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作家網原網站入口
列兵的軍禮
來源: | 作者:戴 墨  時間: 2019-12-02
  早晨一進營門,雨傘還沒收好,列兵的軍禮已經等在那里了。雨滴順著水粉色的傘邊輕盈地起跳、降落,腳下很快洇開了傘狀的浪花……
  其實,地上本沒有一朵浪花。那不過是一個人的內心,把一滴雨水放大了。就像那個列兵,我舉著雨傘,而且沒有著軍裝,他完全可以不敬軍禮,完全可以平視前方僅用余光掃視我走過,但列兵卻舉起了他年輕的手臂……
  當兵這些年,對軍禮熟悉得近于自己的左右手。而對軍禮的敬畏,卻恍若頭頂的日月與繁星。軍禮是軍人滾動在胸腔里的語言。而滾動在胸腔里的語言,無一不是澎湃的鋼與鐵的迸濺,是一列列裝甲戰(zhàn)車的咆哮與集結,是一面面血色旌旗的獵獵招展……
  尤其是列兵的軍禮——那是我們無數次熱切回眸的“兵之初”。清冽整潔,無一絲雜質。結實的手臂上有著青春的絨毛,每一滴汗水與理想的追求都將透過它閃爍人性的光芒。
  那個有雨傾城的早晨,列兵平舉的手臂,涵蓋了我和我們所沒能說出的字與句,若一朵峭拔的荷,每一個微細的表情都近于神圣。而每一次回禮,都能感覺到周身的血液分明是一隊等待奔騰的戰(zhàn)馬,每一根鬃毛都端莊得過于凝重,天空似有輕微的電流,怦然閃回。
  還記得當兵之初,對著連隊門前的整容鏡一遍遍舉起手臂,對著空曠無人的四野一遍遍溫習,甚至在熟睡的夢里,還敏感于那樣一個干凈利落的動作。
  我不知道他人對于軍禮的感受,也從沒與人交流過。我想軍人的內心,總會有一種他獨享的儀式,就像軍禮之于我。
  還記得那年回老連隊。裁撤后的集團軍大院靜得讓人發(fā)慌,路兩旁那些高大壯實的樹們都沒有了往日的喧鬧,它們像突然懂事般老成起來。當年見證了我們成長的那棵老槐樹還在,只是那個鳥巢樣的樹洞已經空無一物,只有偶爾的清風還會不時地走過它身旁。男兵們不再往樹洞里壓字條,女兵們也不會再塞些小零食留給她貌似的男同鄉(xiāng)。一個時代的青春歲月過去了,說不懷舊有一點點假,我們都曾那么熱愛過它。好的,壞的,有形的,無形的,嚴酷的,甚至是跌得血流如注的日子,都變成了緩慢的河流。河流不死,它只是被我們的記憶暫且封存。
  女兵班每天上通信機房走過的那條石子路,草們還兀自葳蕤,像是一種回首與致意。一只蝴蝶落在草叢間,它一定是聞到了草們的香。我們都曾以為草是不開花的,誰知道,有一種草的花開在心里,幽香暗結,如留在軍旅的年紀……
  我和留守的副連長沉默地走著,走過高高的旗臺,走過高高的塑像,走過藍天與白云,也走過那些路燈與標語,走過回廊與流水,走過一架結滿心事的葡萄藤,走過空無人聲的球場,也走過我們集合列隊晚點名的小操場……我們?yōu)槭裁醋叩媚敲闯聊?,沉默得誰也不說一句話?直至走過了對往昔歲月的無聲巡禮和吶喊。眼角的淚水和內心的悵惘,僅僅是“我來了”,而“我的曾經”已經不在了嗎?
  我們站下來,抹去臉上的潮濕,副連長像是自嘲般地嘀咕了句,風真大。望著比遠方更遠的遠方,副連長幽幽地說,等你下次再回來,可能連一個熟悉的面孔都找不到了。我看見他的一雙大手交疊在一起,用力地搓著。他的手黑紅糙裂,那是常年抓握器械、練槍姿、練捕俘的手。每年歡送老兵離隊,他就是這樣一副無措的樣子。仿佛兩只手在相互說服和尋找。而人生的一個又一個目標或方向,就是這樣被確定下來。
  我知道副連長的老家,在靠近草原的地方。當年在機臺上替副連長接轉外線的時候,我和另一個值機員曾“監(jiān)聽過”他和他的草原女友的對話。不過,遺憾的是,他們倆說的話,我們根本聽不懂。后來,我們問過副連長是不是蒙古族,他看著我們迫不及待的樣子,突然紅了臉笑,指著我倆說,你,還有你……
  一段終結的歲月,總是孕育著另一個初始。
  一晃,時光仿佛經歷了又一個輪回。也許等不到年底,我也將像副連長那樣留下一個悵然的背影。這座部隊大院,從年初到現在,熟悉的面龐越來越少,而軍裝的種類卻越來越繁茂。有些人離開,有些人到來。沒有離開的還守著熟悉的大院。只是這大院和大院里的我們,已經不是去年的那個我們了。就在昨天,連門口的哨兵也換了。
  負責警衛(wèi)的連隊是從野戰(zhàn)師挑上來的。野戰(zhàn)師上來的兵的確不同于機關兵。即使出飯?zhí)茫且惨欢ㄊ莾蓛沙尚?,昂首、挺胸,走直線、拐直角,擺臂“唰唰”有聲,就像兩棵會走的白楊,青翠而嘹亮。
  當兵的人,就像等待秋收的麥子。麥子黃了,顆粒歸倉,是遲早的事。
  曾經的糾結、惶惑,甚至難過都是有的。但淚灑過了,該離開的,走得依舊灑脫、堅定。
  推開窗子,雨絲涼浸浸地透進來。窗外的世界,永遠都有著無限的遼闊。突然覺得,等雨停了,應該把玻璃窗再擦亮些。不管下一個到來的人是誰,如果他舉目窗外,一切都那么明亮清晰,該多么好。想著還要給遠方的下士打一個電話。需要告訴他,一個很快要脫下軍裝的老兵,沒有什么財富留給他,只有一句話:無論什么時候,當兵,就當個好兵。想告訴他,這個細雨蒙蒙的清晨,門崗的列兵突然敬的那個軍禮。也許最能喚醒靈魂的,還是我們初出發(fā)的地方,因為那兒離“純粹”最近。而所有純粹的東西,都那么令人珍惜……
 

上一篇:志愿軍在朝鮮搶建鐵路始末

下一篇:

贊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