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這句文縐縐的話是什么意思?是一種生命的境界。這種境界,把王巖的思想烘托得至高無上。說話不吵不嚷,走路大大方方,待人接物誠懇熱情,渾身上下無時不流露出不同于常人的大家風(fēng)范。那種氣質(zhì),不是每個人都能學(xué)得來的。每當(dāng)人們背地高度評價王巖的時候,后院的直性漢子耿大順就把嘴一撇:“什么風(fēng)范風(fēng)度的,狗屁!高粱苞米都打蔫了,秋天沒有收成了,還有啥閑心整景扯犢子。王巖他有本事,想個來錢的道兒,叫大伙掙上百八十塊的,買袋白面包頓餃子,算他王巖沒白喝幾十年的墨水。一人一個眼光,我不服他。”
耿大順的這些牢騷話,不知咋就傳到王巖的耳朵里了,把個一米八的三十多歲的硬漢子折騰得上了火,牙疼好幾天,腮幫子腫老高,像含了塊糖球。
王巖上火牙疼,不都是因?yàn)楣⒋箜樀闹蹦c話。世界是物質(zhì)的,沒了賴以生存的基本條件,一切浪漫都是扯淡。這些土里刨食,以土地為生命的農(nóng)民,今年都遭了罪。老天爺從開春到現(xiàn)在只下了兩場逗人的小雨,還真不如一點(diǎn)不下的好。種子,化肥,人力物力,大把的血汗錢投進(jìn)黃土中,把小苗將就出來,眼巴巴地看著打蔫。報(bào)紙、電臺、廣播、電視,一個勁兒地喊抗災(zāi)自救,每人澆一畝保命田。純粹是安慰人的空話。如果真正到災(zāi)區(qū)考察一番,到農(nóng)村來看看,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河套里早已底朝天,不見一滴水。十家有九家井水干枯,活命都成了問題,上哪里去找水澆地?每個農(nóng)戶都知道,旱天里,澆多深就干多深,熱風(fēng)一吹,澆過的土地不到兩天就裂了紋,鎬頭都刨不動,如水泥灌漿一般硬。找點(diǎn)活干,掙點(diǎn)現(xiàn)錢,農(nóng)業(yè)損失副業(yè)補(bǔ),這才是唯一的抗災(zāi)自救的出路。
吃過早飯,王巖沏了一杯濃濃的茶水,坐在電視機(jī)前面消磨時間。百年不遇的干旱使得小山村來個百年不遇的清閑。地里小苗侍弄得干干凈凈,沒有一棵草。天不下雨,所有綠色的植物都被日光曬得和黃土一個顏色。已經(jīng)是盛夏時節(jié)的大地,遠(yuǎn)遠(yuǎn)望去還是土黃色。
村里的年輕人不知愁。他們身強(qiáng)體壯,在礦山下井,吃陽間飯干陰間活,拿命換錢。每月工資兩三千元,他們不把土地當(dāng)回事。地里沒活計(jì),媳婦們清閑,包餃子搟湯兒,變著法地做好吃的。把年輕的小丈夫伺候得高高興興。有音樂細(xì)胞的,就把音箱搬出屋,音量放大,手掐著話筒扯著脖子喊叫。讓那些五六十歲的,沒人雇沒人用的半大老頭煩得要死。耿大順就是其中的一個。他捂著耳朵,氣哄哄地直奔小柱家,一把扯下電源插座,VCD戛然而止;只剩下小柱的一句清唱:“妹不開口妹不說話妹心怎么想、、、、、”小柱要揍他,嘴里罵著“你他媽的找死???”被媳婦拉住了。耿大順梗著脖子,氣呼呼地走出院子,邊走邊罵:“什么年份,還天不下雨天不刮風(fēng)天上有太陽兒,還有閑心妹兒妹兒的、、、、、、”
其實(shí),耿大順是個樂觀的人,早先還是秧歌隊(duì)的領(lǐng)頭人物。他扮演的豬八戒硬是把鄰村的孫悟空打敗了。想當(dāng)年也是活躍人物呢。是沉重的家庭負(fù)擔(dān),壓抑了他快樂的天性。兩個女兒都在念高中,月月都得往外掏錢;老母親八十多歲了,在床上已經(jīng)躺了十多年。妻子常年勞累患上了風(fēng)濕病,腰間盤還突出了,也是個藥簍子。全家人好年頭難得吃上一頓肉餡的餃子。耿大順幾次跑到礦山要求下井挖煤,他不怕危險,豁出去了??梢粋€六十傍邊的人,到哪里都是大廟不收小廟不留。又不會騎摩托,遠(yuǎn)處的活計(jì)干不了。耿大順常年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腳上的拖鞋還是兩個色的。那是他在街里看見一伙人打架,一個受了傷,拉走了,剩下一只拖鞋看著怪好的,就撿了回來。在河套里還撿到一只。他說我一個糟老頭子,誰愿意笑話就笑話去,不扎腳就行了。他盼望下雨的心情比任何人都強(qiáng)烈。他就指望著這幾畝山地呢。他當(dāng)然就聽不下鄰居小柱子的嚎叫,還唱什么天不下雨天不刮風(fēng)兒的,鬧心。
王巖獨(dú)自喝著茶水,愁眉不展。他想,真得為這些打不了工又做不來買賣的農(nóng)戶想點(diǎn)出路。王巖在村里是個人物,八十年代初期的大學(xué)漏子。人很精明,長得帥氣,穿戴講究。無論與什么人說話,都是和和氣氣的,總是一臉的友善和喜興。有人說他是白臉曹操,也有人說他擺臭架子。不管怎么說,這小子有眼光;東坡有一塊殘次林,林場想處理,每畝一百元承包,三十年合同。村人沒有一個敢朝弄,王巖抓緊時機(jī),一下子承包五十多畝。一萬多塊錢扔進(jìn)去,只有一大片荒坡和樹木樁子。
王巖有魄力,雇人又雇車。兩個星期折騰下來,一片肥沃的土地開墾出來了。以林換林,種植高桿秧莊稼上邊不讓。王巖栽上了見效快價格好的凌源大棗。樹趟子種上了大豆新品種“蘇克一號”。頭幾年雨水好,幾年下來,王巖就憑借這塊地收入了十多萬元?,F(xiàn)在棗樹成型了,人家也不種地了。這大旱年頭,大棗就豐收了。旱棗澇梨嘛。王巖在這個旱年里仍然有好的收成。人們就感嘆,一樣是種地的,王巖沒跑廣州沒跑上海,沒下井沒輪大板鍬,不也發(fā)家了,人家那錢嘩嘩的??船F(xiàn)在的王巖,大車小車都有了;手機(jī)座機(jī)用的全科,誰比得了人家。耿大順就是不服,常常扯著脖子喊:“什么水平?什么文化?人走時氣馬走膘,沒有他的同學(xué)給他貸款,沒有他小舅子出車出力,他是個啥呀。”
王巖是個熱心腸的人,自己有老本墊底,當(dāng)然不愁吃喝花銷。即使十年不收他也招架得住。可是,村里以土地為主要經(jīng)濟(jì)來源的農(nóng)戶也不在少數(shù),不僅有耿大順這樣的貧困戶,自己青梅竹馬的好友小梅,也指望著這幾畝田地。小梅的丈夫年紀(jì)輕輕竟然得了怪病死去了,撇下了小梅母子。小梅帶個孩子家里家外的操勞,大美人變成黃臉婆了。望著旱死的小苗,小梅整日愁眉不展。街上賣雪糕的聲音不時地傳進(jìn)院子里,饞得小孩子一個勁地哭鬧。小梅想個絕招,街上一過來賣雪糕的,小梅在屋里就先賣上了;逗孩子賣雪糕的聲音蓋過了真賣雪糕的,直到聽不見為止。望著還在天真玩耍的孩子,小梅的淚水忍不住掉下來,孩子好糊弄,可家里連熬菜的油都沒有了。
王巖喝著茶水,想著這些貧困的農(nóng)民,真得為他們想個來錢的道兒。正思索間,小柱子“咣當(dāng)”一聲撞進(jìn)屋子,嘴里罵罵咧咧:“這耿大順,天不下雨拿我出氣。唱一會歌兒還把他惹了,真想揍他。”
王巖說:“你還罵呢,你一個月三千多塊,下不下雨你不在乎。耿大順多難啊,年景不好,苦百姓真扔不起。”
小柱子端起水碗一飲而盡,抹抹嘴巴子:“有啥可扔不起的,那點(diǎn)破地好年頭才出幾個錢。就是沒能耐,到街面上看看去,現(xiàn)在蓋樓的好幾份。我昨天下班碰上三林了,他開著車往南瓦造下去了,干啥?給老史家拉沙子。三林說,一車沙子八十多元,得三百多車呢。老耿頭有能耐拉沙子,也比種地強(qiáng),他不是沒那個尿嗎?真是的。”
王巖瞥了小柱子一眼:“你說那玩意,耿大順哪有車啊。有錢買車不就好了。三林怎么到南瓦去拉沙子?來回四五十里,不夠耗油的。”小柱子不耐煩地說:“別打聽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水,我渴了。”王巖一把將小柱子推開,趿拉著鞋子跑出去,一副火燒屁股的樣子,跨上摩托就跑了。小柱子望著他的背影直發(fā)愣,這個王巖,整啥事呢?
天快黑的時候,王巖酒氣熏熏地回來了。他直接拐進(jìn)小梅的院子,進(jìn)屋就抄起一本書扇起風(fēng)來,語氣由于緊張激動顯得不那么連貫:“梅,有辦法了,有救了。明個釘個篩子,上河套篩沙子去。何鄉(xiāng)長家蓋樓房,李書記蓋大型雞舍。還有經(jīng)營五金建材的老張也蓋樓。都大量用沙子,三輪車,一米的,一車五十元。這回你就干吧,自己掙了錢,想給孩子買啥就買啥。”王巖的頭腦是清醒的,不敢在小梅家多呆,怕出閑話,急急地出了屋子,臨到門口時說:“我馬上到耿大順家說一聲,明個河套熱鬧去,早點(diǎn)的??!”小梅滿腹的話咽回到肚子里,癡癡地望著王巖的背影消失,哀怨今生與王巖無緣。
太陽出來有一扎高,大地已經(jīng)是熱浪襲人。道路兩旁的莊稼雖然經(jīng)過了一夜的降溫,葉子也沒有舒展開來,灰了吧唧地打著綹兒,讓人看了揪心,那都是錢啊。王巖早早地就來到河套,來回走動著。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大河。童年時期,這里河水清澈見底,小魚兒來回游動。每到伏天,這里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洪水過后,大石頭都沖了出來,滿河套的人,挽著褲腳子,叭叭地?fù)熘^。壘個豬圈,蓋個雞窩,都用上了?,F(xiàn)在就不行了,整個大河套早已干涸,在陽光的烘烤下散發(fā)著一陣一陣的熱浪,每塊石頭都燙腳丫子。偶爾有幾株野草,也早被牛羊啃的只剩下禿茬了。王巖往東邊的拐彎處看了看,當(dāng)年與小梅在那里玩過過家家,小梅都是扮演新娘的角色。找個長條的石頭做他們的孩子。要不是小梅的媽媽極力反對,要死要活的折騰,王巖和小梅也不至于分手。
王巖正在漫無邊際的想著,耿大順領(lǐng)著老婆,后邊跟著小梅母子;西頭的光棍常海,東頭的董三兩口子也來了。人們的消息也真夠靈通的。耿大順的嗓門最大,老遠(yuǎn)就喊:“王巖,你小子真能忽悠,把大伙都整河套來了,掙不著錢你給開支??!”王巖說:“大伙就干吧,有屁股不愁打,就怕沒貨,現(xiàn)在沙子可缺了。”
都是莊家把式,苦大力出身,最不愁的,就是干活。天沒黑之前,每個人都打開了沙子窩。孤寂的大河套有了這些窮苦的勞動力,頓時熱鬧起來,人人跟前都起了沙子堆。別人都是倆人搭伙,像王巖兩口子,董三兩口子,耿大順兩口子,一個裝,一個篩。只有小梅和光棍常海單干,沙堆不大。耿大順的沙子堆最大,王巖圍在他的沙子堆轉(zhuǎn)了轉(zhuǎn)說:“耿大哥,你這堆我估計(jì)了,少說也有三車,三車就是一百五十元呢。”耿大順啥時候說話都不那么中聽,他說:“一百五十元?別逗我了,到手才是錢,有人給我三十元,這堆沙子我就給他。”
王巖的媳婦可不是好惹的茬,與王巖結(jié)合,大伙背地沒少評價:這兩口子對把刀了。兩口子都是鬼精的心眼子,都是過日子的能手。而且,二人都一樣的身高馬大,都一樣的熱情善良。兩口子在村里都有一種威懾的力量。也就是說,兩口子說話都占地方。今天王巖媳婦到河套來篩沙子,不到一天閑話就傳出來,說她是看著王巖,怕王巖和小梅舊情復(fù)發(fā)。其實(shí)王巖媳婦是給大伙做榜樣,老百姓就是膽子小,有時往他的嘴里塞蜜都不敢張嘴。死熱荒天的,又是苦大力,沙子賣不出去,不是把大伙糟踐了。王巖兩口子不帶頭干就沒有人敢篩沙子,何況這個活計(jì)又是丈夫斂巴來的。
此時見耿大順話不好聽,王巖媳婦也扯開了嗓門:“耿大哥,我這人直性,有話照直說。其實(shí)你們心里明鏡似的,我家不缺錢,我和王巖可以不挨這份累,不操這份心,你們要明白這個理兒。咱這里的杏子為啥不值錢?就是少,外地車不值當(dāng)來,不夠車;本地又銷售不了,沙子也是這樣,一車兩車的,誰來?到時候就怕車來了,沒有貨呢。”
耿大順沒有吱聲,心里暗罵,騷老娘們還跟著亂嘰咕。王巖則偷偷掐了掐媳婦的屁股蛋兒作為獎賞。這話說道王巖的心里去了。王巖媳婦瞥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小梅,心想你王巖娶我對勁了。小梅可沒有我這兩下子。
第二天下晚的時候,大伙有點(diǎn)泄勁了。一是純體力活,都累蔫了。一車沙子挖出來再篩了,勞動量近萬斤,不是鬧著玩的。二是沙堆越堆積越高,沙漏子無處放。沙子要是賣不出去,往下的活就無法干了。別看耿大順的話又臭又硬,可人們還是愿意以他為中心,停下手中的活計(jì),聚在他的沙堆前歇息嘮嗑,扯閑篇。勞動當(dāng)中的快樂是真正的快樂,光棍常海就是為了湊熱鬧才來到河套篩沙子的。他早就對小梅動了心思,小梅對常海也有好感。常海能干,又無牽掛,只有一點(diǎn)小梅不中意。那就是常海的嘴太澇,自以為很聰明。好話賴話一說就一大堆,好像得了話癆。早先曾經(jīng)娶過媳婦,沒成想是個騙子。錢財(cái)騙到手就遠(yuǎn)走高飛了。把常海糟踐夠嗆。父母一上火就都去世了。常海見小梅也過來休息,心里立刻高興起來。他從來沒有和小梅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偷偷打量發(fā)現(xiàn)小梅真是美女。心里一下子激動起來,就干脆脫了背心,坐在耿大順的沙堆頂上。又偷偷瞥了一眼小梅,給大伙講笑話。他說:“這話吧,別分析,一分析就變味。上回我到市里,有三個老娘們嘰嘰咕咕,”他發(fā)現(xiàn)都在支愣著耳朵聽他白話,就更加來勁了,捏著鼻子學(xué)女人說話,“一個說,我下崗了,我上邊沒人。另一個說,我也下崗了,我上邊有人,不硬。第三個女人說、、、”他還沒有說完,董三媳婦就往下扒沙子堆,常海嘰里咕嚕從上邊掉下來。大家笑翻了天。幾個婦女把常海摁在地下咯吱他,常海痛苦地笑著滿地打滾。
王巖媳婦呲噠他:“常海,你咋沒個人樣啊?就你這色貨,我還想給你保媒呢,你等著去吧。八輩子看不著后腦勺子。”常海被董三媳婦和王巖媳婦按在了地上,往他的褲兜子里灌沙子,大家笑翻了天,出現(xiàn)了難得的輕松和快樂。小梅不聲不響地收拾家伙什,領(lǐng)著孩子回家了。她清瘦的身影和疲憊的腳步讓人看了很是憂愁。耿大嫂說:“常海你長點(diǎn)心眼,你越是這樣,小梅就越看不上你。”王巖媳婦看了看遠(yuǎn)處的小梅,撇著嘴說:“小梅有啥了不起的,還帶著個孩子。常海你真要是有心思要她,我給你當(dāng)紅煤。”常海樂得直蹦高,大伙一致贊成王巖媳婦給他倆撮合撮合。只有王巖搖了搖頭,說媳婦趁早拉倒,撮合不成。當(dāng)著大伙的面,王巖兩口子打賭。若成,王巖給媳婦買鉆戒,若不成,王巖請客,給篩沙子的這幫人買香瓜解饞。常海及時地補(bǔ)上一句:“我求求大伙還是別吃香瓜了,讓嫂子戴上鉆戒吧。”
又是一個熱浪襲人的早晨,篩沙子的這伙人懶洋洋地來到河套。幾天以來的強(qiáng)體力勞動,每個人都見瘦了,一個個臉蛋曬得黑紅。耿大順和董三都光著膀子,曬得像北京烤鴨。脊梁骨都爆皮了。人們話語少了,唉聲嘆氣,主要是沙子賣不出去。從開始到現(xiàn)在,還沒有見到一分錢。再回頭看看自己的勞動成果,大沙堆對面不見人影,沙漏子如一條巨龍臥在河套中間,用火車?yán)?,也得幾個火車皮了。如果按斤計(jì)算,每個人每天至少拿起四萬斤的重量。人是偉大的,而農(nóng)民就更加偉大,勞動是農(nóng)民的本事。他們看到的是勞動成果,從不記得自己挨了多少苦和累,他們不講享受,只講勞動,掛在嘴邊的話,也是看誰怎么怎么能干。在這大旱時節(jié),在莊稼絕收的絕望心情下,在這三十五度高溫的大河套里,每個人都盛開著生命之花。人,詩意地安居在大地上。這種所謂詩意地安居,有多少人能夠享受下去呢?大伙戲言,我們簡直是河神!看,把大河套翻了個底朝天,東海的龍王爺恐怕也沒有這個能耐呢。
王巖望著大大小小的如小山樣的沙子堆,心中焦急萬分。三林這小子不辦人事,說的好好的,怎么這些天不見人影,自己不成了謊屁精了嗎?他越想越憋屈,騎上摩托車就走了。媳婦知道他干啥去,也不多問。耿大順抬頭望了望,心里有了譜兒。但是嘴上還是故意問道:“王巖干啥去了?”王巖媳婦回答:“不知道。”她不想多說什么,事情沒有辦成之前,還是給大伙留點(diǎn)懸念吧。常海接過話茬:“是不是買香瓜請客???”言外之意是探尋王巖媳婦保媒的事情。小梅不知道內(nèi)情,接過話說:“買香瓜可是好事,現(xiàn)在的香瓜可貴了,吃不起啊。”大伙就嘻嘻地笑,都說小梅你可別吃香瓜,還是讓王巖留著錢給媳婦買鉆戒吧,這對你是天大的好事。小梅不知道他們說些什么,也就不多說了。
耿大順的媳婦已經(jīng)是四十多歲的女人,這幾天兩口子可勁干,累得腰酸腿痛,胳膊曬得通紅,起了水泡。她小聲地和老頭子叨咕,我看咱還是別篩了。耿大順心里正煩惱著,明天就是月末了,兩個孩子該回家取伙食費(fèi)了,老媽媽的藥也沒有了,越想心里就越?jīng)]縫。沒好氣地罵:“你不愿意干就滾犢子,老娘們家家的,狗屁尿沒有。”兩口子正計(jì)較著,從大道上過來一個人,在耿大順的沙堆前停下來。原來是村上派人通知他,到村部去領(lǐng)衣服。上級為了救助災(zāi)區(qū),用卡車運(yùn)來一車的衣物,分給這些貧困戶。耿大順正好干不動了,扔下家伙就走,他忽然又問來人一句:“有小梅的份嗎?”來人說:“沒有,小梅年紀(jì)輕輕的,又沒有什么大事。”小梅失望地低下頭。
一袋煙的功夫,耿大順抱著一大堆的衣服來到河套,把衣服往石頭堆上一抖摟,豪放地說:“大伙隨便挑選吧,誰相中哪件就拿去。”耿大順氣得大罵:“這幫犢子,早就在背后下掛了,好東西還能輪到咱頭上?聽說棉被就三十多條,羽絨服好幾包,成套的衣服不下百件,他們都背后挑走了。鄉(xiāng)上挑走一波,村上挑走一波,誰手快又挑走一波,剩下的都是沒有人要的了。大褲衩子,花花裙子,當(dāng)勞動服干活穿都不合適。耿大嫂挑選一件黑色牛仔褲扔給小梅,因?yàn)樾∶肥萑?,別人誰也穿不了。小梅樂得沒法,趕緊好好地折疊起來。
干枯的大河套里,又出現(xiàn)了難得的歡樂。大伙誰也不篩了,都聚攏在耿大順的沙堆前,把領(lǐng)來的衣服仔細(xì)翻看,把一些沒有用破襪子,褲衩子,乳房罩,體型褲之類團(tuán)吧團(tuán)吧坐在屁股底下,省著咯屁股了。把一些肥肥大大的衣服頂在頭上遮擋太陽。大家又說又笑,難得有如此好的心情。董三高歌一曲“牡丹之歌”,耿大順居然來了興趣,一手掐著褲衩子,一手掐著小孩子的書包,竟然扭起了秧歌,嘴里嘟啦搭嘟啦搭地給自己伴奏。媳婦罵他不正常,剛才還張大嘴罵人,這功夫又耍起膘來。小梅受到了感染,也不時地說笑著,露出潔白好看的牙齒。只有常海不高興,一眼一眼地剜王巖媳婦。心說你咋不辦事,趕緊給我做媒呀。王巖媳婦假裝看不見,或者是很不屑地瞪他,意思是就你那熊樣子,把小梅給你簡直糟蹋了小梅。其實(shí)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念想,就是盼望王巖回來,給大家?guī)砗孟ⅰ?br />
一連兩天,王巖始終沒有露面,問他媳婦,搖頭說不知。耿大順把鐵鍬往沙堆上一插,卷著旱煙說:“辦不成就拉倒唄,貓啥躲啥呀。咱又沒有搭上啥,費(fèi)點(diǎn)力就當(dāng)鍛煉身體了,這小子,心眼實(shí)啊。”
耿大順的話音還沒落,就聽見轟轟轟一陣機(jī)器聲,從大道上竟然開過來九輛三輪車,直奔沙堆。一時間,干枯的河套沸騰了,寂寞的河套熱鬧了。有一個滿臉橫肉,背心上印著一個大姑娘的家伙眼尖,他一眼就看見耿大順的沙堆大,直接把車就開在沙堆前。這家伙還不住地四外撒目,連連問著:“那堆是你的嗎?你哪里還有沙子?”一副貪婪的樣子。王巖比比劃劃地指揮著。這下子可亂了套了,鐵鍬不夠用,有的沙子窩開的不好,車進(jìn)不去,還得重新修路。有的討價還價,車主幫裝不幫裝的,一陣計(jì)較之后,開始行動。十多分鐘,九輛車相繼開出河套,車主囑咐又囑咐,沙子千萬給我留著,別答應(yīng)別人,用不上天黑都拉走。這些三輪車出了河套就上油漆路,自翻斗,來回用不上二十分鐘。車主之間也在互相找人情:“咋樣,沒白跑吧,我說這里有沙子就是有沙子。”聽得這些篩沙子的,心里這個舒服!幾天以來所有的苦和累,都被今天的成果覆蓋了。天黑之前,滿河套里,劃拉劃拉也不夠一車了。再看看收入吧,耿大順最多,1500元。王巖兩口子第二,1200元,大家都明白,王巖盡為大伙辦事了,耽誤了時間。董三兩口子有一搭無一搭的,沒敢使勁干,賣了四百多。常海一個人就賣了九百多。小梅最少,只買了三百多。董三兩口子有點(diǎn)上火,沒干過常海一個人。小梅偷偷地望著常海笑了一下。男人有力氣能干活,啥時候都能贏得女人的芳心。臨回家時,王巖媳婦拉住小梅說:“小梅,我晚上到你家去,有點(diǎn)事。”小梅疑惑地點(diǎn)點(diǎn)頭。常海樂得一蹦三尺高,口號吹得吱吱響。
有了這次小秋收,人們干勁大增。耿大順成天哼著屬于他的流行歌曲“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聽得人們有點(diǎn)心煩。最有資格制止他的,當(dāng)然是王巖。這小子有頭腦,不服不行。王巖把大伙召集在一起,說是改善勞動工具,這種篩法太原始,人又挨累。漏子無處放,尿摻屎,屎摻尿的,不少沙子白扔了。人們效仿他,釘個兩米的大篩子,后面找個木棒子一支,人們只管往上揚(yáng),沙漏子不用折,直接墊底,這樣沙堆在上面,裝車也省勁。這個方法可把小梅和常海成全了,一天最少能篩三車,雖是累得要死,可也真掙著錢了。
耿大順突然又擔(dān)心起來,問王巖:“這老史家的樓蓋完了,咱這沙子可賣誰去?”王巖說:“這你放心,林業(yè)部的老林蓋樓,計(jì)劃辦的老朱蓋樓,張書記蓋豬舍和車庫,楊村長蓋樓,沙子用老了。”耿大嫂高興了,好信地問:“他們咋這么有錢啊,都樓樓的。”王巖說:“這你就傻了,他們都是雞頭上的肉——大小是個官,肉肥湯也肥,百姓跟著借點(diǎn)光,掙點(diǎn)苦大力錢吧。”耿大順樂壞了,又哼上了流行歌曲,累得彎腰駝背也不叫一聲苦。董三不解的問:“別人有錢可以,老吳家蓋樓可就神了,哪來的錢呢?”常海的澇勁又上來了:“人家不是有個小佳人嗎?女孩學(xué)壞就有錢,聽說初中沒畢業(yè)就掛上大款了,臉蛋漂亮,那錢,嘩嘩的。聽說修復(fù)了什么膜,再破,再修,再破,再修。”常海還想說下去,小梅遞給他一個很內(nèi)容的眼神。常海嘎然止住話題,臉色緋紅。耿大順感慨起來:“錢這東西,真他媽的邪門。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花不完,老天爺沒長眼睛。”王巖說:“不能這么想,錢財(cái)?shù)亩嗌僖彩侵腔勰芰Φ南笳鳎訍圬?cái)取之有道。大哥明個上集,買二斤肉包頓餃子,咱吃的香,吃的踏實(shí),心里沒鬼兒。咱們老百姓,看看,一個個都成河神了,這么叫大伙不屈吧。咱們沒有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咱們喝粥也省心。我今天惱了,我沒有好皮鞋穿。可是,我看到有個人沒有腳。和沒有腳的人相比,我們鞋子的好壞太不重要了。人活一世,知足常樂吧。”耿大順連連點(diǎn)頭,看人家王巖說的,就是好聽。這回他服了!
受王巖的感染,大伙又都放下家伙什,又聚在耿大順的沙堆前歇息,談?wù)撊松拇蟮览?。今年雖然絕收了,還要樂觀地面對未來。話題一涉及到未來,常海就不吱聲了。王巖媳婦逗他:“這些年都憋著了,現(xiàn)在受不了了?成與不成,就在今天下午五點(diǎn)了。”小梅在一邊羞紅了臉龐不吱聲。王巖媳婦早已為他們牽了紅線。下午五點(diǎn),不熱的時候,在南邊的小樹林里,讓他們正經(jīng)地或者是正式地談?wù)劇?br />
太陽慢慢偏西,五點(diǎn)已到,灼人的熱浪已經(jīng)退去。常海從兜里掏出干凈的衣服套上,往小樹林中走去。小梅沒有換衣服,一個村住著,誰不知道誰呀,成與不成,幾句話的事。因?yàn)橛袃鹤樱?dāng)初的幸福變成了現(xiàn)在的累贅,小梅對常海不那么挑剔了。董三罵常海又一路尖,整什么西洋景,大大方方地直接和小梅面對面一談,啥事不解決了。啥年代了還扯這個。還用得著這么神秘地相親。
王巖媳婦說:“你知道啥,這是小梅的意思。要是直接談,小梅怕不好說。有個中間人隔著,好說話。也給常海點(diǎn)壓力感,不然這小子胡謅巴咧的,也沒有個正經(jīng)的,好事也辦砸了。因?yàn)樯婕暗胶⒆?,這里就有很多事情。女人再次出嫁,就沒有當(dāng)初的驕傲和得意了。對于小梅來講,是痛苦的事情。
二人一前一后來到小樹林,常海找了一塊干凈地方坐下來,并脫下自己的上衣鋪好,讓小梅坐在他身邊。小梅不坐,說站著說一會話就得了。大伙都看著,不好意思待太長時間。常海頭腦里突然想起電視里的一句話。看完電視就忘得一干二凈的他,對這句話卻牢牢地記住了:女人的內(nèi)心深處,希望有個男人對她非禮。常海一下子站起來,鼓足勇氣,將小梅一把攔腰抱起來,就像抱小孩一樣轉(zhuǎn)迷楞歌兒。小梅呵呵笑起來,在常海寬闊的臂膀里掙扎,掙脫了常海的懷抱。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懷抱啊,一種強(qiáng)大的幸福感安全感涌遍周身。小梅表面嗔怒內(nèi)心十分喜悅。再望望常海,臉紅脖子粗地喘息著,男人特有的生理功能讓常海呈現(xiàn)了丑態(tài),下身支起了帳篷。小梅心跳不止,背過身軀。常海意識到什么馬上蹲在地上,這個動作把男人綺麗的風(fēng)景區(qū)掩蓋得不露一絲痕跡。這一點(diǎn)很讓小梅心動,一種神奇的力量正抓住小梅的心,小梅如同籠中小鳥逃出苦海,飛進(jìn)了浩瀚的大森林。常海抱起她的瞬間,她就有了這個決定,她決定和常海在一起。此時,她孤寂的心希望常海給她承諾,常海剛才的舉動讓她看到了希望。
就在小梅神馳意往之際,常海伸手拽小梅的褲子。小梅嬌羞的神態(tài)讓常海有了膽量和勇氣,話也就醉漢般地出了口:“來吧,躺下,人就是這么回事。男的離不開女的,女的也離不開男的。什么大老板大官員,衣服一脫也跟豬一樣。你我都是過來人,來吧。”常海毫無顧忌地脫了背心,正準(zhǔn)備脫褲子,小梅呵斥了他。小梅詫異了,小梅驚呆了很久。常海根本沒有瞧起自己,他的心里是那么骯臟,沒有情沒有愛,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和迎娶她的誓言。只想著交合之歡,沒有一丁點(diǎn)可以讓小梅依賴的地方??蓱z的常海,本來可以憑借強(qiáng)壯的體魄勤勞的雙手獲得愛情,卻被他的所謂精明世故之語把一切都趕跑了。小梅厭惡地甩了一下胳膊,給了常海一個重重的耳光,悲憤而痛苦地說:“我真是看錯人了,找你心目中的老母豬去吧。”小梅腳步凌亂地走出小樹林,連家伙什也沒有收,默默地走了。常海悵然若失,心里空空的,好半天才鉆出樹林子?,F(xiàn)在,常海最恨的人是自己,天知道他剛才怎么就說出了混賬話。短短的幾分鐘如同做了一場噩夢。
見常海垂頭喪氣地回來,大家都上前打聽事情發(fā)展的怎樣。常海痛苦的表情把一切都說明了。常海第一次正經(jīng)地說話:“我常海白活了!不在外混出個人樣,決不回來。王巖大哥,我那點(diǎn)地你種吧,我一個大老爺們,成天在河套混有啥出息。”常海說完從兜里掏出三十塊錢叫大伙買香瓜吃。說完,直接就上了大道。截個出租車就走了,攔也攔不住。第二天,小梅也領(lǐng)著孩子走了,娘家嫂子給她找了個主,據(jù)說挺有錢。河套里,一下子少了兩個人,人們干著干著就泄勁。少了兩個人爭車主,沙子好賣了,甚至供不應(yīng)求,可那種快樂的心情再也找不回來了,即使有人說了笑話,也不覺得好笑。話題成天圍繞著常海和小梅,空氣中滿是離別的傷感情緒。
常海小梅走后第三天,沙子明顯賣的慢了。每人的沙堆又成了小山,偶爾來一輛買沙子的車,大家也都發(fā)揚(yáng)了風(fēng)格,讓給了耿大順,他太需要錢了。王巖到街里打聽一圈,回來告訴大家,現(xiàn)在街面上正截車,什么養(yǎng)路費(fèi),增容費(fèi),牌照,無證駕駛,車主都貓起來了。另外有消息傳出,反貪局過來了,街面上都安裝了舉報(bào)箱,就有好幾家的樓不蓋了。“河神”就要失業(yè)了。耿大順又罵開了;王巖說:“大哥消消火吧,即使人家的樓照常蓋,咱這沙子也不能篩了。昨天鄉(xiāng)上老王透露給我,環(huán)保部門準(zhǔn)備插手管這件事??催@河套禍害的,真要發(fā)洪水,這水就得往南拐,南大甸子上百畝田地就危險啊。”耿大順的倔勁又上來了,扯著脖子喊:“什么水土流失!大頭不算小頭算。頭幾年這大河套楊樹林子一片連著一片,這幾年咋都放光了?反正老百姓沒有一個敢放的!后坡的松樹,說什么放殘次林,整來整去都挑選粗大的放——好賣錢啊,倒把一片好林子整成殘次林了。”正吵吵間,幾輛摩托威風(fēng)抖擻地駛進(jìn)河套,幾個篩沙子的人心里突突起來。其他人沒有說什么,只有一個高個子比比劃劃地吆喝著,把幾個篩沙子的喊到一起。他說,在河套篩沙子是犯法的,破壞水土流失。因?yàn)榻衲甏蠛担蠹覓挈c(diǎn)錢也不容易,現(xiàn)有的現(xiàn)成沙子賣了就得了,也不罰款了,以后決不能再篩了。誰要不聽話可真就罰款了。這話也說到家了,耿大順也無話可說。蔫蔫地扛著篩子回家了。其余的人也都回來了。昔日熱鬧的河套,又恢復(fù)了它的寂寞、沉靜。
農(nóng)歷進(jìn)入秋分,農(nóng)諺說秋分無生田。今年絕收了,偶爾有幾個玉米棒子,如掉了牙齒一般,沒有一個囫圇棒子。勞動一年,只收入幾捆秸稈。
王巖整天不著家,騎著摩托亂竄,總是急三火四的樣子,這讓耿大順的心里有了盼頭。果不出所料,八月節(jié)那天,他在耿大順家門口發(fā)布了三條重要信息。
一 市勞動局為了讓災(zāi)區(qū)人民增加收入,安排人員勞務(wù)輸出,有意者到鄉(xiāng)上報(bào)名。
二 在鄉(xiāng)上南邊的小學(xué)前面,準(zhǔn)備修建大橋,工程讓咱這里的人拿下了。這是公家用沙子,不用過篩子,不用擔(dān)心環(huán)保的人來罰款,有愿意干的,可與鄉(xiāng)上老李聯(lián)系。不篩沙子跟瓦匠干也行。不差錢。
三 上邊下來一筆扶貧貸款,如搞養(yǎng)殖,速找村長報(bào)名。
搞養(yǎng)殖風(fēng)險太大,掌握不好疫情和市場行情。上外打工撇家舍業(yè)的,何況還有臥病在床的老人,最后耿大順還是選擇了在家跟前干苦大力,早晚吃個現(xiàn)成飯,離家近。至于挨累,挺著吧,誰讓天生就是一個勞動力呢。
王巖什么也沒有干,整天東跑西顛,買書買資料,不知想鼓搗什么,明年的出路在哪里,誰也不敢去想,只是王巖露出風(fēng)口,不想點(diǎn)法子,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