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作家網(wǎng)原網(wǎng)站入口
去溫泉小鎮(zhèn)吧(節(jié)選)
來源:《當代》2024年5期 | 作者:李 鐵  時間: 2024-09-20

  一

  一支七人的隊伍上了一列東去的綠皮火車。

  從省西這座城市到要去的省東山村,坐高鐵動車需兩個多小時,自駕汽車需四個多小時,坐綠皮火車需八個多小時。選擇綠皮火車是吳麗首先提出來的,她的理論是坐車也是旅游的一部分,坐動車太快了,還沒細細體味,目的地就到了,自駕不慢不快,可只能窩在座上,舒適度差。只有坐綠皮火車有慢悠悠體味的時間,在懷舊情調(diào)中可以打撲克,可以喝酒聊天,這樣的機會平時是很難有的。錢宏圖更正道,不是旅游,是學習。吳麗馬上改口,我口誤,是學習,坐車也應該是學習的一部分。

  目的地是先進典型山村黃牛屯。近幾年,各單位都在拉隊伍去黃牛屯學習。這個單位不甘落后,也先后拉起五支隊伍去學習。這個七人隊伍是最后一支,有前四支隊伍的成功經(jīng)驗,錢宏圖說,咱這支隊伍的學習效果一定是最好的。

  進車廂,七人眼前是開闊的,近年來選擇綠皮火車出行的人越來越少,加上要去的地方偏僻,車廂里乘客寥寥。七人往前走,選了一節(jié)空車廂,坐下,等于包廂了。吳麗沖空曠的車廂嚷,太漂亮了!車廂有些破舊,綠色的座椅隨處可見破洞和油漬,廂體和車窗也隨處可見掉漆和破損。有的窗子開啟十分費力,兩個精壯男人喊著號子一起使勁,車窗才咯吱吱被抬起來。大家都知道,吳麗所說的漂亮指的不是車廂本身,指的是車廂里沒人,指的是這支隊伍可以獨占整節(jié)車廂。

  這支隊伍來自一家事業(yè)單位的一個部門,錢宏圖除外,他不屬于這個部門,是單位分管這個部門的領(lǐng)導,副縣處級。其余分別是,趙永強,男,五十出頭,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正高級職稱;孫松,男,四十出頭,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副高級職稱;李自力,男,三十左右,科員;周杰,女,五十左右,部門主管,正科級;吳麗,女,四十左右,正科級科員;鄭曉雯,女,三十左右,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中級職稱。

  落座,周杰張羅打撲克。吳麗說,斗地主。周杰說,斗地主只能三到四個人玩,還是五十K吧,大家都能玩。錢宏圖說,好,大家都玩。趙永強說,我不會玩。鄭曉雯說,我也不會玩。周杰說,不管會玩不會玩,都得玩。錢宏圖附和,重在參與嘛。領(lǐng)導發(fā)話了,趙永強和鄭曉雯只能硬著頭皮玩。七個人擠在一處座位,開始玩五十K。

  火車在有節(jié)奏的咣啷咣啷聲中不緊不慢地行進,車窗大敞,風吹進來,本很黏稠的空氣和人的頭發(fā)一起抖動。正值盛夏,早晨溫度也在三十度左右,有限的風量根本無法吹干身上的汗?jié)?。趙永強說,有空調(diào)的車不坐,非得坐這種火車,圖熱乎呀?吳麗白了他一眼,說,趙老師你這話可影響團結(jié),大家都喜歡坐這種火車,你不愿意和大家保持一致?周杰說,小麗說得對,不坐這種火車,能有地方打撲克嗎?孫松說,就是,打撲克多有意思呀!趙永強見勢頭不對,趕緊閉嘴。

  打一陣撲克,心直口快的周杰終于按捺不住,說,趙老師,你是真沒說謊呀,一手好牌讓你打爛了。吳麗附和道,純屬攪局的。錢宏圖說,重在參與,重在參與嘛。周杰說,不行,從現(xiàn)在起要端正態(tài)度,玩出個樣來。趙永強說,我真不行,要不我退出吧?吳麗說,曉雯也沒說謊,也是個攪局的。鄭曉雯說,那我也退出吧。李自力說,七退二,剩五個人玩五十K多沒意思呀!孫松說,我也退吧,剩你們四個兩副牌正好斗地主。吳麗說,也不錯,斗地主我最厲害。周杰說,退就退吧,我們斗地主。

  三個人從擁擠的座位出來,走出幾個座位,鄭曉雯找個挨窗的位置坐了。孫松湊過去,坐到她對面。趙永強正要挨孫松坐,見那二人不正眼瞧他,就繼續(xù)朝前走,一個人找個挨窗座位坐下。

  一個人也不是安靜的時光,斗地主的吵鬧聲時高時低,隔了一對座位的鄭曉雯、孫松的聊天聲也時高時低,有時兩股聲音混雜在一起,說不清是吵架還是聊天。趙永強知道,孫松是個玩家,打麻將、打撲克、球類運動都是高手,他主動退下來完全是沖著鄭曉雯。鄭曉雯是本單位最漂亮的女性,這話孫松說過,至少趙永強也這么認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很多男性沒話找話主動和鄭曉雯搭訕。趙永強最初也愛和她搭訕,后來見和她搭訕的人太多,他就有意和她拉開了距離。趙永強是一個不愛湊熱鬧的人,即使對女人,他也不太喜歡太熱門的女人。

  臭手!吳麗的聲音炸起。誰臭呀?我看你更臭!周杰的聲音更高一籌。趙永強點支煙,邊看窗外風景邊慢慢吸。能吸煙,也是綠皮火車的一大好處。趙永強煙癮重,至少每半個小時吸一支。他老婆反感煙味,在家里基本不讓他吸,沒辦法,他就跑樓道里吸。夜半醒來煙癮犯了,開入戶門聲音太大,他就躲進衛(wèi)生間開排氣扇吸,早晨老婆上廁所,還是能聞到煙味。就因為煙味,老婆從不主動跟他親嘴,被動親嘴時也總是閃躲。每每想到這個,趙永強就會想起鄭曉雯,鄭曉雯親口跟他說過,煙味真好聞。他問,那你咋不抽煙?鄭曉雯說,我不喜歡抽煙的女人,做作,但不妨礙我喜歡煙味,淡淡的煙草氣味有一種令人癢酥酥的感覺。趙永強覺得這是一種暗示,如果吸煙的男人跟她親嘴,她一定會全身酥麻的。

  當然,不喜歡煙味的女性還是大多數(shù),這支隊伍中的三個女人,有兩個是不喜歡煙味的。吳麗見誰抽煙便會大吵大嚷,讓人家躲遠點。他們這個部門的六人中,吳麗和鄭曉雯關(guān)系最僵,吳麗也是個頗有姿色的女人,但畢竟年過四十,跟年輕的鄭曉雯比起來,難免遜色。每當有人夸鄭曉雯長得好看,吳麗臉色就很不好看,有時候當鄭曉雯面冷嘲熱諷,鄭曉雯也不是受委屈的主兒,反唇相譏,二人時常會吵起來。

  在這支隊伍里,趙永強最討厭的人就是吳麗。他與吳麗因為一些事情多次發(fā)生過矛盾,關(guān)系時冷時熱,冷時見面不說話,熱時見面會開些玩笑,嘻嘻哈哈,外人看不出個子丑寅卯,只有他倆知道,這玩笑里也是含鋼帶刺的。從對待吳麗的態(tài)度上講,趙永強和鄭曉雯是一致的,也因此更近了一些。一向跟鄭曉雯套近乎的孫松,因為跟吳麗關(guān)系不錯,就使得鄭曉雯對他的回應上打了折扣。

  吳麗跟周杰關(guān)系不錯,周杰粗線條,對人敏感度不高,吳麗又總是主動跟她親近,吳麗一些討人嫌的地方就被周杰忽略了。這支隊伍里人緣最好的當數(shù)李自力,這個年輕人人高馬大,飯量驚人,單位里每次聚餐他都是清道夫的角色。別人拿他的飯量開玩笑,說他是豬變的他也不急,他平時哥呀姐呀地叫別人,別人也就拿他當小弟。

  趙永強和錢宏圖的關(guān)系有些曖昧,二人年齡相當,當初不在一個單位時,都是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偶爾會在一些飯局上相遇,一邊吃吃喝喝一邊牢騷怪話。趙永強話不多,牢騷發(fā)得有限,錢宏圖話多,牢騷也就一瀉千里,他自恃有些才華,對什么都看不慣,某某男同事升職了,他說人家靠的是溜須拍馬和送禮,某某女同事升職了,他說人家靠的是色相賄賂,某某項目上馬了,他說這是個勞民傷財?shù)男蜗蠊こ蹋衬郴顒娱_展了,他說是整景瞎折騰。后來不知是什么機會,錢宏圖技術(shù)崗轉(zhuǎn)管理崗,成了正科級的機關(guān)干部。再后來事業(yè)單位改革重組,他被調(diào)進這個單位擔任副縣處級的副職。令趙永強驚奇的是,現(xiàn)在的錢宏圖再不講牢騷怪話了,出口的話都正能量得很。有時二人碰頭,趙永強不經(jīng)意間牢騷話剛冒頭,就會被錢宏圖的正能量給化解。趙永強咂咂嘴,覺得有些話再跟錢宏圖講,已經(jīng)不合時宜。

  斗地主斗到三個小時,錢宏圖率先說不玩了。其他三人反對無效。散開時,四個人都頂一頭大汗。孫松和鄭曉雯也站起身,不單聊了。

  錢宏圖走到車廂的一頭,找個挨窗的座位坐下。吳麗跟過去,坐到他對面。站起來的鄭曉雯湊到趙永強跟前,眼神碰了下趙永強的眼神。對于吳麗的看法兩個人是接近的,都覺得她是個為個人利益勇于不擇手段的女人,所謂不擇手段也是一種手段,說白了,吳麗的手段就是色相。有關(guān)吳麗的傳聞頗多,參加工作前她曾是游泳運動員,入選過省隊,因為受傷提前退役,到一家游泳館當教練。本市一位副市級官員是游泳愛好者,經(jīng)常到游泳館游泳,他泳技極差,只會狗刨。吳麗盯上他,陪游。先教他蛙泳,后教仰泳、自由泳,到最后,難度最大的蝶泳他也學會了。一年下來,這位官員泳技已經(jīng)相當了得,市直機關(guān)工委舉辦游泳比賽,他勇奪一百米蛙泳和自由泳兩項冠軍。這之后,吳麗被調(diào)進事業(yè)單位,先是辦事員,后副科級,傳聞說她傍上了這個單位的領(lǐng)導,很快又被提為正科實職。后來事業(yè)單位改革重組,進了現(xiàn)在這個單位,她又從實職變?yōu)樘撀殹S腥怂较伦h論,說她目前的目標就是錢宏圖,拿下錢宏圖,虛職還有機會變成實職。

  趙永強偎著空座位站著,眼神拋向窗外,一掠而過的田野令人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旁邊的鄭曉雯打個哈欠,隨口問,趙老師去過黃牛屯嗎?趙永強說,沒去過,不過,我去過溫泉小鎮(zhèn)。鄭曉雯的目光從窗外拉回,落到趙永強臉上,重復了一句,溫泉小鎮(zhèn)?趙永強說,溫泉小鎮(zhèn)。周杰湊過來,接了一嘴,我也知道溫泉小鎮(zhèn)。她的嗓門太大,把趙永強和鄭曉雯都嚇一跳,把其他人的目光也吸引過來。周杰接著說,都說溫泉小鎮(zhèn)遍地是溫泉,隨便挖一個坑,地下就能汩汩地冒出熱水來,所以那里家家都開溫泉旅館。趙永強說,還有,小鎮(zhèn)四周的風光也特別美,有山,有水,水繞山流,山上都是百年樹齡的大樹,水里有船,有木筏,乘上木筏繞山走,人和山水融為一體,那感覺沒法形容。鄭曉雯眼睛瞪大了,輕呼,我們?nèi)厝℃?zhèn)吧,太吸引人了。李自力和孫松也說,對呀,去溫泉小鎮(zhèn)。鄭曉雯又盯住周杰,說,周姐,咱們?nèi)厝℃?zhèn)吧。都知道周杰是個愛游山玩水的人,她又是部門的頭頭,她的態(tài)度至關(guān)重要。周杰苦了臉說,我也想去溫泉小鎮(zhèn),可咱是去黃牛屯學習的,咋能不去黃牛屯去溫泉小鎮(zhèn)呢?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苦了臉。

  趙永強笑了笑,不緊不慢地問,咱這次學習是幾天行程?周杰說,五天。趙永強說,除去來回兩天的車程,學習時間是三天,一個小小的黃牛屯用兩天學習足夠了,剩下一天正好去溫泉小鎮(zhèn)。幾個人立即興奮起來,圍住周杰,七嘴八舌要她拿主意。鄭曉雯抓住周杰的一只胳膊使勁搖,用撒嬌的神態(tài)說,周姐,你就答應了吧。周杰笑道,你們是不是把錢主任給忘了,這支隊伍的領(lǐng)頭羊不是我,是錢主任。鄭曉雯說,你去跟錢主任說嘛。周杰說,我去說不太合適吧?孫松說,周姐你去說最合適了,咱們這些人誰的分量重,還不是你嘛。幾個人一忽悠,周杰來了精神,率領(lǐng)大家奔錢宏圖去了。

  錢宏圖正和吳麗聊得火熱,見大家圍過來,他臉先紅了,像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周杰沒理會這個細節(jié),開口便說,錢主任,我本不想說,可他們非叫我說,我就不藏著掖著直說了,大家都有個愿望,三天學習時間咱省下一天,去溫泉小鎮(zhèn)耍耍。錢宏圖看看周杰,又看看其他人,其他人都點頭稱是。錢宏圖臉上的紅暈退卻,板住臉說,不行,咱們是學習來的,咋能出去玩耍呢?孫松說,用兩天時間學習足夠了,那么小一個屯子,待三天也是重復學習。錢宏圖說,重復學習也比去玩耍強吧?趙永強說,要是去溫泉小鎮(zhèn)也是學習呢?錢宏圖說,學啥?趙永強說,溫泉小鎮(zhèn)是抗洪英雄杜川的故鄉(xiāng),那里有杜川紀念館,我們可以去杜川紀念館參觀學習呀!周杰眼睛亮了,說我看不錯,除了學習典型村,又學了抗洪英雄,這是豐富了我們的學習內(nèi)容呀!錢宏圖眼睛也亮了一下,沉吟片刻,好像用了很大勁才說,這還差不多。大家一起歡呼起來。

  歡呼聲中,趙永強臉上閃過一絲別人不易察覺的狡黠。

  二

  溫泉小鎮(zhèn)原名叫石河鎮(zhèn),因為有數(shù)不清的溫泉旅館,大家才叫它溫泉小鎮(zhèn)。外邊的人都這么叫,叫習慣了,石河鎮(zhèn)的名字反而被人忘卻了。就連本地人叫起來,也說這兒是溫泉小鎮(zhèn)。

  小鎮(zhèn)三面環(huán)山,是那種郁郁蔥蔥的山,山邊有一條大河,叫石河,河的一邊是寬闊平地,另一邊是陡峭山巖。平地上有一廣場,鋪了水泥地面,場邊有花叢。場中央豎一根石柱,約有兩層樓高,據(jù)說已有百年歷史,是本地土著的通天神器。也有說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是一種生殖崇拜。若干年前,每當傍晚,鎮(zhèn)里人便會聚集于此,點上篝火圍柱唱歌跳舞?,F(xiàn)在這個風俗斷了,但廣場上仍有唱歌跳舞的,唱的是《小蘋果》這類的歌,跳的是廣場舞。

  因為山清水秀,無風無浪,空氣濕潤,這里人的皮膚大都姣好,尤其大姑娘小媳婦,大多奶白色肌膚,如果五官再生得好,那就是美人了。躺在床上的劉曉慧當年就是這樣的美人,她衣著簡陋,裹在人群里走,也能惹來熱辣辣的目光。她不施粉黛,皮膚卻比化了濃妝的女人還有光澤。現(xiàn)在,躺在床上的劉曉慧已經(jīng)失卻了這種光澤,她骨瘦如柴,臉色暗淡,同樣暗淡的眼睛茫然無助。人是脆弱的,一場疾病可以輕而易舉摧毀任何貌似強大的身體。

  張永遠握住拖布擦地,地是地板磚鋪就的,拖布擰得再干,擦過后地磚上也滿是星星點點的水珠。他不時抬手抿一把額頭上的汗,看一眼床上的劉曉慧。透過這具瘦弱不堪的身體,他總會成功看見一個水靈靈鮮嫩欲滴的身體。許多年前,劉曉慧嫁給他時,他剛離婚一年多,出獄剛剛一個月。那時的他臉呈菜色,一米八的個頭體重只有五十二公斤。劉曉慧身高一米七,體重六十公斤,肌膚如綢緞,摸過去柔滑鮮嫩。他問劉曉慧,我這么落魄,你為啥要跟我?劉曉慧說,我參加過你的婚禮,盯著臺上的新人我就想,那個新娘是我該多好呀!他說,就為這個?劉曉慧說,就為這個。張永遠摟住劉曉慧,心想她真是上天派來補償我的。

  擦完地,張永遠把拖布洗凈,擰干,曬起來。抬眼看墻上的石英鐘,指針剛好指向九點。他換了件短褲和T恤,站在鏡子前整理了一下發(fā)型,然后坐床頭小凳上等丈母娘的到來。溫泉小鎮(zhèn)是劉曉慧的娘家所在地,她出院后沒回自己家,讓張永遠帶著她到了這里。兒子在北京讀大學,他倆在哪兒,哪兒就是家了。娘家有三間房子,母親要騰一間給他倆住,她拒絕了,讓張永遠在鎮(zhèn)里租了一個兩居室,這樣對他倆和娘家都方便。每天九點半,母親都會過來照顧她一天。這個時候,張永遠便會出去,放風,順便買些日用品回來。

  九點一刻,門被推開,丈母娘一張老臉出現(xiàn)在門口。張永遠起身相迎,接過她手里的一個袋子,袋子里是些新買的西紅柿。劉曉慧愛吃西紅柿,做菜愛做西紅柿炒雞蛋、西紅柿炒土豆片、西紅柿雞蛋湯……閑著沒事,也會拿一個西紅柿當水果吃。丈母娘走到床前,盯著女兒的臉,問昨晚咋樣。劉曉慧苦笑道,還能咋樣,疼唄!張永遠說,折騰一宿。丈母娘不看他,看女兒的臉說,就眼睜睜看她疼?張永遠說,該吃的藥都吃了,該打的針也都打了。丈母娘說,除了打針吃藥,就沒別的法子?張永遠說,醫(yī)院說沒有。丈母娘說,那是你們那兒的醫(yī)院說的,省城的醫(yī)院說了嗎?北京的醫(yī)院說了嗎?張永遠說,都去過了,都這么說了。丈母娘變了聲調(diào),說醫(yī)院干嗎吃的。劉曉慧說,媽,別為難永遠了。丈母娘淚水涌出來,躲進廚房抹眼淚。

  張永遠推門出屋。到了外邊,他長出一口氣,沖灰蒙蒙的天空伸個懶腰,閉眼,揉眼睛,再睜開眼,望天。天已變藍。從胡同走向大街,腳步變得越來越快。這是鎮(zhèn)子唯一一條寬街,能并肩行駛兩輛卡車。街邊都是溫泉旅館的招牌,還有餐館、山貨鋪、小超市。小鎮(zhèn)原本是清靜之地,近年開發(fā)溫泉,游客增多,小鎮(zhèn)才逐漸熱鬧起來。上午街面上比較清淡,除了擦肩而過的汽車,行人稀少。張永遠在大街上走了五分鐘,拐彎,出現(xiàn)一條寬闊的山道,是緩坡,向上走,一個多小時就能登頂。這坡叫落葉坡,坡兩邊盡是粗壯的老樹,這些老樹一人摟不住,枝繁葉茂,每當深秋季節(jié),葉子變黃變紅,落葉如雨,滿坡都是鮮亮的黃。落葉坡是張永遠每天必來的地方,朝上走是他心理上消解負面情緒的一個過程,到坡頂了,陰郁的情緒已一掃而光。

  張永遠以前在省西那家著名的火力發(fā)電廠工作,那家廠在郊外,廠房的后身也有一面山坡,只是植被和氣勢比落葉坡遜色許多。他第一次和劉曉慧約會爬的就是這個山坡。劉曉慧說,我家鎮(zhèn)子邊的落葉坡比這個坡大多了。張永遠說,等我去了你帶我爬。劉曉慧說,你要沒意見,咱越早去越好。張永遠問,為啥?劉曉慧說,你一個人住也沒人給你做飯,咱倆事定下來,我就可以去你那兒給你做飯了。一股溫暖感涌遍全身,張永遠摟住劉曉慧,說咱下個星期就去。

  張永遠因為經(jīng)濟問題蹲過兩年牢,被判刑,也就等于被原單位開除了。出獄后無業(yè),他做過一段小買賣,總是虧本,沒辦法,回廠討生活。他找過廠長,找過書記,找過他當年的頂頭上司。這些人堅持原則,原崗位是回不去的,廠籍也是恢復不了的,但也不是不管他,有個領(lǐng)導一句話,把他弄進廠里的燃料分廠,讓他做了個無廠籍的卸煤工。當時他住廠里的單身宿舍,有個住處就是家了。

  ……

上一篇:面具 夜晚 還有稻田

下一篇: 一官半職

贊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