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勇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就找不著自己座位了。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轉(zhuǎn)了好幾圈,到處烏泱烏泱的,就是看不到李虹,只得找服務(wù)員引路。服務(wù)員在前面一路引領(lǐng),魏大勇亦步亦趨,心里美滋滋的,要說這海底撈真是大,客人真是多,最主要是服務(wù)好。剛才在衛(wèi)生間剛洗完手,馬上就有服務(wù)員遞上紙巾,魏大勇受寵若驚,腦子里瞎琢磨:要是拉屎還有人給擦屁股嗎?
總算看到李虹了,落座后,眼見啤酒已全喝光,魏大勇抬手喊來那個胖胖的女服務(wù)員要再上兩瓶啤酒。
“先生您好,這位女士剛剛已經(jīng)結(jié)完賬了,您是要再加兩瓶啤酒嗎?”
這話直接清空了魏大勇所有的好心情,忍不住高聲問李虹:“不是說好了我請的嗎?”
李虹抿了抿嘴:“都一樣的。”
這更讓魏大勇火大,沖胖服務(wù)員嚷道:“再上十瓶啤酒?!?/span>
后來,這十瓶啤酒讓魏大勇后悔不迭。
海底撈位于中央大道六樓,離魏大勇的餛飩店只隔了兩條街。魏大勇第一次聽說海底撈,是從隔壁包子鋪老黃的嘴里。老黃說那里服務(wù)超級好,在那兒吃飯有當(dāng)老爺?shù)母杏X。類似的話,老黃前些年也說過,那時他說某洗浴中心的捏腳服務(wù)好,在那兒捏腳有當(dāng)老爺?shù)母杏X,而且除了捏腳還有特殊服務(wù)。魏大勇聽著心里癢得不行,也有點不平衡。你老黃老婆孩子熱炕頭,還經(jīng)常去外面當(dāng)老爺;我魏大勇喪偶這么些年,一直孑然一身,只能在夢里當(dāng)新郎??晌捍笥掠植桓乙粋€人去當(dāng)老爺,總盼著老黃能帶他一起去。這話當(dāng)面講,魏大勇不太好意思,只好趁兩人一起喝小酒時,有意識地引導(dǎo)老黃。終于有一次,微醺的老黃大著舌頭說:“大……大勇,明……明晚哥帶你去……去當(dāng)老爺?!?/span>
第二天,魏大勇專門理了發(fā),腮幫子上濃密的絡(luò)腮胡子也刮得泛了青。下午還沒到五點,就掛上了停止?fàn)I業(yè)的牌子,每隔十分鐘探頭出來看老黃來了沒有。那天,老黃的包子鋪始終大門緊鎖。
老黃消失了一個星期才現(xiàn)身,卻絕口不提帶魏大勇當(dāng)老爺?shù)募s定。這讓魏大勇非常不爽,直到他聽人說老黃在洗浴中心嫖娼被警察逮個正著,才原諒老黃,也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后怕,再不敢動當(dāng)老爺?shù)男乃肌?/span>
現(xiàn)在,魏大勇又想當(dāng)老爺了,去海底撈當(dāng)老爺,還要帶著李虹。餛飩店門前那條街晚上是個夜市,賣什么的都有,管理員大牛是魏大勇的發(fā)小,由于這層關(guān)系,魏大勇的餛飩店門口一直不允許擺攤兒。大約一年前,初來乍到的李虹在餛飩店門口擺攤兒賣起了海蠣子。不等她支完攤兒,魏大勇就出來驅(qū)趕。
“這兒不能擺,影響我生意?!?/span>
李虹扎了個馬尾,半蹲著身子,正從一個大塑料桶里往外掏帶殼的海蠣子,聞聲抬頭攏了一下前額的碎發(fā),怯聲聲地賠笑臉道:“大哥,我頭天來,不懂規(guī)矩,你就讓我在這兒擺一天行不?”
望著李虹的臉,魏大勇心里打起了鼓:我擦,這不是李嘉欣嗎?
擺攤兒的女人魏大勇見得多了,這么漂亮的還是頭一回見到。那鼻子高挺自然,絕不是墊出來的,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科技感;精致的嘴唇不大不小剛剛好,淺笑著宛如一顆愛心;眼睛也和李嘉欣一樣,屬于那種寬邊雙眼皮杏仁眼。盡管不施粉黛,一臉的歲月滄桑,但這副“底版”哪個男的見了都得有點想法。魏大勇的想法是:坐在自己店里就能看到“李嘉欣”背影的感覺挺好的。
過了一會兒,魏大勇看到大牛來到李虹攤兒前,大牛先是愣了一下,隨后伸手指著李虹,嘴里說了句什么。李虹回身指了指魏大勇的店門,大牛用征詢的目光朝店里張望,魏大勇趕緊接住目光,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大牛旋即露出壞笑,收了李虹的攤位費后,隨手捏起一個生海蠣子肉,一揚脖兒,填進嘴里。
魏大勇看在眼里,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這家伙!”
第二天下午,李虹又來了,她說話算話,沒在餛飩店前擺,把攤兒擺在了街對面槐樹下的空地上。夜市都是固定攤位,魏大勇知道那地兒是賣高粱米的劉老太太的,那可不是個善茬兒,等會兒來了保準(zhǔn)要攆人。
果不其然,李虹剛支完攤兒,劉老太太就拉著拖車來了。她跳著腳,指著李虹戳戳點點,兩片厚嘴唇上下翻飛,節(jié)奏快得像在念緊箍咒。李虹始終沒回嘴,低頭默默收拾著東西。目睹了這一切,魏大勇知道自己該出場了。從店里出來后,李虹正好收完攤兒,魏大勇沖李虹擺了擺手。
“過來擺吧。”
李虹大喜,忙不迭地提著家當(dāng)快步走過來。魏大勇很自然地準(zhǔn)備幫她一起擺攤兒,腰也彎了,手也伸過去了,覺得不妥,又重新直起腰板說道:“以后你就在這兒擺吧?!?/span>
那天李虹收攤兒后,拿了一盒海蠣子肉送到餛飩店里。魏大勇沒有任何推辭,直接收下。
李虹在餛飩店門前扎下根后,引來一些閑言碎語。大牛問魏大勇:“你對那個女的有意思?”
“沒意思。”
“不可能。你要是真沒意思,我天天在她攤兒上拿一盒蠣子肉。”
“你敢!”
老黃提醒魏大勇:“那娘兒們盤兒太靚,你恐怕吃不消喲?!?/span>
“什么意思?”
“你可別裝了,夜市開了小十年了,你讓誰在你門口擺過攤兒?”
魏大勇的司馬昭之心成了眾人茶余飯后的消遣,大家翹首以盼,看魏大勇和李虹能擦出怎樣的火花。魏大勇不得不收斂自己的言行,免得落下口實。而李虹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賣海蠣子,從不多言多語,對誰都客客氣氣的,每天和魏大勇的交集,僅限于來和走的時候打聲招呼。每天收攤兒后,她會到魏大勇的店里吃碗餛飩,或者去老黃的包子鋪吃一屜素餡包子。魏大勇留意到,李虹連吃兩次包子后會吃一次餛飩。是自己的餛飩不如老黃的包子好吃?還是李虹更愛吃包子?魏大勇沒好意思問。
魏大勇的餛飩店只有豬肉大蔥一種餡,調(diào)餡方法是當(dāng)初跟媳婦學(xué)的,包餛飩的手法也是媳婦手把手教的,左手在面皮上抹點餡,右手的五個手指頭聚緊面皮的邊,漸次旋轉(zhuǎn)一圈,再合力一擰,一個精巧的餛飩就包好了。經(jīng)過多年磨煉,魏大勇單手包餛飩的絕技已爐水純青,其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繚亂。他曾故意在李虹面前炫技,李虹只瞥了一眼,就低頭繼續(xù)吃餛飩。
一天中午,魏大勇在店里包餛飩,老黃叼著煙晃進來,見沒客人,神秘兮兮地湊到魏大勇跟前,壓低聲音說:“你門前那個小娘兒們,不但長得俊,還是個大奶子。”
魏大勇一怔,手上的動作懸停在半空,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李虹的身影,她總穿一件軍綠色帶肩帶的連體水褲,既寬松又肥大,根本看不到身材,遂斜乜著老黃質(zhì)問:“你怎么知道的?”
老黃看魏大勇的眉心擰出了個大疙瘩,忍不住想笑,礙于銜在嘴唇上的煙,不敢張大嘴,嘴巴呈現(xiàn)出一個有些別扭的形狀。在魏大勇眼里,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最后,老黃把煙夾到手指上,放任笑聲從口中肆意而出。
“你別緊張嘛,又不是我親眼看到的。她在我店里上廁所,我媳婦看到的。她的胸能有這么大……”
老黃把煙屁股重新塞到嘴上,用雙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攏,比量出一個圓圈的輪廓。一直停在半空的那片面皮被摔到面板上,魏大勇扭臉看向別處,不去看那個圓圈。
老黃離開后好長時間,魏大勇眉心的大疙瘩都沒舒展開來。他意識到一個問題:李虹從沒用過他店里的衛(wèi)生間。
那天夜市收工后,李虹收拾停當(dāng),回身正準(zhǔn)備朝店里的魏大勇?lián)]手告別,發(fā)現(xiàn)魏大勇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到她身前。
“以后要上廁所就來我店里?!?/span>
李虹見魏大勇面色凝重,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等她回答,魏大勇轉(zhuǎn)身向店里走。李虹有些茫然,望著魏大勇的背影陷入沉思。
夜里,魏大勇失眠了。老黃雙手合攏出的那個圓圈反復(fù)沖擊他的大腦,慢慢地,圓圈變成兩個碩大的乳房,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男人都喜歡胸部豐滿的女人,魏大勇一向這么認(rèn)為,他自己更是不例外。剛和媳婦談戀愛那會兒,兩人去看電影《有話好好說》,張藝謀導(dǎo)演的。電影里,主演姜文和李保田對如何看女人有一段爭論。李保田說:“要看精神氣質(zhì),看是不是有文化休養(yǎng)?!蔽捍笥滦南耄浩ㄔ挕=恼f:“要看臉蛋、胸、屁股?!蔽捍笥律钜詾槿?。
可魏大勇的媳婦偏偏是個平胸,比男人還平的那種胸。對于這一點,魏大勇郁悶了好久,也有些生氣,和媳婦談戀愛時,看著她胸部挺飽滿的,洞房那晚,媳婦胸罩上那層厚厚的海綿令魏大勇當(dāng)場泄了氣。他媳婦最后是得乳腺癌沒的,魏大勇更郁悶了,也有點想不通,平胸也得乳腺癌,上哪兒說理去。
魏大勇總算進入到夢鄉(xiāng)里,那對碩大的乳房又出現(xiàn)了,它們掛在李虹胸前,白晃晃的,像兩只高傲的白蘭鴿。李虹沒出現(xiàn)之前,魏大勇也時常夢到女人,形形色色,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每次都不一樣。認(rèn)識李虹后,魏大勇就再沒夢到過別的女人。那對白蘭鴿離魏大勇的臉越來越近,當(dāng)觸手可及時,魏大勇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
隔日,李虹果然來店里上廁所了。
“用下衛(wèi)生間?!崩詈缒橆a緋紅,聲音小得似蚊子哼哼。
魏大勇正在后廚撈剛煮好的餛飩,拿著笊籬的右手猛地抖了一下,本已撈上來的餛飩,半數(shù)又掉回沸騰的鍋里,濺出幾滴滾燙的熱湯澎到腦門兒上,疼得魏大勇齜牙“唉喲”了一聲。
等衛(wèi)生間里響起流水的聲音,魏大勇就不覺得疼了。衛(wèi)生間緊挨著后廚,他手里舉著半笊籬熟餛飩,鬼使神差地摸到衛(wèi)生間門前,一只耳朵緊貼在門上偷聽里面的聲音。李虹這泡尿真長,一直嘩啦個不停,不知道憋了多久。魏大勇聽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愜意。直到外屋響起客人不耐煩的催促,魏大勇才恍然清醒,急忙逃回后廚,鍋里的餛飩已成片兒湯。
李虹回到攤兒上發(fā)現(xiàn)少了兩盒海蠣子肉,這立即引起一陣騷動。魏大勇眉心的大疙瘩又出現(xiàn)了,他踩著椅子把店里的監(jiān)控調(diào)了角度,并反復(fù)確認(rèn)是否能完整地輻射到李虹的攤位。
魏大勇的餛飩店原是他父母生前的居所,他自己家就在餛飩店樓上,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廣州,平時里里外外只有他一個人。魏大勇已過知天命的年紀(jì),過日子百無聊賴,似乎守著餛飩店走完余生就是他的宿命。李虹的出現(xiàn),讓魏大勇寡淡的生活有了生氣。李虹來吃餛飩時,要是店里沒別的客人,是魏大勇最盼望的局面。他會有意無意地和李虹搭話,不是主動介紹自己的過往,就是拐彎抹角地探問李虹的個人情況。他長篇大論時,她默默傾聽,從不插話。他詢問時,她一概簡答或是答非所問。一段時間下來,魏大勇把自己兜了個底兒掉,而他對李虹的了解,僅僅是知道她老家旅順的、現(xiàn)在住在辛寨子、比他小五歲、有個正上高中的女兒。
對于最想了解的信息,魏大勇不敢刨根問底,甚至到后來都不敢問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李虹來吃餛飩的頻次在逐漸減少,而且吃得一次比一次快。
不能問就自己猜。這也成了魏大勇每天的睡前功課。她一定是離異或者喪偶的,不然不可能獨來獨往,身邊有男人誰會舍得自己女人遭這個罪。但也有可能老公得重病生活不能自理。這兩種可能常常在魏大勇腦子里打擂臺,每次都是第一種獲勝。然后,魏大勇帶著它安然入夢。在夢里,魏大勇用自己熱情的雙手迎接李虹那對白蘭鴿。
李虹突然不來吃餛飩了。事情的起因是個偶然,或許也是必然。魏大勇的餛飩只有一種規(guī)格,每碗八塊錢、二十個。對李虹,每次都多給。先是多一兩個,后來多三四個,那次多了七個,滿尖的一整碗。趕上李虹旁邊那桌坐了一個多事的老頭,一眼就看出問題。
老頭指著李虹面前那碗餛飩問魏大勇:“老板,你這餛飩什么時候開始分大小碗了?”
魏大勇頓了頓,馬上想好了借口,“哦,沒有大小碗,她那碗煮碎了幾個,給她另補了?!?/span>
“我這碗也有碎的?!?/span>
魏大勇沒好氣地甩出一句:“也給你補?!闭f著就往后廚走,身后傳來微信提示到賬十元的聲音。魏大勇回頭一看,李虹正往外走,她那碗餛飩基本沒動,還冒著熱氣。
魏大勇干著急也沒用,沒誰規(guī)定在你門口擺攤兒,就必須吃你的餛飩。與此同時,李虹來店里上廁所的次數(shù)也大大減少,好幾天也不來一次,偶爾來一次,也是專挑店里客人多的時候。魏大勇在微信里問她怎么不來吃餛飩,她一直沒回復(fù)。
后來有天夜市收攤兒,魏大勇瞅準(zhǔn)李虹身旁沒人,從店里追出來。
“怎么不來吃餛飩了?”
李虹光顧著低頭忙乎收拾東西,好半天才回應(yīng)道:“你總多給,我哪好意思去!”
“那我以后不多給了行嗎?”
李虹沒再回答。不過,從那之后,她又來店里吃餛飩了。魏大勇兌現(xiàn)了承諾,也給李虹二十個餛飩,只不過每個比其他客人的稍大一點。
“你總這樣不行,得有點行動?!崩宵S勸魏大勇。大牛更是建議魏大勇制造機會霸王硬上弓。魏大勇表面上不置可否,卻字字入了心。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海底撈。正好夜市那條街修路,重新攤鋪瀝青,停市三天。
魏大勇通過微信向李虹發(fā)出邀請,摁“發(fā)送”的大拇指微微有些顫抖,不確定李虹會不會同意。兩人認(rèn)識快一年了,李虹對魏大勇仍客氣得生分,每句話都一板一眼,將邊界和距離清清楚楚地標(biāo)注出來。好在李虹很快發(fā)來回復(fù)接受邀請。
店里還有兩桌客人,停止?fàn)I業(yè)的牌子已經(jīng)掛到了門上。魏大勇耐著性子等那兩桌吃完走人,趕緊鎖門,然后回家洗澡換衣服,腮幫子上的胡子又刮得泛了青。
約定時間在晚上六點,五點半魏大勇就到了。海底撈門口熙熙攘攘,等候區(qū)也基本滿員。魏大勇到前臺咨詢傻了眼,沒提前預(yù)約,排了個號,前面有四十多桌。魏大勇暗嘲自己土鱉,應(yīng)該事先踩踩點兒就好了。
等候區(qū)還零星有幾個空位置,魏大勇挑了個最近的坐了一會兒就坐不住了,免費提供的茶水喝著嘴上沒味兒,刷手機刷著刷著自動就愣起了神兒,只得隨地閑溜達(dá),讓自己一直處于動態(tài)。
魏大勇信步轉(zhuǎn)到美甲區(qū)域,聽說客人可以免費美甲,就替李虹排了個號。
到了六點,前面還有十九桌,李虹仍未現(xiàn)身,魏大勇的步頻漸漸變快變亂,并且每走幾步就停下來,看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再朝扶梯的方向望一眼。
六點十分,扶梯口終于出現(xiàn)李虹的身影。她穿了一件棕色呢子大衣,這是魏大勇第一次見她穿連體水褲以外的衣服。不知是走得急,還是商場熱,大衣敞著懷,露出里邊的紅毛衣和鼓鼓脹脹的胸部輪廓。李虹幾乎是一路小跑,胸部有節(jié)奏地上下擺動,看得魏大勇輕輕咽了咽口水。
李虹的一雙大眼睛在四處找尋,路過魏大勇身旁時徑直錯身而過。
魏大勇有點蒙,轉(zhuǎn)身喊了一聲:“李虹?!?/span>
李虹駐足回眸,愣了一下,隨即捂嘴大笑起來。
魏大勇意識到是自己剃了胡子的緣故,也跟著賠笑,在笑聲中,兩人的距離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等他倆笑完了,號也排到了。
店里人聲鼎沸,比外面鬧騰得多。胖服務(wù)員領(lǐng)路的過程中,魏大勇才弄明白,鬧了半天這海底撈其實就是火鍋,鍋是正方形的,分成四個隔斷,像個馬槽子。魏大勇和李虹來到座位前,分別脫了外衣,面對面坐下,候在一旁的胖服務(wù)員用衣罩幫二人把外衣仔細(xì)包好,套在椅背上。又過來一位挎著籃子的年輕男服務(wù)員,用竹夾子給魏大勇和李虹遞上毛巾,還輕聲提醒道:“小心,燙手?!?/span>
毛幣的確挺熱乎。魏大勇心里更熱乎。成天在店里伺候客人,猛得一下子被別人伺候,真有點不適應(yīng)。魏大勇表面不動聲色,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得不像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他信手滑著平板電腦上的菜單,專挑貴的點。點酒水的時候,他問李虹:“能喝點啤的嗎?”
“行。”
李虹說得輕描淡寫,魏大勇一陣竊喜。不敢想喝完之后能發(fā)生什么,至少能從她嘴里撬出點干貨吧!這么一想,魏大勇豪邁地?fù)]手先要了十瓶啤酒。
胖服務(wù)員確認(rèn)完訂單,又介紹了一下哪些服務(wù)可由服務(wù)員代勞后,就暫時退下。
魏大勇心生感慨,怪不得老黃愛到這里當(dāng)老爺!
不遠(yuǎn)處響起了歌聲,三個服務(wù)員正為一位客人唱生日歌,李虹轉(zhuǎn)頭望過去,魏大勇趁機緊盯著她的胸部。生日歌很快唱完了,旁邊那桌來了個服務(wù)員表演抻面,接續(xù)了李虹的注意力。一塊面胚被甩過來甩過去,多番雜耍后,散成了一根根細(xì)面條,引得眾人拍手叫好。魏大勇一眼沒瞅,仍舊在偷瞄李虹的胸部。
和魏大勇故作泰然不同,李虹不局促,猶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好奇的目光隨著各種表演不斷切換位置。魏大勇關(guān)注的焦點只有一個——李虹的胸部。一直到開始上菜后,魏大勇才暫且將注意力放到面前的“馬槽子”上。他要了四種不同的鍋底,四個隔斷里四種不同顏色的湯次第沸騰起來。
十瓶啤酒送上來后,魏大勇讓胖服務(wù)員先開一瓶,隨后接過酒瓶要親自給李虹倒酒,李虹擺手阻止。
面對不明所以的魏大勇,李虹淡淡一笑。
“你別給我倒,咱倆各喝各的,一人五瓶,公平合理,不打‘官司’。”
魏大勇感到意外的同時,掠過一絲不安。莫非李虹是個酒場高手?轉(zhuǎn)念一想,咱一個大老爺們兒,還能怕個女流之輩?
兩人一邊吃一邊扯閑篇,許是之前該講的不該講的都講過了,魏大勇不如在自己店里那么健談。李虹一如既往,惜字如金。魏大勇倒沒太介意,他不信用酒精開路,打不開面前這個女人的話匣子。胖服務(wù)員不時過來換個餐碟,或是撇一撇涮湯里的浮沫子。
三瓶啤酒下肚,魏大勇小腹微微有些墜脹。李虹面前也有三個空酒瓶,卻面不改色,談吐有度。
“在這兒吃飯還真有點高大上的感覺哈?!蔽捍笥乱呀?jīng)開始沒話找話了。
李虹看了魏大勇一眼,嘴唇呈現(xiàn)出愛心的形狀,算是無聲的回應(yīng)。
“對了,你……”
魏大勇的話被上菜的胖服務(wù)員打斷。麻辣小龍蝦上來了,胖服務(wù)員問用不用代剝蝦殼,魏大勇下意識想說“不用”,又覺得不用白不用。
小龍蝦被那雙戴著一次性手套的胖手一點點肢解,魏大勇有點后悔讓胖服務(wù)員留下來了,她手頭有點笨,剝一個蝦殼看著要好幾分鐘的樣子。也許李虹也看出了這一點,輕聲跟胖服務(wù)員要了一副手套,就讓她忙別的去了。
到底是天天剔海蠣子肉的手,李虹一會兒就全剝完了。魏大勇一直靜靜地期待李虹追問剛才那句話的下文,可她什么也沒問。
喝完第四瓶啤酒,魏大勇有點尿急,他還想再堅持堅持,畢竟李虹也喝了四瓶,沒去一趟衛(wèi)生間。勉強喝完第五瓶,“馬槽子”四個隔斷里的湯已渾然一色,魏大勇實在堅持不住,必須去“放放水”。
胖服務(wù)員又送上來十瓶啤酒,李虹說什么也不肯再喝,魏大勇只好自斟自飲,借酒消愁。魏大勇盤算著,即便結(jié)了這十瓶啤酒的賬也沒多少錢,頭一次請李虹吃飯算是跌了大份。他光顧著喝酒,話不由得少了,對面的李虹也不主動挑起話題,一冷場就將目光投向自己的手機或者周圍時不時突然冒出來的表演上。
不知不覺間,魏大勇又喝了四瓶啤酒,臉頰泛起紅潤,看東西有點對不上焦。迎面過來個人,等那人走近一點,魏大勇才看清是胖服務(wù)員,她過來喊李虹去做美甲。
望著李虹的背影,魏大勇眉心的大疙瘩一點點隆起。這時,先前送熱毛巾的那個年輕男服務(wù)員又挎著籃子過來了,“小心,燙手?!?/span>
魏大勇心不在焉地接過熱氣騰騰的毛巾,還真被燙了,觸電般松開手,毛巾掉落在桌子上。魏大勇大怒,不由得想起有個醉鬼到店里吃餛飩,餛飩剛端上桌,急著先喝了口湯,燙到舌頭,惱怒之下,抓起桌上的醋瓶子砸向魏大勇。想到這兒,魏大勇抓起毛巾摔到男服務(wù)員身上。
男服務(wù)員弓著身子,一個勁兒地向魏大勇道歉,胖服務(wù)員也過來一起賠不是。魏大勇看著桌子上那碗沒吃完的雞蛋羹,又想起有一個客人,明明沒提前說餛飩里不能放香菜,卻罵他是豬腦子不長記性。魏大勇大手一揮,指著雞蛋羹對胖服務(wù)員喝斥道:“給我重弄一碗,我要吃帶香菜的?!?/span>
兩位服務(wù)員唯唯諾諾地離開后,魏大勇有一種大仇得報的暢快,眉心那個大疙瘩也不見了。這時候,李虹回來了。魏大勇看她手指甲好像沒有什么變化,問道:“沒做嗎?”
李虹紅著臉盯著自己的手說:“我這皮糙肉厚的,手上還全是小口子,像砂紙一樣,放在人家小姑娘的嫩手上,我自己都硌得慌,就不好意思做了?!?/span>
魏大勇重重嘆了口氣,不知為什么,突然覺得自己特別猥瑣,那種高大上的感覺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像個被扎破肚皮的河豚一樣,萎縮在座位上。
魏大勇在這種復(fù)雜的情緒下喝完了剩下的啤酒,全然忘記自己的極限是十瓶啤酒。
兩人走出中央大道,搖搖晃晃的魏大勇執(zhí)意要送李虹回家,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剛一坐上去就失去了意識。
魏大勇的腳下像掛了千斤重的秤砣,每走一步,沙灘上就會陷出一個深坑,不遠(yuǎn)處的海上波浪翻滾,濤聲陣陣。走著走著,腳下變成一片厚厚的雪地,走路依然拔腳,身后留下兩行雪坑。走著走著,又變回沙地,背景卻換成一片茫茫大漠。魏大勇舉目四顧,看見全身赤裸的李虹笑盈盈地挺著那對白蘭鴿正向他款款走來。她每走一步,兩個白蘭鴿就上下躍動一下,晃得魏大勇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待李虹來到跟前,魏大勇伸出雙手,攏住那對白蘭鴿。李虹的表情登時猙獰起來,劈頭甩過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在魏大勇臉上。魏大勇左半邊臉頓覺火辣辣的疼,這疼一抽一抽的,一下一下直往心口里鉆。
魏大勇被疼醒了,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和衣躺在自家的床上,緩緩坐起,有點恍惚,抬手摸摸左臉,沒感覺疼,用力捏了一下臉皮,又有疼感了,只是沒那么劇烈。窗外的陽光和手機上的時間讓魏大勇確信已是上午十點一刻。
昨晚我是怎么回來的?魏大勇拼命在記憶里找尋答案,卻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依稀回憶起和李虹在一起的最后場景是在中央大道正門口的路邊等出租車。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這個問題困擾了魏大勇一整天。
次日下午夜市重新開市,李虹沒來,此后一連三天始終未露面。
魏大勇意識到情況不妙,難道自己真摸李虹胸了?如果自己沒摸,李虹為什么不來了?他傾向于自己只是在夢里摸的。
更讓魏大勇抓狂的是,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夢到李虹了,他感到自己真的要失去李虹了。他終日追憶那晚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每次快進到和李虹在一起等出租車的畫面就自動卡殼,嘗試倒回后再快進,仍是卡在那里。每每倒回到自己讓胖服務(wù)員再上十瓶啤酒的場景,他都忍不住扇自己耳光。他想給李虹發(fā)個微信,卻沒有勇氣。每天睡前,他都會在腦海里回放一下李虹高挺著胸脯朝他走來的畫面,以期能投射夢境里,卻再也沒有夢到類似的情景。他快被折磨瘋了,那個大疙瘩幾乎時刻掛在眉心上。
一天下午,魏大勇在店里包餛飩,大牛叼著一根牙簽晃進來,見沒客人,神秘兮兮地湊到魏大勇跟前,壓低聲音問:“你是不是對那個女的做什么了?”
一瞬間,魏大勇眉心的那個大疙瘩又膨脹了一倍,他抬頭瞪著大牛,兩條火蛇從眼睛里噴出。大牛討了沒趣,灰溜溜地走了。
大牛前腳剛走,后腳跟進來一對年輕男女,“老板,來兩碗餛飩,快點哈?!?/span>
二人點完餐后,找了個空桌坐下。不同于魏大勇和李虹吃海底撈時的對坐,二人選擇頭搭頭緊挨著坐在一起,舉止十分親昵,看起來像是情侶。
魏大勇一眼便認(rèn)出是胖服務(wù)員和那個上熱毛巾的年輕男服務(wù)員,魏大勇以為他倆也能認(rèn)出自己,誰知二人只顧熱聊,根本沒拿正眼瞅他。
煮餛飩時,魏大勇數(shù)出四十個生餛飩下進鍋里,愣怔了片刻后,又投進去十個??粗切Q飩靜靜地趴在鍋底,心緒不自覺地又回到和李虹在海底撈的一幕幕畫面。
兩碗餛飩煮好了,上桌時,胖服務(wù)員柳眉倒立,指著碗里的香菜大罵魏大勇:“我說過了不放香菜的,你是豬腦子呀!不長記性?!币慌缘哪贻p男服務(wù)員拿勺子先舀了一口湯喝,燙到了舌頭,當(dāng)即沉下臉,抓起桌上的醋瓶子砸向魏大勇。
魏大勇一驚,回過神兒來后,看到餛飩在鍋里起起伏伏,深深嘆息了一聲,有一種莫名的悵然。
自始至終,兩位服務(wù)員都沒認(rèn)出魏大勇,吃完餛飩后匆匆而去。
太陽歸西,餛飩店門前那條街又漸漸喧鬧起來。魏大勇坐在店里,望著門口的空地發(fā)呆。微信上與李虹的對話框里有一條草稿:“你怎么不來擺攤兒了?”魏大勇忽然想把它發(fā)送出去,他不敢再有片刻猶豫,立即發(fā)送。
很快,那句話左邊彈出一個紅色的感嘆號,下方顯示:對方已經(jīng)開啟朋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朋友。
魏大勇恍然打了個哆嗦,定睛一看,那句話還處于草稿狀態(tài),知道剛才又出現(xiàn)了幻覺。他連忙刪掉了那句話。此時此刻的他,什么都不敢想,只希望夜里還能夢到李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