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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針白菜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10期 | 作者:俞 勝  時間: 2023-10-23

  春天應(yīng)該是從渾河岸邊柳枝上的點點鵝黃開始的。那一天,穿著厚厚冬衣的人們在渾河岸邊走時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有些鵝黃色的小嫩芽從枯柳的殘枝間,一粒粒地冒出了頭。人們一下子恍然大悟起來,風雖然還在街頭盤旋,偶爾在樓宇間打著呼哨,但已經(jīng)沒有了老北風的蒼勁氣勢,風向也似乎有些偏東。沒過幾天,暖融融的春暉便灑到柳梢頭,灑到已經(jīng)化凍了的、清凌凌的渾河水上,灑向渾河兩岸。柳枝上的鵝黃開始變得飽滿起來,這些春的使者張開新奇的眼睛,爭先恐后地打量著河邊一對對迫不及待脫下冬衣、穿上輕便春裝、像春陽一般生氣勃勃的青年男女。以后的日子里還會有幾天倒春寒,可是這些吸足了春的汁液的鵝黃色的柳芽兒不會畏懼,它們在不停息的春的腳步里漸漸變成嫩綠、深綠,柳葉最終會舒展成一道道美麗姑娘的眉。

  整整一個冬天過去了,劉思倩和董洋的戀情也像渾河岸邊柳樹上的鵝黃一樣滋長,等到柳芽兒由鵝黃變成深綠的時候,劉思倩打定主意,要帶董洋見見自己的家人。

  劉思倩要帶董洋見的家人,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爺爺劉存義和奶奶辛月娥。

  劉思倩是奶奶一手帶大的,奶奶把她從牙牙學(xué)語一直帶到上高中,上了高中以后也是一放假就往爺爺奶奶家里跑,所以和爺爺奶奶就格外親。

  這一年的沈陽,氣溫在六月中旬的一天,陡地一升,一下子就進入了夏季。劉向東上個月到過鞍山市的千山風景區(qū),心心念念那里有個農(nóng)家院不錯。周六一早,就親自駕車帶著郭雅玲去千山風景區(qū)了。郭雅玲自然也希望女兒一起去農(nóng)家院住兩天。但劉思倩表示,周六要去爺爺奶奶家。上周婆婆辛月娥還在電話里問,“倩倩咋兩周都沒來了呢?”再說女兒都參加工作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社交圈子,女兒不肯同去,劉向東和郭雅玲夫婦也就沒再堅持。

  上午九點,董洋駕車到太原街附近接上劉思倩,向東經(jīng)過市府大路,再往南駛?cè)肭嗄甏蠼?。董洋上身穿一件拼色條紋T恤,下身穿一條淺色的牛仔褲,目視前方,專注地駕駛著車輛。劉思倩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緊張,撲哧一笑說:“洋洋,其實我爺爺吧,和你一樣,也是技術(shù)工人出身,他是個很可愛的老人,特隨和;我奶奶更是啦,所以穿著不要太正式,像這樣就挺好!”

  董洋吁出一口粗氣,半真半假地說:“倩倩,我這一顆心都怦怦直跳呢!要說不緊張是假的。你說,爺爺當過那么大的官,他能看上我嗎?要是看不上我,咱倆的關(guān)系不就黃了嗎?”

  坐在副駕上的劉思倩斜睨了他一眼,也用半真半假的口氣說:“洋洋,你這話說得太對了,到了爺爺家,就看你表現(xiàn)哦。如果爺爺說你不合適,我會立馬和你一刀兩斷!”她狡黠地瞅了瞅董洋微微蹙起的眉頭說,“到時你可別怪我無情無義呀!”

  董洋一邊輕打著方向盤,一邊可憐巴巴地問:“倩倩,你說你真的會無情無義嗎?”

  劉思倩又撲哧一笑說:“可沒準兒!”

  車駛進毗鄰五里河公園的萬科柏翠園小區(qū)。小區(qū)里的樓盤高聳入云,樓雖然高,但樓與樓之間有足夠的間距。小區(qū)環(huán)境清幽,流水潺潺、綠樹婆娑,也不像工人村小區(qū)那樣人聲嘈雜,這里是同一方天空下的另一個世界。

  泊好車,董洋打開后備廂,拎出孝敬爺爺奶奶的禮品——兩瓶長白山產(chǎn)的老參王酒、兩盒大連產(chǎn)的即食海參,小心翼翼地跟在劉思倩的后面。今天的劉思倩上身穿白色刺繡T恤,下身穿條大地色的短褲,腰間點綴著一條細細的棕色皮帶,秀長的雙腿邁著像小鹿那樣輕盈的步伐、帶動著散落在肩頭的頭發(fā)微微顫動,讓跟在身后的董洋感到格外的心曠神怡。

  進了電梯,劉思倩眉眼含笑地問:“還緊張嗎,洋洋!”

  董洋認真地回答:“不緊張是假的,可丑媳婦咋也得見公婆呀!”劉思倩嬉笑著握起秀拳在他寬厚的胸膛上輕輕地擂了兩下。

  電梯停在12層。一梯兩戶,左邊是爺爺家。按響門鈴,奶奶辛月娥開了門。孫女昨晚已經(jīng)告訴過奶奶,她今天要領(lǐng)來的人是誰,只是要對她今天的來意保密,先不要告訴她的父母。

  昨晚奶奶在電話里還說:“我懂!倩倩,奶奶啥都明白!奶奶先替你把把關(guān),只是明天千萬不要讓人家?guī)ФY品來呀!”

  奶奶一開門,見到小伙子手中拎著禮品,就埋怨起來:“倩倩呀,不是都說好了嘛。你帶著朋友上門就上門嘛,還讓人家?guī)抖Y品!搞得這么正式干啥,奶奶可就生氣了?。 ?/p>

  劉思倩進門一邊換鞋一邊毫不在意地說:“奶奶,孝敬您和爺爺也是應(yīng)該的嘛!”

  辛月娥就不再說什么,給董洋也找來一雙拖鞋。

  奶奶家的房子,是新住進來不久的四室兩廳,整套房子有兩百多平方米。進門依次是玄關(guān)、廚房、餐廳、客廳,客廳再往里走分別是臥室、書房、儲藏間、衛(wèi)生間……

  爺爺劉存義頭發(fā)花白、稀疏,像許多退休多年的老干部一樣,夏天習慣穿一套淺灰色的衣服,端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朗聲說:“倩倩來啦,這個就是你說的那個小伙子?”

  “是,爺爺,我叫董洋,是機床集團的一名青工。”客廳鋪的是大塊乳白色的地面磚,釉色像鏡子一般光潔照人,董洋一下子看到了自己局促不安的身影,內(nèi)心愈加慌亂起來。

  辛月娥聽到董洋這么介紹自己,把接到手中的禮品放置到玄關(guān)那里的壁柜上,走到客廳,又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了董洋一下?!爸皇菣C床集團的一名青工,倩倩不是在開玩笑吧,看來不像是玩笑。”昨晚在電話里,聽著孫女這么介紹,辛月娥沒放到心上,還當是孫女的玩笑話,這孩子,從小和自己就是這么隨隨便便地說話,沒大沒小慣了。辛月娥這么想著,臉上的笑已經(jīng)不是從心里自然生發(fā)出來的了。

  劉存義熱情地招呼,“坐,坐,小伙子,坐我身邊來!”他自嘲地說,“倩倩,你看爺爺老嘍,腿腳就不靈便了,來了客人也不方便站起來迎接咯!”

  孫女像小鹿一般蹦蹦跳跳地過來,“爺爺,我來給您揉揉腿!”

  劉存義見到孫女,內(nèi)心的喜悅往外溢,說:“倩倩妙手神醫(yī),倩倩一揉,手到病除?!?/p>

  辛月娥故意說:“趕明兒你還得去五里河體育場踢球!”

  劉存義開懷大笑,說:“老婆子,你不知道五里河體育場早就壽終正寢了嗎?”

  五里河體育場2007年2月拆除,辛月娥知道體育場已經(jīng)重建南遷于渾南新址,但她一說體育場就不知不覺地說出了“五里河體育場”,而且上了歲數(shù)后的辛月娥忌諱聽什么“壽終正寢”這類不吉祥的話,當下耷拉著臉對老伴兒說:“所以說,你就老老實實地在家待著吧。你們聊著啊,我煮咖啡去!”

  劉存義指點著董洋對辛月娥說:“看看,看看,也不問一聲咱們的客人習不習慣喝咖啡!”

  還沒等董洋開口,劉思倩搶著回答了:“爺爺,咱們的客人習慣喝咖啡?!蓖棠痰谋秤?,又在爺爺?shù)耐壬陷p敲了一下,立刻起身,“奶奶,就沖那奢啡純黑咖啡吧,美國味的?!比缓笙裥÷挂话惚牡綇N房去了。

  劉存義指點著孫女的背影調(diào)侃,“完咯,我們家的倩倩只在資本主義國家生活了一年,就被腐朽的生活方式侵蝕嘍?!庇终珕柖?,“你也被間接侵蝕了?”

  董洋不敢掉以輕心,揣摩著劉存義的話回答:“爺爺,我還行!”他恭恭敬敬地坐在沙發(fā)上,側(cè)身對著劉存義。這沙發(fā)可不像自個兒家客廳的,自個兒家客廳的沙發(fā)是高革做的。這沙發(fā)百分百是真皮的,肖邦棕色。沙發(fā)上方的墻上,還掛著一幅書法作品,行楷寫的是“身在山林,心存魏闕”,落款的書法家是本省一位退休的副省長,董洋在其他場合也見過一回他的字,所以認得。沙發(fā)一端,靠近劉存義的位置,擺放的是一個碩大的花盆,盆里三棵兒童手臂粗的發(fā)財樹聚在一起,發(fā)財樹的那邊是客廳的落地窗,夏日璀璨的陽光打到發(fā)財樹的葉子上,綠意盎然,發(fā)出迷人的光彩。

  劉存義從鼓風機集團退休后也沒閑著,七十歲前還被一家民營企業(yè)聘為技術(shù)副廠長,到了七十歲時,感覺身體大不如前,最明顯的特征就是腿腳不靈便了,年輕時上一層樓梯噌噌幾步就能上去,連續(xù)爬六層樓梯都毫不費力,現(xiàn)在上三級臺階,都要小心地扶著臺階扶手。也不是沒去醫(yī)院檢查,可醫(yī)生一會兒說是腰間盤突出引起的,一會兒說是缺鈣引起的。劉存義心里明鏡似的,根源既不是腰間盤突出,也不是缺鈣,是老年人身體機能退化了。在民營企業(yè)當技術(shù)副廠長也累,民營企業(yè)家叫老板,老板既想把你在技術(shù)上的特長發(fā)揮到極致,又想把你在行業(yè)里的人脈關(guān)系發(fā)揮到極致。兩個兒子都已事業(yè)有成,家里早已實現(xiàn)了財富自由,剩下是把自個兒的身體搞好才是王道。所以,到七十歲,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地步時,劉存義不但辭去了這家民營企業(yè)的技術(shù)副廠長,連老板退而求其次、為他設(shè)立的顧問一職都拒絕了,徹底退了休。

  徹底退了休的劉存義,腿腳雖然不太靈便,但依然耳聰目明,一輩子忙慣了的人閑不下來,沒事就上網(wǎng)沖浪——劉存義沖的浪可都是關(guān)于工業(yè)企業(yè)發(fā)展,乃至國家大事、世界大事的浪。所以,在偶爾出席一次的工業(yè)企業(yè)高峰論壇上,退休了的副省長覓到知音,送了他這幅掛在墻上的書法作品。

  初次見面,劉存義對董洋的印象還不錯。工人身份有啥,自己當年不就是從一個青年工人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嘛。人生像一場馬拉松,贏的絕對不在起點,贏的是踏踏實實和鍥而不舍的精神。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況且聽倩倩說,這個小伙子業(yè)余時間也在充電,在職學(xué)習的學(xué)歷,國家也承認,所以不要覺得小伙子沒有正式上過大學(xué),就配不上咱們家的倩倩。看得出來小伙子有些緊張,昨晚聽倩倩說過,他出生于普通工人家庭,普通工人也沒啥,自己不也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嗎?

  劉存義和藹可親地問:“小伙子,你爸爸媽媽都在哪家工廠呀,身體都好吧?”

  董洋說:“我爸也是機床集團的工人,我媽幫我姥爺打理皮革修理店。身體都還行?!?/p>

  劉存義開起了玩笑,“哦,這么說機床集團也搞近親繁殖?”

  董洋的緊張感一下子消除了,笑著解釋:“爺爺,我進機床集團并不是靠我爸的關(guān)系,我技校畢業(yè)時,正好機床集團來學(xué)校招人,我就考了進來。再說,我爸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他也沒有能力搞近親繁殖呀。在廠子里,我和我爸也不在一個部門,我爸在立式數(shù)控機床做安裝調(diào)試工,我在立式鉆攻中心做鉗工?!?/p>

  劉存義又開了一句玩笑,“你們爺兒倆還是有關(guān)聯(lián),都是立式的?!?/p>

  劉思倩從廚房端出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一邊把咖啡放到爺爺和董洋面前,一邊不無得意地炫耀,“爺爺,人家董洋還是機床集團的技術(shù)能手呢!那么大的一個集團比較精密的、難處理的零部件,都是由他加工?!?/p>

  劉存義哦了一聲,目光中有贊許也有懷疑。

  董洋老老實實地回答,“爺爺,這是倩倩在夸我呢!其實我吧,只是鉆攻中心的技術(shù)能手!咱們機床集團能人多著呢!”

  劉思倩搶白道:“在我們這些外人眼里,你就是代表機床集團的呀,所以我剛才那么說,也是非??陀^的,對吧,爺爺!”

  劉存義說:“對,對,倩倩啥話都說得對!”

  “倩倩——倩倩——”奶奶在廚房喊。

  “來啦,來啦!”劉思倩三步兩步就蹦出了客廳。

  劉存義拿起小勺攪了攪咖啡,端到嘴邊,吹了吹,微微品嘗了一小口,把眉頭夸張地舒展開來說:“咱們改革開放了這么多年,早就與世界融為一體了。喝喝咖啡,其實談不上啥資本主義不資本主義的,何況喝咖啡還能提神醒腦、預(yù)防心腦血管疾病,所以,我也愛喝咖啡了……來來,小伙子,你也嘗嘗咋樣。我們家的倩倩呀,在美國生活了一年,就愛喝美國味道的咖啡啰。”

  董洋輕輕地啜了一口咖啡,奢啡剛?cè)肟跁r有股苦味,但回味生甘,少頃一股清新的果香味在口舌間彌漫。

  劉存義又和藹可親地問:“你爺爺奶奶身體都還好吧?”

  董洋把小勺放到咖啡杯中回答:“我爺爺前幾年已經(jīng)不在了,肝癌晚期去世的。”提到自己的爺爺,董洋不由得想到爺爺?shù)纳詈髸r刻。爺爺去世時,董洋還在技校讀書。爺爺小時候也沒少照顧他,但奇怪的是爺爺健康時的面容往往被董洋淡忘,留在腦海中且愈來愈清晰的是,爺爺彌留之際被病痛折磨過后的瘦消、憔悴面容。董洋心中有些難過,他又端起咖啡輕啜了一口,說:“我爺爺也是機床廠的,他比我奶奶大四歲。我奶奶還健在,身體棒著呢!我奶奶原來在紡織機械廠工作,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以九千元買斷了工齡,后來就沒有正式工作了。奶奶說她當年啥活兒都干過,啥苦都吃過?,F(xiàn)在總算苦盡甘來了……”

  劉存義一邊品嘗著咖啡,一邊聽著董洋的話,見董洋回答結(jié)束,放下咖啡杯點點頭說:“你奶奶所在的紡織機械廠,我熟呀!當年紡織機械廠也輝煌過,那可是新中國第一臺無梭織機的誕生地呀!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受產(chǎn)能過剩、冗員過多、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等多種因素影響,咱沈陽有大批工人遭遇了史無前例的下崗潮,不只是你奶奶,也有我家老伴兒。當時鐵西區(qū)七十五萬人口,下崗工人就接近五十萬。那是咱沈陽一段‘陣痛’的歷史,咱沈陽的工人用最大的自我犧牲支持了國家的改革、企業(yè)的改制!可以說,那一段‘陣痛’也是必由之路,不經(jīng)歷‘陣痛’,哪來今天咱沈陽的新生?”劉存義說得激動起來,發(fā)出了一連串的咳嗽。

  辛月娥在廚房里善意地嘲諷:“老頭子,你還把自己當廠長啊,別講那些大道理了?!?/p>

  劉存義停息了片刻,調(diào)勻了氣息,大手一揮說:“好!不說了,不說了……”

  董洋有點討好地說:“爺爺講得好呀!”

  辛月娥在廚房煮完咖啡,看看時間不早了,就開始準備擇菜。這些年,家里來了客人,客廳歸劉存義,廚房歸辛月娥,辛月娥早已養(yǎng)成了這種習慣,沒事也喜歡在廚房待著。何況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上午十點多,得準備午餐了。劉思倩也就當仁不讓地在旁邊幫奶奶的忙。

  辛月娥一見面就看不上董洋,聽到董洋在拍劉存義的馬屁,越發(fā)瞧不起。本想緩緩再和孫女說,但辛月娥心里憋不住話,有意壓低著嗓音囑咐:“倩倩呀,這個小伙子你就當一個普通的朋友交往著吧。”

  劉思倩心里不高興,嘴上卻用調(diào)皮的口氣問:“入不了奶奶的法眼?”

  辛月娥嚴肅地說:“那可不!倩倩是奶奶的心頭肉,奶奶的心頭肉這么優(yōu)秀,那她的男朋友得多優(yōu)秀才行呀!”

  劉思倩撒著嬌說:“董洋就很優(yōu)秀呀,奶奶,你就相信你的心頭肉的眼光吧!”

  辛月娥搖頭,“奶奶一輩子閱人無數(shù),倩倩呀,奶奶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多,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這事你聽奶奶的準沒錯!”

  孫女較真起來:“奶奶,你一輩子連國門都沒出去過呢,居然還跟一個留美歸來人士說走過的橋比她走過的路都多,奶奶你不就是走過咱渾河上的橋嗎?”

  辛月娥說著話,手可沒閑著,水池里的水弄得嘩嘩響?!澳强刹粚Γ腋銧敔斶€去過南京呢!那也不對,南京長江大橋還不算最長的,我還跟你爺爺走過杭州灣跨海大橋呢!”辛月娥又補充說,“那海水,黃漿漿的,依我說,它就該叫渾河,可它偏偏叫東海,擱哪兒說理去?!?/p>

  客廳里,劉存義還在和董洋嘮家常,從董洋的爺爺奶奶問到董洋的姥姥姥爺。

  窗外的陽光忽閃了一下,應(yīng)該是一只鳥飛過。董洋朝窗戶瞟了一眼說:“我姥姥和姥爺都好著呢。姥爺閑不住,他原來在向陽器材廠工作,也就在您說的遭遇史無前例的下崗潮時下的崗,下崗后姥爺算是自己創(chuàng)業(yè)吧,開了一家皮革修理店,店現(xiàn)在還開著呢,我媽也在幫他打理皮革修理店。”

  辛月娥人在廚房,耳朵卻像警覺的夜貓子一樣豎著捕捉客廳里的蛛絲馬跡——這也是她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

  她的耳朵異常清晰地捕捉到“向陽器材廠”這個信息,全身就像過了一下電流——“向陽器材廠”,她也是這個工廠的下崗職工啊。

  辛月娥內(nèi)心有些慌亂,胡亂地撩起圍裙擦了擦手,問孫女:“小伙子的姥爺是向陽器材廠的?”

  劉思倩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她在幫奶奶和肉餡——中午要包餃子招待客人,劉思倩問奶奶:“啥?”

  辛月娥已經(jīng)邁著沉重的腳步噔噔噔地由敞開門的餐廳進了客廳了。辛月娥急慌慌地插嘴問:“小伙子,那啥,你說你姥爺是向陽器材廠的,你姥爺叫啥名呀?”

  董洋不明所以地說:“奶奶,我姥爺叫李興海呀!”

  劉存義把身子往沙發(fā)的靠背上一仰,攤開四肢,用右手的食指尖兒點著老伴兒說:“哈哈,你看看,這世界就是這么小,董洋的姥爺叫李興海,也在向陽器材廠工作過,你認識李興海嗎?”

  辛月娥的心海上頓時掀起萬丈波瀾,“磨成灰我都認識!”這句話幾乎都冒到了嗓子眼兒,但她又咽了回去,換成一副輕松愉快的語調(diào)說:“認識!咋不認識呢!這一說都好幾十年沒見了。孩兒啊,原來,李興海就是你姥爺啊!”

  沒想到越說越近,董洋看見跟著辛月娥來到客廳的劉思倩也是喜上眉梢,董洋的內(nèi)心興奮起來。這會兒的董洋壓根兒也沒想到,他的姥爺李興海簡直就是一片陰郁的雨云,已經(jīng)悄悄地覆蓋到辛月娥的心頭。

  向陽器材廠創(chuàng)辦于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創(chuàng)辦的初衷是鐵西區(qū)工人村街道為了解決一些大型國有企業(yè),譬如機床廠、鼓風機廠的一些職工家屬的工作。向陽器材廠一開始叫向陽電子元件廠,生產(chǎn)電阻、電容器和舌簧揚聲器,工廠經(jīng)營了幾年,在社會上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到了1979年,上級主管單位決定向陽電子元件廠和另一家工人村街道創(chuàng)辦的生產(chǎn)廣播器材的工廠合并。合并后的工廠改名為“向陽器材廠”,生產(chǎn)電子管機芯,也生產(chǎn)電阻和電容器。主管單位由街道變?yōu)槭休p工業(yè)管理局,工廠由集體所有制轉(zhuǎn)為全民所有制。

  消息一發(fā)布,職工們個個都像打了雞血。因為,全民所有制企業(yè)的生產(chǎn)資料屬于國家;而集體所有制企業(yè)的生產(chǎn)資料只為較小的集體所擁有。說得現(xiàn)實點吧,全民所有制企業(yè)的職工捧的是鐵飯碗,背后有整個國家做靠山,鐵飯碗掉到地上也打不碎;而集體所有制企業(yè)的職工捧的則是瓷飯碗,一個小集體怎么能和整個國家相比,某一天瓷飯碗掉到地上,叭的一聲就成了八瓣。

  電子元件廠創(chuàng)辦時的初衷是解決駐地一些大型國有企業(yè)職工家屬的就業(yè)問題,并非所有的員工都是因為這個身份進來的,李興海就不是。李興海是向陽器材廠的元老,又是技術(shù)大拿,所以企業(yè)合并后廠領(lǐng)導(dǎo)就讓他做了電阻、電容器車間的電阻小組組長。李興海當上組長后的半年,辛月娥才調(diào)到了向陽器材廠,恰好就分在了電阻小組,成了李興海的組員。

  辛月娥原來在工人村街道辦的毛巾二廠工作,工廠效益一直不好,半死不活的。這個時候的劉存義已經(jīng)在鼓風機廠做到了車間副主任,就調(diào)動了自己的人脈關(guān)系,把老婆辛月娥由效益不好的集體所有制企業(yè),調(diào)進了效益還說得過去、而且是全民所有制企業(yè)的向陽器材廠。一般人真還沒有這個能耐。

  誰知,辛月娥一來,向陽器材廠的效益就不好了。這當然不是說辛月娥是掃帚星,到哪里給哪里帶來霉運。辛月娥調(diào)到向陽器材廠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了,南方經(jīng)濟如雨后春筍一般蓬勃發(fā)展。而東北的經(jīng)濟發(fā)展速度相對緩慢,沈陽的產(chǎn)業(yè)更面臨著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改造。從1981年到1988年,短短的七年,向陽器材廠換了八任廠長。廠長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上級主管單位也換個不停,一陣兒由市輕工業(yè)局劃歸鐵西區(qū)政府,一陣兒又由鐵西區(qū)政府劃歸市計劃和經(jīng)濟委員會。普通職工還來不及搞清“婆婆”是誰,“婆婆”又換了一副面孔。

  總之,以辛月娥調(diào)入為關(guān)鍵時間節(jié)點,向陽器材廠的職工就再也沒有過一天的舒心日子。生產(chǎn)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的零部件,到1981年的時候,產(chǎn)品已經(jīng)過剩,幾乎賣不出去,到1983年五一后就干脆停產(chǎn)。向陽器材廠是全民所有制企業(yè),職工捧的是鐵飯碗。雖然產(chǎn)品不生產(chǎn)了,工廠不產(chǎn)生效益,工人的工資靠貸款發(fā)放。但當時幾乎每一個人都認為這只是暫時的困難。既然工資按月發(fā)放,所以工人不生產(chǎn)也得來工廠上班,不來工廠上班的算曠工,曠工就要扣工資。

  如果說向陽器材廠的機器不轉(zhuǎn)了,這話也不對。即使工廠停工,機器還要時不時運轉(zhuǎn)一陣,因為機器長時間不運行,會導(dǎo)致導(dǎo)軌絲桿生銹。日常的機器維護之后,剩下漫長的時間就是閑得插科打諢。閑得發(fā)慌的工友們一個個才華橫溢,熱衷于相互之間取外號,外號當然不是毫無根據(jù)地取,每一個外號的誕生都像詩歌賦比興中的“興”一樣有一個觸發(fā)的由頭。

  李興海的外號叫李神針。

  向陽器材廠還歸市輕工業(yè)局管的時候,在春節(jié)來臨之際,還要舉辦一次年會。年會其實就是給職工的一個福利。向陽器材廠全廠職工加起來還沒有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漢多,加上廠長、書記一共才九十七個人。年會就在職工食堂舉辦。舉辦年會那天把食堂布置起來,餐廳的四角系上幾串紅氣球,賣飯菜窗口的上方墻面上拉著一條寫有“向陽器材廠職工團拜會”字樣的橫幅。年會通常是在晚間舉行,第一項議程一般是領(lǐng)導(dǎo)發(fā)言。領(lǐng)導(dǎo)發(fā)言又一般分成前后兩部分,前面部分總結(jié)企業(yè)今年的生產(chǎn)情況和存在的不足,后面部分展望明年的前景。領(lǐng)導(dǎo)發(fā)言后,第二項議程一般是安排三位職工代表發(fā)言。職工代表發(fā)完言后,才正式進入晚宴環(huán)節(jié),全廠職工在一起吃吃飯,喜歡喝酒的在一起推杯換盞。酒宴結(jié)束后,再把擺放的桌椅搬到一邊摞起來,空出大場地K歌、跳舞。負責工會的工友還搬出一臺夏普800收錄機和兩個巨大的音箱,按下播放鍵,讓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在食堂里盤旋,帶著吊在棚頂、夏天才運轉(zhuǎn)的四個大吊扇都緩緩地轉(zhuǎn)動起來。

  那天領(lǐng)導(dǎo)發(fā)言后,也是安排了三位職工發(fā)言,李興海排在第二位。李興海是工廠的元老,平時雖然話不多,但在場面上說話也不打怵。

  第一位發(fā)言的職工代表不太會說話,在發(fā)言中給廠領(lǐng)導(dǎo)提了許多條希望。廠長和書記臉上先還掛著笑,聽到最后不但笑意沒了,兩張紅臉膛都變成了黑臉膛。

  輪到李興海發(fā)言時,李興海由衷地說:“以前咱們向陽器材廠是個小集體企業(yè),小集體企業(yè)哪里托底啊,要自負盈虧。哪一天只要虧損了,工資都發(fā)不出來,我們這些工人就有可能放假或失業(yè),放假或失業(yè)了回家干啥呢?只好喝老北風了。老北風哪里好喝啊,你們聽,外面的老北風正嗷嗷地叫著呢。所以說啊,廠子是小集體企業(yè)時,我走在大街上感覺自己的腰桿都挺不直,回到家里見到老婆自然也硬氣不起來?,F(xiàn)在可不一樣了,咱向陽器材廠是全民所有制企業(yè)!咱是全民所有制企業(yè)的工人,咱走在大街上腰桿挺得倍兒直,回到家里見到老婆更是硬氣十足!咱自個兒覺得吧,這全民所有制企業(yè)的性質(zhì)就是咱的定海神針啊?!?/p>

  有幾個工友起哄,非要李興海講講回家見到老婆如何硬氣的,硬氣不起來的時候又是哪種表現(xiàn)。年會的氣氛進入了一個小高潮。李興海是聰明人,支支吾吾地哪肯上套,但臉上卻笑成了一朵花。

  廠長和書記又由黑臉膛變成了紅臉膛,李興海發(fā)言結(jié)束后,笑意盈盈地點評:“定海神針這個詞說得好!”

  就在這年的年會現(xiàn)場李興海博得了一個李神針的外號。

  李興海獲得李神針的外號時,廠子里還在生產(chǎn)產(chǎn)品,產(chǎn)品不但銷向黑、吉、遼三省,還銷往南方的江西、安徽、湖北等省。所以說,工友們個個才華橫溢,李神針的外號還不完全是閑得無聊時的產(chǎn)物。

  辛月娥的外號叫大白菜,卻是閑得無聊時的產(chǎn)物。辛月娥采取“曲線救國”路線,好不容易由集體所有制企業(yè)調(diào)入全民所有制企業(yè),以為自己由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調(diào)入后,她就發(fā)覺命運的女神并沒有格外青睞自己,向陽器材廠原來也像毛巾二廠一樣,半死不活的??上蜿柶鞑膹S這個半死不活和毛巾二廠的半死不活還不一樣,毛巾二廠半死不活的話,月工資減半或者拖著發(fā)不出來,而向陽器材廠的半死不活,月工資34.5元能夠如期、足額發(fā)放,只是福利待遇無法和大型國有企業(yè)相比。那時候,劉存義在鼓風機廠做車間副主任,逢年過節(jié)就往回拎米、面、油、雞蛋,還拎大連產(chǎn)的帶魚、海米等。而向陽器材廠一般的節(jié)日都無福利,只在元旦那天,工會拉來一卡車大白菜,給每位員工發(fā)一百斤大白菜。下班時,員工們把大白菜放到載重自行車的車架上,馱著巍巍如山的大白菜從沈陽街頭招搖過市,倒也壯觀。

  但到了1983年的元旦,什么福利都沒了蹤影,干脆連大白菜都免了。

  辛月娥自嘲道:“好嘛,咱廠的領(lǐng)導(dǎo)原來都長了千里眼、順風耳,知道咱們?nèi)ツ晗訔壷话l(fā)大白菜,這回替咱們省事了,連一片大白菜幫子都看不見了?!?/p>

  1983年的廠長和書記已經(jīng)不是1982年的廠長和書記了,向陽器材廠的“婆婆”也由市輕工業(yè)局劃歸鐵西區(qū)政府。

  有個叫時正杰的工友故意裝糊涂說,“辛姐咋說一片大白菜幫子都看不見呀?這不有一棵現(xiàn)成的嗎?又白又嫩,讓人饞涎欲滴!”時正杰有老婆、孩子,卻愛在廠子里和女工們瘋瘋鬧鬧,不時在瘋鬧的過程中從女工身上揩揩油。他姓時,又愛揩油,所以工友們給他取的外號叫“鼓上蚤”。

  辛月娥知道鼓上蚤的德行,平時對他敬而遠之,一時也沒明白他的“雙關(guān)”,呆愣愣地問:“在哪兒,我咋沒看見呢?”

  時正杰把手指往辛月娥的胳膊上杵,說:“這不就是嘛,又白凈又豐腴,扛回家燉啥都好吃,一輩子都吃不完。”說完,自己咧開大嘴笑。

  辛月娥一下子明白過來,立刻針鋒相對地說:“你家不是已經(jīng)有了兩棵白菜了嗎?一棵老白菜,一棵小白菜,你兩輩子都吃不完!”——時正杰的孩子是個女兒。鼓上蚤開別人玩笑行,別人怎么開鼓上蚤玩笑也行,就是不能拿他的女兒開玩笑。時正杰從辛月娥這里沒撈著便宜,撓撓頭訕訕地走開,尋覓自己新的目標去了。

  雖然如此,“大白菜”的外號還是這么輕巧地落在了辛月娥的頭上。

  辛月娥剛到向陽器材廠上班的時候,丈夫劉存義的人生也才剛有起色,屁股還沒把車間副主任的位子焐熱。辛月娥月工資34.5,劉存義月工資45元,兩個人月工資加起來將近80元,在那時的沈陽算得上是中等收入家庭水平了。

  但辛月娥家庭負擔重,辛月娥的母親是個藥罐子,天一冷哮喘就發(fā)作,辛月娥得時不時補貼母親一點兒。辛月娥和劉存義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向東,小兒子叫向北,到1984年時,劉向東十九歲,在上大學(xué);劉向北十七歲,在讀高中。兩個兒子也正是需要花錢的時候。

  如果擱在七十年代末,辛月娥的心思也不會這么活泛,母親雖然是藥罐子,但看病能報銷,自己孝敬也孝敬不了多少。反正家里的錢也能維持日常生活開銷和兩個兒子上學(xué)。但這是1984年了,時代不同了。

  辛月娥表姑家有個表姐叫陳燕,家在新民,陳燕的母親和辛月娥的父親共一個爺爺,兩個人是表姐妹。到辛月娥這輩,親戚有點隔了。所以,辛月娥平時幾乎和表姐一家沒啥來往。

  1984年,陳燕在沈河區(qū)五愛街那里批發(fā)從廣州倒過來的毛衣,發(fā)了財。她原來在新民時,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也不愿和親戚聯(lián)系。這會兒發(fā)了財記起了自己在市里還有辛月娥這么個親戚,該走動走動。另一方面也愿意在親戚面前顯擺顯擺,讓親戚覺得自己已經(jīng)今非昔比,于是就主動和辛月娥取得了聯(lián)系。

  就這么的,辛月娥知道了,敢情倒騰衣服比在工廠上班滋潤多了。辛月娥的一顆心歡呼雀躍起來,但表姐陳燕說,做生意可不是想得這么簡單,自己剛開始沒拿準貨,千里迢迢倒騰回來虧得血本無歸,當時不想活了的心都有,可是不想活咋辦呀,家里也有兩個小崽子呢。表姐陳燕建議辛月娥不妨先玩玩票,咋叫玩票呢?就是從自己手上拿貨,往熟人、朋友手上推推。表姐陳燕從廣州進的毛衣質(zhì)地、花色都是上乘的,一定不愁銷路,按她的批發(fā)價,表妹辛月娥每銷出一件毛衣就能賺十五元。賣不出去還給她,一點風險都不擔。

  辛月娥一聽,覺得這主意也不錯,表姐到底與自己還有一點血脈關(guān)系,關(guān)鍵時刻向著自己。辛月娥內(nèi)心燃起熊熊大火,鼓搗丈夫劉存義跟自己一起做,鼓風機廠是大廠,再說丈夫的社交圈也比自己廣多了,丈夫和自己聯(lián)手一定能發(fā)財。沒想到劉存義一口否定。那時候,劉存義在工廠里正處于上升期,怎么可能沾這種不務(wù)正業(yè)的事,劉存義建議辛月娥最好不要開這種口。

  辛月娥一聽,內(nèi)心燃起的火焰成了灰燼,和丈夫堵了兩天氣,一點效果也沒起。沒轍,只好在朋友圈里推銷從表姐那里拿來的毛衣。

  辛月娥的社交圈窄,能說得上話的人,幾乎除了原來那個毛巾二廠,就是現(xiàn)在器材廠的工友。現(xiàn)實雖然很骨感,但辛月娥的理想很豐滿。她決定發(fā)揚表姐傳授的一不怕苦、二不要臉精神,經(jīng)過兩三個星期的友情聯(lián)絡(luò)、上門送貨試穿,辛月娥在原來的毛巾二廠銷出了三件,只是價格又打了一個折扣,算下來每件毛衣只能賺到七元錢。七元錢就七元錢,七元錢不少,三件也就賺到二十一元了,一個月工資才多少,34.5元。辛月娥心里高興,嘴上卻對買了她毛衣的工友說:“哎呀,咱們是多年的老工友了,真的,我就當學(xué)雷鋒了,回頭我那表姐指不定咋樣罵我呢!”

  有一個買了毛衣的工友是個特實誠的人,把接過來的毛衣又往辛月娥的手上遞,“辛姐,我可不能干讓你吃虧的事!得,這毛衣還是退給你,不然我穿上了,內(nèi)心也不安呀。”

  辛月娥白了她一眼,說:“得,得,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辛姐說出的話,那就像潑出的水,你見過有收回的覆水嗎?”

  辛月娥嘗到了甜頭,在現(xiàn)在的器材廠不遺余力地推銷毛衣。

  辛月娥想,雖然廠里效益不好,但總比毛巾二廠強,毛巾二廠常常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呢!何況,廠里也并不是每一個職工的日子都過得艱難。因為,有的職工另一半可能就在一家效益好的企業(yè)。再說,改革開放的春風都吹來了,誰不想擁有一件款式和質(zhì)量都上乘的毛衣沐浴在春風里啊——雖然推銷毛衣的季節(jié)是冬天。

  果然,只花了兩個星期,辛月娥在器材廠就賣出了三件毛衣,當然,每件毛衣也只賺到七元錢??尚猎露鹦睦锔吲d,啥叫薄利多銷,這就叫薄利多銷,辛月娥決心進一步擴大戰(zhàn)果。

  廠子里推出去的三件都是女款,其中有一件是那個鼓上蚤給他女兒買的。管他鼓上蚤出于啥目的買她的毛衣呢,只要賣了出去。辛月娥想,未必男職工自己就不買毛衣。這些從表姐手上拿來的男士毛衣款式也很新潮,手感又柔軟舒適。對了,秋冬時,廠長身上穿的就有這么一款。廠長那款一定是從鐵西百貨買的,鐵西百貨的毛衣是什么價格?一件至少要比自己手上的貴三四十元。

  辛月娥當然不敢向廠長、書記推銷。辛月娥先鎖定了李興海。一到冬天,李興海扒開外面一件藍灰色的大棉襖,里面總是那么一件灰不拉嘰的毛衣,應(yīng)該不含一點羊毛,是紗線織的,紗線毛衣不知道穿多少年了,反正辛月娥秋冬季只見過李興海這么一件,穿在身上跟掛著一片擦機器的抹布似的。一方面,李興海的毛衣的確該換了,有內(nèi)在的需求;另一方面,李興海是辛月娥的組長,雖然是組長,但辛月娥從來沒把他當領(lǐng)導(dǎo)看。閑得無聊的時候,一個班組的人葷的素的玩笑都開過,好說話。擴大營銷成果,不先攻克李興海這個堡壘攻克哪個堡壘?一想到這,辛月娥抿嘴一樂,信心十足。

  辛月娥沒想到自己卻吃了李興海一個蒼蠅。

  李興海聽完她的推銷,認真地說:“辛月娥,你的毛衣再好再便宜我都不會買。也不是買不起,關(guān)鍵我身上穿的毛衣,是我老婆織的,我這輩子只穿我老婆織的毛衣?!?/p>

  另一個男工友聽了,跟著對辛月娥說:“大白菜,我和李神針一樣,也只穿老婆織的毛衣。要不,你做一回我的老婆,我就穿你的一件毛衣,你看咋樣,合算不?”

  又一個男工友故意損前一個工友,“嗨,大白菜早讓肥豬拱了!你這只瘦豬也只能拿鼻子聞聞了?!?/p>

  這么說,辛月娥都沒惱,平時開玩笑,比這葷得多得多。可李興海這時候想起了自己是小組長,有些拿腔作勢地說:“大白菜,再說咱這是工廠呢,又不是商場,把工廠當商場我總覺得不是那么合適吧?你還是要注意點影響!”是這句話把辛月娥噎得直翻白眼,半天的氣都沒喘勻。

  六七個月后,器材廠又換了一位新廠長。這位新廠長歲數(shù)年輕,不像前幾任那樣老氣橫秋的。新廠長銳意進取,外拓市場,內(nèi)抓管理。外部,器材廠攬到了一批新業(yè)務(wù),為廣東一家公司生產(chǎn)配套的電阻、電容器;內(nèi)部,機器恢復(fù)正常運轉(zhuǎn),大部分職工都能迅速調(diào)整到位,但也有個別員工仍然沉浸在閑得無聊時的狀態(tài),辛月娥就是其中一位。

  辛月娥在自己工廠銷售毛衣業(yè)績不佳、出師未捷,但畢竟嘗到了甜頭。即使這樣,1985年的辛月娥也沒有起下海經(jīng)商的念頭,她認為表姐陳燕沒有工作,去廣州往沈陽倒服裝是被逼無奈的。況且做生意可以不要臉,但這份苦,辛月娥真是吃不下來,聽聽都要打個寒噤。表姐每次去廣州都是坐的硬座,坐十一個小時到北京,再從北京坐三十個小時到廣州,中轉(zhuǎn)時找個旅店歇歇?做你的春秋大夢吧,就在車站大廳里守著;返程也得這樣,肩頭還得扛幾只像小山似的大包,踉踉蹌蹌地往火車上擠。

  可是,辛月娥雖然沒有起下海經(jīng)商的念頭,但心思畢竟活泛了。心思活泛了,再讓她耗在工廠里做工的積極性就不高了。于是,遲到早退就成了常態(tài),在廠子里待的那幾個小時也是混日子。向陽器材廠生產(chǎn)電阻,就是讓工人在絕緣骨架上繞銅線。別人半天能繞兩筐,辛月娥只能繞半筐,里面還有好幾個不合格產(chǎn)品。

  新廠長常常要進車間檢查,上午沒來不等于下午不來,今天沒來不等于明天不來。即使這樣,李興海也沒想說辛月娥幾句。李興海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小組長,辛月娥又是有背景的人,犯不著得罪她。上回為推銷毛衣的事,話說得重了點,辛月娥兩周都沒拿正眼看他。

  但這回鼓上蚤不斷地提醒李興海,辛月娥自己咋樣都行,就怕她這樣的被新廠長發(fā)現(xiàn)了,全小組的獎金就得泡湯——新廠長上任后,在月工資之外又增設(shè)了獎金,獎金又分集體獎金和個人獎金。鼓上蚤提醒李興海,總是這么做老好人,也是不作為的表現(xiàn),真要全小組的獎金泡湯了,他時正杰可不干,該得的那一份得向李興海討要。李興海耳根不軟,但架不住鼓上蚤的不時提醒,另外李興海覺得鼓上蚤說得有道理,所以,在一天下班前的班組會上,組長李興海善意地點了辛月娥兩句:“大白菜,你又白又嫩的,別成天盡琢磨咋喂你家那頭大肥豬了!”工友們平時就是這樣的說話方式,可以說,李興海的這兩句并不出格。

  可是辛月娥這天心氣兒不爽,本來瞅著干活能手李興海就在暗自生氣——你逞啥能呀,廠子里馬上要評比勞動標兵還是咋的?你一天出那么多活兒,不就是為了給我上眼藥嗎?當下聽了李興海的話,內(nèi)心的火忽地一下躥出三丈高,“咋的,我愿意咋喂就咋喂,我愿意咋喂我樂意,你管不著!”

  李興海一看自己的權(quán)威被否,心里也來氣,正色道:“大白菜,你別忘了咱這里是工廠,你得留點力氣出活兒??!”

  “誰沒出活兒了?嫌老娘沒出活兒,老娘還不想干了呢!”

  第二天,辛月娥果然就遞來了醫(yī)院的請假條。

  要說兩個人從此分道揚鑣,各奔前程也不對。辛月娥斷斷續(xù)續(xù)休了兩三個月病假后,廠子里的機器再往后也沒正常運轉(zhuǎn)幾個月,廠長又換人了,換了一位到廠子里來解決行政級別的廠長,解決完行政級別,再過一年半他就退休了。這個廠長對工廠的經(jīng)營狀況漠不關(guān)心,只關(guān)心向上級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所以,廠子很快就恢復(fù)了從前的狀態(tài)。再過兩三年,廠子就干脆關(guān)門大吉。

  廠子倒閉的那年夏天,辛月娥和李興海兩個人還有過一次交集。

  廠子倒閉后,辛月娥并沒有繼續(xù)幫表姐賣毛衣,她覺得賣毛衣的路子也不好走,費了許多勁,才推出去六件毛衣。表面上看,六件毛衣是賺了四十二元,可這里面還沒算自己和人套近乎時的勞神費力呢!用辛月娥的說法叫,“操心勞神的,連臉皮都賣出去好幾張?!彼?,這條路不能走了。

  正好這時候,原來在毛巾二廠的同事蘇曉麗做起了賣商業(yè)保險的業(yè)務(wù)。蘇曉麗就是辛月娥銷出三件毛衣的客戶之一。兩個人原來做同事時,關(guān)系就很近,處得跟姐妹一般。蘇曉麗說自己現(xiàn)在的工資多少由業(yè)績決定的,每個月情況不一定,保單越多,工資就越高,上個月工資拿到手一千元。早知道如此,早從毛巾二廠下崗就好了。

  辛月娥聽了一咋舌,這個時候,丈夫劉存義的工資已經(jīng)漲了,可是也不過才一千元。辛月娥動了心思,讓蘇曉麗牽線,自己也成了保險公司的營銷員。一段時間,干得風生水起、熱火朝天。

  廠子倒閉后,李興海沒閑著,李興海也不能閑著,因為李興海下崗的時候,老婆米海蘭也下崗了,米海蘭那個企業(yè)是艷粉街道辦的集體所有制企業(yè),一直也沒有機會像向陽器材廠那樣華麗轉(zhuǎn)身為全民所有制企業(yè),米海蘭下崗比李興海還早兩個月。夫妻倆都下了崗,感覺撐住生活的柱子塌了,一根都沒剩下,別說明天,沒準下一秒就活不下去了,日子過得恓惶得很。

  那年,五愛市場還屬于馬路市場。李興海和米海蘭商量,去五愛街批來人字拖、花短褲、鑰匙扣等一些小物件,夫婦倆推著三輪車到惠工早市那里去擺攤,去了嚇一跳,沒想到來早市擺攤的人比顧客還多,前兩天來得不太早連位置都沒有找到。第三天起了狠心,天不亮就騎著三輪車從艷粉街道趕來占攤位。

  早市熱鬧起來的時候,人頭攢動,跟趕大集一般。但看的人多,買的人少。等早市收攤后,夫婦倆把三輪車蹬回家一盤算,辛苦半天,才賺了十三塊七毛五分錢——這可不是月工資三十來塊錢的時候了,辛月娥的丈夫月薪都到了一千元。十三塊七毛五分錢雖然少,但畢竟還是賺了,到這時夫婦倆才發(fā)現(xiàn)從早起到現(xiàn)在一口飯都沒吃,米海蘭熱了兩個饅頭,掰了兩片白菜幫子和粉絲一堆兒燉了,連湯都省了,一頓飯就這么對付過去了。這時,女兒李淑芹在沈陽燈泡廠才轉(zhuǎn)正,兒子李富誠也才上大學(xué)。他們兩口子不賺錢不行、不省吃儉用不行!

  連著去了早市七天,七天都是這么早飯和午飯一起湊合著的,米海蘭感覺自己的身體有點吃不消,頭常常發(fā)暈,知道是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吃飯可不能再這么湊合。第八天的凌晨,米海蘭把饅頭熱好了,還做了一道韭菜炒雞蛋,饅頭和韭菜炒雞蛋都放在保溫桶里——到了早市上,沒有顧客問津的間隙也好吃兩口,墊墊肚子。那天清晨,離惠工早市還有三條街道時,豆大的雨點突然從天而降。李興海和米海蘭夫婦有先見之明,三輪車上備著遮蓋雨水的塑料布。這塑料布有多用功能,不下雨時,就把它鋪到早市的地上,上面再擺上人字拖、花短褲等小零碎??蛇@天早上,不但雨急,風也急。風呼地扯起蒙在三輪車上的塑料布,一下子鼓蕩到一輛從旁疾馳而過的小車的后視鏡上,把揪著塑料布不放的米海蘭拉著摔了兩個跟頭。米海蘭一松手,塑料布像一片巨大的樹葉飄落到前方的人行道上,李興海急忙上前撿起了塑料布,再看小車早已不見了蹤影。剛才,米海蘭在慌亂間,還把掛在三輪車車把上的保溫桶拉了下來,保溫桶的蓋子蓋得嚴實,但內(nèi)膽跟熱水瓶的內(nèi)膽一樣,落地后摔個稀碎,饅頭和韭菜炒雞蛋再也無法入口了。另外,塑料布雖然撿了回來,但三輪車上的小零碎被雨點一濺,再也無法去早市上賣了——那時候沈陽的空氣臟,有些工廠的煙囪停息了,而有些工廠的煙囪還在城市的天空布滿了細小的塵埃,即使是晴天,沈陽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雨點子里裹著的細小的黑色的、灰色的顆粒,給人字拖、花短褲、白襪子都添了彩,白襪子更是成了灰襪子。

  夫婦倆欲哭無淚,早市也不去了,只好把三輪車往回推,雨是暴雨,下得很大,夫婦倆索性就讓雨水把自己澆個透心涼。等把三輪車推到自己家的小胡同時,天卻放了晴,當然,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

  那時候,他們的家住在艷粉街的一個小院落里,里面住了四戶人家。緊靠街邊的是老關(guān)家,老關(guān)的老婆癱瘓了,老關(guān)原來也在街道辦的工廠工作,下崗潮時也不能幸免,下崗后的老關(guān)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就開了一個小賣鋪,有點營生也好照顧老婆。小賣鋪里裝了一個公用電話。老關(guān)的公用電話還代辦喊人接話業(yè)務(wù),對住在院外的人,喊一次收五毛錢,對住在院內(nèi)的人免費——老關(guān)這人仁義。

  李興海夫婦倆沮喪地推著三輪車回來,老關(guān)在他的小賣鋪里見著了,本想問一聲“咋這么早就回來了”,再一瞭三輪車,老關(guān)就明白了,心里也酸酸的,啥話都沒說。

  米海蘭回來,把那些沾染了臟雨點的小零碎用清水沖洗干凈,指望著興許還能彌補一點損失,明天一早還去早市擺攤。老關(guān)把老婆沖洗過的小零碎往院里的繩子上晾曬時,老關(guān)喊李興海接電話。

  李興海心里納悶,有誰惦記著自己呢?興許是街道通知自己去再就業(yè),李興海懷著小激動的心情一接,卻是辛月娥打來的。李興海心里更納悶了,辛月娥咋會找自己呢,但他問的卻是:“大白菜,你咋知道打這個電話呢?”

  辛月娥洋洋自得地說:“李神針,你老妹兒我可是長著千里眼、順風耳?!?/p>

  李興海笑了,說:“看把你能的,還長著千里眼、順風耳,你咋不說你是孫猴子呢?你咋想起找我來了呢?”

  辛月娥直來直去地說:“李神針,你好歹還當過我的組長,我咋就想不起來找你呢?”

  李興海說:“咋的,你還要找我請病假呀,廠子都黃了,你的病假算請對咯?!闭f著說著,李興海的語調(diào)就有些傷感起來。

  辛月娥單刀直入:“李神針,我聽說你現(xiàn)在在擺攤,這擺攤能發(fā)財嗎?”

  李興海愁眉苦臉地問:“我又沒有你大白菜門路廣,不擺攤,又咋整?日子還得一天天地往下過吧……”

  辛月娥在電話里替李興海發(fā)愁,說:“李神針,你擺攤一天能掙幾個錢?我聽說你天天早出晚歸的,你就不怕身體拖垮了嗎?有句話是這么說的‘辛辛苦苦奔小康,一病回到解放前’,不知道你聽沒聽說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呀?!?/p>

  李興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問:“大白菜,那你說我該咋整呀?”

  那時候的公用電話聽筒隔音效果差,辛月娥的個別高音倍兒脆地傳到米海蘭的耳朵里。

  米海蘭疑竇叢生地湊過來聽。

  辛月娥見李興海馬上就要入套,語調(diào)比剛才更加熱情,說:“李神針,你沒聽說你老妹我現(xiàn)在在賣保險嗎?哦,你沒聽說過呀!現(xiàn)在你聽說了吧,我告訴你干啥都沒有買保險強,你看天不一定下雨,雨傘卻是常備之物;風險不一定發(fā)生,保險卻不能不買……”

  李興海說:“大白菜,你說了半天,我總算聽明白了,你是讓我掏錢,不是讓我掙錢。”

  辛月娥說:“你也可以賣保險掙錢呀,只要你先買我的一份保險,老妹兒我也推薦你賣保險,咱倆一起發(fā)財!”

  李興海說:“大白菜,你說這么多沒有用,我、我現(xiàn)在沒錢呀!”

  辛月娥語調(diào)就變急躁了,說:“你咋沒錢呢?廠子最后不是給每個人都發(fā)了補償嗎?”

  米海蘭的臉刷地陰了下來,廠子里發(fā)的那點補償,才是真正保命的錢,米海蘭早把它們存到銀行里去了,存的定期。任誰把話說到皇天上去,這錢也一個子兒都不能動。

  李興海一瞅老婆的臉,心里立刻就明白了,嘴上也沒把話說得太絕,“大白菜,這是大事,我也得和我老伴兒商量商量呀,商量好了我給你打電話。”

  李興海撂下電話,吁了一口氣,后來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辛月娥。辛月娥倒是不甘心,來過三回電話。前一回,李興海沒在家,回來聽老關(guān)說了還是上次那個老娘兒們打來的電話,李興海就囑咐老關(guān),她再來電話就說我沒在家,在家也說不在家。后兩回,李興海在家,老關(guān)就按照李興海的吩咐回復(fù)了辛月娥。就這么的,和辛月娥斷了聯(lián)系。

  第二天,李興海和米海蘭還往早市跑,兩口子又擺了半個月地攤,回來算了算,因為被臟雨點濺了小零碎,辛苦了半個月還沒有掙回成本。

  那天兒子李富誠從學(xué)?;貋?。李富誠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不容易,平時在學(xué)校里花錢也節(jié)儉。但這時候的李富誠處了一個女朋友,女朋友是大學(xué)同學(xué)。女朋友生活也比較節(jié)儉,沒有讓李富誠在經(jīng)濟方面為難。李富誠有個同學(xué)的哥哥倒來了一批高仿的耐克鞋,一雙只要一百五十元,而正品的最起碼要七八百元。女朋友要過生日,李富誠想買一雙高仿的耐克鞋送給女朋友過生日,所以這天就回家來了,開口找米海蘭要一百五十元。

  李富誠是乖孩子,不亂花錢,一般他一開口,米海蘭都會毫不猶豫地把鈔票如數(shù)點給他。但今天米海蘭心情糟糕,而且記得這個月生活費剛給兒子沒幾天,米海蘭就多問了一句:“咋又要錢,兒啊,媽這半個月都沒回本呢?!?/p>

  李富誠的眼淚就一下子下來了,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媽,那我不要錢了,是我不懂事!”

  李興海心里難過,后來問明白了兒子是這么回事,心里更難過了。李興海發(fā)誓,日子再也不能這么過下去。他不擺地攤了。

  正好鼓上蚤跟人從煙臺往沈陽倒騰蘋果,鼓上蚤跟李興海說倒騰蘋果掙錢,擺攤不如倒騰蘋果,錢不夠也沒關(guān)系,跟人合伙湊,他自己就是跟人合伙湊的,現(xiàn)在還差一點錢,要想發(fā)財就抓緊機會,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李興海一狠心就湊了一點錢,和鼓上蚤一起跟人到煙臺倒騰蘋果。

  倒騰蘋果也得有經(jīng)驗,收購、運輸、儲存……哪個環(huán)節(jié)都有說道,鼓上蚤沒有經(jīng)驗,李興海更沒有經(jīng)驗,倒騰了兩回,賺了個學(xué)雷鋒,錢是一分都沒有掙到,最后一回還折了本,在煙臺被人欺了生,有好幾筐上面是大個兒的蘋果,而兩三層之下全是小個兒的,比小沙果也大不了兩圈,批發(fā)給人,人家不要,只好賤價處理。處理完以后,李興海算了算,他和鼓上蚤,一人至少虧了八百元。

  李興海不敢回家見老婆,和鼓上蚤分手后,一個人在南十一西路逡巡,饑腸轆轆,路邊飯店里飄香的包子和餃子更勾起了腹中的饞蟲。但李興海愣是克制住自己。他逡巡來逡巡去,盤算著回家該怎樣向老婆交差,還有未來的日子該怎樣過?突然感覺一陣涼風透過自己的雙腳,低頭一看一雙舊皮鞋的鞋底和鞋幫都爛了線,脫了膠,尤其是右腳的那只,一抬腳就像張開了一張鱷魚的大嘴。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李興海萬分沮喪地一屁股坐在街邊一棟房子的臺階上,一會兒蹺腳看看自己的鞋,一會兒看看大街上步行的、騎自行車的、騎三輪車的……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重整旗鼓開個修鞋攤的念頭像一輪紅日般,在李興海的腦海中冉冉升起。

  就這么的,李興海干起了修鞋攤,也不枉費他的“李神針”外號。后來的李興海由修鞋攤發(fā)展到皮具維修店,忙得壓根兒都想不起辛月娥這么個人來。

  辛月娥后來也沒有成長為保險業(yè)界的營銷能手,但她靠賣保險也攢了一筆錢。在五愛市場結(jié)束馬路市場歷史的那一年,她在表姐陳燕的慫恿下,果斷出手買下了四個門面,果然一下子發(fā)了財。進入九十年代以后,她光靠四個門面的租金就可以過上殷實的生活,何況丈夫劉存義又從車間副主任升為主任,未來成為廠領(lǐng)導(dǎo)可期。辛月娥也就安心地在家相夫教子,身上漸漸收斂了萌發(fā)的商人氣息,等兒子結(jié)了婚,有了第三代,辛月娥就徹底成了一位慈祥又溫和的奶奶了。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在記憶中是忘不掉的,有時只要一個輕微的觸點,立刻就會從記憶的存條中翩翩而出。

  他就是李興海的外孫!那就更不能讓他成為倩倩的男朋友了,倒不是說李興海跟自己有多么大的恩怨,那點恩怨早就隨歲月的風沙而逝了,關(guān)鍵是李興海那個家庭怎么能培養(yǎng)出配得上自己孫女的男孩。

  包完餃子,辛月娥原計劃還要烹飪幾個大菜。成為家庭婦女后,辛月娥沒事就琢磨吃的,琢磨出一手好廚藝,尤其是蒜茸生蠔和紅燒海參這兩道菜,簡直是辛月娥的一絕。生蠔和海參已經(jīng)拿出來洗干凈了,生蠔和海參還是前兩天劉思倩的叔叔劉向北從大連捎回來的??墒菑目蛷d回來,辛月娥就改變了主意,紅燒海參要做,因為老伴兒劉存義愛吃,蒜茸生蠔就沒有必要露了。

  孫女不明所以地問:“奶奶,生蠔都洗干凈了,就不做了?”

  辛月娥斬釘截鐵地說:“這么多菜,又有餃子,不做了。”

  午飯開始了,董洋要開車,不能飲酒。劉存義平時有喝兩杯的習慣,開飯時,董洋提議爺爺嘗嘗老參王酒,辛月娥立刻制止了,給老伴兒倒上一杯茅臺,說:“小伙子你不知道,我家老頭子只愛喝醬香型的酒,他喝習慣了?!?/p>

  劉存義笑笑說:“醬香型的酒就行,也不一定是茅臺,其實,茅臺鎮(zhèn)上出的酒都好喝!”

  孫女明白奶奶有些不待見自己的男朋友,特意在爺爺面前提醒,“爺爺,你當年不也是從技術(shù)能手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嗎?”

  劉存義惜才,明白孫女為啥提起自己的往昔,就滿臉自豪地說:“那當然啦,能工巧匠才是一座工廠的脊梁嘛。1976年那會兒,我是多大?”

  “你三十二唄!”辛月娥說,“已經(jīng)是技術(shù)小組組長了?!?/p>

  “對、對,那年我們從意大利引進了MCL、BCL、PCL三個系列離心壓縮機設(shè)計制造及檢驗技術(shù),光引進還不行啊,引進來關(guān)鍵還得靠咱們自己的消化和吸收,這里面許多急、難、險、重等工件的搶制、研制工作,我都直接參與,還有就是由我?guī)ь^完成的。沒有金剛鉆,哪敢攬瓷器活?經(jīng)過幾年持之以恒地努力,到1982年,我們就為鎮(zhèn)海52萬噸/年尿素裝置研制出了二氧化碳離心壓縮機,你們不知道,這可是我國第一臺國產(chǎn)化大型離心壓縮機,由此開始了大型離心壓縮機國產(chǎn)化的歷史。我覺得吧,年輕人,只要肯努力,一定錯不了?!眲⒋媪x說得急了,咳嗽起來。

  辛月娥不高興了,陰著臉對老伴兒說:“吃菜!吃菜!飯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劉存義咳嗽了幾聲,不咳了,小酌了一杯,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來,小伙子,吃菜!倩倩要照顧好我們的客人呀,咱們工業(yè)的未來還得靠我們的客人呢!”

  辛月娥一邊殷勤地往孫女的碗里夾菜一邊說:“倩倩,你爺爺在家孤單得很,以后你多領(lǐng)幾個像這樣的小伙子過來,陪爺爺聊聊天?!?/p>

  劉思倩抗議道:“奶奶,你這樣說,我可要生氣了啊!”

  董洋臉上的表情十分尷尬。

  劉存義息事寧人地說:“吃菜!吃菜!倩倩,這么多年來,你奶奶就是這樣的說話方式,你還不了解你奶奶嗎?”

  辛月娥倒沒覺得自己說得過分,她站起身說:“喲,還有一鍋餃子煮過火了,我端餃子去。”

  董洋來到爺爺劉存義家的第一頓午飯就在這么尷尬的氛圍中結(jié)束了。午飯后,劉思倩知道爺爺有午休的習慣,就領(lǐng)著董洋告辭了。

  董洋的心事愈發(fā)重了起來,他明白自己要得到劉家人的認可,還不知道要經(jīng)歷怎樣的“破冰之旅”,但他心中發(fā)誓決不氣餒。

  到了九十年代,辛月娥的鞋就多得穿不完,有近三十年沒補過鞋了,現(xiàn)在誰還補那些玩意兒啊,八九成新的鞋都當成廢品丟出去的不計其數(shù)。

  當年也不是沒聽說李興海在街頭擺修鞋攤,但她為了賣保險,給李興海打過好幾回電話,李興?;鼗夭辉诩遥猎露鹈靼谆鼗夭辉诩抑皇且粋€借口,李興海的意思她還能不明白嗎?所以,知道了李興海在哪條街擺修鞋攤,她也懶得去搭理他,后來她也就忘了李興海。沒想到幾十年過去了,李興海還在修鞋,李興海老成什么樣子了?現(xiàn)在修鞋,還有生意嗎?

  那天,辛月娥從董洋那里套問到李興海皮具維修門店的地址,心中也就萌發(fā)了瞧一眼李興海的沖動。

  可是沖動歸沖動,這么多年,辛月娥已經(jīng)習慣了唯劉存義馬首是瞻,出門也基本和劉存義一起。也不是說絕對沒有一個人出門的時候,一個人出門也就是到小區(qū)內(nèi)的市場買買菜,通常不到一個小時就回家了。而李興海的皮具維修門店在鐵西區(qū)工人村街道那邊,從自家小區(qū)這邊打車去大概有十幾公里,路途倒不遠。但一來一回,再加上見到李興海還不得聊會兒天,這么一算,也許半天時間就沒有了。如果出半天的門,得向丈夫劉存義請好假。

  前兩天,天氣又不好,雨欲來卻不下來,空氣異樣地悶熱潮濕,昨晚老天終于把一場雨憋出來了。早晨起來,悶熱的氣息消散,窗外陽光明媚,窗口下面樹梢上殘留的點點雨珠,被陽光一照,真像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珠寶;喜鵲、戴勝、錫嘴雀、麻雀,還有不知道是什么名兒的鳥雀在枝葉間聊著家長里短,啾啾嚶嚶個不停。辛月娥決定就在今天完成自己的心愿。上午不行,上午時間短,一轉(zhuǎn)眼就到中午了,下午時間比較合適,正好劉存義還要午休一陣。

  假好請,午餐桌上就說好了。劉存義還開起了玩笑:“老婆子,你得寫一個請假條呀!”

  辛月娥笑了,說:“真還以為自己是廠長!”劉存義連問她去哪里都不問,這么多年,劉存義也養(yǎng)成了充分信任辛月娥的習慣。

  辛月娥在小區(qū)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到了目的地,她又在一家一家的門店之間尋找,找到了。

  門店不大,迎門左側(cè)是一個一米多長的皮具柜,柜子里擺放著一雙一雙整潔、閃著光澤的皮鞋。柜子后面不到10平方米的空間,擺放著一臺扦褲腳的鎖邊機,一張擺放衣物的案子。一個中年女人手上擺弄著衣褲,朝進門的辛月娥看了看,像招呼老熟人似的喊了一句:“姨來啦!是修鞋還是扦褲腳?”辛月娥朝她擺了擺手,那個中年女人就笑了笑,她長得和當年的李興海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辛月娥明白她就是董洋的母親李淑芹。

  門店右側(cè),在一臺補鞋機的后面,坐著一個十分埋汰的老頭,稀疏的頭發(fā)像冬日殘存的幾根枯草,那十根手指,哪是人的手指,簡直是十根蒼老、枯萎、點把火就能燃,是從干旱的地里剛扯出來的,帶著泥土灰撲撲印跡的樹根。可是,這些樹根們卻很靈巧,只聽見補鞋機響起一陣嗡嗡如蜜蜂扇動翅膀一般的細碎聲,一只女式皮鞋的鞋幫子上就絎上了一條又細又密的線,然后再靈巧地打上鞋油,這只修補過的鞋一下子就成了跟新買的一樣了。鞋的主人坐在老頭面前的一張小馬扎上。這是一位中年女士,頭發(fā)燙成波浪卷,兩耳垂著天然的珍珠耳飾,身材有些發(fā)福,衣著光鮮整潔,看起來日子過得滋潤得很,她咋也來修鞋呢?

  中年女士接過鞋,穿到腳上,站起來試了試,滿意地掏出手機,掃碼付款,隨后邁著還有幾分輕盈的步伐到了店外,留下了一股像茉莉花一樣馥郁的香水味道。

  辛月娥彎腰,扶著膝蓋,小心翼翼地坐到了老頭面前的馬扎上。

  老頭用不疾不徐的語調(diào)問:“您的鞋哪兒壞了?”老頭仍然穿著一件灰不拉嘰的上衣?!路鹗菑娜昵按┻^來的,三十年前他連冬天的毛衣都是灰不拉嘰的,往事頓時涌上心頭,辛月娥百感交集地喊了一聲:“李神針,你是在裝糊涂,還是真的不認識我了?”

  李興海問完話就喝水,水是裝在一個咖啡色的塑料杯里的,塑料杯上還印著水量刻度表。他聽到辛月娥喊“李神針”,身子抖動了一下,把水杯放回腳邊——他修鞋時這水杯就一直放在腳邊,疑惑地抬起面孔,“你是?”

  “哎呀,李神針,你可別裝了!我不是來修鞋,就是來修鞋,也不會少你一分錢,誰不知道你的摳?!毙猎露鸸室饴裨沟?。

  “哎呀,辛月娥!”李興海的目光一亮,他認出來了,“哎呀呀,大白菜呀!大白菜你咋來了呢!這都幾十年沒見了,哎呀呀,哎呀呀……”

  扦褲腳的李淑芹一下子明白了,來的是父親當年的工友,李淑芹是個懂禮數(shù)的人,她說:“爸,咱這里連個茶杯都沒有,我去隔壁給姨買瓶飲料??!”

  辛月娥又朝她擺手,“別,孩子,我坐會兒就走,我就坐一小會兒。我聽說你爸開了皮具維修店,一直沒空過來看看。這不,恰好路過這里,看到這‘老李皮具維修店’,心想這是不是就是你爸開的呢?進來一看,還果然就是!”

  “我這店都開二十多年了,一開始在路邊擺了個修鞋攤?!崩钆d海很高興,“大白菜,哎呀,都這把年紀了,還是叫你辛月娥吧。沒想到今天能見到你呀,晚上咋的也得請你吃頓飯呀,你說咱倆都幾十年沒見了。你說當年讓我買保險,我也沒有錢買呀!”

  辛月娥嘆了聲“唉”,說:“李神針,都過去了那么多年,還提這出干啥。那時候,咱們大家都不容易!”

  李興海說:“那咱就上隔壁的飯店去,你說咱倆都幾十年沒見了,得好好嘮嘮啊。你還記得那個時正杰不?就是鼓上蚤,都死好幾年了,當年攛掇我去倒蘋果,把我虧得都不敢回家。其實,鼓上蚤這個人倒不壞?!?/p>

  辛月娥說:“我也聽說了,唉,人嘛,生死都由命的。”

  李興海問:“大白菜,哦,又叫錯了,辛月娥,咱們向陽器材廠的工友,你現(xiàn)在還和誰聯(lián)系呀?”

  辛月娥說:“我也沒和誰聯(lián)系,就是那個呂士魁偶爾來我家坐坐。”

  “哦,不就是咱廠那個末代廠長嗎?”李興海說,“其實咱廠破產(chǎn)了,也不能怪他一個人,不過當時可把我們這些人坑苦了,當時我們這些人要是見到他,非把他撕了不可,見不著他,當時他躲著我們?!?/p>

  辛月娥又嘆了聲“唉”,說:“他也不容易?!?/p>

  李興海說:“他是不容易,可咱廠破產(chǎn)畢竟是他簽字的呀!”

  辛月娥說:“呂士魁不簽字,還有張士魁、李士魁來簽字,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還提這些不愉快的事干啥。”

  李興海說:“你說得對呀,辛月娥,你說咱倆多少年沒見了,走,咱倆去隔壁飯店坐坐!”李興海說著話就從小凳子上站起身。

  辛月娥坐著不動,說:“別,李神針,我恰好路過這里,看見你現(xiàn)在過得好好的,我就很高興了?!?/p>

  李興海遺憾地說:“那好吧。”又說,“你今天來看我,我真的很高興?!?/p>

  走進來一個風風火火的小伙子,他手上提著一只男士商務(wù)斜挎包,瞅了辛月娥一眼,問李興海:“大爺,你看我這包拉鏈壞了,能修不?”

  辛月娥意識到自己坐在這里耽誤了李興海工作,說:“你忙吧,李神針,你看我家老頭子還在家里等我呢,我這一出來都有半天了?!?/p>

  李興海接過了小伙子的包,心思全聚焦在這只包的拉鏈上,說:“辛月娥,那我也不能強留你呀,往后你見到咱廠的哪位工友也給我?guī)€好。”

  辛月娥點頭說:“好,好!”雙手扶著膝蓋,小心翼翼站起身——她也有三十年沒坐過這種小馬扎了。當年母親,就喜歡坐在自家的馬扎上。那時候,家境貧寒,哪有沙發(fā)呀!母親患有哮喘病,冬天發(fā)作時身子佝僂著坐在馬扎上,嗓子里像在拉著風箱,帶動著屁股下面的小馬扎都吱嘎作響。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昔呀,想一想,心都會揪緊一陣。

  辛月娥出店門時,起身相送的李興海還叮囑:“辛月娥,有空時再來啊,有空時咱們再好好嘮嘮!”

  辛月娥看到李興海佝僂著腰站著,身材比自己印象中的最起碼矮了十厘米,衰老就是這么可怕,誰都無法幸免,辛月娥想到這里鼻子也是一酸。

  電話是晚上八點左右打給劉思倩的?;氐郊液螅猎露鹎昂笞笥?、反反復(fù)復(fù)地思考了好多遍,她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

  “倩倩呀,你在哪里呀?現(xiàn)在說話方便嗎?”

  “方便呀,奶奶!”孫女嘎嘣脆地回答。

  辛月娥語重心長地說:“倩倩呀,你不能把現(xiàn)在和你爺爺?shù)臅r代相比,你爺爺那個時代有幾個大學(xué)生呀?!?/p>

  劉思倩笑了,她知道奶奶要說什么,但她裝起了糊涂,“奶奶,您想說啥就直說唄!”

  辛月娥說:“倩倩,乖孩子,奶奶的心頭肉。奶奶想說的是,你爺爺可以從技術(shù)能手一步步成長為大國企的領(lǐng)導(dǎo),那是時代造成的,你可千萬不能盲目地類比。奶奶想說的是,那個董洋,你倆在一起不合適!”

  “哦,我知道了。我聽奶奶的話,不處行了吧?!?/p>

  “倩倩,乖孩子,奶奶可不能讓自己的心頭肉受一點苦,那樣的話,奶奶的心都會很疼、很疼……”辛月娥喜極而泣。

  六月的柳葉已經(jīng)變成深綠,夜晚的燈光照射到渾河邊的柳葉上,那濃濃的汁液就變成了濃濃的柔情。這柔情在葉脈間、在葉與葉之間,濃得化不開,一直流淌到渾河的水里。和奶奶通話結(jié)束后,劉思倩和董洋相擁在這一片濃濃的柔情世界里,他們的眼波中滿是渾河水的波光瀲滟,每一道水波都映射著兩岸的燈光,蕩漾起迷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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