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的倫敦
抵達倫敦的時候是晚上,我和皮皮拖著沉重的行李,在希斯羅機場通往地鐵的電梯前耽擱了很長時間。皮皮將箱子翻了個底朝天,終于找到了公交卡。望著快過20歲生日的他,我確信到倫敦來陪伴他是有意義的,但一個母親內(nèi)心從未消退的憂慮還是在心底起伏了一下。
地鐵里的噪聲還是那么大。出口很破舊,通往地面的扶梯高得嚇人。我一手拽著箱子,一手緊緊握住扶手。當然還是有沒有電梯的臺階,箱子很重,我試了一下,放棄了,等著皮皮一個一個拖上去。這個時刻,我有點慶幸,還好是個兒子。一個女孩子出來留學(xué)的話,怕是從這一刻起,興奮就消失殆盡了。在這夜晚的異國街頭,會有陌生人幫助她嗎?
出了地鐵還要倒公交車。但是皮皮在確定公交車站的過程中迷惑了,谷歌地圖用得也不順手。我們拖著三個大箱子在街上走了很久,包括一些重復(fù)路線。他有些歉意,我壓制住心底的焦躁,勸他,沒關(guān)系。溫度很低,比國內(nèi)低。冷風(fēng)順著牛仔褲肥大的褲管一次次襲上來。我的外套也很薄,就是件防曬服。我問皮皮冷不冷,他說不冷。精力還持續(xù)在尋找正確的公交站點上。這條街很僻靜,街邊店鋪幾乎都打烊了,燈光昏暗。地鐵口有流浪漢圍著毯子坐在地上,還有拎著酒瓶子的中年男人,瞪著眼睛沒有表情,看著我們來來回回地從他面前經(jīng)過數(shù)次。我終于對皮皮說,打輛出租車吧。
打車也不容易,不是隨便招手就叫得到。皮皮用優(yōu)步軟件叫到一輛。等了很久,對方跟皮皮通電話,說是到了,但是我們站的地方不能停車,需要走一條街。我們拖起箱子快步去找車,但是奔波了五六分鐘也沒找到,后來車走了。冷風(fēng)吹得我開始打哆嗦。皮皮的歉意更深了。我勸他,沒事,再叫一輛。
終于坐上了寬敞的出租車。倫敦出租車的大小跟SUV差不多,一般會有六個座位,放行李的地方也很寬敞。司機是個黑人,態(tài)度非常好。我們下了車后,因為一時確定不了在網(wǎng)上租的房子是哪個單元門,看著門牌號找了半天,他還特意將車開到我們身邊,詢問我們是否需要幫助。這是我們踏上英國的土地后,感受到的第一絲溫暖。我禁不住又在想,如果是一個女孩子,獨自一人在夜里降落到倫敦,經(jīng)歷了這一切,會不會悄悄落淚?或者莫不如說,我代入的是我自己。讀大學(xué)的時候,留學(xué)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個夢。那時候,看看外面世界的沖動是那么強烈。這份渴望似乎能化成無盡的勇氣,戰(zhàn)勝一切困難。而此時此刻,人到中年的我,站在倫敦的夜幕下,心中卻替年輕的自己擔憂起來??赡苷蔷売诖税桑谝院蟮娜兆永?,每當我在倫敦的街頭,看到一張獨自行走的東亞女孩兒的面孔,都忍不住多看她們幾眼。我希望我眼神中的溫暖可以被她們感受到。我希望心底微弱的祝??梢哉娴慕o她們帶來一絲安慰。
哈克斯頓街
房東薩維莉亞告訴我,順著我們公寓門前的馬路一直向東走,有一條街叫哈克斯頓街,能買到我日常生活需要的所有東西。
之后,我成了那里的??汀?/span>
步行去哈克斯頓街需要十分鐘左右,沿途會經(jīng)過一個小教堂、一個小公園、一個小學(xué),還有兩個十字路口和幾個居民區(qū)。運氣好的話,會遇到橫穿馬路或者在樹上躥來躥去的松鼠。薩維莉亞說,以前公園里有紅狐貍出沒,這幾年見不到了。遇到鴿子不算稀奇。在倫敦鴿子到處都是,一點不怕人,身材肥胖,你走到近前也無法打亂它們從容行走的節(jié)奏。
我最常去的是一家食品超市。他家的店面很大,里面從面包、飲料、酒、熟食到生鮮、糧油一應(yīng)俱全,店鋪的外面還支了防雨棚,下面擺放著新鮮的水果和蔬菜,煙火氣特濃。最難得的是,每到周日,整條街大部分店鋪都關(guān)門休息,他家還是開門營業(yè)的。站在收銀臺后的女人三十多歲,棕色皮膚,頭發(fā)卷曲,高鼻子、黑眼睛,按照我的審美,是很漂亮的。她喜歡微笑,也喜歡收現(xiàn)金。去了幾次,我感覺她應(yīng)該是老板娘。我買東西是很慢的,因為語言不是熟悉的母語,生怕買錯了什么,拿起一件東西總要看半天。第一次去這家店回來,皮皮看著我買的牛奶,問我,這上面也不是英文啊,你是怎么知道它是牛奶的?我看到了。我拿過瓶子,找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那兩個我熟悉的英文單詞——全脂牛奶。皮皮接著告訴我,除了那兩個單詞,這瓶子上寫的都是土耳其語。我恍然,那個棕色皮膚的漂亮老板娘應(yīng)該是土耳其裔。不久,我在哈克斯頓街發(fā)現(xiàn)了一家好吃的餡餅店。本來是試探著吃了一次,沒想到大大超出我的預(yù)期。要知道,英國人沒什么做飯的天賦。第二次去的時候,我才弄明白,這根本不是英國的本土美食,而是土耳其餡餅。老板娘比超市的那個年長一些,40多歲,不過她們的容貌確有相似之處。她也喜歡微笑,并且更熱情,記憶力也好。我第二次去的時候又點了同樣的餡餅,她就笑著問我,咖啡也還是拿鐵嗎?不難猜到,這條街的周圍,一定聚集了很多土耳其裔的居民。于是,我時不時地在街上遇到裹著頭巾的女人,也就容易理解了。
挨著食品超市的店鋪是一家雜貨店。門口堆著撮子、拖布、刷子、塑料桶等生活用品。我的拖鞋、毛巾、牙缸都是在這買的。老板是個印度裔,看起來至少有60歲了,頭發(fā)花白,皮膚黝黑。來過幾次,買東西都很順利,但最近一次卻遇到了障礙。我想買一個金屬蒸屜,在店里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個折疊的,一看價錢,11鎊,合人民幣有100塊。我不甘心,又找了半天,發(fā)現(xiàn)一個金屬的小篩子,鋪上蒸布應(yīng)該也可以用。這個只要4鎊。雖然30多塊人民幣買這么個東西也覺得貴,但實在沒有更合適的了。我拿出信用卡去交款,沒想到印度裔老板一直搖頭,讓我用現(xiàn)金。我說今天沒帶現(xiàn)金。他什么也不說,只對我重復(fù)一個單詞:現(xiàn)金。這個倔老頭兒,寧可不賣給我,也要現(xiàn)金。我只好放下東西離開了。不過回家后我重新尋找了一番,終于在一個置于櫥柜頂端的高壓鍋里找到了一個銹跡斑斑的蒸屜。
哈克斯頓街上有很多小飯館、小酒吧,在街的中間還有一個封閉的小花園。花園里有五六張長椅,總有人坐在里面休息,吃頓簡單的午餐,或者喝杯咖啡。周日的時候,花園的小鐵門會被鎖上。我一直很奇怪是誰鎖的。政府部門嗎?或者這是一個私人花園?花園的門口有一輛餐車,賣漢堡、薯條、炸魚。餐車的經(jīng)營者是個黑人。周日他會休息。他休息的時候,整條街會特別安靜。周日以外的時間,他的經(jīng)營是非常熱鬧的。車里的音響會放說唱音樂,餐車周圍總聚集著三五個人。我注意觀察了幾次,他們不全是食客,有兩個好像是老板的朋友。他們不吃東西,就站那兒跟老板說話,邊說邊跟著音樂舞動身體。有時候,他們手里會拿著啤酒。我從餐車前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看著那些食物,還是很有食欲的,但一次也沒有停下來買過。主要的原因可能是他沒有把菜單貼出來,讓我看一眼就知道花多少錢可以吃到哪些東西。那么,如果我想吃,就要跟他說很多英語。我的聽力不好,會很麻煩。
去過次數(shù)最多的地方是肖迪奇圖書館。它在這條街的南端。再往南走不遠就離開了哈克斯頓街,進入哈尼克區(qū)的中心地帶。我曾經(jīng)漫無目的地步行去過那里。除了更寬闊的街道,那里有倫敦最具特色的街頭涂鴉。肖迪奇圖書館全天開放。不需要任何證件,隨時可以進去,待到閉館也沒有人打擾你,還有免費的Wi-Fi。圖書館有兩層。一層是閱覽室,地下一層是自習(xí)室。我一般直接去自習(xí)室。挑一個喜歡的位置,打開電腦,將帶來的飲料擺在桌上,就可以安靜地待上大半天。下午四點多,我收起電腦,準備回家。圖書館的管理員是個高個子的白人。他通常穿著制服,胸前掛著工作卡。他的頭發(fā)白了很多,臉倒是還年輕一些。我無法判斷出他的年紀,總感覺他已經(jīng)退休了,在這里工作是做義工。我總是會在門口遇到他,每次遇到,他都跟我微笑,然后說再見,仿佛我們很熟識。
我走在黃昏時刻的哈克斯頓街上。這時候,附近小學(xué)的孩子們通常放學(xué)了。他們穿著合身的套裝校服,三五成群,占據(jù)了這條街。有的站在街邊吃東西。男孩子嬉笑打鬧,女孩子表情生動地討論著什么。他們中有梳著滿頭小辮子的黑人,有一臉雀斑的白人,有裹著頭巾的土耳其人,也可能是印度人,偶爾也會有幾張華裔面孔。賣漢堡的餐車這時候正熱鬧得起勁兒,附近工地的建筑工人下班了,聚在這里吃漢堡喝啤酒,花園的門口都被堵上了。
如果我從圖書館出來得再晚一些,街的中央就會冒出很多新的攤販來。他們一般在往支架上掛衣服,或者在地上擺放小商品。我知道,夜市快開始了。
我會拐進食品超市,買點新鮮的蔬菜,或者第二天早上吃的快餐食品,拎著回家。那樣子,好像我剛剛下班。我一般不會買太重的東西。這樣在回去的路上,我就可以走到公園里坐一會兒。在那里可以看到玩耍的孩子、遛彎兒的狗,還有大搖大擺的鴿子們。我隱藏起內(nèi)心的孤獨,對著腳邊的鴿子微笑,貌似很開心。是的,我知道,如果此刻我20歲,想必已經(jīng)把到倫敦第一夜的不快經(jīng)歷忘在了腦后,投入到對一個新世界的探索當中了。這時候,我經(jīng)過一天的學(xué)習(xí),離開坐滿各種膚色同學(xué)的圖書館,漫步在綠草坪上,正在思考著晚上吃點什么,或者選擇哪個同學(xué)做朋友。雖然還沒想好,但是這一天我很充實,此刻很開心。是真的開心。毋庸置疑,這些秘密都寫在皮皮的眼睛里。
查令十字路84號
在倫敦,你不必期待天氣。那是一件最變幻莫測的事。
早晨拉開窗簾,大多數(shù)時候天是陰的。望望地面,也經(jīng)常是潮濕的。你以為今天不是個好天,也許十多分鐘后,太陽就出來了。走在路上,明明艷陽高照,下一秒就有雨落下來。你剛想找地方躲一下,雨就停了。一般的雨,倫敦人根本不躲,該干嗎干嗎,就當它是風(fēng)。你若擔心雨,那就天天帶著傘。但據(jù)我觀察,大多數(shù)倫敦人采取了另一個極端的策略——反正帶著傘也用不了幾分鐘,索性什么天都不帶。這或許可以解釋風(fēng)衣為什么會在英國流行。一方面是氣候決定的,冬季不冷,夏季不熱,風(fēng)衣穿的時間長。另一個方面就是風(fēng)衣防雨??傆行∮瓴黄诙粒╋L(fēng)衣最保險。
被雨捉弄久了,人也就沒什么脾氣了。一個任性的孩子,你能拿他怎么辦?到倫敦一個月后,我就不再看天氣決定是否要出門了。如果因為陰天心情不好就更加不合算。
倫敦人因而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真正晴朗的好天氣。每到這種天,每一塊我能見到的草地,都有人或臥或坐,或踢球,或玩飛盤,或野餐……連鴿子也停止了腳步,將頭窩在身體里,肉嘟嘟地趴著,安靜地享受陽光。
出門與天氣脫離了關(guān)系,就變得簡單了。
我住的公寓樓下有一個公交車站,是四條線路公交車的站點,其中三條線路經(jīng)過市中心,有一條還是24小時運營的。倫敦的公交車大多是雙層巴士,基本都是紅色。我喜歡坐在上層,如果能坐在第一排就更好了。那里是女人和女孩兒最喜歡的位置。視野開闊,可以悠然看街景。
不去圖書館的時候,我就會坐上紅色巴士,在倫敦的街頭游蕩,尋找那些能觸動我興趣的縫隙。20歲的我在我的身體里,閃爍著新奇的眼神。甚至從我的身體里走出來,坐到我的身邊,挽著我的手臂,向我指認在書里到達過的地點。我因而不再孤獨。
我們喜歡76路。轉(zhuǎn)過圣保羅教堂后,會到達美麗的弗利特街,再往前是河岸街。沿途有很多美麗的古建筑,無論在哪一站下車,都可以步行抵達泰晤士河。那邊又是另一種風(fēng)景。
這一次,我們在查令十字站下了車。沒錯,我們想去看看查令十字路84號。在大學(xué)工作的時候,我從圖書館里借到了這本書,卻沒有看完,因為不太喜歡。但是這個地點卻印在了我的腦海里。我想,如果20歲的時候遇到這本書,或許更相宜。相遇是時間的藝術(shù)。正如我在20歲的時候遇到了艾米麗·勃朗特,《呼嘯山莊》才能深刻地走入我的靈魂,從此,所有的愛情小說都變得黯然失色。
從查令十字站到查令十字路還有段距離。我按照導(dǎo)航的指引,先抵達了特拉法加廣場。不能不停下腳步。此刻陽光好得沒法說,拍的照片里景物全都模糊不清,哪個角度都反光。噴泉池周圍聚滿了人,我也曾在這里坐過很久,看游人喂鴿子。那一次是去廣場旁邊的國家美術(shù)館,出來的時候正趕上一支樂隊在這里表演。我聽了一首歌,然后走到廣場對面的咖啡館,喝了一杯拿鐵。
繞過國家美術(shù)館和它身后的國家人像畫廊,又走了五六分鐘,查令十字路終于出現(xiàn)了。率先看到的門牌是24號,看來還要再走一會兒。
下午三點多,街上的人非常多,分不清本地人和游客,耳畔有不同的語言飄過,包括熟悉的漢語。街邊店鋪的漢字突然多了起來。直到我一扭頭看到旁邊街巷里懸掛的成排紅燈籠,才反應(yīng)過來,我已置身中國城附近。
查令十字路84號離中國城非常近。它坐落在一個十字路口,是一座五層的維多利亞式紅磚建筑。在正面墻壁的左側(cè),貼著一個不起眼的金色圓牌,上面寫著:“馬克思科恩書店曾開在此處,它因海倫·漢芙的書籍而廣為人知。”
居住于美國紐約的女作家海倫·漢芙因為無法在本土找到需要的古書籍,于1949年首次聯(lián)系了倫敦馬克思科恩書店的古書銷售商法蘭克·鐸爾。此后,漢芙與法蘭克以及他的所有員工,發(fā)展出了一段遠隔重洋的友情。他們彼此通信,交換圣誕禮物、生日禮物。英國在二戰(zhàn)后食品短缺,漢芙也常常隨信附上一些食品包裹。當然,他們談?wù)撟疃嗟倪€是書籍。漢芙曾在信中多次表示將到英國旅行,并且造訪該書店,然而由于種種原因都未能成行。時過境遷,書店最終關(guān)門停業(yè),法蘭克和其他一些員工也相繼離世。為了紀念這段不曾謀面的溫暖友情,海倫·漢芙將二十余年來的書信結(jié)集,于1970年出版,書名就叫《查令十字路84號》。
這本我沒有讀完的書,被視為愛書人的圣經(jīng)。
然而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個地點,現(xiàn)在是一家麥當勞餐廳。來到這里的人不是為了買書,只是想吃點兒快餐。這多少有點荒誕。在它的斜對面,是演出舞臺劇《哈利·波特與被詛咒的孩子》的專門劇場。那里總是聚滿了拍照的年輕人。因為哈利·波特,我記起來曾經(jīng)坐著公交車從這個十字路口經(jīng)過。就是說,我曾經(jīng)完美地錯過了查令十字路84號。
我沒有看她。我無從得知,目睹眼前的一切,20歲的我是否會更加失望。我也無從得知,如果我20歲時遇到了這本書,此刻是否會為書中結(jié)尾的那句話而更加動容?!叭裟闱『寐方?jīng)查令十字路84號,代我獻上一吻,我虧欠它良多!”
我望著她站在90年代,那一雙水一樣干凈的眼睛打量著金色圓牌上的文字。有那么幾秒鐘,她的眼睛潮濕了。我怎能嘲笑她呢?我是羨慕她的。輕易地被愛打動,那是一種因為年輕才特別具有的能力。
我終于釋然了。雖然相遇是時間的藝術(shù),但遲到也并不都令人遺憾。因為,她站在90年代,永遠無法想象我的感受。她無法帶我前來。而我可以牽著她的手,去我們曾經(jīng)想去的任何地方。就像我牽著皮皮的手一樣。
上一篇:閱讀能夠讓我們從頭再活一遍
下一篇:南尖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