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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西家犬
來源: | 作者:鮮 卑  時(shí)間: 2019-12-03
  臘月里,雪花在北風(fēng)的伴奏下勁舞,遼西呈現(xiàn)出零下二三十度的“嘎嘎冷”天氣,大地被撕開無數(shù)條橫豎無序的口子;河溝坑塘都變成了巨大的結(jié)晶體,可以跑汽車;家禽家畜冬眠一樣賴在窩里、圈里,不肯出來;農(nóng)人們采辦完年貨后也多是在家“貓冬”,創(chuàng)意著自己的冬日快活。
  可在村口的坨子地上,每天上午卻總聚著一群健碩的大黃狗,仿佛天生就有抗寒基因,追逐嬉戲,使沉寂的小村又鮮活、驛動起來。
  這時(shí)也曾是我回老家過年的日子。下車后,一記口哨吹過,“汪、汪、汪”一條脖頸、四蹄、尾部都長著白毛,余體為褐色的大黃狗便會帶著幾個(gè)伙伴,從坨子上撒著歡地跑過來。它在我面前搖尾歡跳,兩只前爪搭在我的肩膀上,親昵地舔我的下巴。一會兒又拍打我的褲腿、用嘴在我的鞋面上廝磨,接著就趟開一條雪路,一步三回頭地給我引路回家。
  它就是祖父家的雄狗丹丹,在我上初中時(shí),它就給了我無窮的樂趣。
  在冬日的冰雪世界中,我不甘心玩那些諸如“抽冰猴”、“打冰溜”、“堆雪人”的小兒科游戲。但又沒有爬犁和雪撬,于是就把丹丹拴在冰車上,哼著“雪飄如蝶飛,馳騁共撒圍。踏遍千萬山,獵夫凱歌回……”的錫伯《狩獵歌》,和伙伴們在池塘上玩起狗拉冰車的比賽。一聲令下,丹丹就腳底生風(fēng),總是沖在最前面,帶著我回旋在薄霧繚繞、銀妝素裹的世界里,悠遠(yuǎn)的境界,空前的張力,酣暢淋漓,有“英雄楊子榮”的感覺??膳苤苤?,丹丹開始不停地滑倒,后來竟跪在冰面上“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氣來,幾次勉強(qiáng)站起來了,但也跑不動了,只用無奈的眼神看著我……回到家,我才發(fā)現(xiàn)丹丹的膝蓋已摔得滲出血來,祖父邊給它擦著止血藥,邊心疼地說:它還不到二歲,你怎么能拿它和別的大狗比?!
  我知道長輩們都喜歡狗,因?yàn)槲覀冨a伯人過去以游牧,特別是漁獵為生。像作家李敬澤在《跟錫伯人去長征》一文中寫的那樣——他們就是林海雪原中的精靈,陀羅河給他們鮮魚,興安嶺給他們麋鹿,晴朗的天空給他們飛鳥,茫茫雪原給他們駿馬……但在狩獵時(shí),在錫伯人不能涉足到的沼澤里、懸崖下、深水中、石洞內(nèi)等危險(xiǎn)地帶,都是獵狗沖鋒陷陣。遇到猛獸,也是獵狗舍身與其廝咬,誓死保護(hù)主人。在清代,我們的先輩從呼倫貝爾草原和興安嶺一帶遷到這里,在直屬兵部的大清第一牧廠——“大凌河皇家牧廠”(現(xiàn)錦州附近)掌管御用和軍備馬匹。丹丹的祖先——那些獵狗也跟了過來,幫我們先輩管守馬匹,看護(hù)田園,繁衍生息下來。
  我們錫伯族人認(rèn)為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打狗、罵狗、怒視狗的人,均會被視為不受歡迎的人。村里的錫伯人多,幾乎家家養(yǎng)狗,因此外地人到這里,多拿著打狗棒,但進(jìn)院后就要守規(guī)矩,打狗棒要大頭向下,表示不打狗。記得有一次,鄰村的胡老爺子來串門,進(jìn)屋前雖把打狗棒放外面了,可他卻戴著狗皮帽子進(jìn)了屋。他忘了錫伯人不吃狗肉,更不穿戴狗皮制品,到錫伯人家作客是要絕對要把狗皮帽子放到屋外的。
  丹丹“噌”地躥了過去,用嘴扯住了他的褲角,瞳孔張開,眼睛上吊,皮毛緊張,尾巴上豎,前爪使勁踏地,還發(fā)出“嗚——嗚——”的沉悶鼻音……直到祖父替胡老爺子把帽子摘掉,丹丹才放開他。其實(shí),東北的獵狗對同族的皮毛味非常敏感,誰穿戴它們同族的皮革,會被認(rèn)為誰就是在向它們挑釁。
  錫伯人家的狗是幸福的。丹丹的窩挨著主人的正房前搭建,主體是磚石結(jié)構(gòu),外面是水泥砂漿罩面,上面用葦席、石棉預(yù)制板、油氈紙等三層材料封頂。窩內(nèi)墊著保溫板,上面鋪著褥墊子和棉絮……這種窩遮風(fēng)、避雨、防腐、防潮、保溫。到了數(shù)九寒天,祖父為了防止丹丹的四爪被凍裂,還會給它涂上一層蒜泥來防護(hù);喂它的都是煮熟并加鹽的食物,趕上年節(jié)還要給它做“烀大骨頭”、“肉皮燉肺片”等幾樣好菜。
  但在每年春節(jié)前后,因?yàn)槌抢锏墓啡怵^大量收購狗,價(jià)格上漲,盜狗賊也囂張起來。那年正月初八一大早,隨著大門外一陣“嗷、嗷”的悲鳴,祖父急忙出門查看,但丹丹已經(jīng)不見了。祖父此后天天寢食難安,有時(shí)睡覺,若聽到外面有狗吠,也一骨碌坐起來,披上老羊皮襖,拿著手電筒匆匆出去……可只有婆娑的樹影和淡淡的月光蒼涼地灑在院中,丹丹的窩還是空蕩蕩的,早晨依例放在那里的飯還是原封未動……祖父開始終日沉默、發(fā)呆,畢竟在一起相伴十余年了。人們勸他說,那些盜狗賊多是用“三步倒”、“氰化鈉”等毒藥來毒狗,再厲害的狗也必死無疑,著急也急不回來的。
  丹丹長得黃身白尾,是錫伯人心目中典型的吉祥狗,極通人性。
  每年大年前后,來給祖父拜年的親友很多,它就跟在人家后面,東聞聞、西嗅嗅,人家進(jìn)屋它也進(jìn)屋,然后再出去迎接下一撥客人。若在大門外看到徘徊不定的生人,它就狂吠不止,提醒主人防范。
  有一次,三叔被鄰村的朋友請去喝酒。半夜里,喝得醉如爛泥的他謝絕人家的挽留,飄飄欲仙地往回走。當(dāng)晃悠到河冰上時(shí),他可能尋思是到家上炕了,趴下就開始睡大覺。身下的雪都被他捂化了,下面的冰被他溫成了一個(gè)凹窩。丹丹找到了他,想把他拽上岸,可費(fèi)了好大勁也沒拽多遠(yuǎn),還弄得滿身冰水,直打寒戰(zhàn)。聰明的丹丹就跑回去“報(bào)告”了祖父,家人終于把他抬了回來……后來大夫說,再多在那睡些時(shí)候,不被凍死,也絕對會被凍殘。
  遼西的黑土地油汪汪,不上肥也打糧。冬日里,祖父家的廂房總會堆著大量的高粱、玉米、大豆、水稻。這令潛伏于地下的那些“盜糧賊”垂涎三尺,而且只只被催生得肥碩起來??傻さ牟粦T著它們,一看到老鼠出來,它就躡手躡腳地跟上去。待老鼠遠(yuǎn)離洞穴時(shí),它會猛地躥過去用前爪將其按住,見血封喉,然后甩在當(dāng)院“示眾”。
  還有祖父家那群蘆花雞,每晚都是丹丹趕著進(jìn)窩,并忠誠地保護(hù)著它們。有一天凌晨,隨著幾聲凄厲的雞叫,院子中便像炸了鍋,一時(shí)間雞毛飄零,臭氣熏天,灰塵彌漫。吼叫聲、尖叫聲,還有壇壇罐罐的磕碰聲,亂作一團(tuán)。原來丹丹竟和一只特大“老鼠”滾打在一起了。那只“大老鼠”有一尺多長,通體橙黃色,尾毛蓬松,四肢短小,面相異常兇猛。隨著祖父的幾聲呵斥,丹丹才不甘不愿放開它,傷痕累累的“大老鼠”終于得以從狗口逃脫。原來,這只“大老鼠”就是遼西奇多的黃鼠狼。它們雖偷襲家禽,但也吃老鼠,因此祖父才放它一馬。通常,普通家狗絕對是對黃鼠狼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因?yàn)辄S鼠狼遇到敵手時(shí),會排出一股惡臭的毒氣,讓其它動物迷失斗志,甚至昏迷、休克、死亡。
  回想個(gè)個(gè)丹丹陪伴的日子,祖父更難受了。
  令人驚奇的,大約三個(gè)月后,丹丹卻突然回來了。但目光渾沌,皮毛失去了光澤,瘦得只剩骨架子,還“嗯——嗯——”地蹭在祖父身邊,好像要向人們傾訴什么。它脖子上還掛著半截鎖鏈,顯然是逃出來的。
  這也驗(yàn)證了錫伯人的獵狗對主人忠貞無二、永不背叛的脾性。聽說早在公元1764年,錫伯官兵攜同家屬共計(jì)3000多人從遼寧到新疆戍邊,戍期是70年,也就是永無歸期。西遷的同胞用了近兩年時(shí)間才到達(dá)新疆。不可思議的是,有些隨去的狗,幾年后竟自己一路打食找水,不遠(yuǎn)萬里跑回來給遼寧親人報(bào)平安。
  這一年,13歲的丹丹迅速蒼老,不久后就“永遠(yuǎn)睡著了”。它被埋在宅前的菜園子旁,一如它活著時(shí)睡覺的姿勢,頭朝著大門,永遠(yuǎn)守護(hù)著這片田園。
  第二年一個(gè)冬日里,我回老家,竟在同族一位兄長家看到了一條酷似丹丹的大黃狗。兄長告訴我,它確實(shí)是丹丹的后代。呵!原來丹丹沒有消逝???,那雙雪亮的眼睛里似乎還藏著丹丹的影子,還眨著丹丹的傳奇……它又和那群狗撒著歡地跑到坨子地上,“汪、汪、汪”,它們喚來了一輪紅日,給錫伯人迎來了又一個(gè)紅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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