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扒皮拎著醬油瓶哼著《自由飛翔》晃悠在村路上。一輛豐田歪歪斜斜沖向他,打了個響嗝撅了下屁股嗡嗡咕噥了幾聲一擰腚兒噴了幾股煙跑了。周扒皮飛得一點兒也不自由,像只紙飛機,飛起一米多高,就頭朝下扎了地。幾個村民像被搗了窩的野蜂沒頭沒腦飛了來,沒看清車牌號,看著地上紅紅白白的一攤,傻了眼。
周扒皮沒在半夜捅雞窩,沒學過雞叫,只是姓周,扒皮是我送他的諢名。高中時我們同班。那時還沒時興題海戰(zhàn)術(shù),隨教材訂的練習冊一科只有一本,淺得沒意思。課余不溜達不搞對象的就讀課外書。午飯或晚飯后,出了校門直奔小書攤尋寶。男生飯后仨倆結(jié)伙跑廁所里偷偷吞云吐霧,沒女生跟在身旁或屁股后的日子,煙是男生的寶?!渡⑽氖澜纭贰渡⑽倪x刊》《散文詩》《詩歌報》《星星詩刊》是我的煙,為此花了我每月一半的生活費和過半的學習時間。周扒皮買的啥我沒正眼瞧過,反正他買回雜志回到教室,第一件事是喀哧一聲扯了美人封面,甩到我們桌,給你們。我們瞄了眼美人,輕笑幾聲,假正經(jīng)。我靈機一動,毫不利己也不見得利人,送了他諢名。他也不在意,以后照扒不誤,照甩不含糊,也不管我們有無慈善心腸,肯否收留那些搔首弄姿濃妝艷抹沒有季節(jié)觀念的美人。
周扒皮一個同鄉(xiāng)同學來看他,探過頭來,聽別人叫你齊天樂,這名好記。我挑挑眉毛,我要是男孩我就叫齊天圣。哈哈哈。那人走后,周扒皮一臉嚴肅,以后別搭理他,你沒看出他精神???他暗戀同學,那女的轉(zhuǎn)學了,他就瘋了。
瘋子第二次來就看出瘋勁兒了,忘人忘我地莊周夢蝶般地笑,進了賣店拿了煙就走,周扒皮買完單一溜小跑跟著,怕他惹禍。
單良睜大了清澈的眼睛,他家里咋不管?
周扒皮嘆口氣,送醫(yī)院看了,越看越重,錢看沒了,還不就坡下驢。關(guān)家里也越來越重就松開了,松開了腿腳哪有他利索,跟不上就不跟了,就讓他瘋瘋火火闖九州了。
后來周扒皮幽默不起來了,瘋子在我班手舞足蹈地講課,龍飛鳳舞地板書,婉轉(zhuǎn)嘹亮地唱歌,驚天地泣鬼神,嚇得學生都躲到外面去。我從食堂解決完民生問題回到教室,看見佟強正摟著瘋子,邊板書邊唱小呀么小兒郎。我趁瘋子樂不可支無暇旁顧,從桌上撈了本書就跑。在廁所走廊無可理喻無處躲藏的復雜氣味中,我復習了遍中國山脈河流礦產(chǎn)資源鐵路公路還從腦海里死拼30個省市區(qū)劃圖,才算聽見了晚自習的鈴聲。
我若無其事故作鎮(zhèn)靜回到教室,看見周扒皮在哭。大老爺們兒哭啥。都怪我。沒我,瘋子能上咱班搗亂嗎。他又扭頭沖佟強說,你不怕他打你?佟強嘻嘻一笑,就他那小細胳膊小細腿。
臨近高考那個周一早上,有自閉個性男不換座,被告到班主任那兒。班主任更年期綜合癥沉渣浮起,號令停課整風。他扯著肆中枯魚的嗓子叫喚了幾聲,還跺了幾跺撿二兒子剩兒平時走路不跟腳踢踢踏踏的鞋,以示正聽。他要全班學生表明立場,闡明觀點,說明理由。
他枯魚眼睛像蒼蠅瞄到了美食,嗖地落到了我頭上,齊天樂,你先發(fā)言,你是團支書,校團委副書記,要起良好的帶頭作用。
我掃了一圈教室,看看有沒有同情的目光,咽了口唾沫,國有國法,校有校規(guī),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不能惹老師生氣。話說回來,老師你也真不要生氣,他不愿換就不換,也不是啥好地方,墻旮旯……
老頭兒劈斷了我的話,忘了他整風的初衷,枯枝似的手指向了我,青筋爆起,唾沫翻飛。我面帶些許歉意開始溜號,木乃伊怎么能活過來,像逗青蛙那樣,澆點水再敲敲肚皮。我心里甚至有點沾沾自喜,差點兒喊出,氣——氣——氣鼓包。我稀釋了怒氣,過濾了呵斥,目光沉靜,呼吸平穩(wěn),但我清晰地聽見了單良不滿的嘀咕,憑什么罵人,憑什么把推薦名額給別人。
要說這老頭兒真不值得替他說話,他前幾天還給了我一絆子。學校有一個某干部學院的推薦名額,全體領(lǐng)導部分老師開會,討論給我,這老頭兒當場否定,理由是我最近不再是校榜第一了,由他提議給了我班不是學生干部當然也從未考過校榜第一的學生。老師嘛,哪肯為了個學生得罪個老師,何況是老的。同學們貓著了風就慫恿我找老頭兒評理去,我說,那學校我還不稀罕呢。
我既然善于滅火就再當回滅火器,老師,我最近家里有事兒,給我?guī)滋旒倩丶易杂蓮土?。希望同學們,在最后關(guān)頭能集中精力全力以赴金榜題名。
周扒皮呼地站起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是可忍孰不可忍。齊天樂,心里忍了手上也要記著。
我沒行走過江湖聽不懂行話,手記著,怎么記,手有記憶?
佟強四平八穩(wěn)地站起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一天不學,趕不上臭皮匠。說完他攥了攥拳頭,臉上帶點兒不易察覺的壞笑。
周扒皮沒考上啥,回村種地。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沒啥可惜后悔遺憾的,他收獲了單良不是賺了?不知他何時何地怎樣勾搭去的。
周扒皮一縷青煙飛天了,單良進城了。
她敲了門,推開一半,進了半個身子,探進整個頭,壓低了聲,提高了調(diào),齊老師,齊老師。我抬起頭撞見了浮在她臉上的笑。我忙走過去拉她手,快進快坐,看這一頭汗,遞過面巾紙和一紙杯水。
她擦完汗喝完水,身份就調(diào)整過來了,幫我看看樓盤,我要住城里。
城里噪音大空氣差,吃根兒蔥都得買,還不知那蔥上殘留多少農(nóng)藥。說得連我自己都恢復了對樂果粉1605的嗅覺記憶。
噪音大空氣差農(nóng)藥殘留,有罪大伙一起受,怎么也是慢性的,能快得過車禍?
我沒必要回避車禍了。這兩年跟雨后蘑菇似的,呼啦竄出滿地的車來,行人過馬路得幾分鐘。車開回小區(qū),兜了幾個圈才找著停車位。上趟興隆吧,寧可走一小時也不開車。那天天冷,孩子爸非要開,結(jié)果多開出二里路,在古城停車場的最里邊找了個地兒,正樂不顛兒往里開,天黑嘛,開到跟前才看見,那下水道——沒蓋兒。
反正我買不起車,遭不了你那罪。就算被車撞了還有監(jiān)控,車主也不會跑。那是。孩子上高中我陪讀是不是硬道理?
那是,正能量。
單良賣了農(nóng)村的平房,掏空了口袋,還貸了十萬,買了擠得越來越高實用面積越來越小的學區(qū)房中的十三加一層的四十六平。喬遷后一星期,我送去了床品四件套,幫著鋪上了床單。單良直起腰側(cè)著身,真好看,可惜我家沒雙人被,糟踐了被罩。哎呀,你改成單人的,還能改出倆枕套來。
我扒著窗子向下看了看,綠地草色斑駁,九月了,銀杏樹上的葉子還沒長大,皺皺巴巴疏疏落落,不知來年能否長出新葉。
單良啊,往后國計民生——民生怎么辦?
給佟強打工去。
轉(zhuǎn)過身,迎著她純凈的目光,我無語而笑。真不知佟強那家伙靠不靠譜。
我認為那次踢館事件充分暴露了佟強的本性。校團委書記正給支部書記開會,門被咚一聲踹開,佟強立在門口,指著一個男生,媽的,別在這兒裝逼,出來!那個比佟強高一拳的肌肉男低著頭走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團委書記慘白著臉一言不發(fā)。鄰座問,那人是誰?我輕蔑地抽抽嘴角,大傻子。
第二天早自習,教室里靜悄悄地,有的翻書,有的瞌睡。佟強突然站在門口指著我,齊天樂,別在這兒裝逼,給我出來!
我臉上的血和身子一起騰起來,摔下書大步走到他面前,喊啥,誰惹你了!
你惹我了!誰讓你叫我大傻子,說明白,我咋傻啦?
我腦海里唰地翻到昨天那一頁,誰是告密者?當時只有兩個女生聽見,有一雙忽然睜大的眼睛。唰地,我又翻回今天這頁,媽的,不就是翻過這一頁嗎。我面色冷靜語氣舒緩,我不是天天值日嘛,跟我一起值日的那個學生,看你天天掃地很奇怪,問我,我告訴她,學雷鋒嘛,大傻子。學雷鋒的都傻,你只掃咱班地,我天天檢查整個年部,查衛(wèi)生查出缺席查衣著儀表查間操眼操,我比你傻多了。
佟強咧著嘴露出一口白牙,這么說還差不多。我氣得一晚沒睡覺。告訴你,別以為你們干部堆兒里沒我的人!
下午放學,我正朝食堂走,聽見佟強喊齊天樂,我循聲望去,佟強白襯衫藍牛仔褲,騎著自行車腰桿溜直。車后座上坐著那個粉紅告密者,她向我揮手微笑。我也揮手微笑,心里罵到,這對兒狗男女。
佟強也沒考上啥,畢業(yè)后從未見過。那家伙十年前管了大半個城的供暖。他的公司矗立在城北邊一片農(nóng)田里,背靠青山面朝大海,在蔚藍的天幕下,像小布達拉宮,白墻白樓白煙囪,煙囪里冒的煙也是白的,一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傲然。自從他的白煙囪豎起來,城中原來一律冒黑煙的煙囪森林陸續(xù)被砍伐掉,留下的另一根公有大煙囪也被改換了腸胃,吃進去的是黑的,吐出來的是白的,在城南海邊和它遙遙相對,相看倆不厭。
每年十一月份取暖,暖氣一熏,屋里立刻二十六七度。出門進門都猶抱琵琶半遮面。出時開半扇門,站門邊穿衣;進時留半扇門,站門邊脫衣。穿脫都要迅速,一要防止出汗感冒,二要留心上下樓的鄰居撞見。當然防不勝防,出汗難免,撞見鄰居也不新鮮,好歹穿著內(nèi)衣,相互尷尬一笑,彼此彼此??戳司W(wǎng)上送快遞的殘害某女事件,不網(wǎng)購也嚴防不殆,六樓開網(wǎng)店,快遞人員一天幾趟往來。邊脫衣邊支楞耳朵,聽見樓梯上有動靜,馬上關(guān)門。周末在家窗要開著,否則午間客廳里的溫度計指向了四十,孩子拍手大叫,大理石窗臺能不能烤魚?這時家里養(yǎng)不了水仙山茶蝴蝶蘭仙客來,亮麗的花骨朵一律枯萎凋落。同事寒暄還免不了互報室溫,啞著嗓子曬著驕傲,取暖費沒白花,沒白花。
十二月份室溫開始正常,十九度至二十三度,不出汗也不打哆嗦,猶如四合院里暖陽下坐藤椅端碗炸醬面的老頭,挑兩根面,聞聞味兒,砸吧下嘴兒,真不賴。
一月份往往在最冷的幾天里,或半夜起夜打冷戰(zhàn),或早上起床打噴嚏,或晚飯大嚼時凍鼻尖,一摸暖氣,冰涼。等著吧。披上羽絨服蓋上小薄被等。整個一穿紅著綠的東北傻丫頭。盯著溫度計心想,等降到十七度就操電話。可總在你正要操電話時,暖氣溫乎了。媽的,這龜兒子不知又省了幾多萬。除夕春節(jié)從沒出過故障,全城人民和全國人民一樣,過著暖氣洋洋心花怒放歌舞升平的節(jié)日。
二月份室溫像被窮小子追求的大家閨秀,架兒端得足,眼都懶得挑。節(jié)都過完了,還有啥盼頭。
三月份暖氣是燈火闌珊處的小家碧玉,若即若離,似有還無。反正室外都艷陽天了。就怕倒春寒,又要身披羽絨服腿上蓋薄被,盯著電腦里江南的梅花杏花桃花。四月份停暖,三月三十一號,還沒起床就聽水管里嘩啦幾聲,一切歸為平靜,歸為虛無。敢情那龜兒子的日歷里沒三月三十一號。
佟強倒沒一句含糊,收費吧,來得正是時候。單良上崗三天,就來電話,佟強請幾個老同學聚聚。我輕笑一聲移著鼠標,別扯,我從沒跟大款吃過飯。你以為我愛捧臭腳哇,我不是人在屋檐下嘛,給他個面賞他個臉,整個機會讓他顯擺顯擺。你不去他不會認為你清高,他肯定說咱倆交情不夠。
我走進了本城最豪華酒店的最豪華包間,吊燈低垂,服務員高挑。
白襯衫藍西褲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伸出了手,哎呀!才女,才女來啦.
面對著豐厚的嘴唇油亮的鼻子,我哼了一下,財主,我不習慣握手,此乃商務、行政、軍事、外交專屬。
別扯!哈哈哈。
沙發(fā)上紛紛站起來南瓜一樣飽滿的地稅工商財政公安報社,一一握了我的手,單良和周曉倩在一邊陪著笑。
佟強哈哈笑了幾聲,齊了齊了,咱今天八個童鞋就是八仙。
我笑笑,你這啥版八仙哪,咋倆女的,我算托花籃的藍采和?
哈哈哈!新版新版。你還別說,我兒子就說藍采和是女的。哈哈哈!
入席入席,上菜。九個人坐了半圈還不到。
哈哈哈,哥幾個,你看咱都大叔了,人家這姐倆還鮮花呢。
佟老板嘴抹蜜了,二十年不見,你官員大款見多了,話里濕度大呀。
你扯呢,我跟誰摻水也不能跟老同學摻水,漂亮就是漂亮,不打折!哈哈哈。開瓶拉菲,開瓶五糧液。我擱家?guī)淼模鹊估?,媽的兩萬多。都倒上都倒上,曉倩也倒上,啥呀,能喝,都多大了。我兒子抓完周,我就用筷子蘸點兒白酒給他,媽的那小子辣得直咧嘴,咧完嘴還舔嘴唇,天生小酒鬼,現(xiàn)在年節(jié)的,都陪我來一杯。我閨女也喝,小丫頭不大,還知道紅酒養(yǎng)顏。哈哈哈!閨女兒子陪喝酒,天倫之樂呀!哈哈哈。
龍蝦上來了,螃蟹上來了,鮑魚上來了。三菜起杯。
來來來,祝我們老同學友誼長青,青春永駐!干嘍!
干,干,干。
吃龍蝦,曉倩,來,四斤的,今兒個,這個可以有。哎呦,不習慣吶。來塊鮑魚,也不習慣吶。吃螃蟹,吃螃蟹吧。才女,你也吃啊。
財主,我不喜歡海鮮。
白瞎了,白瞎了,白呆海邊兒了,那你喜歡吃啥?
土豆白菜三低更健康。
你可是,你瞧這幾個哥們兒的肚子,哪個不是膽固醇撐起來的,我要不擺一桌子膽固醇,他們?nèi)蘸蟛簧衔易啦徽f,半個城都得叫我扣哥。哈哈哈。
你行走江湖,身不由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別扯!才女,我這輩子沒幾個服的人,當這幾個童鞋的面,我毫不忌諱地說,我不服他們,我就服你。
是呀,財主,我多厲害呀。我的營盤叫三尺,我手舞三寸粉筆之劍,指揮三千漢字大軍,浴戰(zhàn)白色粉末叢林,白發(fā)三千丈緣愁是個長。到了,桃李滿天下,衣錦還鄉(xiāng)的只奔爹娘。爛杏剩一筐,相逢一笑泯恩仇,老師,青山依舊在呀。我,就是杏壇一師太呀。
才女呀才女!我最喜歡跟有才的人嘮嗑,長見識啊。
還見識,裹腳布,酸腐臭,上不了臺面。
別介!看你想不想務實,你要放下清高進入社會,我們都得喝西北風。你就是不稀罕膽固醇。我們呢,膽固醇吃多了,也想來點兒精神文明啥的。
你是得散發(fā)散發(fā)。
咋散發(fā)?
積德行善。
那是,這理誰都知道,不用多說,你明白我明白,關(guān)鍵是怎樣實至名歸。
佟老板談談作為唄。
啥作為,這幾年年節(jié)的,跟市領(lǐng)導走訪啥的,完了領(lǐng)導嘮完嗑,我掏紅包,領(lǐng)導遞過去,媽的情都領(lǐng)導領(lǐng)去了。
社會上的事我不懂,就知道點兒學校的事,現(xiàn)在很多大款資助學生,一對一,錢花得多明白。
哎!佟強拍了下餐桌,這話靠譜。曉倩,以后我就是你親爸,學費書費飯費我全包。
單良紅著臉偷偷踢我腳,那哪行,我能行……
地稅工商們哄哄一團,曉倩,叫干爹,叫,倒酒,好事。
曉倩站起來,哆哆嗦嗦倒酒,爸,多謝。
謝啥,爸是應該的。我閨女真俊。閨女過來倒酒,都倒上,你看我閨女跟你比比,你是地上的,領(lǐng)班的料。我閨女是天上的,空姐的料。
服務員邊倒酒邊瞄曉倩,佟老板,你閨女有星相啊,活脫一個楊冪呀。
哈哈哈!
報社伸出手指,好素材呀,好素材。助學子情義無價,企業(yè)家慷慨解囊。明天我叫攝影師到你公司拍照,后天見報。
好,好,不錯不錯,好。
哈哈哈。
我正半遮面脫衣服呢,單良來電話了,我一手拿電話,一手脫衣服,把衣服扔了一沙發(fā),毛衫正套脖子上呢,我一手往上扯,就聽見樓梯上急匆匆的腳步聲,我看不見是誰,一時又沒摸到門把手,沖手機喊,等會兒等會兒,我要關(guān)門。
要關(guān)門吶,我?guī)湍恪N衣冻鲆恢谎劬吹搅四莻€送快遞的,還沒等喊救命呢,門砰一聲關(guān)上了。我扯掉毛衫低頭看了看自己,也夠性感的啊,上身就穿著吊帶兒,還露了文胸邊。踢掉了鞋,我才沖手機喊,說事兒,說事兒。媽的,佟強打人,不是打我,那我也不能不管吧,我。
單良和收費辦的倆人嗑瓜子閑聊。取上暖了,交費的就少了啊,一天沒倆客戶。再不來的也就不來了,再來就虧多了??刹皇钦Φ模还参鍌€月,去掉一個來月,除非真冷得扛不住了。看啥屋唄,雙陽的不冷,就我那四十多平,三面是墻,能冷哪去,不比過去平房暖和多了。聽著。單良就閉了嘴。隱約聽見鍋爐房里媽呀媽呀叫喚??隙ㄙ】傆执蛉肆?,偷摸看看去。單良愣呵呵地跟在后頭,趴門邊探半個頭。
佟強踢著地上的人翻滾,嘴里罵著,媽的,看你還磨嘰,看你還偷懶……
單良看了幾眼就看出來了,挨打的也是新來的,十六七歲,怪不得就喊倆字“媽呀”,才多大個人兒。單良沖進去,拉扯著佟強,別打了,別打了,多大個人,打壞了咋整。打壞了我給治。佟強還是不停腳。單良叫,都來拉拉。又過來倆人拉佟強,佟強又來了個倒鉤才罷休。
單良說,有事好好說,打他干啥。
不打不長記性,媽的,我說過沒有,我這兒,就要百分百的干凈??匆姏],白的,全是白的,白墻磚白地磚,象牙白??匆姏],省級衛(wèi)生先進單位,不是匡來的,啥時領(lǐng)導來視察,我這兒都是始終如一,干凈徹底,領(lǐng)導都得豎大拇哥。聽說沒,咱市評上省級衛(wèi)生城市文明城市,軍功章上也有我的一半,沒我這一半就沒他們那一半。他拉車煤拉拉一道兒。
煤面子能不灑嗎,又不是大同塊兒。
單良你少插嘴,灑了不會掃凈嘍?起來,掃去。
那孩子起不來了,拉到醫(yī)院一查,斷了兩根肋骨。
佟強說,單良你不善良嗎,這幾天你就在醫(yī)院護理,等他出了院,你就是公司的保潔員。
那孩子抹抹眼淚,佟總,你要不把我踢成這樣,我不還能正常上班嗎,傷筋動骨一百天,我這一冬兒都干不了活了吧?
佟強拿手包指指那孩子“媽的,你小子還沒被踢糊涂,工錢我少不了你的。
那孩子破涕而笑,謝謝佟總。
單良在一邊嘆氣。
單良穿著淺杏色工作服,彎著腰拿個細密笤帚掃煤末兒。掃帚掃大街行,掃煤末兒根本掃不凈,只好多勞點兒神多彎點兒腰多鼓搗一會兒。話說回來,地上不灑煤末兒,要保潔員干啥。單良跟人說,也就是老同學的面子,要不我哪來的工作。掃點兒地能比種地刨茬子累。再說,冬天在外邊曬陽兒不怕紫外線,補鈣嘞。她一邊兒掃一邊兒哼哼《最炫民族風》,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笤帚隨著節(jié)奏揮舞出清閑,揮舞出快樂。沒幾天,公司員工見了她就喊笤帚姐。笤帚姐就笤帚姐,咱這動作不比草帽姐漂亮?草帽姐哪比得上你,長的她不行,身段她不行,唱的她也不行。你哪天也報個名,也上那溜光大道,整個月冠軍啥的。好嘞,上溜光大道。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
院里開進三輛黑色轎車,下來十來個人,有一個扛著攝像機。單良直起腰看著。穿藍西裝黑羊絨大衣的人笑瞇瞇走過來伸出手,辛苦了辛苦了。單良伸過手,看完這人就盯著鏡頭,僵硬地笑著,為人民服務。
單良拎來一塑料袋桔子。我剝了一個,你跟我還,瞎花錢。誰跟你花錢,佟強給的,今天領(lǐng)導來,我表現(xiàn)好,他一高興,給我一箱桔子。明天晚上看新聞啊,上面有我。
單良打了幾次電話,都是因為曉倩的成績。曉倩入學時成績在班里第十,高一上學期也是前十,以后就江河日下。我只好找曉倩分析。
按說,農(nóng)村孩子剛?cè)雽W時不習慣老師的教學方式,容易拉下,等入了門,就會趕上去,你這正相反了,啊。
齊姨,我學呢,可能還是智力因素。曉倩眨巴著大眼睛,用手通著頭發(fā),我才注意到她頭發(fā)燙了幾個大彎,韓國范兒。
從遺傳角度講,你智力應該不錯呀。
哪能呢,齊姨,我爸我媽,不都沒考上大學嗎。
那時,一個班考不上幾個,現(xiàn)在,一個學校剩不下幾個。那時,高中一年招五百人,現(xiàn)在一千五百人,按現(xiàn)在的比例,那時的五百人基本屬于一本選手嘛。從學習方法學習習慣上找找問題,自己找不出毛病呢,就觀察一下班里的尖子生,看他們是怎么學的,標著點兒。
知道了,齊姨,你別擔心,我會努力的。
啊,好,好。
曉倩對我笑著,笑得我大腦空白。
談了幾次都沒見效,我也不怪,這樣的孩子見多了,小學拔尖,初中靠前,高中玩兒完。別看她口齒伶俐,反應機敏,考場里規(guī)規(guī)矩矩奮筆疾書像模像樣,分數(shù)下來就讓人心涼。中午出校門,看見曉倩跟個同學拿串兒炸臭豆腐,捏著鼻子往嘴里送,真夠可愛的。為了可憐的單良,絕不能放棄,我找她班主任。
班主任面帶微笑,周曉倩挺好的呀,上課認真聽講,自習穩(wěn)穩(wěn)當當。成績不好是說不清,但你我都知道,教育不是萬能的。我一直把她放在第一排看得可是你的面子,可不是看她爸面子。她壓低聲音,當然她爸為人挺大方,孩子也不嬌氣……
晚自習,我正恪盡職守兢兢業(yè)業(yè)聚精會神當警察,在教室后窗上露半張臉搜索作亂分子,手機在兜里猛抖,嚇得我掉了個身,掏出來一看,單良。單良來電,我往往不是天樂,是天驚。單良沒蹦出一個漢字整出一串世界通用語,就先聲奪人奠定下強烈的感情基調(diào)了。單良哇哇哇有半分鐘才含混地蹦出幾個漢字,我不想活了。我小聲嗯嗯了兩聲趕緊從樓梯上連跑帶顛兒裹挾進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別哭,好好說。單良抽抽搭搭,我沒臉哪,我和老周都沒干過見不得人的事啊,我命咋這么苦哇,老周半道扔下了我,老周你走了是啥心也不用操了,啊——啊——啊——
我敢肯定周扒皮去世時單良都沒哭得這么撕心裂肺,可見尊嚴在大部分中國人的心中占據(jù)著第一的位置,只不過為了這兩個字,人們的表現(xiàn)卻大相徑庭。單良第一時間把這事兒告訴我可見她在受到強烈刺激下還下意識地保持著清醒,告訴親人吧,親人不能幫忙解決問題,或許添亂泄露了風聲,或許幸災樂禍,你過的啥呀這是。就我會真心同情她,又不會把這事兒宣揚到辦公室,甚至曬到微博里博得點擊率炒紅自己。
曉倩跟單良攤牌時挺冷靜,我不念了,懷孕了。
單良瞪大了眼睛,你瘋啦!
沒瘋,從來沒瘋。
沒瘋?瘋得還不夠?肚子都大了還沒瘋?你告訴我是哪個混球兒,我讓他也上不了學!
不是我同學是你同學。
放屁,還我同學。你,你說我同學,你說佟強?
嗯。
你個虎犢子,你咋誰都敢沾邊兒!
我沒沾別人,沾他也是你引狼入室。
我知道他是狼,可我咋知道他是見腥就吃的狼!
嗯,生米做成熟飯了。
啥熟飯,這是啥年代了,做掉了上學去。
還上啥。
上啥,你不明白嗎,我搬城里來,不就為你上學嗎,你不上學折騰這來干啥,我這不白折騰了。
上學為啥?
當然考大學,當城里人。
咱這不當上城里人了。
這算啥城里人,農(nóng)業(yè)戶。
媽,戶口不是問題,非農(nóng)戶也有窮人。……你想,我上學也就考個??瓢?,畢業(yè)了給人家打工,再找個打工仔,一輩子窮人吧。……可我嫁了佟強,立馬白富美了。
他靠得住嗎,他都離了兩回了。
離婚是事兒嗎,嫁誰能保證不離?
我怎么勸曉倩呢,我能保證她考上本科考上公務員嫁個高富帥嗎,我遲疑著。沒等我想好措辭呢,佟強把單良勸服了。
單良紅著眼睛看也不看佟強,曉倩和你兒子同歲,你真下得了手,你跟畜生有啥兩樣!
嘿嘿。
曉倩進你家門,我磕磣。
你嫌磕磣我不嫌,我現(xiàn)在就叫你媽。
你叫我媽,讓我以后咋見人。
咋見不了,我在這城里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誰見了不叫聲強哥、老板、佟總,市領(lǐng)導見我也笑臉相迎。
以后別人見我就不叫我單良該叫我笑話了。
啥笑話,想改稱呼也得改成——改成明智,對,明智!
還明智。
那當然。
曉倩進門就當媽,你兒子不用她管,你閨女才八歲,能不管嗎。
用得著她操心嗎,有保姆呢,再顧一個保姆伺候曉倩,曉倩跟了我,一輩子除了享受還是享受。
書念了半道,不白瞎了。
不念書白瞎嗎?我念了高中,也沒念懂幾個字。你和老周念了高中也沒派上用場。咱班智商最高書念得最好的是誰,齊天樂吧。她現(xiàn)在還不得被那些不學無術(shù)的領(lǐng)導們呼來喝去。課堂里的玩兒意沒用,還得從社會上學,社會里有大學問。
單良說,齊天樂你不能爭口氣,當個領(lǐng)導啥的。
我摳摳耳朵,有空我多看幾眼書。
你還當書里有顏如玉有黃金屋吶。
我要美女金錢干啥。
齊天樂,你真不開竅,社會是個大舞臺,你有萬般才華不能糟了糗了,往高尚了說,你得回報社會。
我不教書育人呢嘛,別人黑這么高尚的職業(yè),你不能瞧不起吧。
佟強這回挺低調(diào),沒舉行婚禮,這也是曉倩的意思,十八都沒到,還扯不了證呢,整啥浮云,整就整低調(diào)的奢華。佟強就把曉倩當小菩薩那樣高高供著。丈母娘也有丈母娘的范兒,燙個大波浪,戴個三萬的金鐲子,推著外孫腰桿兒溜直,往廣場一遛,不相識的老太太搭個話,這胖小子真招人兒愛,二胎?單良漾起滿臉笑意。單良是講究人,沒入住佟強的別墅,自己有房子住人家干啥。當然佟強讓公司員工把她家取暖水閥打開,單良卻沒攔著,自己姑爺?shù)馁I賣這點兒光能不借,能不給姑爺面子。
單良的好夢剛做了一半,被曉倩攪了。
曉倩半夜拖個拉桿箱抱著孩子跑回了娘家,把孩子放到了迷迷瞪瞪的單良身旁,哦了哦了!不跟他過了。他又逮著條腥魚。
單良一手使勁兒揉了揉眼睛一手拄著床,是狗改不了吃屎。他逮誰你別管,你別鬧,就占著地方不挪窩,裝聾作啞,行不!
不行!知道了就不能裝。
你不奔著奢華去的嗎。你離了那地兒,還奢華得了嗎。
奢華不就釀紫嗎,開豪車逛商場買衣服買飾品,我享受過了。見了世面開了眼,沒啥遺憾的了。
曉倩踢掉鞋,往床上倒,闔上濃密的長睫毛,奢華的帷?;\罩著虛幻,后面是一座空城。
你中邪了!單良沒啥新意地摔著枕頭。
嗯,毒性不淺,我得想想怎樣療傷。沒枕頭就沒枕頭,沒啥都能活,沒啥都能睡。
單良或許眼淚已流盡,心里干拉拉地撕扯著。見了佟強的面,好像也吼不起來,只是瞪著老大老大干枯的眼睛,你說曉倩跟你,一輩子除了享受還是享受,啥一輩子,還不到兩年。
單良不吵鬧,佟強事情就辦得有條有理了。證沒扯,也免去了離婚的麻煩,兒子的戶口不知咋鼓搗的,反正是順利上了佟強的戶口本。曉倩原來開的車給了她,又給了一百三十平三居室的樓和每月五千生活費。辭了伺候曉倩娘倆的保姆,讓單良帶孩子,每月三千,還給她上了養(yǎng)老保險。
單良對我說,佟強是講究人。
我無語。這幾個人醬紫玩兒法,我還啥天樂呀。故事該畫上句號了吧。總該與我沒什么掛礙了。單良曉倩都比我富有了。提起保險,單良的愁緒煙消霧散了,老周地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我埋頭在習題冊中,摳著比蠅頭還蠅頭許多的我始終如一立場堅定確信無疑是六號字的答案,眼前正有些云霧繚繞,辦公室來電,說校長叫我去。乖乖,從教二十來年,這是第一次被傳召覲見,我轉(zhuǎn)了轉(zhuǎn)酸疼的手腕,擰了擰僵硬的脖子,用勁兒眨了眨裸視的近視眼,上樓去。
推開校長室,一眼瞥見沙發(fā)上藍西裝白襯衫的佟強。他手里夾著煙,煙一團一縷,又一團一縷,縈繞在他臉上,使得他表情在我眼里更加模糊。他身旁站著穿校服低眉順眼很像高中生的曉倩。
在遠離門的同側(cè)角落里的老板臺后,傳來有點兒悠遠意味的校長的聲音,齊老師,給你班個學生,佟總說,咱學校的老師,他最信得過的是你。哈哈哈。
佟強站起來向我伸出手,臉上帶著點兒詭秘的笑。
我握住了他的魔爪,盯著他眼睛,壓低聲音,這城里我最信不過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