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書記通知七車間的侯國柱當這個月的值班經(jīng)理時,侯國柱做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問柳書記:我有沒有批飯條子的權力?
柳書記愣了一下,挺意外的樣子,說,有是有,不過你不能批。原因你也知道,財務部沒有錢,不能報銷,批也白批。
侯國柱立刻就說,那我就不當值班經(jīng)理了。侯國柱的工具箱里攢了幾張飯條子,有他自己的,也有別人的,劃拉劃拉能有1300多元。公司領導層請客吃飯的飯條子都能報銷。如果當值班經(jīng)理能批飯條子報銷,他就先把自己的飯條子批了??闪鴷浾f,他有這個權力,卻不能行使這個權力,那他還當這個只能在任30天的“經(jīng)理”干啥?
后來,柳書記做了讓步,說,你可以把你的飯條子批了,別人的就不要管了。
侯國柱感覺奇怪,就問:我的飯條子批了,財務沒有錢,不是一樣也報不了嗎?
柳書記說,這個你就不要管了,你批就是了。
于是,侯國柱上任的第一天,就把工具箱里的飯條子都簽了字:侯國柱、侯國柱、侯國柱……都簽完后,還挨個兒仔細瞅瞅,看看像不像領導的簽字。侯國柱的字寫得不太好。車間工人平時也不大寫字,冷丁用起鋼筆來,筆畫輕輕重重,字寫得支腿拉胯,怎么看怎么不像領導簽字。侯國柱覺著這樣的書法有些拿不出手。再說,財務部那幫鐵算盤,大概也不知道侯國柱是老幾,等過一段時間,她們對侯經(jīng)理熟悉了,那時再拿出來報銷也不遲。侯國柱就把簽完字的飯條子團巴團巴,塞進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鎖進了辦公室的卷柜。
值班經(jīng)理的辦公室,位于總經(jīng)理辦公室斜對過,原先是“企管辦”的辦公室。“企管辦”撤銷以后,這間屋子一直閑置,后來就做了值班經(jīng)理辦公室。這里一切都是按照經(jīng)理辦公的標準設置的:一套沙發(fā),一張老板桌,桌子上還像模像樣地擺著一臺電腦。桌子后面,立了一把螺旋轉(zhuǎn)椅,用手一撥拉,滴溜溜轉(zhuǎn)圈……這一切,侯國柱瞅著都挺順眼。
讓車間工人輪流當一個月值班經(jīng)理的招兒,是柳書記提出來的。柳書記說,這樣做的目的,是讓工人參與管理,行使工人當家作主的權力。私下里有人說,這是頭頭們想讓工人們知道當領導上擠下壓的滋味,在底下好好干活兒,別一天到晚罵娘。還有的說,這是柳書記見陳經(jīng)理和魯經(jīng)理兩個人摽得太緊,撈得太厲害,他一個人和他倆斗不過,想找個幫手。設一個“值班經(jīng)理”的目的,在于牽制那兩個經(jīng)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誰也搞不清楚。反正侯國柱覺著公司里已經(jīng)有了三個頭頭,都有職有權地抓著工作。千把人的企業(yè),平時也沒見忙不過來,不缺人手。現(xiàn)在哪兒都人浮于事,人滿為患,工人已經(jīng)有不少都下了崗,經(jīng)理不往下減,反而增加,還嫌官不夠多呀?
“國柱,上來了?”
侯國柱正圍著老板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忽聽身后有人和他打招呼。轉(zhuǎn)回身去看,是陳經(jīng)理。
“上來啦,上來啦?!焙顕鶓?,一時有些手足無措。陳經(jīng)理卻伸過手來,很隨意地在他的肩膀頭上拍了拍。說:“你過來一趟,咱們先開個碰頭會。”
陳經(jīng)理是一把手,總經(jīng)理,主抓全公司的生產(chǎn)、技術和行政工作。侯國柱初來乍到,覺得自己應該先過去向陳經(jīng)理報個到,然后請示陳經(jīng)理,來了后該干啥?,F(xiàn)在陳經(jīng)理先過來了,侯國柱感覺有點被動。
他緊緊跟在陳經(jīng)理后面,來到了經(jīng)理辦公室。
魯經(jīng)理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看見侯國柱,先站了起來,和他握手,問的也是那句話:
“國柱,上來了?”
“上來啦,上來啦?!?/span>
侯國柱找了一個靠旮旯的角沙發(fā),坐下來。坐在茶幾跟前準備記錄的經(jīng)理秘書小宋,笑著沖他點了點頭:
“侯經(jīng)理——”
小宋的笑很含蓄,有些似笑非笑。他是全廠子第一個管他叫經(jīng)理的人,但聽了覺著別扭。要么小宋不是個好演員,演什么都不像;要么就是這小子在冒壞水兒,故意作弄他。一聲“侯經(jīng)理”叫得侯國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經(jīng)理碰頭會主要研究了兩件事情。一件是,銀行有了一筆回貨款,魯經(jīng)理問陳經(jīng)理,是給工人發(fā)了這個月的全月工資,還是先發(fā)百分之七十,公司留點兒過河錢;另一件事是,鑄造車間的滑塊毛坯還欠25個,如果10號之前不能上場的話,這個月的任務就完不成了。得去一個人到鑄造車間坐鎮(zhèn),催一催,跟他們卡死。10號之前,頭拱地,也必須把那25個滑塊給拿出來。
陳經(jīng)理和魯經(jīng)理談這些情況時,侯國柱插不上嘴。尤其是第一件事,更不便插嘴,因為公司到現(xiàn)在還欠著侯國柱半年的工資。他要是說,不留過河錢了,都給工人們開了,就好像是給自己掙口袋。如果說,留點兒過河錢,不給工人們都開了,那他豈不成了王八蛋。工友們要是知道了,還不罵死他?
所以,侯國柱便如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陳經(jīng)理和魯經(jīng)理見他剛上來,不了解情況,也沒怎么征求他的意見。到了快散會時,陳經(jīng)理對他說:“國柱,你到鑄造盯著點兒吧,催催那25個滑塊。我和老魯都有一大堆亂頭事,顧不過來了?!?/span>
“好的?!焙顕鶓?。他也知道,眼下他只能辦點兒這類事情?!白屗蚊貢野伞R?,鑄造車間也不知道我老大貴姓?!?/span>
“行?!标惤?jīng)理挺痛快地答應了。
二
新光機械總公司共分東、西兩個作業(yè)區(qū)。東區(qū)是機械加工和裝配車間,西區(qū)是鑄造車間和露天庫。兩個作業(yè)區(qū)中間隔了一條馬路。開完了碰頭會,侯國柱就帶著小宋過了馬路,往西區(qū)走去。
宋秘書跟在侯國柱的后面,走得慢慢騰騰。侯國柱站下來等他幾步。
“快走哇,宋秘書!”
“呵,你小子譜不小呀?!毙∷尉o走兩步,趕上來說,“陳經(jīng)理和魯經(jīng)理辦什么事兒都不帶秘書。”
“人家是正式的經(jīng)理,不帶秘書出來,底下的人也照樣恭敬。”侯國柱說,“我就不行了。我一個人到鑄造車間,人家一看見我準會說:‘猴子,你干什么來啦?’根本不會把我當經(jīng)理。”
小宋尋思尋思,說:“有道理?!?/span>
“有你宋秘書跟著就不同了,一看我后面站著個大秘書,肯定就會想:‘好好的,宋秘書跟著他干什么?……哎喲,這家伙是這個月的值班經(jīng)理。’往下辦事就容易了。我這是拉大旗做虎皮,狐假虎威?!?/span>
“你小子,就是會說話。”宋秘書被戴了個高帽,顯得挺受用。
兩個人說說笑笑到了鑄造車間。
鑄造車間,破爛不堪的大廠房里,到處暴土揚塵、沙石遍地。廢棄的鐵水包,用過的模型和剛出爐的鑄件,橫躺豎臥,堆積如山,走路都絆腳。翻砂工都戴著口罩、帽遮作業(yè),一個個從頭到腳都捂得嚴嚴實實,像防化兵一樣。天車正吊著一個鐵水包,呼嘯著從大爐方向飛馳而來。
“丁零——”天車鈴響了一聲,天車上有人朝地面上擺手。“宋品!”
宋秘書像被鐵水燙了一下,“誰?誰叫我?”
侯國柱向天車指指。天車上探出來一張紅艷艷的俏臉,“宋品,你怎么來啦?上來呀!”
宋秘書臉一紅,將兩手握成個喇叭,沖著天車喊:“我和經(jīng)理下來辦事,沒時間!”
侯國柱問:“誰?”
小宋支吾:“……崔薇薇,一個天車工?!?/span>
“你上去吧,我在下面等你??礃幼?,她找你有事?!?/span>
“沒、沒什么正經(jīng)事?!彼蚊貢掏掏峦?,“我、我和她不太熟悉?!?/span>
天車又響了一次鈴,從他們眼前掠了過去。不一會兒,沙型那面便冒起一股濃煙,飛濺起半天的火星。開始澆鑄了。
“會不會是鑄那25個滑塊兒?”侯國柱對宋秘書說,“如果是的話,咱倆就省事了?!?/span>
宋秘書又把兩手團成喇叭:“小崔,你們在倒什么?是不是滑塊兒?”
崔薇薇擺手,聲音像從云端里飄下來:“是鋼琴龍骨!”
“什么?”侯國柱沒聽清楚。
“我知道了。鋼琴龍骨。”小宋恍然道,“是給一個樂器廠加工的外協(xié)件。”
侯國柱一聽就火了,“本公司的任務還沒完成,怎么給外廠干上了?”
宋秘書卻司空見慣,“這個月一共接了二百臺鋼琴龍骨,難怪滑塊安排不上?!?/span>
侯國柱說:“走,找他們車間主任去。自家墳塋地還顧不過來,卻去哭亂尸崗子!”便拉上小宋,深一腳淺一腳往車間辦公室奔。
公司劃小核算單位以后,各個車間都有了一些自主權,可以從外面攬點兒外加工的活兒,俗稱“外協(xié)件”。工人們稱:“外協(xié)外協(xié),又歪又斜。”車間頭頭和外協(xié)員的貓膩都在這里頭。鑄造車間在廠區(qū),山高皇帝遠,竟敢置公司生產(chǎn)任務于不顧,給樂器廠加工鋼琴龍骨,膽子也忒大了。你這里是新光機械公司,還是樂器廠?
侯國柱憋了一肚子火,到了辦公室,見了鑄造曹主任,一肚子的火又變成了一坨冰。
曹主任說:“這一批鋼琴龍骨,不是鑄造車間自己接的,是魯經(jīng)理下達的任務,為一個私人鋼琴商加工的。連爐料都是鋼琴商自己帶來的?!?/span>
“人家的活兒,人家的料,我總不能把別人的爐料來倒滑塊吧?”曹主任攤著兩手,無奈地說。
侯國柱一時無話可說,眨了眨眼睛,說:“你把龍骨停了,趕緊上滑塊。”
曹主任平攤著的兩手端了起來,像討東西似的舉在侯國柱的面前?!傲夏兀可F,焦炭,你能供給我嗎?”
侯國柱倒退了一步,“你,你到倉庫里領。”
“倉庫?”曹主任把兩眼一瞪,“連庫底子都算上,加在一起也沒有二噸王八蓋子鐵。夠干啥?”
曹主任的火氣被勾了起來,劈頭蓋臉地發(fā)了一通牢騷。什么工人領不到工資,還撅著腚給公司干活兒,夠意思了;下道工序只知道催活兒,鑄造沒爐料,擱啥干?……末了,老曹對侯國柱說:“猴子,你別小看這二百件鋼琴龍骨,我還全靠它給車間工人發(fā)點兒工錢。要不然的話,我這一二百人還不得喝西北風?”
侯國柱想說,你的工人有工錢發(fā),下道工序的工人沒活兒干,發(fā)啥呀?但他知道,說了也等于白說。說出龍叫喚來,他也弄不來生鐵和焦炭。他算了算,二十五個滑塊,撐死也就二三十噸生鐵,偌大個新光機械總公司,連這點兒爐料都備不出來了?
“猴子,你把話給陳經(jīng)理捎回去,只要爐料十五號以前給我備齊,二十號你來取那二十五個滑塊,取不走,你把我腦袋割下來?!闭f著,曹主任揮手比量了一個刎頸的姿勢。
侯國柱想跟宋品商量商量,扭頭一看,宋秘書不知啥時候出去了,正在辦公室門口和那個崔薇薇嘀嘀咕咕。
“宋秘書,你來,你來?!焙顕阉纹方羞^來,把曹主任的話當他的面重復了一遍,“鑄造這面就是這個態(tài)度了,咱倆回去跟經(jīng)理如實稟報吧?!?/span>
宋品笑嘻嘻地說:“你是經(jīng)理,你定嘛?!?/span>
侯國柱說:“我是丫鬟掛鑰匙,當家不做主?!?/span>
這時,宋品的手機響了。宋品看了看手機屏,“是魯經(jīng)理找我,侯經(jīng)理,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在這兒視察吧。”
宋品走了,侯國柱和曹主任又扯了會兒淡,也告辭了。
“侯經(jīng)理,侯經(jīng)理!”剛走出鑄造車間,就聽見房山頭那兒有人喊他。仔細看,竟是崔薇薇。見侯國柱停了腳步,便急急地跑了過來。
“小崔,找我有事兒?”
“侯經(jīng)理,有點小事兒想麻煩你……”崔薇薇忸怩地紅著臉,慢慢靠近侯國柱。
“什么事?”侯國柱問。他和西區(qū)這邊的人都不太熟悉,尤其是女工,平時幾乎沒什么接觸。這個崔薇薇,他只記著和她在公司院子里打過幾回照面,連話都沒說過。
“宋品說,最近公司人力部要研究人事調(diào)動。我想挪個地方,到東區(qū)那邊去,干什么都行,只要是上長白班?!贝揶鞭钡哪槤q得通紅,說話時眼睛也不瞅侯國柱,垂著眼簾瞅地面。
如此近距離地和一個俊俏的女工站在一起的機會,對侯國柱來說并不是很多。因此,他感覺有點兒不大自在。“我這個經(jīng)理……你大概也知道,不是什么正經(jīng)經(jīng)理?!睂σ粋€急于辦事兒的女工,他必須實話實說,免得誤了人家的事情,“說話不頂用。你還不如求宋秘書了。他和那兩個經(jīng)理都能說上話?!?/span>
崔薇薇就顯得有些急,“我都跟他說好幾回了。去年就求他了……”說到這,她的眼里還溢出了淚水,顯得可憐巴巴的?!八駜簜€推到明兒個,明兒個又拖到后兒個,總說和經(jīng)理研究研究,到現(xiàn)在也沒個準話?!?/span>
“這小子,別是在泡你吧?”侯國柱眼睛瞪得溜圓。
“誰知道呢……”崔薇薇淚眼蒙眬,用腳尖碾著地上的一塊鐵渣滓。“剛才,我又和他提起這事兒,他說正好,侯經(jīng)理在這兒,你直接跟他說吧,他大小不濟,也是個經(jīng)理,比我有辦法。我說我和人家不熟,不好見面就求人辦事。他說,侯經(jīng)理剛上來,一心想給工人辦點事兒,求他正是時候?!?/span>
侯國柱心想,我自己還想挪個地方呢。我要是有那個能耐,還不先把自己辦了調(diào)轉(zhuǎn)?就說:“你不是求宋品了嗎?他只要答應了,早早晚晚,一定能辦成。你腦筋可以活泛點兒,給他送點兒禮……”
“送了。送過好幾回呢?!贝揶鞭闭f,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不光送了禮,他還……還……”她吞吞吐吐,說半截,留半截?!昂罱?jīng)理,我,我實在是說不出口。侯經(jīng)理,我求求你了,你幫我辦了吧。”說到這,崔薇薇突然推金山,拜玉柱,雙膝往下一沉,跪在侯國柱面前,“侯經(jīng)理,你幫了我,就是救我一家人!”
“起來起來!快起來,你這是干什么?”侯國柱嚇得差一點兒跳起來。
“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贝揶鞭眻?zhí)拗地說。
“你,你要不起來,我,我……我……”侯國柱不知說什么好了。
見他那副又急又窘的樣子,崔薇薇“撲哧”笑了,撲打著膝蓋,站起來。
“其實,你在鑄造的工種也不錯,天車工,天馬行空,輕巧自在,干嗎非要調(diào)轉(zhuǎn)?”侯國柱想勸勸她,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這年月,能有份天車工的工作干,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我不要輕巧自在,我想多干一點兒。有個長白班的工作,下了班,還可以干一份工作。我想多掙些錢。我太需要錢了。”崔薇薇不瞅地面了,兩眼癡癡地盯著侯國柱,反復地說,“我想多掙錢?!?/span>
侯國柱讓她盯得發(fā)慌,尤其是她翻來覆去講的話,更叫他心里沒底?,F(xiàn)在,公司里這樣的女人有很多,白天上班掙工資,晚上下了班還要去做小買賣,身體吃得消嗎?不要命了?
“東區(qū)這邊的工作,也不都是長白班,也有夜班?!焙顕f。
“侯經(jīng)理,你在上面,總比我們在下面的人有辦法?!贝揶鞭睙崆械卣f,“不行的話,你先給我辦過去,那也比在鑄造這面煙熏火燎強?!?/span>
侯國柱還是不敢答應她,但這么靚的一個女工,讓她一天到晚和黑砂煤粉打交道,搞得黑黢黢的,也實在是委屈了她。正怔忡間,崔薇薇扯了一下他的胳膊:
“侯經(jīng)理,你幫我辦了吧。辦妥了,我一定好好謝謝你!”說完,赧紅著臉,轉(zhuǎn)身裊裊地走了。
侯國柱定定地站在那里,心里說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
三
因為研究職工工資和那二十五個滑塊的事,侯國柱下班回家已經(jīng)很晚了。老婆還沒吃飯,在等他。
侯國柱往飯桌前一坐,嘴里打著哈欠,說:“你自己先吃了唄,陪我一起挨餓?”
老婆給他盛了一碗大米飯,雙手端到他面前,笑瞇瞇地:“侯經(jīng)理操勞了一天,我怎么能一個人先吃?”
侯國柱狠狠往嘴里扒拉一大口飯,翻著白眼兒說:“你也打趣我。我算啥狗屁經(jīng)理,哄人的哩?!?/span>
老婆坐在對面,像不認識似的端詳他,“值班經(jīng)理也是經(jīng)理,咋就沒讓別人當呢?”
侯國柱夾一口菜,往嘴里填,“就當一個月,下個月該輪到別人當了。”
“一個月就一個月,有人連一個月都當不上呢?!崩掀乓彩⒘艘煌腼?,陪著他吃。
“當不上更好,”侯國柱說,“省著操這份心,遭這個罪?!?/span>
“不就是回家晚一點兒嘛!”老婆給他夾了一筷頭子菜,放到碗里,“只要你當經(jīng)理,天天晚回家,我都沒意見。”
平時,侯國柱下班回家晚一點兒,老婆就要盤問他:上哪兒去了?打麻將去了,還是串哪個女工家的門子了?看侯國柱看得很緊。老婆一下子變得這樣開明,侯國柱真是沒想到。
“回家晚點兒,這都是小事。”侯國柱放下飯碗,蹙著眉頭說,“關鍵是,員工工資、生產(chǎn)任務、食堂伙食……大事小情,都找你研究,讓你拿意見?!?/span>
“那你就跟他們研究唄?!崩掀硼堄信d趣地看著他說,“你是經(jīng)理嘛,就該跟你研究。”
“我知道個啥?我啥也不知道?!焙顕芽曜优牡斤堊郎?,“研究什么?拿個屁意見?!?/span>
“那你也端著點兒,別讓他們拿你豆包不當干糧。”
“反正我就出兩個耳朵,”侯國柱說,“他們說什么,我都聽著。決定什么事,只要不是把公司分了,我都同意,沒意見。”
“光隨大流也不行,”老婆嘴里嚼著飯,又給侯國柱夾一筷子菜,“你得有主見,別讓他們拿你當配搭兒。”
“實際上我就是個配搭兒。底下工人都說,猴子,這是拿你當猴耍呢?!焙顕梢艘豢陲垼皨尩?,連宋品這小子都沒瞧得起我,和我擠眉弄眼的。”
“別聽他們的。他們那是沒當上,眼氣?!崩掀沤o他打氣,“你干你的?!?/span>
侯國柱悶頭吃了一會兒,兀自又笑起來:“別說,還真有拿我當經(jīng)理的,找我辦工作調(diào)轉(zhuǎn)來了?!?/span>
老婆一拍手,道:“是不是!都有求你辦事的了?!?/span>
“她來求我,我還不知道該求誰呢?!焙顕αR,“媽的,宋品這小子,成心害我?!?/span>
“誰?求你辦什么工作?”老婆起來收拾桌子,隨口問道。
“鑄造車間的一個天車工,想調(diào)到東區(qū)上長白班?!?/span>
“天車工?”老婆攥著抹布,警惕起來,“是男的是女的?”
“女的,小崔。”侯國柱沒注意到老婆表情的變化,只顧說下去,“崔薇薇。原來我們不認識,是宋品——”
“原來不認識,現(xiàn)在不就認識了?”老婆把抹布摜到飯桌上,手指侯國柱的鼻子,“侯國柱,你給我聽著,別剛剛當上這個短命的經(jīng)理,就給我扯腐敗的事兒?!?/span>
侯國柱一愣,旋即又笑了,“我腐???腐什么敗?我倒是想腐敗,可我腐敗得起來嗎?”
“女的都找你來辦事了,這不是要腐敗嗎?”老婆帶著哭腔,嘴咧著。
侯國柱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對老婆說好了?!八笪肄k工作,我也沒答應她呀。再說,她又沒送錢給我,也沒拎東西給我,我怎么就腐敗了?”
“她要是給你送‘人’,給你拎‘肉’來呢?”老婆吊著眉毛問。
侯國柱一時沒明白,但一看老婆那乖張的神情,方才恍然。便故意乜斜著眼睛說:“那得看送的是什么人,拎的是什么肉。”
“送的是美人兒,拎的是嫩肉呢?”
“那也得看像誰。要是像你這樣的——”侯國柱打了個嗝,伸手在老婆的屁股上擰一把,“那我就不客氣了,我連人帶肉,一并笑納。”說著,就把老婆拖進了懷里……
在床上,老婆一邊侍奉他,一邊喘著說:“別腐敗呵……要腐敗,回家腐敗……”
侯國柱也喘著:“我不和她們……腐敗,就和你一個人腐敗……”
這一夜,老婆表現(xiàn)得格外出色,內(nèi)在的潛力全部發(fā)揮出來了。侯國柱大為感動,也大為驚異。當了個壽命不過一個月的值班經(jīng)理,連老婆都對他好起來了,干事兒的感覺都跟平日不一樣了。
第二天早上,老婆早早就起來了,給侯國柱熱牛奶,煎荷包蛋,讓他早點兒吃了,早點兒到工廠去?!爱斀?jīng)理了,再踩著電鈴進公司大門不好看?!?/span>
正說著,門外響了幾聲汽車喇叭,有人敲院子的鐵門:“侯國柱,侯經(jīng)理!”
是宋品的聲音。昨晚是他把侯國柱送回來的,怎么這么早又來了?
老婆探頭向院外面望望,臉一下子白了:“國柱,外面停著一輛轎車……是來接你的吧?”
“來車接我?”侯國柱的臉也白了,“能嗎?”
“沒錯?!崩掀诺哪樴У赜旨t了,紅得像等待迎娶的新嫁娘,“快穿衣服出去!晚了車該走了?!?/span>
侯國柱忙把一枚荷包蛋塞進嘴里,套了西服。老婆連推帶搡,催他快走。侯國柱順手抓起帶飯的大飯盒,老婆一把給奪了下來,從大衣柜頂上拽下一個人造革文件包,揩了揩灰塵,塞給他:“拿這個!”
侯國柱夾著文件包出了屋子,老婆跑在前面,開了院門。
宋品在車下面站著,見了侯國柱就說:“昨晚忘告訴你了。每天七點半,這輛車在家門口等你?!?/span>
“宋秘書,進來坐呀!”侯國柱老婆沖他打招呼。
宋品替侯國柱把車門打開,扭頭回了一句:“改日吧,嫂子。”
二人上了車,轎車響了一聲喇叭,幾乎是無聲地啟動了,游魚似的在胡同里邊穿行。
這里是一片工人聚居區(qū),很早以前曾有過光彩的名字:“工人新村”?,F(xiàn)在破舊得不成樣子,已經(jīng)列入了市里的“棚戶區(qū)”改造計劃之列。平時,這里極少有小汽車開進來,連出租車都不愛往里面拐。正是上白班和下夜班的時間,胡同里的人和自行車來來往往,加上在路邊買早點的攤床擋道,道路就顯得很擁擠,小汽車開開停停,司機不斷地鳴喇叭。
“宋品!侯經(jīng)理!”
車外有人喊他們。侯國柱伸頭一看,竟是崔薇薇在路旁向他招手,心里倏地畫了一個問號:她的家也在這兒???
崔薇薇小跑過來,手扶著車窗,怪熟絡地問:“侯經(jīng)理,你家也在里面住呀?”
“住十好幾年了。在10棟房51號?!焙顕f著,伸手向車后面指了指。
“我們家在那邊,6棟房。”崔薇薇跟著車,邊走邊說,“離得不遠,咱們還得算是鄰居呢?!?/span>
宋品回頭溜了侯國柱一眼,對崔薇薇說:“小崔,順道拉你一段,上來吧!”
崔薇薇松開手說:“不了,不了。我到前面等班車?!?/span>
侯國柱也說:“上來吧,小崔。車上還有空地方。”
崔薇薇還忸怩著,侯國柱已經(jīng)打開了車門。
“那我就借侯經(jīng)理的光,坐一段了?!贝揶鞭鄙狭塑?,坐在侯國柱身邊。
宋品見崔薇薇坐穩(wěn)當了,便說:“小崔,今后你借侯經(jīng)理光的地方多著呢,別忘了好好謝謝侯經(jīng)理啊?!闭f完,鬼鬼地睨著侯國柱笑。
“我的光借不了多少。”侯國柱忙說,“頂多也就一個月。還得是你宋大秘書呀,你可是永久牌的?!?/span>
“侯經(jīng)理你就別謙虛了,”宋品轉(zhuǎn)回頭,坐正身子,“值班經(jīng)理也是經(jīng)理,辦小崔那點兒事,還不像玩似的,是不是,小崔?”
崔薇薇赧然一笑,道:“現(xiàn)在事情難辦呀。要是好辦的話,我那點兒事,不早就辦妥了?”
宋品挺不自在地咳了一下,不說話了。
轎車駛出了狹長的“工人新村”胡同,拐上了大街。不遠處就是職工通勤車站,崔薇薇對司機說:“師傅,到前面通勤站點停一停。”
司機看了一眼宋品,說:“坐到廠子算了,別停了?!?/span>
宋品沒吱聲。侯國柱就說:“給她停一下吧。一會兒班車就到了?!?/span>
轎車減速,慢了下來。快到通勤站點的時候,崔薇薇突然坐近過來,半邊身子緊貼侯國柱,說了一句:“謝謝了,侯經(jīng)理!”
侯國柱覺著有一片肉乎乎的東西直往他的屁股下鉆,知道那是崔薇薇的手,他驚異地瞪著她,不知她要干什么,下意識地伸手去阻止,卻與崔薇薇的手握了個正著。他慌慌地抖掉她,她卻將他的手握緊,一根手指頭還在他的手心里輕輕地搔了搔。侯國柱正慌亂之際,崔薇薇又坐回去,推開車門,下車了。
這時,侯國柱才覺出屁股底下有點硌得慌,伸手在下面摸摸,摸出來一個牛皮紙信封。
四
到了辦公室,侯國柱打開牛皮紙信封,里面是5000元錢和一封信。信寫得很短:
侯經(jīng)理:
我給您添麻煩了。這點兒錢拿不出手,是我的一點兒心意。等以后有機會,我再重謝您。
薇薇
侯國柱把信撕了,扔進紙簍,將5000元錢揣進褲兜,轉(zhuǎn)身就要到鑄造車間。正這時,電話鈴響了。
“是侯經(jīng)理嗎?我是鑄造小崔——”
“小崔,你這是干什么!”侯國柱惱火地沖著電話低吼道。
小崔在電話里說:“侯經(jīng)理,我本來想到您辦公室,當面把信交給您。正好坐了您的車,省得我上樓了。”
“你現(xiàn)在在哪兒?”侯國柱問。
“我在車間辦公室。”
“你等著我,我正要找你去?!?/span>
“你別來。我馬上要干活兒了,在天車上,你找不著我。”
“你就是在天上,我也要找到你!小崔,你用不著這樣……”
“侯經(jīng)理,你別來。千萬別來。來了,撕撕捋捋的,不好?!贝揶鞭闭f著,就把電話掛斷了。
侯國柱脫下西服,換上工作服,扣上一頂安全帽,匆匆向外走。剛走到門口,差一點兒和宋品撞個滿懷。
“侯經(jīng)理,上哪兒去?”
“上鑄造?!焙顕被鸹鸬卣f。
“上鑄造?找小崔?”宋品明白了什么似的壞笑,“不是剛剛在車上見面了嗎?怎么,這么快就進入情況了?”
“去你媽的!”侯國柱罵道,“我去給她還錢。事情八下還沒一撇呢,她就——”
“呵——”宋品是何等人物,眼睛一眨便明白過來,低聲問:“她給你了多少?”
話出口,侯國柱就有點后悔,不該和這小子說這些。但趕到這兒了,只好從兜里掏出錢,“5000元。”
“揣起來,揣起來?!彼纹愤有Φ?,“我當是多少呢。這點兒小錢,值得那么緊張?”
“這錢還少?”侯國柱說,“這是她一個半月的工資呀?!?/span>
宋品看了看身后無人,伸手將侯國柱拽到門后?!稗k成她這樣的事,少說也這個數(shù)。”他攤開了兩只巴掌。
“十萬?”
宋品點點頭。
“你定的價?”侯國柱沒好氣地問。
“明碼實價呀。”宋品很在行地說,“陳總,魯總,誰不拿夠了行?咱廠子的事兒,我比誰都清楚?!?/span>
“不行,我不能要她的錢?!焙顕洁熘f,“再說,事情還八下沒一撇呢,拿人家的錢不好?!闭f著,抓起安全帽就要往外走。
宋品攔住他:“你先別走,柳書記叫你到他辦公室去一趟?!?/span>
“柳書記叫我?你怎么不早說呢!”侯國柱瞪宋品一眼,拔腿出了辦公室。
柳書記的辦公室在四樓,和組織部、宣傳部、工會、紀檢委同在一層樓。照說,侯國柱上來以后,應該先去看看柳書記。不管怎么說,是柳書記提議侯國柱當值班經(jīng)理的,這里頭大小有一份人情。侯國柱昨天上來亂忙了一整天,竟把這事給忘了。見到柳書記,他心里便有點歉疚。柳書記好像并不計較,很熱情地和他交談起來。
柳書記先問他:“飯條子報沒報?”侯國柱不好意思地一笑,說:“公司這個月的錢挺緊,先等一等再說。”柳書記也笑了,表揚他當家就知道柴米貴了。還說,看來,安排工人當值班經(jīng)理還是必要的,“國柱,你的主人翁責任感一下子就增強了嘛?!焙顕┬Φ溃骸肮敬_實困難,咱們得體諒一點兒?!?/span>
柳書記又問:“當值班經(jīng)理的感受怎么樣?還有哪些困難?”侯國柱說:“不怎么樣,滋味挺不好受的。關鍵是沒有什么權力,卻還要負一定的責任,攆鴨子上架。困難嘛,有也不多,反正就一個月,咬咬牙也就扛過去了?!闭f完之后,侯國柱又像想起來什么似的,看著柳書記:“只是……有一個困難,可真把我給難住了?!绷鴷浘蛦枺骸笆鞘裁蠢щy?說出來我聽聽?!?/span>
侯國柱說:“要是別人,這事兒還真就沒法說。不過,您是書記,跟您說說沒關系。”侯國柱就把崔薇薇托他辦工作的事情說了,還把她給他的5000元錢也掏了出來,說:“柳書記您看,現(xiàn)在的工人可真的是沒一點兒辦法了,連我這么個窩囊人也求到了。求我?嘁,我還不知道去求誰呢!”
柳書記笑了,隨口說道:“現(xiàn)在的工人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倒班的盼著上長白班,長白班的盼著一個輕巧工作……滿足起來沒個頭兒?!焙顕鶕u搖頭,說:“不,小崔不像,她可能的確是家庭有困難。她托人辦這件事都辦了好幾年了,也沒辦成?!绷鴷浥读艘幌拢f:“是嗎?”便詳細地問了崔薇薇的情況。侯國柱盡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了柳書記。最后,侯國柱問柳書記:“這5000元錢怎么辦?”
柳書記說:“有兩個辦法,交給紀委,或者還給她本人?!?/span>
侯國柱就把錢揣兜里了。
柳書記又問了問他的分工,侯國柱說:“也沒有什么分工,我跟著他們干就是了。”不料,柳書記卻說:“有些事兒可以跟著干,但,有些事兒不能跟著干。你心里要有數(shù)。”
這話有些費解,侯國柱一時沒明白過來是什么意思,嘴上含含糊糊地應著:“那是,那是。”就告辭柳書記,一頭霧水地離開了書記室。
五
思來想去,侯國柱決定把錢還給崔薇薇,而不是上交紀委。雖然交給紀委可以受表揚,可以顯示自己清廉,但侯國柱乃一介工人,用不著這些,還是實惠一點兒好,把錢還給小崔,這可是她一個半個月的工資啊。
為了做得隱蔽,不興師動眾,侯國柱沒去車間,而是去了崔薇薇家——6棟房,離他家不遠,到那兒一打聽就打聽到了。
崔薇薇不在家,家里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老太太。男子三十左右歲,看樣兒像小崔的愛人。老太太有八十多歲,滿頭白發(fā),圍一床被蜷曲在炕上,咳嗽,不知是她婆婆,還是她奶奶。家里基本沒有什么擺設,唯一值點兒錢的東西是一臺“熊貓”小彩電,樣式也很老舊,肯定不是全頻道的。
“小崔呢?”侯國柱問。
“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兒?”那男子直捅捅地問,態(tài)度不太友好。
“沒什么事兒。”侯國柱說,“我和她是一個廠的,在10棟房住。她們車間的人借了她5000元錢,托我捎給她?!闭f著,他把錢掏出來。
男子有點兒疑惑,“借錢?沒聽她叨咕這回事呀?!?/span>
“您是她愛人吧?”侯國柱問。
那男人點點頭,侯國柱把錢塞給他,說:“你一提姓侯的來送的錢,她就知道了?!?/span>
還完錢,侯國柱像卸下一個大包袱,感到渾身輕松無比,走路幾乎要飄起來?;氐郊依?,老婆見他喜滋滋,哼哼呀呀的,便問他遇見了什么好事兒,這么高興?!皼]遇見什么好事兒,做了件好事兒。”侯國柱不無自豪地說。
“什么好事兒?說給我聽聽?!崩掀旁谒磉厙皣?,興致勃勃。
“那個托我辦工作的天車工,送給我5000元錢,我沒要,又還給她了?!焙顕宰詈啙嵉谋硎龇绞?,回答了老婆的提問。
“天車工?”老婆轉(zhuǎn)動著眼珠,滿懷狐疑,“就是那個女的?”
“小崔,崔薇薇?!焙顕c點頭。
“我說得沒錯吧。”老婆像認證了什么,突然抬高了聲音道,“她肯定要送點兒什么給你,這不送錢了嗎?”
“我沒要呀。”侯國柱辯解。
“工作呢,給沒給她辦?”老婆追問。
“辦個屁,我有那兩下子嗎?”侯國柱氣哼哼地說。
“不許給她辦!能辦也不給她辦,聽見沒有?”老婆很專橫,也很可笑,她以為她當家的真是個什么人物呢。一個短命的值班經(jīng)理,一個普通工人,能有多大的能量?別說給別人辦工作,連他自己還說不定什么時候下崗呢。
可是,過了不長時間,也就是侯國柱的值班經(jīng)理當?shù)桨雮€多月的時候,忽然有一天,崔薇薇來到辦公室,一見面就美顏喜笑地對侯國柱說:“侯經(jīng)理,我到機修車間報到了。車間安排我開那臺一噸半的小天車,活兒很輕巧。太謝謝您了!”
侯國柱愣怔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崔薇薇調(diào)到機修車間了。機修車間是全廠最好的車間,工作輕巧不說,還全是長白班。與鑄造車間比,簡直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可是,他并沒做什么,只是在和柳書記談話時反映了一下小崔的情況,沒想到柳書記還真把這當成個事兒了。
“沒我的事兒,沒我的事兒?!焙顕B忙道,“要謝,你就謝公司領導吧?!?/span>
“你不就是領導嗎?不謝你謝誰?”崔薇薇忽閃著眼睛說,“我求宋品辦了二年,也沒辦成,跟你才說了幾天?”說到這,小崔忽然忸怩起來,漲紅著臉,眼淚在眼圈里含著,小聲喃喃,“侯經(jīng)理,你,你是好人……”
“別這么說,這是公司領導照顧,與我個人沒什么關系?!焙顕辉俦硎?,這事兒他沒盡什么力,完全是領導們定的。他越這樣解釋,崔薇薇就越過意不去,說:“辦了這么件大事兒,連杯水都沒喝我們家的,真叫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感激好……”
“無功不受祿,感激什么?”侯國柱說,“而且,你家里確實有困難嘛,情況我都看見了。”
“困難不是一天半天了?!贝揶鞭眹@口氣,說,“奶婆婆癱炕上十年了,丈夫下崗也快三年了,一直在家里抱蹲。誰體諒過我們?那個死宋品,忽悠我兩年,今兒個要東,明兒個要西,他還把我……”說到這兒,小崔抹了一把眼淚,“閻王爺不嫌鬼瘦,我都這樣了,他,他還欺負我……”
侯國柱有點兒聽不下去了。他知道宋品不是個好鳥,這樣漂亮的女工落到他手里,還有好嗎?“過去的事就算過去了,”他勸小崔道,“現(xiàn)在情況不是好起來了嗎?回去和你愛人好好安排一下,老人的病要照顧,掙錢的事,不可強求。夠過的就行了,錢那個東西,掙起來沒頭兒?!?/span>
崔薇薇搖搖頭,說:“我不貪財??扇兆涌偟眠^呀。我們家過日子的錢都不夠,還有給奶婆婆看病拉下的饑荒,這不都是錢嗎?”
“家里有病人,那是個無底洞啊?!焙顕鶉@道。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小崔家的凄冷場面和她丈夫那張冷漠、多疑的臉,隱隱地覺得小崔活得很苦,很不容易。可惜自己不是真正的經(jīng)理,否則,真應該多為小崔做點兒什么?!鞍ィ铱茨銗廴诉€能干點兒事。你可以讓他出來闖闖嘛?!?/span>
“闖了,怎么沒闖?”崔薇薇苦笑著說,“闖得頭破血流。他這人的點子不好。前年去河北倒騰梨,賠了三千。去年到蓋州倒騰蘋果,又賠了一千多。就我們那個家,照這么賠,賠得起嗎?賠怕了呀?!?/span>
“找點兒零活兒干干,不用本錢的。他有沒有什么技術?”侯國柱問道。他想起來,七車間他有一個哥們兒,早幾年自己出去干,現(xiàn)在開了一家小工廠,說不定能用人。
“他過去是熟練工,沒什么技術,力氣倒是有一點兒。”崔薇薇聽出了侯國柱話里的意思,試探著問,“侯經(jīng)理有路子嗎?”
侯國柱不敢說有,又不忍說沒有,便說了句活絡話:“這方面的朋友倒是有一個,我?guī)湍愦蚵牬蚵牎!?/span>
崔薇薇一聽有門兒,拉扯著侯國柱的胳膊說:“侯經(jīng)理,你要有路子就幫他介紹個地方唄。求求你了?!焙顕Τ槌龈觳?,站遠了一點兒,說:“先別急,我找朋友想想辦法。他要是有技術,現(xiàn)在就有地方,問題是他沒技術……”
“干什么都行,有個地方就行?!贝揶鞭闭f,“一天到晚,看到他在家里窩著,我的心里一點兒縫都沒有,愁死了。”
“先有這么個話兒。”侯國柱不敢把話說死,留有余地,“一旦有消息了,我給你打電話?!?/span>
“那太感謝了?!币驗楦吲d,崔薇薇的臉漲得紅潤潤的,“侯經(jīng)理,你下班后不是就回家嗎?”
“回家。”侯國柱問,“你要干啥?”
“我想到你家串個門,認識認識嫂子?!贝揶鞭庇锰骄康难酃饪粗顕戎姆磻?。
“你可別去,千萬別去。”侯過柱慌忙說。他知道小崔要去他家干什么,可能是要給他送禮,而且這份禮還不能小。可她家都那個樣子了,怎么好讓她花這種錢?再說,他老婆要是見到小崔,知道他把小崔的事辦了,過后還不得扒他的皮?
見侯國柱慌張的樣子,崔薇薇知道他有些不方便,便說:“要不,我就請你吃飯?!?/span>
“吃飯?”
“對,找個離公司遠點兒的飯店?!毙〈薜难劬锊ü庥挠模崛岬卣f。
侯國柱的心像被小貓爪子撥了一下,說不出來是癢還是疼。他心里很想說:“好吧?!钡?,到了嘴上卻是:“那不太方便吧?”
六
海天魚港是全市最負盛名的高檔飯店,坐落在濱海大道靠近海邊的一側(cè)。這樣檔次的大飯店,侯國柱平時做夢都不會想到他會到這里來喝酒。侯國柱不怎么愛喝酒,也很少下飯店。上個月傳出來他要當公司的值班經(jīng)理,工友們起哄,熊他做東,在公司跟前的小吃部喝了幾頓小酒,吃的也都是毛菜。
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侯國柱進了海天魚港,坐在一間豪華的包房里,面對著滿滿一桌子他從來沒見過的美味佳肴,感覺像在做夢。
在鑄造車間加工鋼琴龍骨的鋼琴商,要答謝公司提前交貨,宴請新光公司的領導班子。不知道是出于禮貌,還是不知道值班經(jīng)理只是個擺設,對方也邀請了侯國柱。侯國柱不想去,一個平頭工人,跟人家大款、經(jīng)理摻和啥呀。再說,柳書記也不去。柳書記不參加這次宴請,肯定有原因。所以,侯國柱也決定不去。但柳書記卻讓他去。侯國柱說,我去沒什么用。怎么沒用?柳書記耐人尋味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去的作用非常大,非常重要。你一定要去。
柳書記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鄭重,像在向他交代一項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務。侯國柱有些不解,柳書記這樣堅決讓他去赴宴,他就去了。
鋼琴商和陳、魯二位經(jīng)理是老熟人,看樣子平時也經(jīng)常在一起喝,所以就顯得很隨便。和侯國柱雖然也見過面,但那是在廠里辦公事,在這種場合下相聚,還是頭一次。鋼琴商顯得很客氣,盡管在廠里他們已經(jīng)交換過名片,他還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
“侯經(jīng)理,小廠本小利薄,請多多關照。”
侯國柱也趕緊掏出一張名片,與鋼琴商交換了。他的名片是宋品給印的,一共印了50張,發(fā)得差不多了。老婆怕他都發(fā)光了,也跟他要了一張,夾在戶口簿里,說是留著作紀念。
一桌子的菜,大家都沒怎么動筷,而服務員還在一碟子一碟子地往上端。桌子上很快就起了摞。上一個菜,侯國柱就嘗一口,然后再就不動筷了,顯得很斯文。
“這次多虧貴廠鼎力相助,我那二百臺鋼琴才得以及時交貨?!变撉偕潭似鹆司票屑げ槐M地說,“還得是國營企業(yè)呀,龍骨的質(zhì)量真是沒的說?!?/span>
“鋼琴龍骨不好加工,活兒挺摳手?!标惤?jīng)理說,“鄉(xiāng)鎮(zhèn)的小廠不行,搞不好就會出氣泡、砂眼?!?/span>
“我們加工也是格外加著小心。那幾天,”魯經(jīng)理指了指侯國柱說,“侯經(jīng)理一直在鑄造車間盯著,生怕出現(xiàn)一點兒閃失。”
“是啊,是啊?!变撉偕膛e起酒杯,對侯國柱說,“侯經(jīng)理為了小廠吃了不少辛苦,萬分感謝。我單敬一杯感謝酒?!?/span>
“客戶是我們的上帝,都是我們應該做的。”這些天來,侯國柱也學會了一些場面上的話,不卑不亢地應對著,和鋼琴商干了一杯。
侯國柱那些天確實總在鑄造車間蹲著,但那是為了催要那25個滑塊,和鋼琴龍骨沒什么關系。經(jīng)理們要這么說,他順竿爬就是了。工人們對加工鋼琴龍骨意見很大,活兒不好干不說,還耽誤了公司里的活兒。鑄造的事,侯國柱不大懂,只聽工人們罵娘,說,照這么個干法,公司快黃了。他問過鑄造車間主任老曹,這批龍骨到底是帶料加工,還是擠占了當月的產(chǎn)品用料。老曹挺不耐煩,說,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嗎,經(jīng)理說是帶料加工,就是帶料加工。一個月的值班經(jīng)理,你太太平平對付下來得了,管那么多閑事干什么?
老曹說的也是。一個月,怎么不好將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多干活兒,少說話,省得招人煩。話是這么說,可是,總不能眼瞅著生產(chǎn)任務完不成,工友們開不出工資啊。侯國柱找到供銷科,要他們查一查鋼琴龍骨的爐料入庫單。如果真是代料加工,他就催陳經(jīng)理趕緊進料;如果是擠占了滑塊用料,他就叫老曹把龍骨停了,趕緊上滑塊。生產(chǎn)任務不能耽擱。不知道供銷科查沒查賬,第二天,那25個滑塊就上場了。鋼琴商不知道這里的過節(jié),倘若知道,大概就不會敬他酒了。
“貴公司講信譽,守合同,質(zhì)量有保證。不像那些私營小廠,假冒偽劣,以次充好,只知道騙客戶的錢?!睅妆葡露牵撉偕痰拿嫔⒓t,說了一番肺腑之言,“我可讓他們給坑苦了?!?/span>
原來,最初鋼琴商為了省錢,把二百臺鋼琴龍骨拿到一家鄉(xiāng)鎮(zhèn)鑄造廠加工。結(jié)果,鑄出來的龍骨,不是有氣泡,就是有砂眼,再不就是火裂,鋼琴弦掛上去,稍微吃一點兒勁,龍骨就斷了,整個兒是一堆廢品。眼看著就到了外商約定的交貨期限,鋼琴商上吊的心都有了。最后找到了新光公司,花多少錢都好說,只要把這二百臺鋼琴的龍骨搶出來……
“患難見知己呀?!焙攘它c兒酒,鋼琴商眼里閃著淚花,感慨起來,信誓旦旦地說,“小廠決定,今后我們所有的鋼琴龍骨,都由貴公司加工。咱們作長期合作的伙伴?!?/span>
“好,秦老板?!焙顕木苿艃荷蟻砹?,話也稠了,“有你這句話,我代表我們公司員工,向你保證,你所有的鋼琴龍骨,我們?nèi)及?。保證不耽誤你的工期,而且保質(zhì)保量?!?/span>
“國柱的話代表了我們公司1300多名工人師傅。”陳經(jīng)理拍著侯國柱的肩膀,對鋼琴商說,“有我們公司的這么多工人做你后盾,你還怕什么?秦老板,你就撒歡兒賺錢吧!”
“有錢大家賺。大家發(fā)財,大家發(fā)財?!变撉偕套炖飮娭茪?,又端起了酒杯,“為了今后我們大家共同發(fā)財,我提議,咱們再干一杯合作酒!”
干了這杯酒,侯國柱已經(jīng)連著喝了三杯。他的酒量不大,喝這么些酒,是平生以來第一次。雖然是好酒,不上頭,但后勁兒大。侯國柱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座下的椅子也有些晃悠,像要騰云駕霧一般。他暗自告誡自己,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出洋相了。但那場面怎由得了他。除了他,那三位都是老酒包,不喝個天翻地覆,翻江倒海,豈肯罷休?侯國柱只好陪著他們,干了一杯又一杯。
“侯、侯經(jīng)理是實惠人,夠、夠意思!”鋼琴商已經(jīng)喝醉了,還抓著酒瓶,給自己倒酒?!拔疫@人講義氣,對、對得起朋友。他們兩個,”他伸出手朝著陳經(jīng)理一劃拉,“我就不管了。你……”指了指著侯國柱,“你,我得單獨表示。單獨表示一、一下?!?/span>
“不、不用表、表示了?!焙顕孀∽约旱木票?,大著舌頭說,“剛、剛才,你不是表、表示完了嗎?”
“你、你沒明白?!变撉偕虛芾_侯國柱的手,不由分說地又給他滿上一杯,“我辦事,你、你放心。不給朋友添、添亂。你要信得過我,就跟我干、干一杯信任、信任酒?!?/span>
侯國柱已經(jīng)聽不清他說了些什么,只覺得鋼琴商又給他倒了一杯酒,大概還是要干杯的意思。也沒用人勸,他抓起酒杯就往嘴里倒。這酒,剛喝時辣,再喝時甜?,F(xiàn)在喝,就像水一樣了。
喝完了這杯酒,侯國柱就像一根面條,軟綿綿地從椅子上出溜下來了。
七
醒來時,侯國柱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窄乍乍的軟床上,四周既潮濕又溫暖,光線朦朦朧朧的,一盞電燈泡在他的頭上照耀著,發(fā)出豆一樣的亮光。
這是在哪里?這里是什么地方?侯國柱支撐著身體,想坐起來。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著一條紅色浴巾,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被剝了衣服。仔細看看,還好,褲子還在腿上穿著,只是上衣脫掉了。侯國柱坐了起來,覺得嘴里干得厲害,又苦又臭。想喝水。
吱呀一聲,房間的門開了,一條身影在門縫處探頭探腦的,欲進又止。侯國柱問了一聲:“誰?”
“侯經(jīng)理,你睡醒了?”影子閃了進來,躡手躡腳地來到床前?;璋档臒艄庀?,影影綽綽看出來是個女人,再仔細看,女人竟是崔薇薇!
此刻的崔薇薇與穿工裝的崔薇薇判若兩人,只見她穿著一身按摩店的工作制服。
侯國柱下意識地往床里縮了縮,問道:“小崔,你怎么穿成這樣?這里是什么地方?”
崔薇薇的嘴一撇,說:“這里是伊甸園大浴城?!?/span>
“伊甸園大浴城?你怎么到這兒來了?”侯國柱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伊甸園大浴城他聽說過,是個高檔消費場所,不是他敢隨意進來的。
“這里賺錢多啊,我不是說了嗎——我缺錢?!贝揶鞭逼鹕恚o他倒杯水。
侯國柱搔著腦袋努力回想,方才記起在之前發(fā)生的事情。他和陳經(jīng)理還有鋼琴商在飯店喝酒來著,什么時候他們把我弄到這兒來了?他們現(xiàn)在在哪兒呢?侯國柱怔怔地四下打量。
小崔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說:“和您一起來的那些先生都在隔壁的包間里按摩呢。您一直睡著,所以就沒敢打擾您。您是先洗一洗再按摩呢,還是現(xiàn)在就——您不用擔心,您的費用也有人替您付了。”
“去去去,少來這套!”侯國柱火頂腦門子,心想,女人學壞也太容易了?!耙侵滥戕k長白班,是晚上出來干這個,打死我,我也不找領導給你說情!”
“你說啥呢?”崔薇薇也火了,“你把我想成啥人了,這里是正規(guī)場所,你想胡來人家還不干呢?!?/span>
一句話,把侯國柱說得臉通紅。
原來,鋼琴商和陳經(jīng)理他們扶著不省人事的侯國柱來到大浴城大堂,把他扔到沙發(fā)上就各尋各的樂呵去了。初來乍到的崔薇薇怕被公司領導認出來,一直躲在一群按摩技師后面。大堂經(jīng)理招呼她們,扶持沙發(fā)上的侯國柱進包房。但侯國柱吐了滿大襟穢物,臭烘烘的,誰也不肯上前。經(jīng)理只好支使剛來的崔薇薇:“你,新來的那個!把他扶進去,收拾干凈了……”
崔薇薇也嫌這個醉鬼埋汰,無奈近前一看,竟是侯國柱!于是,二話沒說,架起胳膊就把他拖進了包房。
“這么說,我還得感謝你了?”侯國柱訕訕道。
“用不著?!贝揶鞭崩淅涞卣f,把處理干凈的上衣扔給他,“把衣服穿上,趕緊走吧!”
幾乎是抱頭鼠竄,侯國柱跌跌撞撞離開包房,在幽暗的散發(fā)著曖昧氣息的狹長走廊里面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走出了迷宮一般的伊甸園大浴宮。
夜已經(jīng)很深了,遠處一片黑黝黝的,看不清楚是樹林、山巒,或者大海。近處也沒有多少燈光,四周鴉雀無聲,靜得像太空一樣死寂,沒有一絲聲音??磥?,這個大浴宮是建在一個僻靜的所在,位置比較偏遠。
侯國柱站在臺階上,思謀著怎樣才能回家。這么晚了,公共汽車是別指望了。只能打的。從這里到他家,坐出租車得20多塊錢。正猶豫著,耳邊傳來一陣馬達聲,由遠至近。轉(zhuǎn)眼間,一輛摩托車風一般馳到臺階下,戛然停住??匆娔ν熊?,侯國柱來了主意。
“師傅,拉客不?”他順臺階而下,走到摩托車跟前。
騎摩托的正拿著頭盔扇風,不知為什么,和侯國柱一照面,立即又把頭盔戴上了。
侯國柱一愣,覺著這個人眼熟,怔忡間,那人已發(fā)動起摩托,給上油門,“突突突”一溜煙開走了。
奇怪,這人是誰呢?侯國柱回想著,絞盡腦汁想。那人也肯定認識他。可是,為什么見了他,反而把摩托車騎跑了呢?
“侯經(jīng)理,侯經(jīng)理!”身后有人喊他。侯國柱回頭一看,是鋼琴商追出來了。
“你怎么出來了?”鋼琴商邊由臺階往下跑,邊嗔怪道,“嫌技師不專業(yè)?不專業(yè),換一個嘛。在這里,咱們說了算哪。”
“已經(jīng)夠讓你破費的了?!焙顕χ裱缘?,“不好意思再讓你花錢?!?/span>
“這才幾個錢?!变撉偕汤顕?,在臺階上坐下?!澳銈儙土宋覀兡敲创蟮拿?,我小小不然地表示一下,難道不應該?”
侯國柱嘿嘿一笑,沒說應該,也沒說不應該。
鋼琴商看了看左右,從懷里掏出一個物件,悄悄往侯國柱的掌心一拍。侯國柱低頭一看,是一張銀行卡。
鋼琴商說:“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你就別問多少了。密碼是今天的年月日。”
侯國柱還以為是今晚洗浴的結(jié)賬卡,一聽這話,趕忙把卡拍了回去?!安恍?,不行。這卡我不能收。我又沒做什么,不能收你的錢?!?/span>
鋼琴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望著侯國柱,問:“你怕啥嘛!”
鋼琴商又將卡拍過來。
侯國柱又把卡拍回去,說:“不是怕。我真的沒做什么。無功不受祿。”
兩個人拍過來拍過去,折騰了好幾個來回,卡還是在鋼琴商手里。
“侯經(jīng)理,你這么做,真讓我下不來臺?!辈恢钦媸羌?,鋼琴商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是個顏色,“這么點兒心意都不讓我表示,今后我還怎么到你們公司辦事?”
弄得侯國柱挺尷尬,不知說什么好。忽然,他靈機一動,說:“秦老板,要不,你幫我辦件事吧。”
“你說,什么事。”鋼琴商這才痛快了,大包大攬說,“辦到辦不到,我都辦!”
“我有一個表親,最近下崗了?!焙顕桶汛揶鞭闭煞虻氖虑檎f了,還特別提到了他沒什么技術,“能不能在你那里給他安排個合適的地方,好讓他養(yǎng)家糊口?!?/span>
“沒問題?!变撉偕虧M口應允,又從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你讓他明天就拿這張名片去找我。我保證給他安排個好差事。”
這樣一變通,兩下里都皆大歡喜。侯國柱和鋼琴商都如釋重負。侯國柱把那張名片往兜里揣的時候,大腦皮層突然一閃。他想起來了,剛才騎摩托的人不是崔薇薇的丈夫嗎!他來這里干啥?
八
陳經(jīng)理和魯經(jīng)理是十天以后被檢察院帶走的。那天正是侯國柱的值班經(jīng)理任期屆滿,該交代工作,回車間干活兒了。上午,柳書記突然把侯國柱叫到他辦公室,通知他暫時不能回車間。
“為什么?已經(jīng)到一個月了,再說,我也干夠了?!焙顕f的是實話,這一個月的上擠下壓,有其名而無其實的滋味,折騰得他挺難受,多一天他也不想干了。
柳書記好像沒聽見侯國柱說的是什么,只顧皺著一張臉,似痛苦又似痛快地說:“公司出事兒了。這個時候,你不能回去?!?/span>
“出事兒了?”侯國柱吃了一驚,問,“出啥事兒了?”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绷鴷洓]具體說是啥事兒,但從他古怪的表情上看,這事兒不小?!澳阒谰托辛?,暫時先不要對別人說?!绷鴷浻譀]頭沒腦地叮囑一句。
“啥事兒呀,我知道就行了。我啥也不知道?!焙顕睦镟止局庾?。
剛走到樓梯口,就聽樓下走廊一陣嘁嘁喳喳的嘈雜,同時傳來沉重而拖沓的腳步聲。侯國柱緊走幾步,下了樓梯。
樓下走廊上,陳經(jīng)理和魯經(jīng)理被兩個穿檢察官制服的人帶著,失魂落魄地一前一后往樓梯口走來,像剛剛切削完的工件。走廊兩側(cè)辦公室的人都涌出來了,擠在門口,交頭接耳,表情各異。有驚惶的,有疑惑的,有不知所措的……還有抹眼淚的。
倆經(jīng)理犯事了?侯國柱使勁揉揉眼睛,想把眼前這一切看得更真切一點兒。沒錯,是陳經(jīng)理和魯經(jīng)理。他們被抓起來了。對此,侯國柱倒并不感到特別意外。在工人們以往的議論中,這似乎是早早晚晚的事。但是,兩個經(jīng)理現(xiàn)在的這副樣子,還是使他有些不落忍。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陳經(jīng)理看見了侯國柱。不知為什么,陳經(jīng)理瞪了他一眼,嘴角還撇了撇,鼻子明顯地哼一聲。侯國柱的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他倆被捕,與我有什么關系嗎?心里正亂著,忽覺有人在背后輕輕拍他?;仡^一看,是宋品。
宋品擠在他的后背上,似笑非笑地:“侯總,仨經(jīng)理,現(xiàn)在可就剩你一個了?!闭f著,一只眼睛還大有深意朝他眨了眨。
他這是什么意思?仨經(jīng)理。我能算經(jīng)理嗎?就剩我一個了。好像我是漏網(wǎng)的。媽的宋品,他這是在咒我哩。這個壞鳥,他才是漏網(wǎng)的呢。
下班回家,侯國柱把廠子里發(fā)生的事情對老婆說了。老婆的臉頓時就白了。說媽呀!這里千萬可別有你什么事兒啊。好歹你也是個經(jīng)理,能沒有你的責任?有我什么責任?侯國柱冷笑。這一個月,我就是跑腿學舌,給他們當小支使。再說,他們干的那些事兒,能不背著我?我什么事兒也沒干,就跟著他們到飯店吃了一頓飯。還是柳書記要我去的。后面的那些事兒,包括鋼琴商帶他去按摩,還要給他銀行卡的事兒,侯國柱一直都沒對老婆說。說了怕老婆再往別處合計。
果然,老婆又開始聯(lián)想了。她說:“你怎么什么事兒沒干?你不是給一個女天車工辦工作來著。這不算事兒?”
“這算啥事兒?”侯國柱笑老婆孤陋寡聞。“這要算事兒的話,我們廠那些干部得進去一多半。再說,她的工作是柳書記給辦的,我不過就是那么一說。再說,事后咱也沒讓她出血(送禮)。我連根煙都沒抽她的。放心吧,你當家的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哼,她出沒出血,怎么出的,出了多少,你還能對我說?”老婆搶白道,而且一語雙關,“反正你自己合計,當這一個月短命的經(jīng)理,你都干了哪些擺不到桌面上的事兒。到了這時候,別藏著掖著。雪里頭埋不住死孩子。喝涼酒,睡涼炕,早晚是個事兒!”
一席話,數(shù)落得侯國柱身上一激靈一激靈的,好像自己真的干了什么壞事兒沒交代似的。
其實,侯國柱內(nèi)心里還真有一件事兒,不大好擺到桌面上來,那就是給崔薇薇的丈夫辦工作的事兒。雖說那不是動錢的事兒,算不上貪污受賄,但這件事本身也有含金量啊。那個鋼琴商若不是為著感謝他可能在某些方面給了方便的話,能平白無故地往他的公司里安排一個人?而且,聽崔薇薇說,鋼琴商給她丈夫安排的活兒很俏,在公司當業(yè)務員,保底月工資1000元,獎金和推銷提成另外算。薪水雖然不是很高,但對他來說,這也是一步登天了。
那天,崔薇薇趁著廠子剛下班,廠部樓上人不多的時候,悄悄來到侯國柱的辦公室,非要塞給他10000元錢不可。兩個人撕撕捋捋的,你推我擋了好一會兒,10000元錢還是被塞進了崔薇薇的小提包里。
侯國柱說:“你們家做生意賠了那么多錢,哪還有錢送禮?”
崔薇薇氣喘吁吁地說:“賠錢,我們也不差這10000元錢。你總得讓我表示一下吧?”
侯國柱說:“用不著。都是一個廠子的職工,誰還沒有個困難的時候?能幫上忙的,就盡量幫一幫。我也沒有太大的能耐?!?/span>
小崔的眼圈紅了,為難地絞著兩只手,說:“錢,你不要。飯,你也不吃。這份人情可難死我了?!?/span>
“這有什么難的?”侯國柱歸攏著辦公桌上的文件,半開玩笑地說,“等輪到你當值班經(jīng)理那天,再幫我辦一兩件事,不就扯平了嗎?”
“輪到我當經(jīng)理?”像有什么痛處被戳著了,崔薇薇直怔怔望了侯國柱好一會兒,“我肯定不能讓咱們廠的女工為了多賺錢出去遭罪!”說完,抹著眼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