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攻進城的時候,馬路邊“益升糧棧”掌柜的,早已帶著家眷細軟跑個腿兒了;他也不愿意跑,但不跑不行啦,八面玲瓏比水晶球還滑的他,早前為著把買賣做大,一咬牙一跺腳,托人花了一大筆錢,兩眼一抹黑的就入了國民黨;走通“軍統(tǒng)(保密局)”的路子,買了個警官證,人就開始變的揚巴朝天的,內(nèi)斂的小平頭很快就留成了豪壯的大背頭,動不動就掏出警官證臭顯擺,動不動就掏出警官證窮得瑟,去新大陸電影院看電影,將證件大大咧咧往守大門收票的眼前那么一晃,便沒人敢向他要票,就這么霸道!誰都知道他主張反共抗俄,誰都知道他和保密局有關系;有幾位與他熟頭巴腦的街坊鄰居,曾經(jīng)窺見他在斜紋布棉袍里掖著黑漆漆閃亮的駁殼槍,那傢伙什兒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喂誰一粒“花生米”,還不得桿兒屁朝涼?!
在這個清冷的早晨,當二臺子方向有槍炮聲驟然響起時,國軍25師政工隊的宣傳車就開上街了,大喇叭廣播說,有共匪進犯本市,敬告全體市民不必驚慌,請呆在家里不要出門,避免被流匪槍彈所傷害。
25師新兵多,戰(zhàn)斗力不強,因此被上峰煞費苦心的擺在這個不是戰(zhàn)略要沖的中等城市,在以此沾沾自喜的基層官兵中,廣為流傳的一段順口溜,也逐漸被一般市民所知:22師打,25師看,新7師跟著吃洋面。因其朗朗上口,所以被市井小丫頭當作跳猴皮筋兒的韻白,一五四五六,二八二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22師打,25師看,新7師跟著吃洋面。九歲的孫秀芝,和爺爺奶奶還有小姑,趴在火炕上的窗戶臺沿向外瞭望;窗戶木框上,沒一塊玻璃是完整的,全是拼接的破玻璃,玻璃上糊的米字形防爆牛皮紙條已經(jīng)破損,四個人用嘴哈哈的呵出滿嘴熱汽,化開了玻璃上奇形怪狀的白冰凌,往馬路上左瞅右瞧。
孫秀芝,是這個住在城邊邊的小戶人家的長房長孫女,她早已是爹死娘嫁人,全靠著爺爺奶奶一手把她拉扯到這么大的。
外面,天陰咕隆咚的,漫天飄起細碎的雪花,大地一片素白。往常這時候,那些個匆匆忙忙夾著飯盒上早班的鑄鐵廠大工友,現(xiàn)如今全都蹤影皆無。馬路斜對過,益升糧棧門窗上的木柵板緊閉,門栓上前所未見的掛上了一把八兩沉的大銅鎖;以往這工夫,掌柜的早已把家人吆喝起來,卸柵板、掃雪,準備開張營業(yè)了。老孫太太絮絮叨叨的,掛念著成家分出去單過的兩個兒子和大姑娘大姑爺一家,這便順勢引發(fā)了老孫頭的不滿,他拿小眼睛尖銳的橫棱著糟糠老妻,批判說:“要不人怎么就說你賤嘛,是非母子!人家用你操那份兒心???管好你自個兒得了!”
老孫頭嘴上所說的“人”,其實就是指他自己,代表不了別人,也不具有代表性。老孫太太是嫁雞隨雞的老派婦女,雖然在家管錢,卻沒有經(jīng)濟地位,她對老孫頭的無端挑釁噤若寒蟬;老孫頭胡亂逮個由頭把“老娘們兒”妖魔化,撒出了無名之火,氣順了許多,便舒坦的寬慰家人說:“趁錢兒的都跑了,咱一個修自行車賣炒花生的,換啥朝代也不怕,誰來當皇帝,咱就給誰上地皮稅!嗯哼,呸!”
他扭身卷出了一口積夜的濃痰,叭的吐到夯土地上。老孫頭這口痰吐出毛病來了,有人早已在等著挑他毛病呢。他的寶貝小女兒蹙眉道:“剛掃得地!”
她說話時,從鼻孔噴出一股怨氣。其實她這也是借題發(fā)揮,誰讓他又憑白無故叱責她媽來著。老孫頭并不理會他老姑娘犯上的指摘,家里只有她敢頂撞他,讓老孫頭從小給慣的有恃無恐,她便自覺充當了母親的代言人;一物降一物,彼此都形成了習慣。別看老孫頭在外面給人修自行車時,為招攬生意,滿臉堆笑點頭哈腰的,在家中卻是個唯我獨尊的主兒,他若真瞪眼睛,小女兒也怕他;能騎自行車的,都是些體面人,老孫頭可不敢得罪這些主顧,他分得清里外。
老孫頭順手抄過炕梢的煙笸籮,盤坐在炕頭上,卷了一棵大老旱,瞇縫著眼睛,滋滋抽得起勁,劣質(zhì)旱煙葉的渾濁煙霧,氣味嗆鼻,被他噴吐的七零八落,一如他那紛亂的思緒。他忽然睜開一大一小兩只小紅眼睛,兩個爛眼角里都夾著眵目糊,他撒摸撒摸,一怔,盯住靠著大地柜的北墻上,一拍大腿吩咐道:“你媽,我就琢磨還有點兒啥事兒嘛,快溜兒下地,把蔣光頭像揭下來,填火炕里燒了,叫共軍來了看見了,那可了不得!”
老孫太太應聲趿鞋下地,舔濕一根火柴桿鎮(zhèn)壓在右眼皮上說:“橫兒模兒殃兒的(好端端的),我右眼皮直跳呢?你爸呀,把棉窗簾子還掛上吧,點上汽燈吧?”
老孫頭很大氣的擺了下手,一家之主地說:“不著忙。”
老孫太太蹲在炕洞旁,把總裁像團巴團巴,就塞到炕洞里引著火了,美國銅板紙真經(jīng)燒,燒的那叫一個絲絲入扣,把老孫太太那張營養(yǎng)不良的松懈黃臉映閃的鬼里鬼氣的,令人發(fā)噱。
孫秀芝看著奶奶火燒總裁像,過年前,小姑領著她去逛永樂公園,公園大門口外的小廣場上,正好有25師政工隊冒著嚴寒在為市民演出文藝節(jié)目,還擺設攤位,免費分派年畫春聯(lián)和總裁像,搞軍民共建。小姑囑咐孫秀芝,老實站在旁邊別動。她自己脫了用一根長布繩掛在脖子上的棉手悶子,擠進人叢中,搶得了一份卷在一起的總裁像和春聯(lián)。
兩輛打開車廂護欄板的美國造“道奇”大卡車,并排靠在一起,權充舞臺,站在上面的幾個年輕女兵,令幼小的孫秀芝心馳神往,她們八成新的棉軍裝穿在身上,是那么熨貼圓潤,腰扎寬皮帶,肋下挎著包裹著紅綢子的小手槍,牛皮槍套上插著幾顆裝飾性的小子彈;她們把綁腿嚴絲合縫的打到膝蓋下,腳穿黑帆布膠底高腰棉鞋;跟男兵不同,她們不戴臃腫的棉帽子,為了美觀,戴得是不實用的嶄新單軍帽,起不了御寒作用,一律齊耳短發(fā),臉蛋像白里透紅的鮮桃子,看著就喜興人。
女老總們吳儂軟語說著官話,鶯歌燕舞。
孫秀芝那天入迷的聽女政工隊員嗓音清亮的齊唱: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
她們還合唱長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孫秀芝不知不覺就當上了追星族,成了她們的鐵桿粉絲,她站在原地跺著雙腳,腳都凍得麻筋了還賴著不愿意走,央求小姑,再看一會兒,再看一小會兒。為此眼圈都紅了,小小的一個人兒,情緒弄得挺復雜,有些怨天尤人的意味。
孫秀芝首次覺悟到,自己和小姑滿嘴高粱米湯味兒的口音很不動聽,極不專業(yè),連她素來敬服的小姑的那一口亂牙,她現(xiàn)在看著也礙眼了。做為女孩子,孫秀芝自慚形穢,她做起了白日夢,幻想長大后晉身為女兵當中的一員,站在現(xiàn)在的舞臺上攜手演唱,贏得眾人的羨慕,那該有多好啊!
槍炮聲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逼近了。老孫頭家的棉窗簾子掛上了。
作為國共內(nèi)戰(zhàn)壯闊歷史畫卷中一個不著名的戰(zhàn)役環(huán)節(jié),人民解放軍集中兩個縱隊的兵力,配屬了頗具規(guī)模的炮兵部隊,形成了一只強有力的攻堅鐵拳頭,步炮協(xié)同作戰(zhàn)的威力彰顯,以陣亡600余人、負傷800余人的代價,全殲守城的國民革命軍第25師等軍、警、憲、特共1.3萬多人,只用四天時間就拿下了該城。
國共兩軍接火的第二天早晨,老孫頭家摘下了棉窗簾子,因為解放軍打進街里去了,城市周邊已無戰(zhàn)事。街道上空無一人,雪已經(jīng)停了,馬路被踩得焦黑,益升糧棧房門洞開,三扇門柵板被人卸掉兩扇,東倒西歪的扔在門口。昨天晚上,當街響過幾陣亂槍,國民黨軍人大呼小叫的;亂世兵匪不分家,糧棧用鎖頭看家,豈能擋得住賊進門。
老孫頭破天荒的要求老伴,大幅提高早餐的伙食標準,他豪放地說:“攤四個雞子兒(雞蛋)你媽,吃!干啥不吃???!趁著打仗,咱正好在家里貓冬,大陸電影院也沒人看電影吃花生了,轉(zhuǎn)盤街也沒人要修自行車了;咱在家歇著,不吃干啥呀?養(yǎng)養(yǎng)膘。”
爺爺?shù)某h引起了孫秀芝的歡呼,眾所周知,吊在棚上的雞蛋筐里,還存有八個雞蛋,是過春節(jié)時剩下的。
孫秀芝和小姑先把炕桌和碗筷擺放好,奶奶端上桌的主食是高粱米水飯,切了一小碟咸菜疙瘩,又從醬缸里舀了半勺自釀的面醬,再就是一盤子燦爛耀眼的攤雞蛋,誘人的香氣撲鼻而來。
老孫頭專注地喝高粱米水飯、嚼咸菜,刻意地視攤雞蛋為無物。老孫太太到底還是心疼自己的倔老頭子,忍不住督促說:“你爸吃雞蛋,別光吃咸菜。”把盛攤雞蛋的盤子往他面前挪動了一下。
老孫頭用筷子頭掐了一尖雞蛋,淺嘗輒止。他拿筷子當當當敲著自己的飯碗邊沿,強調(diào):“啥也趕不上糧食好吃啊,這高粱米還有比的?順甜!”
老孫太太恐怕雞蛋很快會被嘴饞的孫秀芝吃光,便夾了好大一片雞蛋,拿自己的飯碗在底下接著,噘起嘴,盯著筷子里的雞蛋,不由分說就把它投進了當家的碗里。
老孫頭便惱了,急赤白臉地說:“你怎么這么賤呢,我不饞!吃一口雞蛋還能多活幾年是怎的?香嘴臭屁股,吃什么都變巴巴!”說話間噴出幾粒飯粒子,掉在衣襟和大腿上,他一一用手指粘起來,抿進嘴里;又皺著眉頭把碗中水淋淋的雞蛋片兒,決絕地夾回到盤子里。
老孫太太臉上也有些不好看,說:“你說要吃雞蛋,攤了你又不吃了,還窮唧唧。”
老孫頭道:“我那是說給孩子吃,我自個兒有手,我用你給夾?。慷喑砸豢谏俪砸豢谶€能怎的。”
每次家里做好吃的,爺爺奶奶都會鬧上這么一出。孫秀芝人微言輕,不便勸解,只是有些厭煩,外加幾絲緊張,她寄希望于奶奶不夾菜給爺爺吃,以免招惹他發(fā)神經(jīng);她同時也期待爺爺別把奶奶的好心當成驢肝肺,無端敗壞飯桌上的祥和氣氛??墒屡c愿違,每當在吃飯進程陷入這種火爆的尷尬局面時,孫秀芝就對爺爺奶奶很失望。
吃完飯,奶奶還是不準孫秀芝和小姑出門去街上玩,怕抽冷子被亂兵給沖著。孫秀芝被圈得不自在,就在奶奶跟前左右轉(zhuǎn)悠,吭唧吭唧的鬧別扭,奶奶被她攪得心煩,就把她拽到窗戶前說:“你看看,外面哪有個人影,誰敢出去?這么不聽話,你老叔要是在家,你看他不打你的!”
孫秀芝有自己的小算盤,她想趁著街上沒人,捷足先登,潛到糧棧柜臺里,揣上幾根油炸大麻花回來,和小姑偷偷吃,解解饞。這一想法本身,都已令她垂涎欲滴了。
臨過大年前,糧?;镉嬙陂T口支起油鍋,炸大麻花外賣,炸出的麻花又甜又脆,小叔給孫秀芝買了一根,她還沒吃夠,還想吃。
孫秀芝心癢難耐,假裝去后院茅坑拉屎,從后院小門溜出去了。天真女童孫秀芝一門心思想吃好東西,喜孜孜拐到空曠的馬路上,跑到糧棧門前,踩著地下的柵板,手扶門框,斜著身子,歪脖往里面定晴一看,剎時毛骨悚然,麻了爪了:屋內(nèi)洋灰地中間,仰面朝天躺著一個國民黨兵,胸口上深深地插著一把捅彎了的刺刀!糧柜外面的白色大洋鐵桶,傾倒在他身旁,里面的豆油流淌的滿地都是,直淌到門檻處,混著血污,已凍凝了。
冷空氣中彌漫著火藥與血腥混雜的味道,孫秀芝魂飛魄散,撒腿就往回跑,回家后她什么都沒講,小臉煞白,胸口憋悶了一天。這幕恐怖的記憶就此塵封。
物是人非,風吹云散。孫秀芝長大成人后,沒能如愿當女兵,她入讀了市師范學校。某個周末,孫秀芝的同學都回家了,她沒回,晚上一個人在宿舍睡覺,做夢;夢見自己還是個臟兮兮的小丫頭,手拿兩根麻花,獨自站在好大好大的一面平緩的山坡上;天陰藍陰藍的和煦,腳下全是長到小腿肚子高的小野菊花,漫山遍野的黃。此情此景令她特別高興,她就孩子氣的呵呵笑啊笑啊,笑得合不攏嘴,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醒時,孫秀芝親耳聽到了自己還在瘆人地嘎嘎笑著。
她嚇壞了。
孫秀芝師范畢業(yè)后,一直在民主路小學教書育人,后來成為區(qū)教育局樹立的先進典型。打倒“四人幫”后,孫秀芝入了黨,晉升為學校教導主任,直至副校長、校長兼書記;她還出席過省人代會。
孫秀芝在家里,也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她兒媳婦新婚三天回門后,跟娘家人講究說:“咱老太太可挑食了,不吃這不吃那的,對了---還不吃豆油吶,你說新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