第一次手術(shù)除傷整形,第二次手術(shù)復(fù)原塑型,第三次手術(shù)修補(bǔ)定型,這才做過兩次手術(shù),老天爺就這么偏愛自己,這么快就把自己變得跟原來差不多了?她捧起鏡子仔細(xì)地照來照去,里面那個姑娘流著眼淚,她趕緊把眼淚擦干,繼續(xù)欣賞自己劫后重生的臉龐。蒼天真是有眼啊,少峰看見這張臉,不知道會有多高興。照這樣下去,等到再做一次手術(shù),自己就真能早點跟著他回老家,堂堂正正地給他做新娘了。蒼天啊,我得感謝你;少峰啊,你快點回來吧,早點把我抱進(jìn)洞房,早點讓我成為你的新娘吧……

  艾小雪坐在屋里編織著自己美好的未來,正考慮把瞭望塔裝扮成啥樣的城堡,猛然聽到有人在外面敲門:“小雪,你在里面嗎,快點開門啊?!边@是場部通信員的聲音,艾小雪慌忙戴好黃面紗,又慌里慌張地對著房門高喊:“來啦!這就來啦!”她很快打開房門,通信員氣喘吁吁地告訴她:“小雪,出事了,許少峰出事了?!卑⊙┗琶査骸俺錾妒铝??”通信員用手指著門外說:“許少峰到興安林場一個小屯子里收山貨,遇到兩個被公安部通緝的殺人犯,正在村民蔣桂花家里搶劫,還想輪奸她,許少峰沖進(jìn)去跟那兩個歹徒搏斗,讓歹徒連捅三刀,最后還是把歹徒給制服了,他自己因為失血過多昏過去了,正在林業(yè)局醫(yī)院里搶救呢。齊場長讓我過來接你,吉普車就在塔底下,場長在山下路口等著咱們,你快點跟我走吧?!边@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差點沒把艾小雪擊昏在門框上,她強(qiáng)打精神穩(wěn)住心神,拔腿就往塔下沖去,通信員幫她鎖上房門,在后面邊跑邊喊:“小雪,你別著急,等等我。”

  艾小雪趕到醫(yī)院,看見許少峰一動不動地躺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心在嗓子眼里越揪越緊,眼淚也在眼圈里越聚越大。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許少峰只是去走村串巷收山貨,怎么就遇上歹徒了?怎么就跟歹徒搏斗起來了?他可是練過散打啊,怎么就不知道躲開歹徒的尖刀啊?主治醫(yī)生過來給他們介紹情況,許少峰有兩個刀口沒有大礙,另一刀捅壞左腎,只能做手術(shù)把它摘除。他失血太多,又做過手術(shù),需要觀察治療,家屬還不能進(jìn)去見他。艾小雪焦急地問他:“醫(yī)生,那我什么時候能進(jìn)去?”主治醫(yī)生安慰她:“病人應(yīng)該沒有生命危險,請你不要著急,等他蘇醒過來,轉(zhuǎn)移到其它病房,你們自然就可以去見他?!?/span>

  十六

  齊場長迅速把許少峰的英雄事跡上報給林業(yè)局,陳局長非常重視,當(dāng)即作出指示:“齊場長,他是你們清河林場的女婿,這是你們清河林場的驕傲,也是咱們整個林業(yè)局的驕傲,必須大力進(jìn)行宣傳和表彰?!痹S少峰傷愈出院,林業(yè)局黨委授予他“見義勇為好青年”榮譽(yù)稱號,頒發(fā)一千元獎金。許少峰接受表彰回來,把獎金交給艾小雪:“這些錢你都收起來,貿(mào)易站李經(jīng)理那邊早就斷貨了,我還得趕緊去收點山貨,等攢夠手術(shù)費,咱們好早點再去找顧醫(yī)生。”艾小雪心疼他:“這些錢都是你拿命換來的,留著給你補(bǔ)身體。收山貨那個活兒太累了,你身體還沒好利索,騎個空車還行,拉一車山貨在路上到處跑,好人都是一身汗,你哪能受得了,咱們不干這個了。再說了,你住院這段日子,興安林場的耿義偉也到處收山貨,還在家里開個收購站,咱們競爭不過他,還是干點別的活兒,一樣能掙錢,何必跟他在一個道上爭來爭去?!痹S少峰覺得這話有道理,合計半晌才說:“咱倆參加表彰會的時候,我聽見有人議論,林業(yè)局準(zhǔn)備植樹造林,重新綠化那些燒毀的山林。我去找齊場長,找個栽樹的活兒,也能掙到不少錢?!饼R場長看見大英雄又過來找他,滿臉全是笑容,當(dāng)場做出決定:“你就把西山的南坡承包下來,在上面栽上五千棵白樺樹,栽一棵樹苗一元錢,一個月一結(jié)賬。你身體受過重傷,干活悠著點兒,慢慢地栽,啥時候栽完都可以。”

  許少峰的父母不知道他救人的事情,李發(fā)逵也不知道他救人的事情,他不敢給父母打電話,先給李發(fā)逵打個電話:“李經(jīng)理啊,我前幾天身體不太舒服,住了幾天醫(yī)院,出院的時候醫(yī)生還讓我多休息,我還得過些日子才能出去收山貨?!崩畎l(fā)逵忙問:“你身體咋的了?病情嚴(yán)不嚴(yán)重???”許少峰不愿意張揚(yáng)自己救人的事情,只得跟他撒個謊:“就是在山道上蹬三輪車,上坡的時候讓下坡的三輪車給撞一下,胳膊肘扭傷了,不太嚴(yán)重,多養(yǎng)幾天就好了?!崩畎l(fā)逵趕忙叮囑他:“那你還收啥山貨,先把身體養(yǎng)好了,可別落下啥毛病。你可別像在部隊那樣,干啥都爭強(qiáng)好勝,干啥都敢打敢拚。我這里有山貨就賣,沒有就不賣,你啥時候把傷養(yǎng)好了,啥時候再出去收山貨,我每月照樣給你開工資。”許少峰謝過李發(fā)逵,回來就告訴艾小雪:“我明天出去栽樹。”

  許少峰把五十棵小樹苗裝到車廂里,慢慢地蹬著三輪車來到西山的南坡,看見山坡上的樹木被大火燒得溜干凈,燒焦的樹木幾乎都變成了樹墩子,黑乎乎地趴在地上,比地獄還凄慘。許少峰感嘆森林的命運,那一棵棵高大茂盛的樹木,也無法抵御天災(zāi)人禍的摧殘。自己栽樹不光圖掙錢,更重要的事情還是讓這片山坡重新長出森林,就像給小雪整容一樣,讓它煥發(fā)出新的勃勃生機(jī)。他選好第一個樹坑的位置,抄起鐵鍬就使勁地挖起來。他在部隊的時候,每年植樹節(jié)都出去栽樹,深知栽樹容易挖坑難,這些小樹苗的樹干比沖鋒槍的槍管略微粗一點兒,樹坑也得挖到半米多深。他連挖十個樹坑就累得滿頭流汗,喝口水又接著挖出十個樹坑,直到下午三點才把五十個樹坑全部挖好。他把樹苗一棵一棵地放到樹坑里,一只手扶著樹苗,一只手用鐵鍬往樹坑里面填土,一邊填土一邊把小樹苗擺到正中間。艾小雪下班就直接奔過來,看見他才栽好三十多棵小樹苗,趕緊幫他一起栽樹,又幫他一棵一棵地給樹苗澆水,直到黃昏才收工。許少峰擦著臉上的汗水說:“今天是頭一天栽樹,栽的速度有點慢,明天熟練就好栽了,爭取一天栽到六十棵,一個月就能掙到1800元,也不比收山貨差多少?!卑⊙┯中奶鬯骸澳阋惶炷茉晕迨镁蛪蚶哿耍俣嘣缘脑?,你還要不要命了?你要是掙錢不要命,我還治病有啥用,干脆一棵樹也別栽了,我也不去整容了?!痹S少峰趕緊向她保證:“好,那我一天就栽五十棵?!?/span>

  十七

  大胡子司令員劉長富指著報紙上的照片問秘書科鄭科長:“這不是咱們一支隊的班長許少峰嗎?當(dāng)年總隊搞偵察兵比武,他在散打比賽中獲得過第三名,也獲得過支隊的愛軍習(xí)武先進(jìn)個人,去年在大興安嶺救火,他也留個大胡子,怎么還復(fù)員了?我記得他是廣安市大竹縣人,為啥又去清河林場了?你去查一查,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鄭科長很快就把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又從頭到尾詳細(xì)地向他匯報,劉司令員既感慨,又感動:“這真是個好兵??!他給咱們部隊爭了光,咱們也應(yīng)該幫幫他?!?/span>

  鄭科長很快就來到清河林場,齊場長連連向他夸贊許少峰,又吩咐通信員:“你趕緊帶司機(jī)去把許少峰接到場部來。”鄭科長連忙擺手說:“不要折騰他了,我們到西山去找他?!饼R場長樂呵呵地陪著鄭科長找到許少峰,看見他正在山坡上挖樹坑,趕緊跟他說明情況:“少峰,這是你們部隊的鄭科長,專程過來看望你?!痹S少峰不認(rèn)識鄭科長,看見他穿著一身軍裝,心里就感到格外的親切,趕緊先立正后敬禮,又跟他打招呼:“科長好!科長找我有什么事情?”鄭科長趕緊告訴他:“司令員在報紙上看到你救人的英雄事跡,特意讓我過來看望你?!庇謴奈募锬贸鲆粋€信封說:“這是一萬元慰問金,希望你保持榮譽(yù),盡快給艾小雪治好臉上的傷病。也祝你們心想事成,早日實現(xiàn)你們的美好心愿。”許少峰沒想到司令員還會看到自己的事跡,還會派鄭科長過來看望自己,趕緊謝過鄭科長,又請他轉(zhuǎn)達(dá)自己對劉司令員和捐款官兵的謝意。鄭科長還特意跟他合影留念,幫他把挖好的二十五個樹坑栽上樹苗,這才在齊場長的催促下,離開西山返回場部去了。

  艾小雪下班又過來栽樹,看見他只剩下八棵樹苗,又心疼地埋怨他:“你今天干的比昨天還快,不要命了?”許少峰把信封掏出來,笑著塞到她手里說:“這是我們總隊領(lǐng)導(dǎo)剛才給我送來的慰問金,加上林業(yè)局獎勵的錢,再加上咱們手里的那些錢,足夠這次做手術(shù)的費用了。咱們明天就去醫(yī)院找顧醫(yī)生,讓他趕緊給你做手術(shù)?!卑⊙@喜地問他:“你們領(lǐng)導(dǎo)怎么會給你送慰問金?”許少峰簡單地給她介紹一下事情的經(jīng)過,艾小雪激動地說:“你們領(lǐng)導(dǎo)真講情義,你這兵沒白當(dāng),救人也沒有白救。”許少峰這回跟她顯擺起來:“我們司令員重情義,戰(zhàn)友們有情義。我在部隊也捐過款,一人有難,大家都幫忙?!卑⊙┝w慕他:“當(dāng)兵的人真好!”他們一起栽種剩下的那八棵樹苗,艾小雪一邊給樹苗澆水一邊說:“這些天你一共栽下五百五十棵樹苗,這都變成小樹林了?!?/span>

  十八

  許少峰又栽下五十棵白樺樹,把鐵鍬和水桶扔到三輪車上,看見艾小雪還在戀戀不舍地看著那些新栽下的小樹苗,就笑著招呼她:“你還看它們干啥,趕緊上車回家吧?!卑⊙┻呑哌呎f:“這些小樹苗啥時候才能長大啊?!痹S少峰看見她在車廂里坐穩(wěn)了,這才騎上三輪車,一邊蹬車一邊說:“這個你就不用擔(dān)心了,俗話說得好,有苗不愁長,咱們栽下的小樹苗,幾年就能長成參天大樹。我明天不來栽樹了,你晚上也去請個假,咱倆明天就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卑⊙_著他的后背高喊:“你這么著急干啥,等咱倆領(lǐng)到這個月的工資再去吧?!痹S少峰不同意:“干啥非得等到領(lǐng)工資,這個事情不能等,咱倆明天就去找顧醫(yī)生?!?/span>

  許少峰又把艾小雪推進(jìn)手術(shù)室。這是她第三次做手術(shù),也是他們最期盼的一次手術(shù)。這些日子許少峰經(jīng)歷過不少事情,醫(yī)生摘除他的左腎,他并沒有太多的擔(dān)心,只擔(dān)心小雪第三次手術(shù)能不能變回原來的模樣,這關(guān)系到她將來的生活和幸福。顧醫(yī)生精心地給她治療,出院時還特意囑咐他們:“這回三天一換藥,一共換五次。最要緊的還是保持心情舒暢,開心快樂,再天天回想自己原來的模樣,保證讓你再變成個大美女?!卑⊙﹦傉f一句“謝謝顧醫(yī)生”,許少峰就接著說:“您真是妙手回春,簡直就是華佗再世!我和小雪感激您一輩子!”顧醫(yī)生說話還是那么又溫和又貼心:“你回去好好照顧她,只要你照顧的好,你想讓她有多美,她就能變多美?!痹S少峰望一眼艾小雪,趕緊向顧醫(yī)生保證:“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絕不能讓您白費心血,更不能讓您對我有一丁點兒的失望?!?/span>

  艾小雪回到家里,請假休息一天,打算帶著許少峰到山里去挖點野菜吃,許少峰害怕浪費時間:“你哪兒也別去了,就在家里好好歇著,我出去栽點樹,很快就回來。”艾小雪不愿意強(qiáng)求他,隨口就說:“那我也跟你去栽樹?!痹S少峰不同意:“你才做過手術(shù),栽樹容易抻著傷口,你就別去了?!卑⊙└奶鬯骸拔业膫谠谀樕?,哪就那么容易抻著,倒是你那傷口,還得再養(yǎng)些日子,抻著可就麻煩了?!痹S少峰沒有辦法,只好跟她約定:“你去也可以,不能挖坑,也不能去挑水,只能幫我扶樹苗,或者給樹苗澆水?!卑⊙M心歡喜,連忙答應(yīng)他:“我就是幫你干點輕巧的活兒。你挑水,我澆樹?!痹S少峰這才拉著她過來栽樹,路上還說:“咱們的白樺林越來越大,將來在白樺林里面蓋個房子,住著肯定很舒服。”艾小雪沒有他那么多奢望,扶著車廂里的樹苗說:“你別凈想著美事兒,等樹苗都長大了,哪還有地方蓋房子?!痹S少峰得意地說:“我又不在樹林子中間蓋房子,就在山坡底下蓋幾間小房子,跟白樺林做鄰居,這總可以吧?!卑⊙┭劭辞懊婢褪前讟辶?,開心地問他:“咱們的白樺林到了,你打算在哪兒蓋房子?”許少峰一邊蹬車一邊踅摸,把三輪車停在樹林邊上,從車上跳下來說:“咱們在這兒停車,就在這兒蓋房子?!?/span>

  許少峰從車廂里把樹苗抱出來,抄起鐵鍬正打算挖樹坑,艾小雪忙說:“你今天別一口氣挖五十個樹坑了,你先去挑水,挖一個樹坑栽一棵樹,我給樹澆水,你再去挖樹坑,這樣既能省工,你中間也能歇口氣兒?!痹S少峰心頭涌上來一股暖流,又看見一陣微風(fēng)吹過來,她臉上的黃面紗隨風(fēng)擺動,就像樹葉一樣輕輕地飄舞,她那修長的身材更像一棵挺拔的白樺樹,一雙眼睛長在白樺樹上,正深情地凝望著自己的眼睛。這是一雙多么美麗善良的眼睛啊,她那整過容的面容就藏在樹葉后面,現(xiàn)在到底是個啥樣子?他真希望微風(fēng)再大一些,吹掉她臉上的黃面紗。艾小雪見他腦子走神了,趕緊催促他:“你快去挑水吧。”許少峰回過神來,連忙放下鐵鍬說:“對,你說的對。我去挑水,你好澆樹。”

  十九

  許少峰掐著指頭算時間,出門栽樹前提醒艾小雪:“你第五次換藥正好過去三天了,今天晚上洗過臉,以后就不用再抹藥了?!卑⊙┟靼姿男乃迹苏樕系拿婕喺f:“那還得看治療效果,不好的話,我就是不抹藥,還得戴面紗?!痹S少峰跟她開玩笑:“你這是戴上癮了,害怕風(fēng)吹日曬吧?!卑⊙┫嘈蓬欋t(yī)生的醫(yī)術(shù),故意跟他繞圈子:“這跟你沒關(guān)系。我不戴面紗上瞭望塔,害怕嚇著山上那些個老鷹?!痹S少峰會心地笑著說:“老鷹的眼睛可比我的眼睛尖多了,你還真得小心點,別把老鷹給嚇著,它一發(fā)怒能把你給叼走?!卑⊙┕室鈿馑骸袄销椄野盐业鹱撸揖透易≡谒C里。”許少峰趕緊妥協(xié):“老鷹窩里風(fēng)太大,你還是回來住吧?!?/span>

  艾小雪下班又過來幫著許少峰栽樹,回家吃過晚飯,她對母親說:“媽,我到西屋去洗個臉?!彼赣H的腦子可不是一般的靈光,簡直就是神反應(yīng),女兒任何細(xì)微的變化都會牽動她的神經(jīng),更何況是到西屋去洗臉。自從少峰住在西屋,女兒不光沒在西屋洗過臉,這是在東屋洗臉,也不讓他看見,這回想到西屋去洗臉,說明啥問題,那不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去摘下面紗嘛。她這回心里可是樂得直念佛,嘴上趕緊找個借口說:“你瞧我這記性,南院你鄧嬸子讓我?guī)退霰蝗欤o她閨女做嫁妝,一會兒就該干活了,你去洗你的臉,我得趕緊過去幫她做被褥,免得她見面就埋怨我?!?/span>

  艾小雪在瞭望塔里天天照鏡子,看見母親關(guān)上院門走了,趕緊來到西屋說:“我媽到南院鄧嬸子家里去幫她做被褥了,等我把臉洗干凈了,你幫我看看治療的效果行不行?”許少峰就盼著她能早點摘下黃面紗,盼著能早點撫摸她的臉,連忙催促她:“你快點洗吧,不管效果好不好,只要能摘下你臉上的面紗就行?!卑⊙┳屑?xì)地洗過臉,自己先照過鏡子,轉(zhuǎn)身就喊許少峰:“你快點過來看啊,看看到底行不行?”許少峰轉(zhuǎn)過身來,兩眼瞪得滴溜兒圓,驚喜地大叫起來:“咱們成功了,你的臉比以前還漂亮。”艾小雪怕他安慰自己,盯著他又問:“真的呀?”許少峰輕輕地摸著她的臉頰說:“是真的,我騙你干啥。不信你拿個照片,對著鏡子比一比。”艾小雪抓住他的手說:“不用比了,你再摸摸我這邊的臉,看看跟以前是不是一模一樣?”許少峰又輕輕地向那邊摸去,一邊摸一邊說:“一樣,一模一樣?!卑⊙┭廴锩娴臏I水越聚越多,忍了又忍還是流出來,許少峰一邊給她擦著淚水一邊勸她:“不哭,咱不哭。你把臉哭花了,咱們的手術(shù)就該白做了?!卑⊙┥钋榈啬难劬φf:“少峰,咱們結(jié)婚吧!”

  二十

  清河林場的人們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艾小雪摘掉黃面紗,模樣變得比原來還漂亮。孫佳慧看見艾小雪跟許少峰形影不離,待在家里癡癡地坐到大半夜,夢里還尾隨許少峰來到瞭望塔,躲在小房子外面,隔著窗戶瞧見他給艾小雪戴上一對金耳環(huán),眼睛就直勾勾地定在那里,恨不得一把奪過來讓他給自己戴上,直到聽見大公雞嘹亮的啼鳴,才從睡夢中醒來。她反復(fù)品味夢中的情景,再也無法入睡,癡癡地想著別人和自己的未來。她在村西頭的路上堵住許少峰,故意刁難他:“當(dāng)兵的,我看你都快成上門女婿了,是不是這里比你們老家好,你待下去就樂不思蜀了?”許少峰聽說她大腦受過刺激,也不跟她計較,還心平氣和地跟她開玩笑:“咱們這個山村有山有水有森林,是塊風(fēng)水寶地,我還盼著能當(dāng)個上門女婿呢,就怕你們不同意?!睂O佳慧果然不同意:“男人都來當(dāng)上門女婿,我們村就不能再叫清河林場了,應(yīng)該叫清婿林場了。”許少峰還是不跟她計較,竟然還勸她:“你不能老替別人著想,也該多替自己著想了。”孫佳慧這才放過許少峰:“你少往我身上扯事兒,該栽樹就去栽樹,多掙點錢好給她買嫁妝?!痹S少峰趕緊跟她告辭:“那我先去栽樹了?!?/span>

  許少峰蹬著三輪車邊走邊琢磨孫佳慧的那些瘋話,她的瘋話其實也有道理,自己跟小雪還沒結(jié)婚,一晃兒就在她家住了大半年,真快變成上門女婿了。這回小雪臉上的傷疤治好了,自己也該早點回老家,處理一下家里和單位的事情。他越想蹬車就越有力氣,很快就來到西山的南坡,抄起鐵鍬繼續(xù)挖樹坑,等到艾小雪下班趕過來,他已經(jīng)栽下二十棵樹苗了。艾小雪又心疼地責(zé)怪他:“你咋又干這么快,累壞了犯上犯不上?!痹S少峰虛心接受她的批評,慢慢地跟她一起栽樹澆水,直到收工才跟她商量:“我在你家里住了這么長時間,你臉上的燒傷也治好了,我打算明天回老家,看一看我父母,順便再把單位的事情處理一下?!卑⊙┯悬c戀戀不舍地說:“那你就趕緊回去吧。早點回去,早點回來。”

  艾小雪在家里天天盼著許少峰早點回來,左等不見他回來,右等還不見他回來,倒是看見場部通信員騎著自行車來到她家說:“小雪,有你一封信?!卑⊙┧妥咄ㄐ艈T,回到屋里打開信封,那是許少峰給她寫的信,趕緊從頭往下看:

  想念的小雪,見字如面:

  咱倆的事情我還沒跟我父母細(xì)說。我回來這些

  天一直忙,先忙家里的事情,又忙單位的事情,眼

  下單位的事情還很多,我暫時還不能回去,甚至什

  么時候能回去,眼下我也說不準(zhǔn),等我回去之前,

  一定提前寫信告訴你。我在這邊一切都好,你也不

  用惦記。

  替我向阿姨問好,祝她健康快樂!

  少峰親筆

  艾小雪把許少峰的來信重新看一遍,越看越不放心,少峰的父母本來就打算在當(dāng)?shù)亟o他找個女朋友,他們不光沒有見過自己,更沒有認(rèn)可過自己,只知道少峰在外面找個女朋友,眼下他回到父母身邊,自己離他又這么遠(yuǎn),萬一出點啥變故,就是極其危險的事情,她越想越擔(dān)心,忐忑不安地走到東屋對母親說:“媽,我明天出趟遠(yuǎn)門兒,可能需要好幾天才能回來?!蹦赣H吃驚地問她:“你這么急三火四地出門,到底打算去哪兒?”艾小雪只好告訴她:“媽,我去找許少峰!”

  二十一

  許少峰的母親正在家里跟老伴發(fā)脾氣,聽到有人敲門,起身開門看見艾小雪,連忙問她:“姑娘,你找誰呀?”艾小雪輕聲地問她:“阿姨,請問這是許少峰的家嗎?”許少峰的母親看見這么漂亮的姑娘打聽自己的兒子,趕忙笑臉相迎:“是他家,是他家。姑娘找他有什么事情?”艾小雪本想先到貿(mào)易站去找許少峰,想到星期天他應(yīng)該休息,到單位找不到他等于白跑一趟,就直接找到他家里,看見這個女人的年齡,直覺讓她猜出這是許少峰的母親,趕緊更輕聲地問她:“阿姨,少峰在家嗎?”許少峰的母親暗自揣測,這可能就是兒子的女朋友,便試探著問她:“他不在家,你有啥事情,我能轉(zhuǎn)告他嗎?”艾小雪還沒有見到許少峰,不得不小心謹(jǐn)慎地說:“不用,不用。我到哪里能找到他?”許少峰的母親只好告訴她:“少峰這兩天身體不舒服,他在縣醫(yī)院住院呢?!卑⊙┐蟪砸惑@,瞪著眼睛問她:“他身體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許少峰的母親看見她這么關(guān)心自己的兒子,早就猜出她的身份,嘴上卻不說破,只是不緊不慢地告訴她:“也沒有啥大事兒,前幾天得了腎病,住院治療呢?!卑⊙┻B忙說:“阿姨,那我到醫(yī)院去找他吧?!?/span>

  許少峰看見艾小雪走進(jìn)自己的病房,驚訝地問她:“小雪,你怎么來了?”艾小雪看見他還是那么生龍活虎,這才放心地問他:“你住院咋不告訴我?”許少峰便納悶地問她:“你咋知道我在縣醫(yī)院住院?”艾小雪瞧見他住著單間,屋里又沒有別人,就把挎包放到小桌上問他:“你先別管我是咋知道的,你的腎出啥毛病了?”許少峰輕描淡寫地告訴她:“沒啥大事兒,醫(yī)生說我是腎衰竭?!卑⊙┼岬卣酒饋碚f:“腎衰竭還叫沒啥事兒???讓我看看你的檢查結(jié)果。”許少峰找個借口說:“檢查結(jié)果沒在我手里,跟病例都在醫(yī)生手里呢?!卑⊙R上糾正他的錯誤行為:“我也住過醫(yī)院,我的檢查結(jié)果咋就在自己手里?你快點把檢查結(jié)果給我拿出來。”許少峰沒動地方,艾小雪在床頭柜里翻出檢查結(jié)果,看完化驗單立刻就瞪著眼睛問他:“都這么嚴(yán)重了,你還說沒啥事兒,你到底是咋得上的腎衰竭?是不是你的腎負(fù)擔(dān)太重,不小心才得上了腎衰竭?”許少峰怕她誤會,拉著她坐在床沿上說:“這次有病也是個意外。我那天晚上跟幾個初中同學(xué)在路邊吃燒烤,看見一對中年夫婦在路上散步,有個小偷冷不防搶走那女人脖子上的金項鏈,她男人戴著眼鏡,根本就追不上,我聽到女人的喊叫,起身追上那個小偷,等我?guī)退呀痦楁溩坊貋?,才知道那個男人就是縣醫(yī)院的內(nèi)科主任韓明輝?!迸说纳窠?jīng)個個都很敏感,艾小雪也不例外,她心疼地盯著許少峰,又心疼地埋怨他:“你是不是拚命幫人家追小偷,把自己的腰給抻著了,這才得上腎衰竭?”許少峰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住院這些天老是想著怎么才能跟她和平分手,聽她分析自己的病因,怕她住下來陪護(hù)自己,想到長痛不如短痛,下定決心跟她商量:“你就別瞎猜亂想了,這個事情跟抓小偷沒關(guān)系。我這兩天本來還想再給你寫封信,跟你商量個事情,這回我就直接把這個事情跟你說了,你可得冷靜點,不許急眼?!卑⊙┫蛩WC:“你快點說吧,你說啥事情我都不急眼?!?/span>

  許少峰本來是個很干脆利落又果斷的人,這回竟然支支吾吾起來:“小雪,我跟你說了這個事情,你可千萬別急眼?!卑⊙┯窒蛩WC:“有話你就說唄,我肯定不跟你急眼。”許少峰這才吞吞吐吐地說:“小雪,我在林場救人的事情,我一直沒跟我父母說過。這次住院,韓主任給我拍片子,看見我只有一個腎,拎著片子問我是咋回事情,我只好跟他實話實說,還叮囑他千萬別告訴我父母。我這些天反復(fù)地想,我身上挨過三刀,左腎也給摘除了,這回又得上腎衰竭,將來肯定會影響我的身體,更會影響你的幸福。你臉上的傷也治好了,不愁再找個好對象,咱們還是分手吧,這樣你和我可能都會很幸福。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同意我這個決定,好不好?”艾小雪越聽越明白,既沒有傷心,也沒有責(zé)備他,就是瞪起眼珠子問他:“這個事情你真考慮清楚了?”許少峰拿不準(zhǔn)她的意思,也不想改變自己的想法,只好老老實實地說:“我真考慮清楚了,我說的都是真話?!卑⊙┟靼姿男乃迹沧屗靼鬃约旱男乃迹骸澳阆敫曳质?,當(dāng)然可以,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痹S少峰趕緊問她:“什么事情?”艾小雪一字一句地說:“那你得把我的模樣變回去,再燒成原來的樣子。你辦不到的話,這輩子就別再提分手的事情了。”許少峰噌地站起來,看著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話來:“你--你--你--”

  二十二

  許少峰還在千方百計地勸說艾小雪,他母親推開房門,又跟著他父親走進(jìn)來,他趕緊起身打招呼:“爸、媽,你們怎么又來了?”母親笑著數(shù)落他:“怎么,有朋友來看你,就不愿意讓我們來看你啦?”許少峰趕緊解釋:“媽,我可沒有你那意思,你可別冤枉我?!庇众s忙向他們介紹:“爸、媽,她叫艾小雪,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那個女朋友?!庇窒虬⊙┙榻B:“小雪,這是我的父親和母親。”艾小雪趕緊跟他們打招呼:“伯父好!阿姨好!”許少峰的父親剛才沒有見過她,母親卻笑瞇瞇地埋怨他:“臭小子,你女朋友過來,也不提前告訴我,讓我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卑⊙┶s忙替他解釋:“阿姨,他也不知道我過來。”許少峰的母親有點糊涂,很快又明白過來說:“他就是知道你來了,也會悶著不吭聲,啥時候瞞不住了,啥時候才能告訴我們?!?/span>

  許少峰回到家里,父親訓(xùn)斥過他兩次,一次是說他在外面閑逛,又擅自去貿(mào)易站上班,一次是說他腦子有病不相親,想斷掉老許家的香火,看見艾小雪比他們給兒子物色的女朋友都漂亮,暗暗贊嘆兒子的眼光,嘴里又教訓(xùn)許少峰:“你們認(rèn)識這么久,咋就不讓我們見個面?我還以為你在外面貪玩說謊呢,害得你媽老拿我撒氣?!痹S少峰從小就挨訓(xùn),早就見慣不慣地說:“爸,該見面的時候,你這不就見到了?!备赣H不愿理他,扭頭告訴艾小雪:“你阿姨去年就給他買了一套新房子,就盼著他能早點結(jié)婚呢!”艾小雪一點也不忸怩,直接就告訴他:“伯父,我這次過來,就是來跟他登記結(jié)婚的?!痹S少峰立即跳出來阻攔:“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我不結(jié)婚?!卑⊙┎痪o不慢地說:“你曾經(jīng)跟我說過,你們家三代單傳,讓我也給你生個兒子,這回你得了腎衰竭,又不想跟我結(jié)婚了,你是想斷掉老許家的香火嗎?這次你說了不算,我和伯父、阿姨說了算?!痹S少峰的父親又瞪起眼珠子問他:“怎么一回事情,你給我說清楚?!痹S少峰支支吾吾不愿意說清楚,艾小雪替他簡要地講述一遍,他父親一錘定音:“小雪說的沒有錯,就按小雪說的辦!”

  一年后,艾小雪生下一個大胖小子,許少峰美滋滋地跟她商量:“我又夢見那片白樺林了,醒過來就給兒子起個名字叫許雪樺,你看行不行?”艾小雪很喜歡這個名字,笑瞇瞇地夸他:“行啊,你這個名字起的太好了?!彼┫律碜虞p輕地摸著兒子的頭發(fā)說:“兒子,你這回有名字了,你叫許雪樺,等你長大了,爸爸和媽媽就帶你去長白山觀看白樺林。你還不知道,那里有好大一片白樺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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