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作家網(wǎng)原網(wǎng)站入口
致我隔水相望的舅舅
來源: | 作者:劉國強  時間: 2019-12-02
 1
  寫我舅舅,要先說我的父親。這條線串起我的兩個舅舅、我母親,還有更上游的我姥、我姥爺。
  我父親1米86大個兒、讀過5年私塾,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能把二胡拉得萬馬奔騰、羽翅飛天,亦能撥動心弦、揪心扯肺。按現(xiàn)在話說,就是高富帥、富二代兼文藝青年。我父親當年被媒婆們前呼后擁、差點擠壞門框的情形,跟現(xiàn)在富豪們“選美”類似、爭先恐后。
  就在劉家掌門人我爺爺和劉氏家族有頭有臉的人通過“海選”、多輪淘汰,把目光集中在5位姑娘身上,掌管實權、垂簾聽政的我奶奶也毅然從幕后走向前臺,敲定了3個候選姑娘,陣容強大的“評委們”即將開始決定誰是我母親的“大PK”時,我父親果決地離家出走、奔福建廈門臨靠東海邊的小平房而去——我17歲的母親住在那兒……
  我要特別指出的是,我父親跟隨部隊一個個拔掉廣州城里的國民黨軍旗后即使來到廈門、距我母親的家很近,但他們素不相識、無任何關聯(lián)。彼時作為驍勇善戰(zhàn)的輕機槍手,我父親除了瞄準對手、勾扳擊,別無他顧。
  1996年5月9號,我曾去海南省文昌市東郊鎮(zhèn)海濱,試圖尋找我父親我母親當
  年第一次見面的舊痕、大失所望。“除卻烏山不是云”,這里已辟為風景區(qū),半個世紀前的陳跡早就被時光巨鞋輾碎、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利益幕僚作后盾的水泥建筑和名不符實的商品廣告、花樣翻新的促銷及夸張的叫賣聲……明明知道在現(xiàn)代圖書館里找不到古舊的正品竹簡,我還是要“試試”——1991年正月,向來健康、日飲1斤烈性“小燒”的我父親突發(fā)腦出血、病危時囑我來看看……
  1949年12月,我父親在這里遇上了被綁在椰樹上的我母親。我父親火速用匕首挑斷繩索、放我母親時,驚魂未定的我母親見我父親胸前別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白布標牌,一下?lián)淞松蟻恚?ldquo;大哥,帶我走,我跟定你了!”
  這怎么可能?楊忠寶臨陣收妻還讓佘老太君收拾了,解放軍的排長怎么能干這事?拋開紀律、亦不論拖累,這樣收下去,“好漢排”還不變成“娘子連”?  
  我講述這些,讀者朋友一定著急了——啰嗦了半天,此文兩個重要人物——我的兩個舅舅一個都沒露面,好了,現(xiàn)在就請他們出場。
  聞知我母親被“穿軍裝的”拉上船,19歲的我大舅劃了小船就撲進大海!廈門離海南文昌老遠老遠,小木船怎么劃得到?關鍵是,我大舅也不知道我母親被掠到哪里,只是瘋了般劃呀劃,海上突然暴風恣肆、雨鞭急抽、狂浪滔天,我大舅的小船被巨浪一掌擊碎、漂了老遠,被一艘船頭帶國民黨徽章的軍艦救了……
  接連失去兩個孩子、我姥姥病倒了,13歲的我二舅三天兩頭跑藥鋪抓藥。然而,悲劇還在繼續(xù),一次我二舅剛從藥鋪出來,被一群撤退的國民黨兵挾裹到臺灣……
  
2
  1949年12月,在闊葉茂盛、鮮花爭秀的海南東郊椰林,穿長袖單衣都熱汗淋漓,我老家遼寧西豐卻大雪飄飛、北風嗷嗷呼號、對面不見人,雪末子針尖一樣扎臉、太疼,行人只好縮脖彎腰倒退著走。我文章中的主要人物,也跟這天氣相仿:一邊熱得要命、一邊冷的要死。
  現(xiàn)在,2014年3月3號,我在故鄉(xiāng)西豐敲如上文字、最想描述一下我母親當年的美貌,如中了巨額彩票急于兌獎。但我不能。我要壓下這懸念、好鋼用在刀刃上。
  我母親比黃鸝鳥還快活、不閑手,一會兒為伙夫采來好吃的四棱豆、白花菜、雷公筍、新娘菜;一會兒又摘來墨水果、酸梅豆,山秜、人參果,幾個胃腸不好的戰(zhàn)士吃了我母親的偏方“折耳根”,居然好了!我查了《本草綱目》,折耳菜確有“安心氣,養(yǎng)脾胃,消痰飲,利腸胃”的藥用價值!伙夫、戰(zhàn)士、病號一齊說我母親好話。我母親當年鐵了心嫁我父親,不光我父親用短刀挑開我母親身上的繩索太瀟灑,我父親在被炸彈掀翻的民房里撿了把二胡,隨手拉了《病中吟》,一下就勾去我母親的魂兒!在那個彎月鐮高吊椰樹稍的晚上,我母親決定收割愛情:“我跟定你了,你上哪我上哪。要么,我就跳海!”我父親后來告訴我,他當時思念初戀姑娘、憤慨我爺我奶的包辦婚姻、打不開愁結,才借這首曲子瀉悶。不料這曲子紅線一樣套牢、牽緊了我母親。我后來查資料嚇了一大跳:這竟是著名二胡藝術大師劉天華的處女作、發(fā)表于1930年。第二天,我父親和我母親的愛情迅速升溫,瘦彎月?lián)Q作烈焰太陽……
  在東北西豐,“誰將平地萬堆雪,剪刻作此連天花”?我老家“溫家街”寒氣逼人。制造寒冷的不光怒吼的風雪,還有土地革命的新形勢。大地主我爺爺早就入了“登記冊”,田產(chǎn)分給窮人他認了,高高在上、威望顯赫的“老爺”即將被戴尖帽游斗、太沒面子了!要不是“軍屬”二字罩著,我爺我奶家早就被收拾了!土改工作隊客氣地通知:不準離開溫家街屯。按現(xiàn)在話說,相當于被“雙規(guī)”……
  在南國廈門,“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我姥姥我姥爺倍受煎熬。許多日子,海邊立著一高一矮兩尊雕像、風雨無阻,高的是我姥、矮的是我二舅。我姥姥生了病,我二舅就穿著我姥姥的“夾襖”眺望海南方向。我二舅后來一直不吃芒果,看見芒果就“心疼”。我二舅最后一次離開家、我姥姥塞給我二舅一個大芒果,被國民黨軍抓走前,手里拎著一包中藥。3個孩子接連走失,我姥爺重錘敲心、暴病而亡。兒女們線一樣牽心、我姥姥竟從床上起來,天天去海邊眺望孩子、從早站在晚。我姥姥只眺望海南島方向、從未眺望更近的金門島。她哪里知道兩個兒子前后腳去了臺灣???
  據(jù)我大舅告訴我,他被國民黨軍艦救起多虧了于任右先生。于任右指著在海面上抱塊船板的我大舅說:“你們不救起他,我就跳下去!”
  我大舅被救后聞知此事“嗵”地跪下、向于任右咣咣咣磕三個響頭,我大舅那時并不知道于任右是誰,只是覺得他“官不小”。當?shù)弥_往臺灣,于任右的心情跟我大舅一樣難過,我大舅是為找妹妹、我母親而離開家鄉(xiāng)和家人、現(xiàn)在被迫去臺灣,于任右遭脅迫上船未及告別家人、強忍拋卻妻兒親人的痛苦……
  多年前,我練毛筆字極喜歡于任右的草書“千字文”,卻不清楚這位高官、將軍、飽學之仕,大半生遭受鏤骨銘心的思鄉(xiāng)折磨。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百年之后,愿葬玉山或阿里山樹木多的高處,山要高者,樹要大者,可以時時望大陸。我之故鄉(xiāng)是中國大陸”。他83歲高齡寫下揪心揪肺的《望大陸》: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可見兮/永不能忘/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周恩來總理稱贊道:“于任右先生是位公正的人,有民族氣節(jié)。”
  我曾問我大舅,在臺灣是否看過于任右,我大舅眼珠差點瞪爆:“我怎能看到人家?”我大舅對此講了“幾畝地”的話,主題詞是:小人物離人家太遠、邊都不搭。
  
3
  我大舅和到臺北的新兵小伙子個個想家。當官的不在,他們會找個角落、抱團痛哭。教官說:“要想回家就好好練兵,練硬了功夫我們反攻大陸!”一個山東兵因想家而走神、射擊子彈連續(xù)脫靶,被連長當場槍斃,此后,誰也不敢公開流露想家情緒。
  我二舅被抓時手里還拎著藥包。在開往臺灣的船上,幾個國民黨兵醉酒廝打,高臺上靜止的開水壺突然中彈般跌倒、一頭撲落于我二舅大腿。到臺北火車站腿傷發(fā)炎、糜爛、太遭罪,我二舅幾欲自盡。手里的藥包救了他:“一定要活著見到媽媽!”餓急了,樹上哪怕有個生野果,也會吸引一雙雙手、爭先恐后。我二舅撿殘羹剩飯、甚至在垃圾堆跟野狗搶東西吃。后經(jīng)好心人、飯店小老板介紹,我二舅頂替逃兵參軍去了新竹、總算有條活路……
  1989年秋天,在西豐縣城“西小區(qū)”某居民樓261室,我問我大舅:“我二舅為什么要改名呢?”
  我大舅嘆了口氣,“當時軍隊控制名額、招兵總數(shù)不變、少一個補一個,不少青年為活命搶著當兵……”
  我二舅將宋青君改為逃兵許永昌的名,居然跟我大舅“對面不相識”!直到我二舅被槍斃,我大舅才知道真相……
  這情形,跟我喜歡的臺灣畫家李奇茂如出一轍。我喜歡其作激情騰浪、恣肆狂放、粗獷磅礴和豪邁的中國氣派,更欽佩他的“祖國情緒”、終生感恩生他養(yǎng)他的“大陸母親”,”李奇茂始終以“我是中國人”激勵自己,以赤誠之心回報社會,認為“一個人最大的榮耀不是賺多少錢、做多大官,而是要懂得眷戀‘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并將愛散布在這片土地上”。2010年,他在故鄉(xiāng)山東高堂建了“李奇茂藝術館”。2013年2月初,我驚悉李奇茂也是“頂替逃兵入伍”,他的原名叫李云臺,唉!
  在臺灣,我大舅我二舅每天都壓抑著思鄉(xiāng)之苦、思母之切;在海南,我母親整日沉浸愛情里、享受著最浪漫的花樣年華;在東北,我爺爺我奶奶徹夜不眠、盼望證實我父親是軍人、擺脫“地主成份”帽子……
  我父親提過讓我母親回廈門看看家,我母親拒絕了:抽空給家“捎個信”、家人不擔心就行了。我母親哪里知道,我大舅我二舅為找她居然先后失蹤!我姥爺?shù)纳彝蝗槐罃?hellip;…
  為了愛情,劉家準兒媳、我母親決定挺身而出、帶上部隊的“證明信”親自前往東北救急,了卻父親心事、又能解準公婆燃眉之急。我母親年方18,一方面,對這樣的隆重出場、與未來公婆相認很激動,恨不能立馬動身、建功立業(yè)。另一方面,我母親和我父親的戀愛如膠似漆、如火如荼,舍不得離開……
  寫到這兒,我也替他們遺憾。要是現(xiàn)在,發(fā)電報、打電話、上QQ、博客、微博、微信、發(fā)手機短信,招兒有的是。當時不行。當時我家鄉(xiāng)西豐縣城連電報都不通!如果寫信,半年乃至一年才到,黃瓜菜都涼了!
  1950年10月19日晚,我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犁破深黑色天鵝絨夜幕、跨過鴨綠江、出兵朝鮮。3年后,我父親活著從朝鮮戰(zhàn)場歸來、正式跟我母親成親,此后一再風起云涌,我的親人們的生活經(jīng)太多次涂改、已面目全非……
  
4
  我二舅結束流浪、去新竹當兵時才16歲,卻少有的堅毅、能吃苦。原因只一個,為了活著見到媽媽。我二舅當時有兩件寶貝,一是為我姥買的中藥,二是我姥姥的夾襖。一次讓我二舅跟比他高一頭的士兵練徒手格斗,我二舅連敗3次、還要摔,終于在第4次贏了對手。這種不服輸?shù)膭炮A得觀摩“考官”徐副師長的喜愛,調(diào)我二舅給他當警衛(wèi)員。多年后,徐副師長由新竹調(diào)往臺北駐防,已經(jīng)當上師部警衛(wèi)排長的我二舅樂壞了,臺北離金門近、才16公里,而金門離廈門只一海之隔!
  想想都悲傷,我二舅離我大舅的駐地才150多米。這距離卻如隔萬水千山!直到我二舅被槍斃前,我大舅也不知道親弟弟居然離自己這樣近!我在前邊說了,我二舅冒名頂替當兵的那一刻,宋青君隨即消失、這個世界只有許永昌。即便不改名更姓,我大舅再次見到我二舅已經(jīng)9年之后,當年13歲的孩童已經(jīng)變成22歲的大小伙子,我大舅怎么認得出來?!
  我大舅萬分想家、想媽媽,1989年在我老家西豐縣城的“西小區(qū)”,我大舅這樣形容:“想家的滋味太難受了,家就是沉在深海的一塊祖?zhèn)鲗毷?,怎么也撈不上來、急死了!而媽媽,則是快要跳出胸口的一顆心,高高吊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來……”
  剛到臺灣時,我大舅把我姥姥的衣裳里子剪下一小塊,縫在左胸口貼心的地方,似乎媽媽整天跟自己在一起。幾年之后,舍不得剪媽媽的衣服,就把媽媽的衣服掛起來,每天早晨起來用頭頂一下,就像拱進媽媽的懷里……
  我二舅想媽媽就拿過鎖在箱子里的黃油布包裹,聞聞那包中藥。我大舅告訴我,年深日久,我大舅后來見到藥包時,中藥已成粉末。
  在我大舅、我二舅前后腳來到臺灣、忍受思鄉(xiāng)思親之痛時,我父親和我母親卻雙雙卷進戀愛漩渦、過著夜里有太陽、白天有美夢的日子……
  我父親逃婚后急速去西豐縣城去找戀人屈美原。被屈美原父母呵斥著轟了出來。我父親第二次去屈家,屈美原指著“柳大麻子”對我父親說:“我決定嫁他了,別再來找我!”
  我父親逃婚、入伍兩年后,我母親才從廈門出發(fā)、與我父親在海南文昌的東郊椰林會合。我母親和師傅的小船離海口岸還有五六里路,就被一艘自稱是國民黨的船、“國軍”的壞人劫持了。當我母親的師傅和大師兄被殺掉、沉海,我母親當即昏死過去。我母親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東郊椰林海邊的軍營里。眼前只有一個鼻孔的丑陋男人正對她笑,我母親“媽呀”一聲大叫,嚇得渾身哆嗦、差點昏死。我在前邊說過,這就是國民黨營長“半邊鼻”。此后“半邊鼻”對我母親很好,生活上萬般照顧,還承諾一旦有機會就送她回家。后聽士兵們說,“半邊鼻”當年跟鬼子拼刺刀時很英勇,第3個鬼子剛被他撂倒、迎面亮閃閃的刺刀扎了過來,胸臉躲過后、半邊鼻子被削掉……
  我母親認為“半邊鼻”殺鬼子的故事都是謊話,如同當今假冒的“貼牌產(chǎn)品”。殺了師傅和師兄、只留個漂亮小姑娘,這樣的人還有什么可信之處?
  我父親的部隊即將攻上岸,“半邊鼻”出去阻擊前,把我母親捆綁在椰樹上。“對不起了小姑娘,”“半邊鼻”說,“你這么漂亮,我不這樣怎能放心?”
  一發(fā)炮彈呼嘯而來、嗖地鉆進離我母親八九米遠的營房、咣地爆炸,巨大的花瓣形火浪猛然綻放、營房很快成為一只大火炬,點燃了地上的干草碎葉、蛇一樣竄向我母親,我母親哇呀哇呀慘叫著閉上眼睛、等死……
  當多條火蛇一齊撲來、咬我母親,我母親睜開眼睛,“媽呀!”卻見一把亮閃閃的匕首在眼前晃、匕首攥在一個高個軍人手里——半分鐘前,我父親端著輕機槍從天而降,嗖地拔出別在右綁腿的自衛(wèi)短刀……
  時隔40多年,我大舅回廈門老家查找親人,原住鼓浪嶼、時居廈門的“半邊鼻”拿出一張他親手抄寫的信和一張寫有我母親家地址的牛皮紙信封。信是我母親寫給我姥姥的。當年我母親和兩個舅舅相繼失蹤后,我姥姥獨自一人去海南島找了多次,我母親頭一次回廈門探親,恰好我姥姥去了海南。此后“文革”爆發(fā)、兩岸敵對,我母親沒機會回廈門——我姥姥讓自己的遠房弟弟、我母親的遠房舅舅寫信嚴辭“告誡”我母親:“沒有我的話,不許回廈門!”
  我萬分感動地想:我姥姥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唐代詩人杜牧早在1千多年前就為我姥姥量身定造了《歸家》:“稚子牽衣問, 歸來何太遲? 共誰爭歲月,贏得鬢邊絲?” 
  “半邊鼻”告訴我大舅:當年他們海上巡邏時在一群身穿國民黨軍服的海盜手里救了我母親。唯恐我大舅懷疑,“半邊鼻”還花了大半天時間、專程去鼓浪嶼找來3位當年的戰(zhàn)友作證……
  2014年1月27號上午,我和妻、兒一同游覽鼓浪嶼。在“鼓浪石”前廢棄的舊哨所,在島內(nèi)眾多古老的宅邸,他倆總是嫌我“走得慢”。他們哪里知道?那位連殺3個鬼子、從海盜手“英雄救美”的“半邊鼻”前輩,一直激蕩著我的熱血——如果沒有他,我在哪里?
  
5
  
  我母親“北上”一到我老家“溫家街”屯,我爺我奶臉上整天春風蕩漾、揚眉吐氣,跳過“地主”陷阱不說,還恢復了以往“部落頭”般的風采,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誰不高看一眼?
  1980年冬天,電影《小花》上映后,我父親接連看了好幾遍。當黑夜吞沒最后一束晚霞,一群黃膠鞋、土布鞋、農(nóng)田鞋在山邊的蛇形土路上翻耕,炸飛滾滾煙塵,剛入巢的小鳥“啾兒啾兒”驚飛、子彈一樣射進落幕……
  1991年正月,我父親腦出血病重,右半身癱瘓、嘴歪得說不清話,我母親找來陳沖演《小花》的照片,我父親當即笑得春暖花開……
  我母親旋即淚奔,我卻莫名其妙。2000年冬天,我母親辭世前才揭開謎底:我母親年輕時的容貌,跟陳沖拍小花時一模一樣……
  我爺我奶當年主打“喜歡牌”、近乎軟禁地死死留住我母親。我父親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后,我母親才回到廈門、只給我姥留下一封信便悲傷地回到東北……
  在臺灣,“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我二舅的思鄉(xiāng)之痛撕心裂肺、近乎崩潰。因拒吃芒果打了部下,排長降到副排長。因把排里的福利芒果偷偷倒掉,副排長又降為班長。
  我二舅人厚道、出奇地能干,半年、一年后,又恢復了副排長、排長職務。但另一個麻煩不請自到,我二舅想家、想媽媽借酒澆愁,酒醉后便借去看戰(zhàn)友為名,跑到金門海岸眺望自家的青磚房。金門離廈門才10公里,若逢晴天,家里的房、圍墻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二舅甚至看到了我姥姥!哦?怎么一次也看不見爸爸呢?我二舅哪里知道爸爸已駕鶴西去……
  我二舅去金門次數(shù)太多、被人盯上,后來被邊防軍抓住審問、關禁閉。
  2014年1月26號,廈門東海晴空萬里、嬌陽媚麗,我站在我姥姥家當年的居住地、逆向我二舅當年的目光眺望金門,對岸的高樓、橋梁、船舶盡收眼底……
  1949年后兩岸都進入了漫長、恐怖的高壓政治時代,從此天涯永隔40年。
  形勢吃緊,我二舅不敢輕易去金門海邊,只剩一個愛好:整天盯著掛在床頭的鏡框,癡迷我姥姥的夾襖布片?;蛘?,聞聞那包中藥。多少個夜里,我二舅只有摟著鏡框才能睡著。這樣,仿佛“媽媽就在身邊”、摟著自己。每到年節(jié),我二舅便拿出我姥姥的夾襖、恭敬地放在高處、虔誠跪拜……
  1959年3月27號,“逃兵”我二舅被槍斃。我二舅站在烏黑的槍口后半天、未聽見槍響,還禮貌地回頭對行刑的士兵說:“請快點。”那天,臺北天空碧藍碧藍、沒一絲云彩。氣溫高達30度。淡雅的櫻花緊緊相擁,杜鵑花熱烈奔放,行刑手們穿著單衣還熱汗淋漓。
  在同一時刻,我大舅去槍斃我二舅的路上走一半、又折返回來。我大舅后來對我說:“這是我今生今世犯的最大錯誤。”當我大舅聽軍事法庭警衛(wèi)、好友滕學光說起逃兵我二舅的事,特別感慨。我二舅趁月黑風高、哨兵疏忽,抱個輪胎迫不及待地潛入大海。金門到廈門的直線距離才10來公里,借助輪胎、我二舅有把握游回家的!到岸后我二舅興奮壞了、歸心似箭!沒跑幾步,卻被數(shù)十把刺刀包圍。我二舅興奮的岸不是廈門,而是金門。原來,他被回流海水沖卷回來!
  臺灣當局《陸??招谭ā返?7條趕在我二舅泅渡之前就橫刀立馬:凡叛逃大陸者,一律槍斃……
  我在前邊說了,我二舅跟現(xiàn)仍活躍在藝術世界的大師級畫家李奇茂一樣,頂替逃兵名額入的伍。我二舅的名字已不叫宋青君、而叫許永昌。當山東兵滕學光敘述到我二舅的家就在金門對面,我大舅像燙了屁股、“騰”地跳起來:“我家也住金門對面哪!他姓什么、叫什么?”正如讀者朋友猜到的一樣,我大舅被“許永昌”三個字攔住了。
  滕學光從刑場帶回來3樣東西:鑲嵌著“布片”的鏡框、我姥姥的夾襖和防水黃油布包著的中藥。中藥已被漫長的時間研成粉末。滕學光說,許永昌知道自己被斃前不僅不害怕,還要求“快點斃”:“生著見不著媽媽,死了就見到媽媽了。”我大舅聽后當即泣不成聲。這逃兵日思夜念的,跟自己一模一樣哪!槍斃前的早上,警衛(wèi)滕學光給我二舅買碗紅燒肉,我二舅說“吃不下。”滕學光特意弄瓶金門大高粱白酒,“喝了吧,省得……槍斃時……疼。”我二舅咕咚咚喝光了半斤白酒后,才托付了后事:如果有機會回大陸,一定把這3樣東西捎給我姥我姥爺。我大舅一看地址,腦袋“嗡”地晃一下、“嗵”地坐在地上……
  我大舅去軍事法院查了我二舅的檔案后,“咣”地一頭撞在檔案柜上、當即昏死過去……
  1989年秋天,在西豐縣“西小區(qū)”我家里,我二舅抬手撩起他霜花白發(fā),露出一條2寸長的青白色疤痕。
  
6
   我二舅石頭一樣沉進心底、墜得我大舅痛不欲生。悲痛時這石頭砸得我大舅高燒、昏睡、不吃不喝。即便“緩解時”,也是長在我大舅身體里的結石、剜心剜肉地痛!二人駐地距離才150米,死前竟連面都沒見上!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類似我二舅這樣的逃兵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而是接二連三。教育、禁閉都不管用,只能用子彈強行割斷生命、撲滅人類思鄉(xiāng)思親的美好人性。臺灣和大陸關系更加敵對、水火不溶、零容忍。自1958年開始,大陸對金門等島嶼實施猛烈的炮火攻擊。雙方互設功率最大的喇叭隔海廣播、展開政治攻勢。在廈門東海邊,解放軍的擴音器250瓦、9個擴音器組合成一個“集束大喇叭”,聲音能傳10公里開外。畢竟是同胞兄弟,對方打炮前常有這樣暖心的“招呼”:廈門這邊一遍遍地廣播:“我們打炮不打村莊,不打民房設備,只打空地,打海灘……”,還特別提醒金門那邊:“你們務必躲在安全地帶,不要出來”。同樣,金門廣播員也以禮相待:“共軍兄弟們,請你們躲進掩體,我軍要放炮了!”
  廈門廣播組探知金門守軍的師長是湖南人,他的年邁母親仍在湖南老家,廣播組前往湖南錄了音,回來用“大喇叭”反復播放。金門的士兵向師長報告:“你媽媽在對你說話了”。師長開始半信半疑,因為他接到的消息是他母親早已經(jīng)被“整”死了。終于忍不住、以查崗的名義到海邊去聽廣播。
  他聽到了母親那牽魂揪心的聲音:“兒啊,你當時說一兩年就回來,怎么現(xiàn)在還不見人啊?你給我的光洋我現(xiàn)在還留著沒有用,你老婆現(xiàn)在做了文化教員,你小孩在小學讀書,現(xiàn)在我們都過得很好,就缺你一個呀……”師長聽后愣了、內(nèi)心翻江倒海,回去的路上一句話都不講、得了“思鄉(xiāng)病”,一連兩三天沒上班。時任“總政戰(zhàn)部”主任的蔣經(jīng)國知道后說“他的腦子被中共洗了”,隨即把這位師長調(diào)回臺灣島。
  此后臺灣當局狠狠抽緊“政治皮筋”、兩岸關系劍拔弩張。“寒冬時期”,我大舅的思念只好深深地埋進心底——直至1987年,這思念才破土而出,同幾百萬臺灣老兵的鄉(xiāng)痛一道萌發(fā)、綠遍天涯……
  
7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我大舅后來跟我說,他多次萌發(fā)泅渡回家的沖動。我二舅在金門抱輪胎泅渡失敗,有人卻在大擔島、二擔島泅渡成功。我大舅想,還有沒有別的路呢?要不是被大陸“文革”時抓“臺灣特務”的風聲嚇著,我大舅后半輩子的人生履歷將是另外的樣子。
  退而求其次,我大舅打“游玩休假”旗號,在香港現(xiàn)交個朋友、輾轉(zhuǎn)給家里寫了信。我大舅告訴我,其實不到半年,我姥姥的回信就經(jīng)香港朋友寄到臺灣,唉,這信竟被封壓了11年!
  我大舅即將看到我姥姥10多年前的回信,一首《鄉(xiāng)愁》小詩撥響游子心弦,再掀游子的思鄉(xiāng)潮!1971年秋天,我大舅捧著詩作熱淚雙流,把每個字都種在心里。在一次200多人參加的戰(zhàn)友聚會上,我大舅激動得登臺背誦: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剛開個頭,前邊的戰(zhàn)友也加入了我大舅的背誦:長大后,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這
  時,聚會熱情騰浪翻涌,數(shù)百人一齊背誦:后來啊,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不少人熱淚奔流、哽咽、發(fā)不出聲)。而現(xiàn)在,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禮堂里一片唏噓……
  我大舅得知詩人余中光老家在福建永春縣,離廈門才140公里,逢人便講:“余中光是我福建老鄉(xiāng),離我家不遠的。”
  痛失胞弟、盼信不歸,我大舅當時的心情跟杜甫在《月夜憶舍弟》的描述殊途同歸:“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1972年春天,好友滕學光調(diào)至檔案部門工作,才揭開了謎底:11年前我姥姥的回信早就寄到臺灣,被查驗、扣壓了!我大舅氣得嗷嗷叫、要找經(jīng)辦人說理、被滕學光制止——驗信是例行公事、“人人有份”,“找后賬”拔出蘿卜帶出泥,豈不害了滕學光?
  1989年7月17號,我大舅終于急不可待、興高采烈地回了廈門。萬萬想不到,我姥姥已在一年前、1978年去世!父親已經(jīng)沒了39年!多虧遠房舅舅幫忙,我大舅才知道我母親的下落。我母親當年更加悲傷,“文革”一結束、大陸對臺政策稍有寬松,我母親就回來看我姥姥、還是晚了,我姥姥剛走半個月!我姥姥天天去海邊、望斷秋水、望穿雙眼,終于殘燈枯竭、撒手歸西……
  我大舅撲在我姥我姥爺墳頭號啕了一整天、直號得嗓子嘶啞、發(fā)不出聲音,仍高高揪著墳頭的蒿草,一遍又一遍地哭訴:鄉(xiāng)愁啊……是一方矮矮的……啊……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噢、噢、噢……
  我大舅恨自己回來晚了、太晚了!但,對他來說,已算“最快速度”——臺灣對大陸的政策仍然水寒冰封,當局向部隊傳達了蔣經(jīng)國的“內(nèi)部講話”:臺灣社會有一大批人,在街頭假借探親名義,實際上在破壞臺灣社會的安定。有人被扣上“匪諜”帽子,便“依法”判處死刑、家產(chǎn)充公。即使后來形勢向好、臨近撕開探親“緊箍咒”時,執(zhí)意回家的老兵們也背水一戰(zhàn),悄悄跟太太辦好離婚手續(xù)……
  冒死反抗勢如破竹、咔咔咔拱裂了臺灣當局鎮(zhèn)壓的厚冰,老兵們紛紛走上街頭游行,千萬個響徹云天的呼聲昂揚爆發(fā):“我們要回家!”
  一組照片讓我震撼:他們憤怒地走上街頭游行、呼號、發(fā)傳單,在立法院門前請愿,打著“外省人返鄉(xiāng)促進會”大旗,統(tǒng)一制作的白色T恤衫后背印著讓我鼻酸、淚溢的大紅字:“想家”!請愿游行的人,寧愿押上身家性命也決不退縮……
  中國大陸反應迅捷、敞開大門歡迎自己的同胞, 1979年1月1日正式發(fā)表《告臺灣同胞書》,明確具體地提出了解決臺灣問題、和平統(tǒng)一中國的愿景。同日,國防部宣布,停止炮擊金門等島嶼,至此,從1958年開始的對上述地區(qū)的炮擊宣告結束。
  國民黨政府抵擋不住民意的強烈沖擊和外圍輿論壓力,撐持了40年的倒行逆施圍墻轟然倒塌——9年后,在1987年10月15日,通過了《臺灣地區(qū)民眾赴大陸探親辦法》,并于當年12月1日起正式實施。至此,返鄉(xiāng)的臺灣老兵如同開閘后的洪水、大潮般涌向大陸……
  我大舅來東北我家住了半個月又返回廈門,把家鄉(xiāng)的泥土帶回臺灣。老兵聚會時,他把泥土分成10份,9份送給找不到大陸親人的老兵、1份留給自己。我大舅每次喝茶前都放點家鄉(xiāng)的泥土、喝進肚里,心里就踏實了。
  聞知我2014年3月17號要去臺灣,我大舅囑咐道:“別的都不需要,給我?guī)B門家鄉(xiāng)的泥土。”
  
  

上一篇:蛇膏人

下一篇:塤篪九歌

贊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